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又至。
當年的學童們經(jīng)過層層選拔,也到了決定命運的最終時機了。
殿試后,所有人都在等待著放榜的那一刻。
“胥公子,外面有人找您!”學堂灑掃的小廝來知會胥子衿。
“找我?”胥子衿驚訝,入學堂多年,從未有人指名道姓找過他,難道是……
朝游露看見胥子衿匆匆離去的背影,她好奇地跟了幾步,看見學堂外站著一個氣色很差的女人,年歲約三十上下,身邊還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兩人衣服尚整潔,但卻難掩風塵仆仆之色,一看即知是經(jīng)過了長途爬涉而來。
胥子衿背對著她,朝游露看不清他的神色,卻見他的背脊在看到那兩個女人時驀的一僵。
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嚇。
“你們怎么來了?”他開口第一句是這樣的“問候”。
那女人道:“家中大旱,顆粒無收,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胥子衿語聲焦急地打斷她,“走,去客棧慢慢說。”
他匆匆將她們領去就餐住宿,忙了半天才回到學堂。
朝游露好奇問道:“家中親戚過來尋你了?”
胥子衿閃爍其詞,支支吾吾了半天。
朝游露懷疑自己又無意之中戳傷了他脆弱的自尊心,“抱歉,我也只是隨口一問罷了。”
胥子衿嘆了一口氣道:“這兩位是來是從老家前來投靠我的遠親。他們以為我既在王都生活了這么些年,還常有余力救濟家里,必然已在王都站穩(wěn)了腳跟。可誰知我……”
他笑容酸澀起來,終于講出難言之隱:“我雖囊中羞澀,但畢竟遠道是客。為了盡地主之誼,我先勉為其力地招待她們幾日,等到家鄉(xiāng)情況好轉(zhuǎn),她們自然就會歸去。”
朝游露點點頭,“你果然有心了,若有我們能搭手相幫的事情,也不妨開口。”
下午無事,她就且先回府了,帶著滿腹奇怪的心情。
胥子衿在客棧開了一間客房,那對母女住一間,他仍準備回學堂去住。
行李安頓打點后之后,胥子衿便欲折返。那女人卻突然把他拉住,“你怎不住這里?”
胥子衿將頭一側(cè),避開她的目光,“我……我學堂有住處,也能省些住宿費。”
女人冷笑一聲,“省什么省,一家三口為什么不能住在一起?”
胥子衿額上冷汗涔涔,“你……你小些聲!”
小女孩也加入了戰(zhàn)局,口中喊出了一句驚悚的稱呼:“爹,你不管我們了嗎?”
胥子衿面白無須,二十四歲的人看來年方弱冠,無論是誰都只會將這小女孩與他認作一對兄妹。小女孩上來就是這石破天驚的一句,劈得胥子衿整張臉都雪白了。
胥子衿立即將一對母女拉入房中,回身將房門關上,避免有人看見他們在門口拉拉扯扯。
爾后,他似乎是失了全身的力氣,疲憊萬分半伏在了女人的面前。
“若蘭,我求求你,求你不要毀了我。”
時勢易轉(zhuǎn),一向在他面前低聲下氣的若蘭沉了面色,“子衿,我們一路風餐露宿,好容易才找到你,你卻避之不及,為什么?”
“我不是不高興,但是……”胥子衿向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殿試放榜在即。王都舉子除了才華以外,名譽和家世也是緊要的。眾人素不知我已成婚生女,如傳出什么口舌,你忍心叫我榜上無名?”
若蘭愕然,“你竟從未向你身邊之人提起過我們?我在老家為你辛辛苦苦操持家業(yè),供養(yǎng)父母,你心中可曾有過我半分?”
胥子衿心中發(fā)苦。
他不是不想說。
只是……他在想要坦露自己真實家庭情況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像是他生命中的光,他在淤泥中苦苦掙扎,以為要沉淪一生的時候,無意之中看到了那道光。
哪怕是海市蜃樓,他也只想離她更近些。
然而,她一旦知道他人生背后的另一面,他真的不敢相賭,她會不會從此便棄他而去。
畢竟,她人生的選擇從來都那樣多。
而他要么出人頭地,要么在那條泥濘黑暗的路上走到死。
耳邊傳來若蘭絮絮叨叨的抱怨——“我的身子都快要掏空完了,也活不了幾年了。你在王都這么多年也從不回家看一看。我雖不怪你,但是我們的孩子怎么辦?若我有一天撒手人寰了,這女兒該受哪個女人的欺辱?”
胥子衿猛地從自己的世界中驚醒,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道:“若蘭,你幫幫我!你不是我的妻嗎?我苦心考取功名、出人頭地都是為了你們,在放榜之前忍耐一下,不要教旁人知道我的家境,好不好?”
他千求萬懇,終于換來了她的一個點頭。
她是從小被胥子衿父母養(yǎng)在家中的童養(yǎng)媳,長他兩歲,亦姐亦妻。在胥子衿苦心鉆研圣賢書之時,她主動挑起了家中內(nèi)外活計,只為了能讓他心無旁騖地學習。
她的心中又凄涼又欣慰。
凄涼他待她涼薄。
欣慰他汲汲營營想要成功。
究竟……究竟讓他在意的那個人是誰呢?
胥子衿是若蘭看著長大的,他的脾性她還是頗了解幾分的。
若說胥子衿這樣的反應不是心里面有了人,她是萬萬不相信的。
于是,第二天若蘭便早早地潛伏在天應學院的外門,仔細留意他一整天所接觸到的各色人物。
胥子衿的人際關系并不復雜,無非是師長同窗而已。正當若蘭準備離去的時候,看見胥子衿同一個俊美少年走了出來。
若蘭自己便是女人,多瞅了那俊美少年幾眼,便察覺出了異常——他的身量較普通少年矮些,行走姿態(tài)也略有不同。
若蘭再仔細看了看“他”的臉。
這分明就是一個女子。
雖說穿的是男裝,但并沒有刻意裝成真正的男人。
那少女一路與胥子衿談笑著走出學堂來,兩人之間似乎已經(jīng)很熟稔了,胥子衿還念了兩句詩送給她。
“飄零秋葉朝中霧,幾度凝結(jié)方晶瑩。”
少女上了馬車離去之后,胥子衿還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站了一陣。
若蘭看到胥子衿的反應,心中不禁一陣發(fā)酸。她拉住身邊一個過往的學童,指著那輛馬車問,“這位小公子,你可知道剛才下學的那位少爺是誰?”
“可不就是尚書大人家的千金朝游露嗎?”
朝游露?縱然若蘭不懂詩文,也知道剛才胥子衿那兩句詩是為了討朝游露歡心,特意將她的名字藏在詩句中吟出來。
這晚胥子衿依然住在學堂,第二天就要放榜了。兩頭夾攻讓他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煎熬,幾乎整夜睜眼未眠。
至少……
至少明天可以塵埃落定二者之一吧。
誰知清晨一起來,被囑咐照顧母女二人的客棧小二便過來傳訊了,“胥公子,前些天來投奔你的兩位遠親今天去了尚書府。指名道姓要見朝游露小姐,家丁攔著不讓進,她們就大哭大鬧,最后……還是朝小姐自己把人放了進去。”
這邊若蘭帶著女兒進到尚書府里之后,已經(jīng)先聲淚俱下的鬧了一場,尚書府從里到外都知道了她就是胥子衿的結(jié)發(fā)妻子。
關于朝游露是狐貍精勾引胥子衿的話題也翻了不下十遍了。
雖然頗多重復之處,但哪怕是在她喘氣的間歇,大家也針插不進。
這種不管不顧的潑婦式鬧法,朝大人和朝夫人還是第一次見到,氣得朝夫人直喊胸口疼。
朝游露漸漸不耐,若不是看在她們真可能是胥子衿妻女的份兒上,她早就已經(jīng)著人請了他們出去。
她正在躊躇間,又有下人來報:“小姐,胥公子求見。”
朝游露點頭:“趕緊請胥公子進來,把二位帶下去。
傳話的小廝前腳才一走,后腳若蘭就變了臉,期期艾艾哭哭啼啼地道:“都是我的錯,我如今是個疾病纏身的廢人了。懇請您嫁給子衿之后,不要苛待我的女兒,畢竟孩子是無辜的。”
情緒到了激動之處,她垂死困獸般拼命沖開周圍束縛,沖上前去抓住朝游露的衣袍,“你答應我,答應我!不要傷害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要答應我!”
朝游露無奈道:“夫人,我應不了。”
既不準備接管她的丈夫,更何況談何接手她的女兒?
朝游露直視著胥子衿的眼睛:“她說的可是真的?”
胥子衿臉色慘白了許久,終于點了點頭,“都是我的錯。”他見朝游露的手舉了起來,“要打要罵,我沒有半句怨言。”
朝游露沉思許久,事到如今,覺得自己有錯是白蓮花,覺得自己沒錯是仗勢欺人。
她的確有錯,錯在不應該對他施以援手,做出一些連自己都感動了的舉措。
困境中生活太久的人容易對微不足道的幫助銘記于心,而對與自己同處困境的人所付出的一切卻下意識遺忘。
于是她的又手緩緩地放了下去。
這在其他人的眼中,明顯是她舍不得。
朝大人一臉恨鐵不成鋼,“胥子衿,你今日必得給個說法!”
胥子衿看了看地上面色蠟黃不成人形的發(fā)妻,又看了看意氣風發(fā)的朝游露,感情和理智天平不斷撕扯著。
最終猛的偏向了朝游露那一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