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_墻根女

閑暇的午后，在空蕩蕩的車廂里，或者綿軟溫暖的床上，女孩子們多會生出這樣的白日夢——

早高峰時段，你一如往常地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街頭等待紅燈，忽然時間凝固，世界靜止，那個暗戀已久的人迎面而來，在你的面前擺下十幾雙大小不一的水晶鞋，無論如何，總有一雙水晶鞋適合你，無論如何，你都是他癡戀的灰姑娘……

你站在綠茵如海的草原中央，云朵般的降落傘隨著漫天的花雨緩緩飄落，英俊如貝克漢姆，富比比爾蓋茨的男子迅速掙脫了降落傘，將炫麗的婚紗套在你的身上，隨后手捧著碩大的鉆石跪在你的面前，你若不答應，他的膝蓋便會長出根須，把自己跪成一棵相思樹……

月朗星稀的深夜，幾十輛豪車房車大卡車堵在你家樓下，瘋狂的追求者們大打出手時，一個矯健的身影出現在窗前，用銀色的斗篷把你卷出房間，帶著你在田野、山脈、叢林上空飛行，當他擁著你掠過海面時，無數的禮花刺亮了夜空，綻放的花火在空中排列出愛的誓言——“我愛你”“愛老虎油”“亞溜不溜介別亞““耶逮麻”“阿尼偶嗬夫偶塔西”[1]……

唐媛媛的白日夢卻與眾不同：她坐在陽光充盈、堆滿毛絨玩具的房間，桌上擺著暗香漂浮的百合花，肥胖的貓咪懶洋洋地舔著爪子，一個高大的身影坐在她的身旁，把她攬到懷里，用寬厚的手掌一遍遍輕撫她的長發……也許他們并不富有，但生活還算過得去，他們共苦同甘，他們忠貞不渝，他們時而相敬如賓，時而嬉鬧如頑童……

唐媛媛通過失竊案對白日夢公司多少有些了解。對于她來說，白日夢不是面無表情的公司招牌，不是曖昧的商業行為，它是個褒義詞，是令她愜意的私密空間。

這天清晨，醒來的唐媛媛來不及做白日夢，便發生了咄咄怪事。

唐媛媛的手機用了三個月，微信至今都是一片死寂，給她打電話的只有三個人，連詐騙電話都沒接過一個，難道騙子長了千里眼，也是“顏幫”成員？三個月來，唐媛媛的手機只有兩個用途：手表，鬧鐘。

而今天唐媛媛拿過手機，發現微信上加她好友的人多得數不清，未接電話也有上百個之多。她來不及仔細查看，手機便哀鳴一聲，宣告電量耗盡，關機了。

第二件怪事是住在樓下的保潔姐姐。年紀不過三十卻有著五十歲容顏的保潔姐姐，總是無限循環模式，她喋喋不休地說著三句話，“沒有一個好東西”“沒有一個好東西，把那事兒當飯吃”“就沒有一個好東西，還有一個吧，也就那一個”。唐媛媛剛搬過來的時候，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便用灼骨剜心般的目光狠狠地回敬了她。唐媛媛從此對保潔姐姐避之千里，若是躲避不及，也像做了賊般飛快路過。今天保潔姐姐仿佛脫胎換骨，遠遠地迎上唐媛媛，目光從熱情似火變為欲言又止，瞬間又變成了羞澀難堪。唐媛媛摸完頭發摸衣服，難道自己長了絡腮胡子，難道又穿錯了衣服？不然保潔姐姐怎么會把戀愛方程式全堆在臉上，嬌滴滴、明艷艷的萬種風情。

第三件怪事發生在公交車上。公交車還是那個公交，乘客還是像春運般的多。以往那些男孩男生老爺們把她當成面團一般揉來揉去，但他們都是謙謙君子，從不會揩油占便宜。今天唐媛媛剛一出現，公交車里便自然地空出了足以讓兩個壯漢摔跤的空間。她剛站穩，幾名男孩男生老爺們便圍了上來，跟她七扯八扯，沒話找話。受寵若驚的唐媛媛繃緊了身子，難道這是男子監獄開出的公交？難道自己又穿錯了衣服？

最大的怪事出現在公司。十幾名模特站在公司門口，接皇帝大駕一般候著她。模特們把她團團圍住的時候，路邊賣油炸臭豆腐的小丫頭正在用手機給她九連偷拍。

“糖球球，香帥的胸肌是不是隆的？能看出來嗎？”

“球球，香帥身上真有香味？是古龍水的味兒還是體香？”

“什么球球，什么糖球球！得叫天使妹妹。你們說什么呢，亂七八糟的，有你們這樣的嘛！天使妹妹，香帥手機號多少，微信也行啊。告訴我吧，我知道他忙，我保證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給他發玉照?！?/p>

“香帥”的名字叫穆香九，是令無數少女少婦少奶奶魂飛魄散的影視歌三棲明星，是人帥健壯沒緋聞的好男人。唐媛媛恍然大悟，原來一早晨的咄咄怪事都和香帥有關系。昨晚香帥莫名其妙地找到她，莫名其妙地和她聊了三個小時。不過唐媛媛還是不明白，跟香帥聊聊天就能鐵樹開花、胖妞翻身？還叫她天使妹妹？這些怪事可都是女神才能享受的待遇?？喟玖?0年，唐媛媛終于晉級為“路邊攤女神”。

模特們嘰嘰喳喳問個不停，仿佛唐媛媛是福爾摩斯加大不列顛大百科全書，再加哆啦A夢。昨天下班前這些“大長腿”“大長腰”還都是有底線的人。她們盡量不和唐媛媛出現在同一個空間，如果實在避免不了，那一定要保持永遠的三米距離。不僅保持距離，唐媛媛坐著，她們絕不站著，唐媛媛站著，她們一定坐著——不僅坐著，還得蹺起二郎腿，抖起閃光的高跟鞋。

身高一米五，體重一百二十斤的唐媛媛確實不適合在模特公司工作。第一天上班，她就獲得了“墻根女”的榮譽稱號。唐媛媛第一天上班穿著紅黃條紋的襯衫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流行的松糕鞋，那條低腰牛仔褲里面還穿了條秋褲。唐媛媛的這身打扮立即傳遞給模特們一個信號，此妞沒錢沒品位沒閨密，甚至連屌絲界的花花公子也不會圍著她不停地“嗡嗡嗡”。唐媛媛的襯衫仿佛烤過的培根，被牛仔褲緊繃的雙腿如同要滴出油來的烤香腸，年老色衰的松糕鞋像是干癟的面包。范麗麗盯著她，嘴里念叨：“我再也不吃培根了，我再也不吃烤香腸了，我再也不吃面包了，我再也不吃漢堡包了……”。

最恐怖的是唐媛媛那個龐大如麻袋的購物包，每次唐媛媛下班的時候，模特們都會用捉賊般的目光盯著她，唯恐她把公司的冰箱裝進包里順走。

模特公司的老總說話最婉轉：“哎呦，球球，沒看出來啊，你還是個異裝族！”

“墻根女”不是刻薄的模特范麗麗送給唐媛媛一個人的。對于所有無男眷顧，至今仍是“白玉無瑕”的女生，她都是這樣稱呼。她說“墻根女”是那種別人聚會她散會，別人洞房她聽床的單身女性。

“滾滾滾！想套近乎，早干嗎去了！”范麗麗手捧著一盒油炸臭豆腐從遠處狂奔而來，她連推帶踢地驅趕模特們的時候，還往嘴里扔了瓣大蒜。

范麗麗第一個叫唐媛媛“墻根女”，第一個叫她“糖球球”，第一個對她呼來喝去，也是她的第一個朋友。唐媛媛的工作是模特助理，是忙到腳打后腦勺的小助理。她是老總的助理，也是公司十幾個模特的助理。演出時負責服裝道具端茶倒水按摩捏腳，在公司負責接待擦桌拖地代買快餐零食，還要照顧寵物，屬于360度無死角型勤雜工。范麗麗最怕寵物，老總那條斗牛犬對她腳踝文的蝴蝶卻情有獨鐘，一有機會便會流著口水觀賞一番。每到這個時候，唐媛媛便會帶著它去樓下尋覓心儀的姑娘。于是唐媛媛成了范麗麗的朋友，她可以對唐媛媛呼來喝去，但別人不可以；她可以讓唐媛媛端茶倒水按摩捏腳，但別人絕對不可以。她告訴唐媛媛穿紅黃條紋的襯衫顯得她更胖了，曾經稱霸一方的松糕鞋早就過時了，農村的大媽都把它拋棄了，腿粗就不要穿牛仔褲，實在無法割舍和秋褲如膠似漆的感情也可以，但是千萬不要露出來。

唐媛媛沒出現的時候，范麗麗是孤單的。她是超級吃貨，是美食活地圖，其實有誰不是吃貨，最多把吃貨改個說法，說自己是美味鑒賞家。范麗麗是個奇葩鑒賞家，她專吃各種氣味強烈的食物，肥腸烤魚烤串臭豆腐都是她的最愛。生活在食品安全為負數的年代，糾結的范麗麗學會了用大蒜消毒。黃豆醬豆瓣醬辣醬蝦醬配大蒜，豬排牛排羊蝎子配大蒜，豆汁臭桂魚臭豆腐配大蒜，如果榴蓮可以紅燒，也必然要配上大蒜。真是百搭風騷的大蒜。范麗麗和唐媛媛成為閨密，其實是弱弱聯合。強強聯合是乘法，兩個大美妞在一起逛街，吸睛率是單個美女的N數倍，弱弱聯合是除法，她們兩人一起去逛街，旁人先是看到一個異裝癖的肥妞，接著是大蔥大蒜肥腸烤串烤魚臭豆腐的味道蕩漾而來，想有回頭率不難，難的是街上沒人。

還是模特公司的老總說得婉轉：“你們倆這個組合，不當城管真是浪費了?！?/p>

“咋了？紅了就不搭理姐們兒了？手機為啥關機？”范麗麗全殲了大蒜臭豆腐，嫵媚地朝油炸臭豆腐的攤位瞄了一眼。

“它呀？大蒜吃多了，沒電了?！碧奇骆略邶嫶蟮馁徫锎锓撕靡粫?，才把停工的手機拿出來。

“我就吃，臭死你！”范麗麗笑嘻嘻地做了鬼臉，隨后變臉般惡狠狠地朝留在原地的模特們大喊，“還不走，等著過清明節呢？”

“天使妹妹……”一個模特怯生生地說，“你也幫我一把唄?！?/p>

“幫啥？幫你找初戀？”范麗麗勒索一般伸出手，“行啊。有錢就行。我們家球球按秒計費，昨天香帥跟她聊了三個小時，見面的時候他是億萬富翁，走的時候成窮光蛋了?！?/p>

“找什么初戀？”唐媛媛一臉迷茫。

“裝的真像?！狈尔慃惐е奇骆聹唸A的肩膀說，“咋？想進軍影視界了？香帥是不是答應你跟他演床戲？”

“那得要張鐵床，要是普通的床，就憑我這身連鎖脂肪，上去就壓塌了?！碧奇骆滦Τ闪艘欢浠?。

“你真可愛。”

“總說我可愛，你就沒有別的詞夸我了？”

“就您老人家這身高，這底盤，這規模，除了說你可愛，我還有別的詞嗎？”范麗麗咬著唐媛媛的耳朵說，“我請你吃臭豆腐，也幫我把初戀找回來吧，可愛的初戀天使。”

“我怎么又成初戀天使了？”唐媛媛愈發疑惑了，“你們怎么都知道香帥找我了？”

注釋

[1]中文“我愛你”后，分別為中文、英文、俄文、法蘭西文、猶太語“我愛你”的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