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儀式傳統(tǒng)與地方文化建構:廣西上林師公的歷史人類學研究
- 覃延佳
- 4968字
- 2022-05-30 18:24:23
三、威權與先驗:師公之威與仙婆之靈
除了道士之外,師公所處的村落中還大量存在著被稱為“妑仙”(仙婆)或“妑禁”(禁婆)的女性儀式專家。她們的主要功能是感知某家或某人所遭遇的不尋常事件背后的原因。她們主要借助神力讓前來問卜的信眾之祖先上身,然后回答信眾提出的各種問題。這種活動最遲在晚清時就已經很盛行。
吃飯仙巫覡之徒,借術誑眾,而愚夫愚婦翕然敬信,謂其能知未來之事,故群以仙目之也。其巫或男或婦,在家設案,號為仙壇。有問事者,或因無子,各指壇前焚香通款,奉以錢米。巫則伏首于案,拍尺一下,掇米少許,撒于空中,自謂發(fā)馬召鬼。少頃,問事者之祖先亡魂附于巫身,與家人談休咎,其患病者,謂為某鬼作祟;無子者,謂為命宮帶煞,必命其備俱儀物,就壇禱解。或延巫至家,設壇建醮外,酬掛壇布若干丈,三牲、香油、若干錢。間有靈驗者,則認巫為干爺、干娘。故巫覡之家義女甚多,俗呼為禁,亦呼為鬼,就問事者謂之參禁,亦謂之問鬼。[32]
這則光緒二年(1876)的材料,說明了巫覡在鄉(xiāng)村儀式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他們不僅可以借助通靈來獲取信眾信任,還會在此基礎上吸納信眾作為他們的義子或義女,從而擴大自身的儀式服務范圍。現(xiàn)在仙婆做儀式的方法與文中所敘如出一轍。不過如今很少見有男性來做巫,受戒者多是女性。文中所言的巫覡,現(xiàn)在已經很難找到與之對應的儀式專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則演變?yōu)橄善排c師公。從上文的信息及現(xiàn)實生活來看,仙婆為信眾提供的解決方案通常有兩種:一種是信眾受孤魂野鬼的侵擾,可以自行辦一些簡單的筵到村口去祭祀亡靈;另一種是讓師公到家來擺筵進行驅邪。在此基礎上,師公和仙婆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緊密,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在戒度問題上,仙婆的先知性與師公的權威性并存且相互協(xié)作。一個普通人是否能戒度為師公,往往先求助于算命先生,但最終決定大都是在詢問仙婆后做出的。這主要是仙婆可以通鬼神,她們通過特定的儀式而讓詢問者的先祖抑或地方神祇附體,對前來咨詢的人做出相應的回答,她們所說的答案比較準確而受到村人的信任。如師公覃度禪在年輕的時候從來不信鬼神之說。但到了壯年以后,身體逐漸有問題,久治不愈。其妻有一次和同村人外出問卜,仙婆說他要戒度為師公身體才能好轉,但覃一直不信。后來妻子嘮叨多了,他就上街找算命先生算命,算命先生說他必須要戒度為師公,否則連僅有的一個兒子也保不住。后來,他和妻子在一天夜里秘密到村中的一個仙婆家問卦,得知他命中本有二子,但現(xiàn)在只有一男一女。若不早日戒度為師,其子可能在成人后有所不測。本已疾病纏身,再加上仙婆的這番話,覃永禪只好于1999年戒度為師。說來也奇怪,他戒度之后,困擾多年的風濕病大有好轉,雖未根治,但不似以前那般痛楚,這讓他更相信自己戒度為師公是正確的。
與仙婆具有通靈術相應的,是師公在駕馭神兵天將和通行天界上所具有的權威性,師公在法事儀式上行使著中介者的威權。一個普通人要成為仙婆,同樣需要戒度,而且其戒度儀式必須由師公主持或有師公參與。戒度儀式中,仙婆要認一位仙婆和三位師公為師父,并維持長久的師徒關系。今后若要進行存兵、安大臺等維護或擴大自己法力的儀式,也必須由師公來為之請神、度法。
與此同時,師公因應仙婆戒度、存兵等儀式的需要,創(chuàng)作了《戒度仙臺唱》等儀式文本,這為儀式的進行提供更多內容。該唱本先講述事主由于體弱多病、多災多難而要受戒為仙婆。
陽首調,陽首調,復首又打浪頭沙。聽得戒度鑼鼓響,戒度師父入此來。回到壇前師下馬,師兒請來接師家。入筵受領戒度酒,弟子依口唱根芽。不唱遷往兵好漢,但唱父母生得花。父母當初要子難,夜夜拜叩要花芽。你父求花花也應,你母帶孕九月花。帶孕九月生得你,母親拾起是銀花。漸漸年登十四五,體弱多病身體差。日夜得病不見好,就拿碗米去問花。仙婆拿筶就斷定,嘆你命中入仙家。若你不戒就不行,必定傷命又敗家。[33]
說明這個原因之后,唱文介紹主家所要做的工作,就是選好一位男性師父和一位女性師父,意為父母之身。一般由主家親信且五行不相克的人擔當,男性師父為一名師公,女性師父為一位仙婆,隨后備禮去請外公外婆來參加戒度儀式。
全家人心都亂了,都愿讓你戒仙家。選得良辰吉日后,父母來家安龕芽。安龕完備了之后,臉色逐漸變好了。初一十五燒香請,放你入陰通婆娘。家里男人心也甘,就去備禮請外婆。[34]
唱文隨后將整個戒度儀式的過程及其意義唱述出來,先是由師父和師母帶游各洞仙家,讓神靈、祖師認得受戒弟子。這些過程是儀式動作所未能揭示的,因此必須對戒度過程中受戒者所經歷的身份變化做出詮釋。
十月也有天喜日,正要此時戒仙家。師父帶你游上殿,得見三元佛家神。師母帶你去游洞,給你去通到婆娜。三樓圣母見你來,就知你是仙家女。給你去通三樓處,給你去游洞花芽。給你通天又通帝,任意游串仙家洞。去見李公和九公,眾位仙懿坐蓮花。去見八仙齊同坐,德環(huán)大仙齊排衙。又見三公與六祖,文陵墓祖是本家。[35]
在走完這一遭之后,受戒弟子基本上被各位的仙祖認識了。隨后師公就要請其祖師及各路神仙來到儀式現(xiàn)場維護戒度,見證弟子的戒度儀式。
三元師主見你來,發(fā)師下來護仙家。老祖張?zhí)焱佃b,梅府九郎又回到。箓中官將同降鑒,陰陽師父又回到。白馬三娘同降鑒,三衙香火又回到。玄天鎮(zhèn)武同降鑒,趙鄧馬康又回到。戒度師父同降鑒,引燈師父又回到。郡主城隍同降鑒,境主△△又回到。三樓圣母同降鑒,花山姐妹又回到。洪州[36]劉七同降鑒,趙州劉八又回到。房門劉九同降鑒,轉花劉十又回到。金橋銀橋同降鑒,金燈銀燈又回到。八仙三寶同降鑒,德環(huán)大仙又回到。迷惑仙娘同降鑒,羅四仙娘又回到。金輪銀輪同降鑒,南朝高祖又回到。金帝仙爺同降鑒,李公九公又回到。五祖灶君同降鑒,門丞戶尉又回到。△家三祖同降鑒,家堂土地又回到。眾位懿真同坐位,三元佛師護仙家。[37]
這些神靈中,趙鄧馬康以前的各位神仙都被師公視為祖師;從三樓圣母到羅四仙娘的各位神仙,都是仙婆所供奉的仙家。他們?yōu)橄善盘峁┥窳Γ饕c生育和通靈有關。這些神靈大部分都在師公的神靈譜系之中,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師公和仙婆在神靈譜系上有共通之處,這也為我們理解師公與仙婆的緊密關系提供了重要線索。在請完上述師圣降臨壇場后,師公接著唱述法事的相關程序,大致是說師父師母使受戒弟子進入昏迷狀態(tài),師公需要獲得三文六經錢方能將受戒弟子的魂魄帶回來,否則就會進入陰界,不得生還。
父母帶你煉大府,伐勿下來人暈死。外婆拿被蓋孫女,如有經錢三文六,師就能帶娘回來。沒有經錢三文六,師就送娘入陰間。得經錢來放完備,師發(fā)符去拿回來。第一道符正額頭,第二道符正門牙。第三道符正臉龐,拿手一拉就回到。拿你起來放凳上,看你如然佛仙家。[38]
師公在獲得經錢后,用三道符將受戒弟子從昏迷狀態(tài)中救了回來,她就完成了一次脫胎換骨的過程。這與師公度戒儀式如出一轍,只是師公是通過落臺儀式完成上述過渡的。在講述完上述儀式過程之后,唱文還會對新戒的仙家進行一番唱誦,主要是說受戒弟子所選的日子比較好,因此戒度后會有很多的信眾上門來請其為他們做法事。
今年你戒年月利,上村下村都來找。手中拿筶斷陽事,陰陽兩事都知曉。上村又來找辦事,下村又來叫還花。上邊又來求婚事,下頭又來求要花。上村又叫去還愿,下村又叫樂婆娜。上上下下叫不斷,家中富貴起榮華。陰也安來陽也穩(wěn),十方仙主紛紛回。父母送你到此處,此時再送你入臥室。[39]
這個唱本與師公戒度時所唱的《新戒弟子轉五臺唱》在結構上比較相似,只是在戒度的具體原因、受戒儀式中所要見到的神靈,以及受戒之后的儀式功能等上有所區(qū)別。這些唱本不僅為我們解釋了一般人成為仙婆的原因,還為我們理解其戒度儀式提供了一個內在的觀照。戒度儀式及唱本的相互印證,是我們理解師公與仙婆之間存在互動的重要觀察點。
師公受戒者首先需要通過仙婆通靈來確認自己是否應該經過戒度儀式而成為一名師公,仙婆的戒度儀式則需要由師公來主持儀式。通過行儀及唱本的具體內容,仙婆不僅實現(xiàn)了身份上的轉換,而且透過唱本,我們也可以看出,師公和仙婆之間關系緊密,這既可以從戒度儀式本身得到印證,也可以從以上唱本所提及的仙婆之祖師是師公神譜中的神靈得到佐證。
其二,在進行法事儀式時,師公和仙婆各有側重,并行不悖。以喪葬儀式為例,主持儀式的師公在廳堂上設立道場,而仙婆則在旁邊的一間臥室里安置仙臺。他們按照各自的程序對亡靈進行超度。師公進行的各項既定儀式,側重于對天庭及地獄的各個關卡進行奏報和請示,利用他們的神力來為死者之魂魄開道,同時請?zhí)焐系纳癖鞂肀幼o死者的家人,避免陰魂不散而貽害生靈。仙婆沒有科儀文本,她們更多的是在經驗較為豐富的仙婆帶領下,運用平時口耳相傳承襲下來的山歌唱段為亡靈禱告。她們襲用既定的調子,唱誦死者生前的悲歡事跡,意在安慰死者一路走好,并讓其先祖和神靈知曉亡魂的身世,以便它在另一個世界里得以安度并順利還世。仙婆的儀式一般在午夜以后進行,天亮前結束。在她們唱誦之時,師公會派會唱山歌的兩人前去與她們對唱。西燕師公班的覃啟秀和盧賓華是主要的人選,那定師班則是藍育康和潘啟成兩人,古登師班一般是藍天永和韋克生,寨鹿師班主要是蒙杰華和楊健。
在喪葬儀式中之所以要用仙婆,主要是因為死者家中仍有未送走的亡靈,需要仙婆來唱山歌送走,謂之“送虛花”。死者家中是否存在虛花,一般需要詢問外村仙婆。有幾個虛花就要請幾位仙婆來送。在確定虛花數量及具體對象之后,一般需要師公到附近的水溝或河邊將虛花的亡魂招回,然后將虛花放在仙婆的壇桌上,仙婆受領亡魂后,用紅布蓋頭,手拿一把扇子,開始進入送花的狀態(tài)。她先是讓亡魂附體,隨后用亡魂的語氣來要求在座的人給她送吃送喝,隨后開始唱誦山歌,大意是亡魂身世比較悲慘,此時正好送它上路。這時,需要兩名師公前來答唱,一名主唱,一名附和,仙婆旁也有一位弟子附和。在唱誦的后半段,仙婆開始打筶,看此次所送的亡魂是否已走。如果幾次打筶都不成,就需要主家放上些許錢,直到打筶為雙陰或雙陽為止。在凌晨三點左右,仙婆的儀式結束,謂之“罷臺”。仙婆送走虛花后亡魂不會再度騷擾事主,主家得以安心。由于如今的死者多有夭折子女或兄弟姊妹的遭遇,因此都需要請仙婆來送虛花。不過在寨鹿、古登兩個師公班活動的范圍內,一般沒有這個習俗,道士不允許仙婆前來參與他們的儀式,因此喪葬儀式只有道士和師公參加,那定和西燕師公班則經常與仙婆合作做喪葬儀式。
其三,在神祇信仰中,師公和仙婆有很多共同的神靈,如三樓圣母、德環(huán)大仙、洪州劉七、房門劉九等神。這些主要與生育有關的神靈,被糅合于師公的唱本之中,與三元祖師、四值功曹等師公的傳統(tǒng)神祇構成系統(tǒng)更為龐雜的神祇譜系,在特定法事儀式中發(fā)揮作用。同時,眾多地方神祇是仙婆得以施展神力的重要依據。由于沒有科儀文本的傳承,仙婆所信奉的神祇難有系統(tǒng)清晰的譜系和科層,這也決定了其對地方神祇的依賴與頌揚。雖然仙婆和師公所進行的法事理路不一,但地方的神祇成為彼此共享的資源,二者異軌合轍地維護地方化的民間信仰。
從以上三方面,我們似乎可以推測,師公與仙婆之間的關系與前引材料所講的巫覡之間的關系相似,而且部分師公承襲通靈之法,這些都讓我們感覺縣志中所講的鬼師與師公在儀式上具有延續(xù)性。如前所述,此前在村落中做儀式的人早就有師公這一稱謂。隨著另一套師公儀式從賓陽縣傳入,及道士儀式從北邊古零土司傳入,本地的師公儀式逐漸發(fā)生了轉變。在延續(xù)此前所具有的儀式功能基礎上,一方面繼承賓陽師公所具有的大量唱本及其儀式,另一方面又廣泛借鑒道士的科儀文本,將自己的儀式塑造成舞蹈、唱誦、科儀書、文字相結合的儀式綜合體。這不僅與道士的儀式大有不同,而且與賓陽縣大部分地方的師公儀式有很大區(qū)別。
總體而言,師公在行儀中所具有的權威及仙婆所具有的靈驗,使得兩者的儀式功能相輔相成。師公儀式活動范圍的擴大,很多時候都需要仙婆的幫助。因為事主一般會邀請最為靈驗的仙婆來參與儀式,這就超越了師公的儀式范疇。除去仙婆之外,本區(qū)仍存在少數男性靈媒,他們的通靈法術絲毫不比仙婆差,但是一般都被世人鄙視,敬而遠之。因為人們深信他們所具有的神力是一種邪惡的力量,與之交往的人會染上厄運,家道衰落。因此,人們很害怕這種被稱為“阿精”的人來家中做客,這或許就是前述所言的“覡”。不過人們緣何對這類人如此畏懼,而對仙婆則不然,現(xiàn)在仍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