冬日陰沉的天色中,一輛油壁香車離開永業(yè)坊,朝著大雍坊的方向行去。
車廂內(nèi),沈青鸞笑盈盈地望著薛淮,打趣道:“淮哥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從她的語氣中似乎聽不出半點離愁別緒。
廣泰錢莊已經(jīng)在四天前拿到戶部頒發(fā)的牌照,加上半個月前開業(yè)的布莊,沈家如今算是在京城商貿(mào)行當(dāng)有了一席之地,接下來只要耐心地誠信經(jīng)營,遲早可以打出名氣。
沈青鸞這幾天很忙,她做事謹慎細致,既然千里迢迢來了京城當(dāng)然不會走馬觀花,而是將經(jīng)營布莊和錢莊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考慮到位,和那些追隨沈秉文多年的老掌柜們反復(fù)討論,力爭不會出現(xiàn)紕漏。
她不敢放松懈怠,因為那位公主殿下給出的期限很緊。
望著少女明艷的面龐,薛淮的心情有些復(fù)雜。
雖說相聚時短,但沈青鸞的到來喚醒他部分沉睡的記憶,江南水鄉(xiāng)的秀麗風(fēng)景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薛明章高大的身影也逐漸變得清晰。
仿佛到了這個時候,他才和那些過往真正融合在一起。
從此無法分割。
“青鸞,你要不要休息兩天再啟程?”
薛淮面露關(guān)切,他知道沈青鸞這次入京很匆忙,途中基本沒怎么停歇,這幾日忙于商號諸事,接下來又要啟程南下,不知她看起來清瘦的身體能否撐住。
“多謝淮哥哥的關(guān)心,我這兩年時常奔波在外,早已習(xí)慣這種生活,不會有事的。”
沈青鸞一笑,好奇地看著薛淮問道:“淮哥哥,你和公主殿下怎會這般熟絡(luò)?”
對于薛淮而言,他和姜璃的相識并非見不得人的事情,而且沈青鸞眼中并無怨色,遂將當(dāng)初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沈青鸞聽見薛淮失足落水險些喪命的時候,雖然知道他已經(jīng)平安無事,臉上仍舊浮現(xiàn)擔(dān)憂,輕聲道:“淮哥哥,你以后千萬要小心一些,這肯定是有人想害你,我決不相信你會脆弱到投河自盡。”
薛淮點頭道:“你別擔(dān)心,我心里有數(shù)。”
如今他不論去哪里都會帶著長隨,再加上暗處有姜璃派的人手,總不會有人明目張膽地害他性命。
大燕朝堂固然局勢復(fù)雜,還沒混亂兇險到這個程度。
沈青鸞心中默默有了決定。
她放下心事,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淮哥哥,我怎么覺得公主殿下似乎對你有意?”
“怎么會呢?”
薛淮失笑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她是當(dāng)今天子最疼愛的晚輩之一,而我只是一個剛剛從旋渦中掙脫出來的小官,哪里配得上那樣的天家貴胄。”
“我不信。”
一貫對薛淮言聽計從的沈青鸞微微搖頭,徐徐道:“戶部的人情可沒那么簡單,我聽家中老掌柜說,先前王尚書府上的門子根本不接他們遞過去的拜帖,多少銀子都不行。公主殿下固然尊貴,可她畢竟沒有實權(quán),想要驅(qū)使堂堂戶部尚書沒有那么容易。但是就因為你開口求助,她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下來,這說明你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一般。”
這一刻薛淮心中亦不禁泛起漣漪。
并非旖旎,而是古怪。
他回想那天在青綠別苑的見聞,姜璃不同往常的裝扮、幾次欲言又止、神情的奇怪變化,再加上她言語中隱約透露出來的復(fù)雜心緒,似乎都在佐證沈青鸞的推斷——令京城紈绔談之色變的云安公主,有可能真的對他產(chǎn)生某種情愫。
沈青鸞繼續(xù)說道:“如果說這些只因云安公主有俠義心腸,那她給我限定歸期就顯得更加反常。按照常理而言,她應(yīng)該不會在意我這樣一個商賈之女,除非她覺得我有些礙眼,但她又愿意幫我,那說明她出手相助完全是因為淮哥哥你。”
她的分析完全沒有問題,但是在薛淮看來,這件事很離奇。
兩世為人,薛淮最大的優(yōu)點不是心機城府,而是他有足夠的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
他和姜璃的關(guān)系建立在交易的基礎(chǔ)上,時至今日他已了解姜璃的行事作風(fēng),以及她手中掌握的人脈和資源。
雖然她只有十六歲,薛淮卻不會把她當(dāng)成一個天真懵懂的少女。
這樣的人怎會突然動情,并且還表現(xiàn)得如此明顯?
薛淮不信。
一念及此,他平靜地說道:“青鸞,此事另有緣由,雖說我還沒有厘清原委,但云安公主此舉肯定和男女私情無關(guān)。”
沈青鸞溫柔地應(yīng)了一聲。
她在心中默念道:“我不知道姜璃是否有意,但我能確定淮哥哥對她并無那方面的情愫,如此便足夠了。”
于她而言,云安公主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沈家再富也無法抗衡天家的威儀,為了家中親人的安危著想,她不敢也不能對云安公主生出敵意,更不會刻意在薛淮面前搬弄是非。
但她相信薛淮的風(fēng)骨。
只要薛淮本人無意,云安公主還能逼他不成?
就算天子不念薛明章的功勞,也要顧及天家的臉面和廟堂諸公的觀感。
想清楚這些問題,沈青鸞的心緒平靜下來,那抹因為被迫與薛淮分離、被她深深藏在心底的委屈也逐漸平復(fù)。
薛淮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稍微一想也就明白過來,登時心中一松。
兩人談天說地,時間過得很快。
當(dāng)馬車停下,已經(jīng)來到薛府之內(nèi)。
薛淮當(dāng)先走下馬車,便見母親崔氏攙著墨韻的手腕,頗為不舍地站在廊下。
“給伯母請安。”
沈青鸞上前行禮,笑容恬淡。
“青鸞,委屈你了。”
崔氏終究是過來人,一眼便看穿沈青鸞來去匆匆的根源,面上雖然不顯,心里卻覺得那位公主殿下過于霸道,遠不及沈青鸞乖巧懂事。
沈青鸞微笑道:“伯母這是哪里話,此番青鸞入京能夠見到您和薛淮兄長,商號的麻煩也順利解決,此行可謂圓滿,何來委屈之說?”
崔氏親切地拉著她的手,嘆道:“你這孩子果真心性豁達,你能這樣想自然極好。只是此行路途遙遠,你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切莫想著趕在除夕之前回到家中就加緊趕路。只有你平安到家,令尊和令堂才會安心。”
沈青鸞應(yīng)道:“謹記伯母叮囑。”
“倉促之間,伯母亦不能準備萬全,只好讓人備了一車京中特產(chǎn)禮品,你帶回家去分給家人,另外——”
崔氏一頓,站在旁邊的墨韻隨即捧著盒子上前。
她憐惜地看著沈青鸞說道:“孩子,這是伯母的一點心意,你且收下。”
墨韻打開盒子,只見里面放著一套極其精致的頭面。
沈青鸞見多識廣,認出這套頭面價值千金,當(dāng)即婉拒道:“伯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
崔氏握著她的手稍稍用力,輕聲道:“這是伯母當(dāng)年出閣之時,家祖母贈予的一套頭面,這些年一直仔細地保存著,伯母也沒有戴過。如今你我投緣,兩家又是世交,總不能讓你空手離開京城,你若不收便是不愿將伯母當(dāng)做長輩。”
話說到這個份上,沈青鸞只好收下這套極具象征意義的頭面。
兩人又聊了片刻,崔氏怕耽誤沈青鸞的行程,遂和她依依相別,又叮囑薛淮一定要將沈青鸞安全送到城外碼頭。
薛淮應(yīng)下。
午后,京郊碼頭。
到了離別之際,沈青鸞終究有了愁色,她那雙靈動的眼眸也多了幾分黯然。
“淮哥哥,我要走了。”
“我們……還能再見嗎?”
望著少女傷感的面容,薛淮堅定地說道:“當(dāng)然會。”
沈青鸞勉強笑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還能再見。”
薛淮不愿讓她擔(dān)憂,因此沒有細說如今朝局的復(fù)雜形勢,安撫道:“按照朝廷慣例,明年我會外放為官,理應(yīng)不會去太偏遠的地方,多半會是江南某地。屆時你我相距不遠,自然可以重聚。”
沈青鸞眼眸一亮,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
這時她想起某件事情,不由得輕“呀”一聲,隨后略顯慌亂地從荷包中取出一枚印章,遞到薛淮手中。
薛淮問道:“這是?”
沈青鸞快速說道:“淮哥哥,這是我特意準備的私人印章,而且我已經(jīng)和京中兩位管事的老掌柜說過,見此印章如見我本人。往后我不在京中,淮哥哥若遇到麻煩事,可以去找那兩位老掌柜,無論銀錢還是人手,他們都會竭盡全力相助。”
先前她說過,廣泰號入京是為了拓展沈家的人脈,更重要的是盡可能幫到薛淮。
薛淮感受著這枚很輕的印章,心里卻是沉甸甸的,他望著沈青鸞期盼的目光,點頭道:“青鸞,謝謝你。”
沈青鸞含羞一笑,旋即故作灑脫地說道:“好了,我要登船了,淮哥哥,你回去吧。”
“一路順風(fēng),千萬珍重。”
薛淮看著少女轉(zhuǎn)身離去,抬手揮了揮。
沈青鸞忽地駐足,于寒風(fēng)之中回望,雙眸凝望著薛淮,無聲地說道。
“淮哥哥,我在江南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