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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3評論第1章 楔子
01
章釗睜開了雙眼,時間是2017年9月8日晚上11點。夜深人靜,房間關著燈,一抹月光斜照在墻壁上,像是來自異世界的鐘擺。
很多個沒有睡意的夜晚,章釗總會在玩累了手機之后,盯著這抹月光胡思亂想,腦袋里上演了各種故事,這些故事大多有著相同的開頭——一個神秘人突然翻窗進來,說他就是被命運選中的少年,世界即將毀滅,沒時間解釋了,趕緊上車。然后章釗頭發(fā)一甩,大手一揮:“帶路!”
今晚的章釗不再想入非非,夢想已然照進現(xiàn)實。
想到這兒,男孩的胃不由得一陣緊縮,耳邊一陣“嗡嗡嗡”的白噪音。他躡手躡腳地掀開被子,翻身下床,生怕弄出一丁點響動。
三年前,章釗的父母開了一家夜宵店,生意不錯。最近店子在搞裝修,全年無休的小兩口總算能歇上一陣,章釗也不用再去店里幫忙到凌晨。恰好章媽這幾天又在朋友圈里刷到一篇名叫《早睡的八大奇跡》的熱門文章,每天睡得特別早,簡直是天賜良機。
章釗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從床底下翻出早就收拾齊全的牛仔背包,他猶豫了兩秒,將枕頭底下的Switch也塞進背包。
章釗打開電腦,點開一個Word文檔,里面是一封幾百字的信,大意為:爸爸媽媽,我要離家一陣子,今后的人生由我自己做主。你們不用擔心我,也別來找我,我不會有事的,快的話一年半載,慢點的話兩三年,總之等我學成歸來后,你們就什么都明白了。
章釗最后瞄了一眼電子信,幾乎可以想象明天一大早老媽看到信后崩潰的尖叫聲,他有點兒想笑,又有點兒難過,然而他心意已決,說什么也不會再回頭。他輕輕跳上書桌,打開了窗戶。
昨晚星城降下一場恐怖的紅雨,整座城市猶如迎來了末日,一時間人心惶惶。本地新聞還上了微博熱搜。此刻,章釗從9層樓的窗口往外眺望,這座城市早已回歸了往昔的平靜,夜風徐徐吹來,帶著初秋的涼意,章釗深吸一口氣,跳了下去。
夜色下,一個敏捷的身影在小區(qū)樓的空調板上來回跳躍,如同武俠電影中飛檐走壁的刺客,眨眼間就安穩(wěn)落地。章釗最后抬頭看了一眼9層樓的窗戶,在心里說了聲再見。
深夜的馬路上車輛稀少,排列整齊的路燈低頭沉默,落寞的光圈籠罩著路面,一直延伸到盡頭。
章釗頭戴一頂鴨舌帽,握緊背包肩帶,腳步一點點加快,不一會兒,他情不自禁地跑起來,最后是奮力狂奔。熱血在他體內翻涌,壯烈的音樂似乎也響起了,前方就是光,是希望,是嶄新的未來,等著我,我馬上——
“猴子!”
章釗腳底一滑差點摔倒,他驚魂未定地回過頭,旁邊的網(wǎng)吧門口正站著四個男生,人手一瓶功能飲料。
四人都是章釗的高中同學,為首的男生名叫余凱,“猴子”這個外號就是拜他所賜。余凱笑嘻嘻地沖上來,一把勒住章釗的脖子。余凱高大結實,相比之下,弱不禁風的章釗像一株柔弱的小白楊,被他粗壯的手臂壓彎了腰。
“啊疼疼疼疼……凱哥饒命!”章釗趕緊示弱。
余凱松開章釗,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看似心情不錯:“真是巧了!我們正要去找你!”
“找我?干嗎?”章釗撓了撓頭。
“游戲五黑差個人,這不就想到你了嗎?”
章釗心說得了吧,我技術那么菜,哪次不是眾人嫌?你們躲著我還來不及。果然,余凱賊賊地笑起來:“走,先去你家吃點東西,回頭哥請你上通宵。”
這是余凱的老套路了,每次都會呼朋引伴去章釗家吃免費夜宵,不說別的,光是麻辣小龍蝦就能消滅十幾斤,一頓下來按成本價算都要大兩百塊錢。作為補償,余凱會請章釗玩通宵,一次通宵網(wǎng)費才十二塊,傻子都知道不劃算。
章釗的爸爸心大,不計較,管賬的媽媽可不傻,好幾次都拐彎抹角地暗示兒子,以后別老把同學往家里帶。章釗不是聽不懂,他也有難言之隱:要不是看在免費夜宵的分上,余凱一伙人才懶得搭理他,更不可能帶他玩。
“凱哥,這幾天店里在搞裝修,下次唄。”章釗賠著笑臉。
“少來!”余凱不信,再次勒住章釗的脖子,嘴里一股煙味,“就你家那店還搞裝修呢,我看找個漂亮服務員才是正經(jīng)事……”
章釗的笑容僵住,他甩開余凱的胳膊。
余凱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向來沒臉沒皮的章釗會起這么大反應。他訕訕地笑了笑:“開個玩笑嘛,你這人真沒勁。”
玩笑?
嗬,去你的玩笑。
章釗冷冷地看著余凱,不愉快的回憶頓時冒出來:上個月五人一起在網(wǎng)吧上通宵,他們四個人玩得熱火朝天,章釗被晾在一旁打人機。由于太過無聊,后半夜章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很快他就被一陣笑聲吵醒,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聽到余凱刻意壓低的聲音:“說真的,他媽第一次端著菜出來時,我差點吐了。”
“還黃大姐夜宵店呢,這不宣傳欺詐嗎?那張臉叫黃大嬸都是抬舉了。”
“長成那樣就別出來嚇人了,也不怕影響生意……”
章釗很想跳起來將余凱暴揍一頓,可最終他只是假裝睡覺翻身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下來,打斷了同學們的談話,然后大家一起幸災樂禍:“睡覺都能摔,這個傻子哈哈哈……”
——傻子。
不知什么時候,這成了章釗的專屬標簽。但這不能怨別人,路是章釗自己選的。每當感覺到自己跟大家格格不入時,每當在同學的眼神中察覺到若有若無的嫌棄時,章釗就會下意識地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耍寶。然后同學們就會開懷大笑,所有因他而起的尷尬和不快都煙消云散。
起初被人嘲笑,章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久而久之便習慣了。對這事,他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就拿玩狼人殺來說,有人是洞悉一切的預言家;有人是救死扶傷的女巫;有人是行使正義的獵人;有人是危險嗜血的狼王;有人是任人宰割的平民。而作為平民,天一亮發(fā)現(xiàn)自己“死”了,只能露出一副無辜又迷茫的表情。
章釗就是那個平民,他一直演得很好。不管同學們叫他“傻子”“笨蛋”還是“蠢貨”都沒關系,他甚至可以安慰自己這是對他高超演技的稱贊,對他在小圈子中的地位的肯定,但誰也別想欺負老媽。
章釗的老媽年輕時雖算不上美女,卻也溫柔賢淑、小家碧玉,追求者不在少數(shù)。后來因為一場高燒引發(fā)急性肺炎,藥物治療時體重暴增,一下從45公斤變成了65公斤,更糟的是,那場高燒不可逆地燒壞了她腦袋里的某些神經(jīng),她無法很好地控制面部肌肉,只能永遠歪著嘴巴,幾分鐘不擦嘴,口水就會順著嘴角流出來,像電視劇中常見的弱智。
“喂,你不會真生氣了吧?”余凱被章釗的眼神搞得不自在,他倒不是怕這小子,只是單純的不想翻臉。畢竟同學一場,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況且章釗既是大家的“快樂源泉”,又是大家的“免費夜宵食堂”,多劃算一朋友啊。
章釗對此一清二楚,他捏緊了拳頭:是時候給他點顏色瞧瞧了!這個自以為是、狂妄自大的蠢貨。快說啊,說他的鼻孔大得像河馬的鼻孔,這句話你早就想說了吧!反正從今以后你倆之間也不會再有任何瓜葛,沒什么好怕的。如果他要揍你,你也不用怕,你有異能啊,你不用再隱藏了。
“當然生氣啊!”章釗嬉皮笑臉地說,“一個服務員怎么夠?至少要三個!一個穿兔女郎裝,一個穿女仆裝,還有一個穿機甲服,這樣才帶感嘛!”
短暫的沉默后,深夜的街頭爆發(fā)出一陣歡笑。
余凱也松了口氣:“哈哈哈!走,我們上網(wǎng)去。”
“不了,凱哥,我還有點事。”
“這個點了還能有啥事?”余凱問。
“啊那個……我小叔住院了。”章釗拍了拍背后的背包,“我給他送些衣服過去。”
“行,那明天學校見。”余凱求之不得,生怕自己客套一下他會真的答應。四個男生有說有笑地走進了網(wǎng)吧,章釗愣在原地,只想狠狠給自己兩耳光,都是要去拯救世界的人了,怎么還是這么沒出息!
章釗揉揉鼻子,繼續(xù)趕路,他拿出手機,在QQ的特別分組欄里找到唯一的頭像,是一只可愛的熊本熊,網(wǎng)名叫“還想長高的CC”。上個月是“要減肥的CC”,上上個月是“再不惹爸生氣的CC”……名字總是隨著生活情況而改變,唯獨個性簽名從未變過: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
章釗知道,這是《大話西游》的經(jīng)典臺詞,還有后半句——“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云彩來娶我”。但不知為何,陳詩詩沒寫上去。
章釗見頭像還亮著,忍不住發(fā)了條信息:還沒睡?
對方?jīng)]有回復,章釗意料之中地咂咂嘴,將手機放回了口袋。
很快,章釗來到了母校常青路小學。
一年前,這所小學跟另一所小學合并,上百名小學生浩浩蕩蕩地去了新校區(qū),被遺棄的老校區(qū)轉眼就落敗了。空蕩蕩的教學樓,幽靜的操場,長滿常青藤的國旗臺,有氣無力的生了銹的鐵門,它們像一群風燭殘年的老人,坦然地等待著拆遷隊來終結這一切。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小時,為了緩解緊張,章釗在操場上繞起了圈。月光皎潔,腳下的炭渣跑道發(fā)出干脆面被擠壓時的細碎聲響,迎面而來的微風里夾雜著草木枯萎的荒涼味道,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熟悉的廣播體操音樂。
“預備,原地踏步——走!”章釗哼了小調,手也跟著擺起來,“第一節(jié)伸展運動,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
做到第二節(jié)擴胸運動時,章釗索然無味地停下,他穿過操場,來到母校的北校門,大家更習慣叫它“后門”。母校的后門緊貼著一條清澈的小河,出來就是一座石板橋,那會兒很多同學都喜歡從后門回家,有些同學會去河里抓螃蟹,有些同學則沿著河對面的廢棄鐵路一直走,到盡頭的小竹林去探險,章釗也去過一次小竹林,但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
石橋比記憶中的要小上許多,怎么看都像一座大型玩具橋,曾經(jīng)清澈見底的河水如今也成了一條臭水溝。章釗站在橋上,離家出走時的興奮慢慢冷卻,更多的是緊張與不安。章釗看了一下時間,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手機就在這時閃爍了一下,是“還想長高的CC”回消息了——
還想長高的CC 2017/9/8 下午 11:55:46
剛洗澡去了,才看到。怎么啦,有事?
隔壁班老李 2017/9/8 下午 11:56:03
沒啥事,睡不著,隨便聊聊?
還想長高的CC 2017/9/8 下午 11:56:32
今天不行,明天學校組織去爬山,得早點睡。
隔壁班老李 2017/9/8 下午 11:57:01
哇,貴校福利真好!
還想長高的CC 2017/9/8 下午 11:58:42
算了吧!要跟家長一塊兒去!徒步登山,還要在山頂搭帳篷過夜!真不知道是哪個魔鬼想出來的!
隔壁班老李 2017/9/8 下午 11:59:05
那也比上課強啊。
還想長高的CC 2017/9/8 下午 11:59:15
沒出息!活該一輩子學渣!不說啦,姐要睡了。晚安。
章釗愣了一下,他剛鼓起勇氣把“其實我有事跟你說”發(fā)送出去,熊本熊的頭像便暗了。章釗說不上失落還是慶幸,他收回手機,一抬頭就被身旁的人影嚇了一跳。
“啊——你你你……什么時候來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是你聊得太投入了。”男人高出章釗半截,身穿環(huán)衛(wèi)工的土黃色制服,帽檐壓得很低,眼睛隱藏在栗色劉海之下,隱約露出半張臉。
由于隔得很近,章釗能看出對方的皮膚很好,是那種男明星拍洗面奶廣告時才有的光滑質感,他的鼻梁挺拔,鼻頭精致,薄唇的線條很性感,看上去像亞歐混血,還是混得非常成功的那種。
男人沒有敵意,但章釗還是緊張得直咽口水。他看了一眼手機,晚上12點整,真是準時得可怕。
“你就是那個……異能團的人?”
“對。”
“哦哦,你好……”章釗趕忙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朝男人伸出手,“我叫章釗。”
“我知道。”男人沒有伸手,保持著很官方的微笑,“章釗,星城本地人,十七歲,目前就讀市一中2年級體育班,跳高特長生,去年破了全市青少年跳高紀錄。父母經(jīng)營著一家叫‘黃大姐夜宵店’的餐飲店,招牌菜是麻辣小龍蝦、手撕雞、秘制羊肉火鍋,上個月營業(yè)執(zhí)照過期,補辦執(zhí)照的同時順便進行翻新裝修,裝修風格是……”
“行了行了!”章釗有些尷尬,“你們也查得太清楚了吧?”
“我們可是正規(guī)的官方異能組織,不是什么問題少年收容所,相關的背景資料必須查清楚。”
章釗基本已經(jīng)相信眼前的男人了,不過他還是謹慎地試探道:“這么說,你也有異能?”
“當然。”
“讓我見識見識。”
男人舉起右手,修長的食指上燃起了一團火焰,他攤開手掌,手指上的火焰像一條有生命的細蛇,飛快地流動到了掌心,并在快速旋轉中變成一個炫目的火球,跳躍的光線照亮了章釗瞠目結舌的臉龐。
男人一揮手,火球化為漫天的火星消失不見。
“我去,這招厲害!”
“小意思。”對方朝章釗伸出手,“現(xiàn)在我要沒收你的手機。”
章釗“哦”了一聲,剛想把手機掏出來,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手機已經(jīng)在對方手上,男人拿著他的手機晃了兩下,往河里一扔。
“喂!”章釗差點跟著跳下去,“不是吧!就這么扔啦?”
“這是規(guī)定。”
“這也太嚴格了吧?你們組織不放假的嗎?中秋國慶什么的就算不能回家總可以給父母打個電話吧,沒手機多不方便啊。”
“你想不想成為真正的異能者?”對方冷冷地問道。
章釗一愣:“想啊……”
“你想不想懲奸除惡、伸張正義、維護世界和平?”
“想……”章釗心說老兄您也不小了怎么還跟我一樣“中二”呀?
“那你想不想危險來臨時能把心愛的女人摟在懷中,告訴她‘別怕,天塌下來有我頂著’?”
“當然想啊!”一提到這個章釗就熱血沸騰。
“以你現(xiàn)在的情況,也只能想一想。”
“喂,這話有點傷人……”
“章釗!”男人突然高聲道。
“到!”章釗本能地立正。
“你以為我們龍鳳九天異能團是少年宮培訓班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沒有鋼鐵般的意志和決心,是不可能成為英雄的!一個人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必須先斬斷過去!”盡管男人穿著一套寒酸的環(huán)衛(wèi)工制服,但并不妨礙他發(fā)言時的磅礴氣勢。
男人轉過身,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一屆不如一屆。”
“老師……”
“叫老大。”
“老大,我知道錯了!我包里還有個Switch,您看要不要一起扔了?”
“不用了。”男人手一揚,“跟我來。”
02
章釗乖乖閉嘴,跟著男人來到學校的正門口。
門外的路邊停著一輛銹跡斑斑的垃圾車,但后車廂里并沒有垃圾。兩人鉆進駕駛室,男人發(fā)動汽車,搖上車窗,摘下了帽子。章釗驚了一下,對方竟是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男生。雖說兩人年紀差不多,卻又有著天壤之別,這主要還是因為對方的那張臉。
章釗以前只在時尚雜志上看到過這種臉,介于男孩的青澀和男人的性感之間,赤裸著上半身,叉開大長腿,弓背坐在真皮沙發(fā)上,用一雙迷離又深邃的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你,班上的女同學會尖叫著稱呼這種生物為“妖孽”。章釗雖然欣賞不來,可當他在現(xiàn)實中見到這樣的人時,還是難免一陣心驚。
車上路了,橙黃色的路燈光有節(jié)奏地漫進駕駛室,像輕盈的溪水,一層層地洗刷著對方刀刻般的完美側臉。
“大哥,我們去哪兒?”章釗忍不住問。
“當然是去基地。”對方專心開車,看他掛擋時的僵硬動作,似乎對這輛垃圾車不是很熟悉。
“那個老大,咱們異能團很窮嗎?為什么……要開這種車啊?”
“我們龍鳳九天異能團是直隸于國防部的特殊機構,明朝錦衣衛(wèi)知道嗎?”
“知道知道。”
“國家每年至少要給我們撥款三百億,怎么可能窮?!這只是我們組織為了深入民間而慣用的偽裝。”英俊少年往車窗外一指,“看到那家沙縣小吃了嗎?還有那家申通快遞,都是我們組織的眼線。”
“厲害!”
“這叫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世。”老大嘆了口氣,“年輕人啊,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厲害厲害。”章釗嘆為觀止。
“別說話,我要專心開車了。”少年對這輛手動擋的垃圾車果然不太熟,章釗本想說自己可以代勞,托他爸爸的福,他初中就會開車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大哥看上去是個很要面子的人。
章釗系上皺巴巴的安全帶,看著車窗外,垃圾車正緩緩開過市一中的校門口,明明是每天都要出入的校門口,此刻卻讓人如此陌生,章釗有點恍惚,這大概就是恍若隔世吧。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章釗偶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跟別人不太一樣。那是一節(jié)稀松平常的體育課,每次跳高測試都能輕松過關的章釗忽然心血來潮,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跳多高,他奮力一躍,這一躍,把體育老師看呆了。
當天放學,體育老師就去章釗家里登門拜訪了。體育老師開門見山,希望章釗能成為一個跳高特長生,說他是個老天爺賞飯吃的好苗子,只要用心培養(yǎng),假以時日,成為奧運冠軍也不是夢。
一聽到“奧運冠軍”四個字,章釗父母眼睛都直了。夫妻倆心里也清楚,兒子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先不說奧運冠軍那么遙遠的事,有個特長傍身,將來考大學也多點門路。
父母商量了一晚,覺得這事靠譜。
對此,章釗是拒絕的。沒有別的原因,他就是單純覺得跳高這項運動太不高雅了,總讓他想起《射雕英雄傳》里歐陽鋒的蛤蟆功。章媽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咬牙給兒子買下一臺電腦當生日禮物,章釗立刻屈服了,別說什么蛤蟆功,練《葵花寶典》都沒問題。
有了電腦之后,章釗徹底沉迷二次元了,一有時間就坐在電腦前看動漫、玩游戲,恨不能把頭塞進去。對于放學后的跳高訓練章釗是能逃就逃,肚子痛、胃痛、頭痛、腳痛……全身上下可以痛的地方都讓他痛了個遍,一直痛到了小學畢業(yè)。
上初中后,章釗死活不肯再進體育班,父母也拿他沒辦法。他就那么渾渾噩噩地混了兩年,成績永遠墊底,班主任每學期給他寫的結語都是那八個字:心態(tài)樂觀、發(fā)揮穩(wěn)定。
照這樣的情況發(fā)展,別說上高中,上職高都成問題。
章爸一向心大,認為兒孫自有兒孫福。章媽可不這樣想,每天唉聲嘆氣、憂心忡忡。某次她聽人說,星城南郊的山上有一座狀元廟特別靈,很多人家都去那里打泉水給孩子喝,孩子喝了之后腦袋立刻開竅,個個金榜題名。
愛子心切的章媽心動了,當天下午就去狀元廟打了兩桶神水,扛回家的路上趕上暴雨,被淋成落湯雞。第二天章媽就發(fā)燒了,隨便吃了點感冒藥,捂上被子昏睡了一天,誰知感冒非但沒好,還惡化成肺炎,直到晚上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送去醫(yī)院。而當時的章釗正在網(wǎng)吧跟同學打游戲,章爸是長途貨運司機,還在外省開車。
一個月后,章媽出院了,卻變成了一個歪嘴巴的胖女人。
那之后章爸辭了工作,和章媽開了一家夜宵店。至于章釗,他躲在房間里哭過兩次,把電腦游戲全刪了,漫畫書全燒了,還把那些貴得要死的手辦全捐給了災區(qū)——根本不管災區(qū)的孩子用不用得上。
中考前的最后一個月,章釗跑去辦公室找體育班的老師,說想轉班,當跳高特長生。提前禿頂?shù)母叽笾心昴腥肃椭员牵箩撥浤ビ才荩偹銧幦〉搅艘粋€證明自己的機會。
章釗沒受過專業(yè)訓練,不會背越式跳高,用的還是最原始的跨越式跳高。老師站在跳高架旁邊,一點點將跳高欄桿往上提:1.5米,1.6米,1.7米……一口氣升到了2.1米,老師的手開始抖。
這次章釗沒能跳過去,事實上,他的腿已經(jīng)跨過去了,但手臂不小心打到了欄桿。章釗從軟墊上爬起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算了,老師,您就當我沒說過吧。”
老師沖上去一把抓住章釗的肩,激動道:“你爸電話多少?我要跟他談談!”
一個月后,章釗雖然沒參加過任何市級比賽,但還是憑著過硬的實力考上了市一中。章釗收到市一中的錄取通知短信時,章媽那張不再美麗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一刻章釗覺得特別驕傲。
章釗雖然遲鈍,但也漸漸意識到自己有著別人不具備的某種能力。在經(jīng)過大量的實驗后,章釗基本確定:只要集中精神,他可以改變周身的地心引力,這也是他跳得比別人高的原因。
有那么一段時間,章釗著了魔似的在網(wǎng)上搜索著“超能力”“異能”“基因變異”“超自然力”“神秘力量”“玄學”“巫術”“魔法”等關鍵詞,他幾乎看遍了所有捕風捉影、故弄玄虛的資料,后來他又看牛頓、愛因斯坦和霍金的著作,試圖通過科學理論搞明白自己的特別之處,結果卻越看越暈。章釗不是一個有毅力的人,很快他就放棄了,接受了自己擁有一個“沒什么用的超能力”的設定。
進入市一中后,章釗靠著耍寶很快就跟班上幾個男生混熟了,體育生都不在乎文化成績,只要短時間內沒有比賽,白天的訓練一結束,幾個男生就會逃課去打臺球、上網(wǎng)、吃夜宵。
章釗對這樣的生活談不上滿意,也談不上討厭,反正這些年都是這么過來的。他很有自知之明:普通家庭的孩子,沒錢,沒背景,沒才華,不帥,基本沒啥存在感——耍寶的時候除外;交幾個算不上真心但好歹可以打發(fā)孤單和無聊的朋友,混到高中畢業(yè),混個大學文憑,再混個工作,然后找個老婆——等等,找老婆這件事還是得認真對待。
只有在夜深人靜時,章釗才會忍不住去幻想那個不一樣的人生:他不隱瞞自己的異能,直接打破跳高的世界紀錄,成為奧運冠軍,為爸媽爭氣,為國家爭光,然后接廣告、拿代言、迎娶漂亮女明星,走上人生巔峰。
每當這個念頭產(chǎn)生時,章釗很快又退縮了。那是一種很矛盾的奇怪心情——他無比想要干出一番大事業(yè),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可又無比害怕,總覺得事情不可能這么順利。種種事實證明,關鍵時刻他的異能常常會失效,然后事情就會被搞砸。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出名了、賺錢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嗎?似乎也不是……章釗不愿再去想這些現(xiàn)實的東西,他更喜歡做夢,夢想著有一天,他的同類會找到他,拉著他一塊兒去冒險。有熱血的同伴并肩作戰(zhàn),有神圣的使命驅使他前行,他什么也不用擔心,既不孤單,也不迷茫,還很安全,這才是他喜歡的人生。說來說去,他就是個沒有擔當卻渴望能成為主角的人,以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
但是三天前的一通電話,改變了一切。午夜12點整,章釗趴在床上玩手游,一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打進來,電話那頭的人使用了變聲器,雜音還特別嚴重。
對方:“你……渴……望力……量……嗎?”
章釗:“啥?渴?不渴啊?”
對方:“你……渴望……力量……嗎?”
章釗:“益陽?我家不在益陽啊,我家住星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小會兒,接著傳來一陣窸窣聲,對方把變聲器摘下來,換上一副有磁性又略帶輕佻的男性嗓音:“果然便宜沒好貨,現(xiàn)在聽得清了嗎?”
“可以了。”章釗舔了舔嘴唇。
“章釗,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我就是你想找的人。”
“我沒想找你。”
對方輕笑一聲:“你不是一直在網(wǎng)上尋找著自己的組織嗎?我就是那個組織派過來的人。”
章釗還有點糊涂,但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這些事?”
“我們組織什么都知道。”
“你……到底是誰?”
“我是……”對方略一停頓,“龍鳳九天異能團的副團長,代號JY。”
“JY?那個游戲主播嗎?我有一個同學是你的粉絲。”
“不是那個JY,不過我以前倒是很愛看他打WAR3的職業(yè)聯(lián)賽……”對方咳嗽一聲,“別轉移話題,我們現(xiàn)在談論的是很嚴肅的事,這關乎你的命運!”
“你說你說。”章釗懶懶地翻了個身。
“相信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不同尋常之處,也急于找到自己的同類。我們龍鳳九天異能團,正是一個這樣的組織,現(xiàn)在,命運之門即將開啟,你要不要加入我們,一起踏上榮耀的征途……”
“停停停……”章釗可不傻,這種中二的臺詞放在動漫里叫熱血,放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那就是神經(jīng)病!他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一則新聞:沉迷穿越劇的女大學生被一個自稱可以回到清朝的騙子騙走三千塊學費。這騙子八成跟他們一伙的。
“謝謝關心,我沒興趣。再見。”
“等一下!”
“大哥我沒錢,你去騙別人行嗎?別以為查了一下我的網(wǎng)頁瀏覽記錄再買個廉價變聲器就可以充當神秘組織了!有點新意行嗎?”
對方停頓片刻:“看來你不相信?”
“我信你個大頭鬼。”
“你現(xiàn)在打開窗戶。”
“干嗎?”
“照做。”
章釗有氣無力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好了。”
“說幾個字?”
“什么字。”
“隨便。”
章釗眼珠一轉,脫口而出:“蓋世英雄。”
電話掛了。
章釗愣在窗前,和以往沒什么兩樣,星城的夜色繁華,市中心的摩天高樓像一片光怪陸離的水泥森林,霓虹燈相互交融,暈染成一片炫目又迷離的光斑海洋。
章釗覺得很可笑,為什么自己會照騙子的話做?難不成真的相信他會帶來奇跡?只要對著夜空喊出“蓋世英雄”,騰云駕霧的神仙,或者開著直升機的特工就會出現(xiàn),然后帶自己去拯救世界嗎?一股既失落又惱怒的情緒涌上胸腔,章釗朝著窗外大喊了一聲:“章釗你個笨蛋!”
章釗剛吼完,他的臉就變成了熒光藍,并且越來越亮。章釗的瞳孔一點點放大,他的眼中倒映著整座城市——此刻的星城儼然成為一片藍色汪洋,鬧市區(qū)中所有霓虹燈都閃爍著耀眼的藍色,所有的巨幅廣告屏都換上了藍色背景,并且統(tǒng)一寫上了四個白色漢字——
蓋世英雄。
“到了。”
章釗猛地從座駕上彈起來:“啊?到了嗎?”
“對,下車。”自稱龍鳳九天異能團副團長、代號JY的英俊少年用命令的眼神看了章釗一眼。
章釗不敢怠慢,立刻跳下車。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燒焦味,同時摻雜著食物腐爛味和金屬生銹的氣息。章釗很快意識到,這氣味來自身后不遠處一片被電線網(wǎng)隔開的水泥坪,上面堆滿了未分類的垃圾,就像一座座微光閃爍的小土丘。
章釗正前方是一棟占地面積有商城那么大的老舊建筑,左邊看起來像辦公樓和宿舍,右邊蓋著一間工廠,工廠上方豎著五根細長的煙囪,在陰森的夜幕下,像死神瘦骨嶙峋的手指。
代號JY的美少年推開鐵網(wǎng)門,往工廠方向走去。章釗避開地上坑洼的臟水泊,緊張地跟在他身后。
“老大,這里是……基地?”章釗發(fā)問了。
JY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覺得呢?”
“不太可能啊,這里……怎么看都像垃圾廠。”
“沒錯。”JY繼續(xù)向前走,頭頂?shù)穆暱責袅疗穑斑@里以前是垃圾焚燒廠,星城三分之一的生活垃圾都會被運到這里焚燒。十多年前,這家垃圾焚燒廠排放出的氣體被檢測出二惡英超標,幾經(jīng)整頓之后還是關了,一直廢棄到現(xiàn)在。”
“厲害!”章釗違心地夸獎著,“誰能想到呢,咱們龍鳳九天藝能團會藏在這種地方!”
JY停下,轉身。
頭頂?shù)穆暱責粝纾璋档脑鹿庀拢倌瓯趟{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寒意,章釗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他收回嬉皮笑臉的表情,后退一步,右手摸向褲袋的瑞士軍刀。
“誰想待在這種又臟又臭的地方啊。”JY笑了,話中卻沒有笑意。
章釗不知道對方想表達什么,只能繼續(xù)胡扯:“是啊,我也認為應該改善一下環(huán)境,國家每年給咱們撥款三百億,隨便花點零頭就可以……”
“騙你的。”
“什么?”
“我之前說的,”JY一字一頓,“都是騙你的。”
“砰!”
工廠破舊的鐵門被人粗暴地撞開了,一個男人沖出來。他穿著破舊的白大褂,披頭散發(fā),臉頰消瘦,雙眼布滿了血絲,表情激動而扭曲,給人一種魔怔的癲狂感。
“啊——”男人欣喜若狂地沖上來,一把抱住章釗。章釗嚇壞了,他不敢掙扎,渾身僵硬地繃緊。
男人雙手按住章釗的肩膀,他看上去消瘦而虛弱,力氣卻大得驚人,章釗感覺自己的雙臂幾乎要脫臼。
男人把鼻子湊到章釗的臉上,像只緝毒犬一樣用力地嗅了幾下:“哈哈哈……就是他,沒錯……我能聞出他血液里的味道,啊,是圣子之血……”男人看向JY,“你果然有兩下子!”
“能為林教授效力是我的榮幸。”JY微微欠身,語氣謙卑,“請放心,目標是自己上鉤的,一切都已妥善處理,不會引起懷疑,絕不會有人追蹤到這里來。”
“很好!”林死死瞪著章釗,那感覺就像饑腸轆轆的餓狼面對一頭鮮美可口的羊羔,必須強忍著獸欲才不至于一口咬下去。
“實驗馬上開始!”男人松開章釗,朝著天空張開雙臂,“老師!您偉大的計劃馬上就要成功了!老師,您等著,我不是無用的廢物,我還是您最優(yōu)秀的門生……”
面對這突如其來又匪夷所思的轉折,章釗心知大事不妙,已經(jīng)害怕得說不出話,他沒有猶豫,拔腿想跑,JY早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后,擋住他的去路。
章釗掏出瑞士軍刀,掰了好幾下才把刀刃掰開,他哆哆嗦嗦地用刀指向JY:“別……別過來……我……我不怕你……”
JY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刀刃。緊接著,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白色刀刃開始變亮,接著是淡粉,再是暗紅,之后轉為橙黃,數(shù)秒之內,刀刃上的溫度就達到了900攝氏度!
“啊——”章釗物理成績再差也知道什么叫熱傳遞,他飛快地松手,手心還是被刀柄的高溫燙傷了。
章釗放棄反抗后,接近熔點的瑞士軍刀瞬間黯淡下去,JY把刀折疊好,放回口袋:“沒收了。”
章釗要哭了:“你們到底是誰……想做……”
注射劑的針管粗暴地插入他的頸動脈,麻醉劑像一股電流,瞬間麻痹他的全身。章釗聽到了自己放緩的心跳聲,身體沉沉地下墜,意識消散之際,他聽到了林的聲音:“別怕……很快就會結束……很快……”
03
黃昏的小竹林里,一個7歲的小男孩拼命地奔跑,夕陽被竹葉裁剪成無數(shù)細碎而鋒利的血斑,打在他無助的蒼白臉龐上。男孩想要逃離這里,可是無論他怎么跑,前方永遠是密集的竹林,根本看不到盡頭。
這時候,四面八方傳來了其他男孩的大笑聲:“跑啊!膽小鬼!繼續(xù)跑啊哈哈哈……”
男孩重重摔倒了,他想站起來,雙腿卻不聽使喚。他終于哭了起來,雙手捂住耳朵,痛苦地哀求:“不要說了,求求你們不要再說了……”
章釗在驚恐中醒了過來,迎接他的卻是更大的驚恐。
他的嘴巴被膠帶嚴實地封住,四肢被拘束皮帶死死捆住,像一個活標本,被釘在冰冷的手術臺上。頭頂?shù)臒o影燈全開,十幾盞刺眼的燈泡如同巨型蜘蛛邪惡而慘白的眼睛,幽幽地打量著獵物。
“唔唔……”章釗奮力掙脫,束縛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牢固一百倍,無論他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
很快,他放棄了。他開始觀察四周,房間很破舊,左邊是一個生銹的機械控制臺,控制臺上面是塊黑板大小的玻璃窗,窗戶上蒙了一層灰色污垢,隱約看得出外面的工廠模樣,這里應該是工廠的控制室。
空氣里漂浮著淡淡的血腥味,章釗用力偏過頭,余光瞄到自己的左手臂,上面插著針管,鮮血正源源不斷地從透明軟管中流走,恐懼鉆進章釗的大腦皮層,他又開始掙扎:“唔唔……唔唔唔……”
“你還是省點力氣吧。”靠門口的墻角處,JY蹺腿坐在一張折疊椅上,百無聊賴地修剪著自己的指甲。
“唔唔唔……”
JY同情地嘆了口氣,站起來,慢慢走向章釗:“一個成年人的血量大約是4000毫升,失血超過百分之三十會有生命危險,現(xiàn)在我們只要你800毫升的血,百分之二十,會有點難受,但還死不了。”
章釗稍微冷靜了下來。
JY撕開了章釗嘴巴上的膠帶。
“啊——”章釗像個溺水之人,他用力吸了幾口氣,“不要殺我……求求你……我什么壞事都沒做……”
“你的反應能有點新意嗎?”JY有點失望。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章釗快哭了,他今年才十七歲,沒上過大學,沒談過戀愛,沒去過日本的秋葉原,他還有好多事情沒做……現(xiàn)在這些都不可能了,他很可能會死在這里,沒人知道,沒人在意,跟他的尸體做伴的只有一堆垃圾。
“你要敢哭我就把你嘴堵上。”
章釗憋住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冷靜了不少,總算鼓起勇氣問道:“這么說……龍鳳九天異能團是假的?”
“誰會取這么老土的名字?”JY聳了下肩。
“那你還用來騙我?”
“我這不是臨場發(fā)揮嗎?我以為中二少年都吃這一套。”
“你果然一點都不懂二次元!”章釗沒忍住吐槽,這讓他感覺氣氛緩和了一點,“那天晚上,整個城市……都出現(xiàn)那些字,是怎么回事?”
“自家產(chǎn)業(yè),一句話的事。”
“啊?”
“沒什么,這不重要。”
手機響了,鈴聲是一個女孩冰冷的聲音,死氣沉沉地重復著:老公,你的電話。老公,你的電話。老公,你的電話。
JY接過電話,聲音立刻變得恭敬,半分鐘后,他微微皺眉:“2000毫升?恐怕實驗體會失血過多……或者分兩次采集,我可以去醫(yī)院弄點血袋給實驗體……好,是,明白。”
JY掛了電話,看向章釗,眼神冷了下來。
章釗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了,他本以為自己會哭天喊地,結果卻出奇地鎮(zhèn)定:“大哥!死之前我想打個電話……”
“放棄吧。”JY拒絕了。
“等等……我不是求救,我發(fā)誓!就一個電話,30秒!或者QQ留言也行……唔唔……唔……”
“別掙扎了,不管你現(xiàn)在做什么,都會有遺憾。”JY將章釗的嘴封上,有條不紊地從消毒鐵盒里拿出輸液管,并用橡膠帶綁住章釗的手臂。
“死亡,就是最大的遺憾。”JY將針管插入了靜脈。
04
十分鐘后,JY推著小推車走出控制室,推車上碼著一個正方形冷藏箱,里面存放著兩袋1000ml的新鮮血漿。地面并不平穩(wěn),深藍色的冷藏箱不停地撞擊著推車扶手,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哐當聲響。
JY吹著口哨,悠閑地穿過垃圾焚燒廠。頂棚零星地亮著幾盞節(jié)能燈,微弱的光亮不足以驅散空曠的黑暗,整間工廠都籠罩在一層稀薄的慘淡中,散發(fā)著工業(yè)廢墟特有的冷寂。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輸送垃圾的履帶軌道,軌道的盡頭林立著十個大型焚燒爐,焚燒爐后面密布著老化的管道。曾經(jīng),成千上萬噸的垃圾被源源不斷送往這里進行分類、焚燒,再化為廢氣排向天空,余下的少量廢渣,則會被汽車運走進行二次處理。
很快,JY來到盡頭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他推開門,走進職工宿舍區(qū)。宿舍一樓是熱水房和職工澡堂,這是出于便利的設計——工廠用天然氣焚燒垃圾,分出一根管道就可以為宿舍提供熱水。
隨著工廠的倒閉,天然氣也停止輸送了。然而兩年前,一個查不到的戶頭又給這里續(xù)費了,但這些輸送過來的天然氣不再需要燒垃圾和熱水,而是用來發(fā)電和其他用途。
至于職工澡堂,則被改造成了實驗標本存放室。JY算是見多識廣的人,可當他第一次跟著林步入澡堂時,還是感到毛骨悚然,他覺得自己進入的不是實驗室,而是惡魔的廚房。
澡堂里光線昏暗,陰濕的墻壁上立著十幾個大型培育缸,每個培育缸中都灌滿了福爾馬林,并浸泡著酷似人類的尸體。之所以說酷似,是因為JY不確定它們究竟是人類還是死徒,又或者是兩者的結合體。
這些尸體大小不一,從身形判斷,年齡最小的可能只有幾歲,大的則有十幾歲,它們的身軀扁平、四肢瘦長、皮膚慘白,渙散的褐色眼珠怔怔地看著一個方向,在水草般的發(fā)絲下若隱若現(xiàn)。
不是所有尸體都這樣,有幾具尸體實在讓人過目難忘。比如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它渾身長滿美麗而陰森的彩色鱗片,這些彩色鱗片流動著不可思議的光澤,像月光下涓涓溪流中的鵝卵石;還有一個幾歲的“女孩”,它瘦小的雙臂已經(jīng)腐爛,但依然看得出來,她的手臂內側跟身體是連接在一起的,中間生出薄膜般的黑色皮膚組織,類似蝙蝠的翅膀。
當然,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排在最盡頭的實驗標本,肉眼已經(jīng)無法判斷它的“性別”和“年紀”。這具尸體通身褐黃色,沒有皮膚組織,沒有五官,非要形容的話,就像一具被大火焚燒后的身體,還沒來得及徹底融化就讓人淋了一桶黃油。
據(jù)林說,它體內的細胞一直在不停地分裂、增生和死亡,新陳代謝是普通人的一千倍,體溫高達幾百度,它體內仿佛同時住著一個惡魔和天使,惡魔不停地灼燒它,天使不停地治愈它。
“就像一塊永遠煮不熟的爛肉。”林打了個惡心的比喻。
“看來死對它是一種解脫。”JY說。
“解脫?”林笑了,他的眼神與其說是惡毒,不如說是對某種邪惡力量盲目的癡迷,“不不不,它還活著。我不過是想辦法抑制住了它的新陳代謝,讓它進入深度睡眠,雖然是個失敗品,但眼下還有點價值。”
“這些都是計劃的一部分?”JY繼續(xù)問。
“準確地說,是計劃中必要的犧牲。歷史已經(jīng)證明,最偉大的真理都在血與火的淬煉中誕生。快了,拭目以待吧,宇宙終極的真理之門即將打開……”JY不再說話,他知道,接下來就是林慷慨激昂的“傳教”時間了。
JY追隨林已經(jīng)一個月了,對于這些實驗體早已見怪不怪。可是今晚,當他穿過澡堂盡頭時,背脊還是不由得冒出一股涼意。直覺驅使JY回頭,身后,唯一還活著的實驗體靜靜漂浮在培育缸中,它歪著腦袋,用一雙深綠色的眼睛盯著他——在無數(shù)次的感染、潰爛和流膿后,它失去了所有的皮膚組織,包括眼皮,所以即使是沉睡狀態(tài)時它也睜著雙眼。
有那么一瞬間,JY還以為它醒了。在那黯淡無神的瞳孔中,他捕捉到了一絲稍縱即逝的冷意,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仇恨,是對這個世界的滔天怒火。
宿舍二樓的食堂,如今已是林的實驗室。食堂的桌椅都被清空,各種儀器、器皿和電纜塞得滿滿當當,隨處可見白色稿紙,上面寫著雜亂無章的數(shù)學公式,有一種二戰(zhàn)時期德國生化實驗室的既視感。
實驗室中央,立著一個足有報刊亭那么大的特殊器皿,是一個真空培育槽。培育槽里懸浮著一團介于氣態(tài)和固態(tài)之間的白色物質,它神秘而脆弱,像是人剛從嘴里吐出來的水煙,又或是一個幾近透明的水母。
林俯身撐在一臺主儀器旁,雙眼通紅地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確認無誤后,他頭也不回地朝JY下令:“血液!快,給夏娃輸血!”
所謂“夏娃”,就是培育槽中間的那團白色物質。林費盡千辛萬苦,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失敗,才終于把“它”培育了起來。對林而言,它就是他的戀人,他的繆斯女神,他的信仰。
JY不是不理解這種情感,但對“夏娃”這名字還是有點接受無能。
“遵命。”JY畢恭畢敬地打開冷藏箱,拿出一袋血漿,高高掛起,并將輸液管插入某臺儀器的接口中。
兩秒后,所有儀器都被激活,主儀器上的七盞燈泡開始瘋狂閃爍,屏幕上不斷涌出數(shù)據(jù)匹配的提示信息,林的臉上流光溢彩。與此同時,培育槽的底部,升起一團紅色的血霧,起初的幾秒,血霧有意避開漂浮在最中央的白色神秘物質,漸漸地,血霧似乎熟悉了對方,將它纏繞。忽然,白色物質發(fā)力,將所有漂浮在器皿中的血霧一點不剩地吸入自己體內,最終混合成了一團淡粉色的物質。
“繼續(xù)!繼續(xù)——”林啞著嗓子大喊,“完全吻合!太美妙了!我就知道,這世上存在著神性宿體……哈哈哈哈我成功了!我找到真理之門的鑰匙了!”
“神性宿體?”JY難以置信,“就那個……廢物?”
“你懂什么?!”林激動地喊起來,“這可是老師千挑萬選出來的優(yōu)秀樣品。”
“千挑萬選?”JY語氣更輕浮了,“他不過是個連獵能者都算不上的普通人,我實在不明白他優(yōu)秀在哪兒。”
“無知!愚昧!”林憤怒地打斷他,“你們獵能者自以為可以靠著自身覺醒和后天的訓練掌握能,這是對神最大的褻瀆!你們沒有神性,只是神失敗的產(chǎn)物,你們根本不配接受神的恩賜,只有老師,只有他……”
“林大人,正因為我無知和愚昧,才決定跟隨您一起尋找真理之門啊。您的老師……”JY停頓了下,“這世間最偉大的人,究竟有著怎樣偉大的靈魂和思想呢?這個神性宿體又到底能做什么?”
“二十年前,老師和我……”林狂熱的眼神一點點冷靜下來,他緩緩回頭,“為什么停下來?”
“是。”JY面帶微笑,取出第二袋血漿,掛在已經(jīng)干癟的第一袋血漿旁,“二十年前你們……”
“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林厲聲呵斥,“繼續(xù)!”
“遵命。”JY不再多問,將輸血管插入儀器中。十秒后,培育槽的底部再次騰升出一股血霧,和之前一樣,血霧先是躲避,接著在神秘物質四周環(huán)繞,最后神秘物質將其吸入自己體內。
“對!對……我的夏娃,我的寶貝,你是多么的美妙……加油……就差最后一點了,最后一點……”林整張臉都貼在培育槽外,瞳孔放大,表情扭曲,像是毒品吸食者進入高潮前的最后一秒。
神秘物質似乎不想讓林失望,它在吸食完最后一口血霧后,開始了復雜的轉化,看得出它在努力壓縮自己,試圖把自己從氣態(tài)變?yōu)榉€(wěn)定的固態(tài),短暫又漫長的十秒過后,它變成了一枚血紅色的“珍珠”。
林嘴角的笑容僵住,他似乎預感到了什么。神秘物質的穩(wěn)定固態(tài)僅僅維持了一秒——時間仿若靜止,一秒后,神秘物質無聲地爆炸了,它化作一團混沌的粉末狀血霧,灌滿了整個培育槽。
“不!不——”林絕望地嘶吼,一拳又一拳地砸向堅固的培育槽,換來的不過是流血不止的十指。林一腳踢翻控制儀器,痛苦地跪倒在地,“我的計算不可能有錯!不可能……夏娃不應該死的,我的夏娃!該死,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JY靜候在一旁,臉上始終保持著和煦的微笑:“林教授,別難過,我相信你偉大的理論絕對沒錯。”
“什么意思?”林愣住。
“因為——”JY卷起左手的袖口,露出手臂上的創(chuàng)可貼,“第二袋血漿,是我的。我嘛,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有沒有神性,現(xiàn)在看來還真是沒有啊。”
短暫的震驚和憤怒后,林的眼底閃過一絲欣喜:“這么說,你還沒有殺掉那小子?”
JY聳了聳肩:“沒辦法啊,任務中牽連無辜者受害是要扣學分的。”
“我早該想到!你是獵能學院派過來的人,你們這些可惡的獵能者,休想竊取我和老師的研究成果。”
“先申明,無論是我,還是學院,對你的變態(tài)實驗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就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把你和你老師這種人渣一網(wǎng)打盡。”
“哈哈哈哈……”林猖狂地笑了起來,“就憑你?”
“我承認我低估你了。”
“嗬,在我身邊忍耐了這么久,滋味不好受吧?”
“拐騙青少年這種事還好,就是你不愛洗澡這點叫人頭疼。”JY咂了咂嘴,“鯡魚罐頭據(jù)說是全世界最臭的食物,我嘗過一次,老實說,跟你現(xiàn)在的氣味……”
“砰砰……”林忽然拔出腰間的手槍,JY迅速閃躲,子彈打在操作儀器上,激起零星的火花。
林不戀戰(zhàn),奪門而出,JY追出實驗室,兩人很快來到一樓,穿過陰森的澡堂時,林聽到逼近的腳步聲,再次舉起槍朝身后一通亂射。
“砰砰砰……”槍膛的火光照亮了暗沉的澡堂,培育缸中的尸體快速閃現(xiàn),像即將從陰森壁畫中走出來的惡靈。少許子彈鑿穿了培育缸,刺鼻的福爾馬林噴濺。
子彈打光后,林沖出澡堂,鎖上了鐵門。這阻止不了JY,JY一腳踢開鐵門,穿過垃圾焚燒廠,追到章釗所在的控制室——不出所料,林已經(jīng)用手術刀挾持住手無寸鐵的高中生。
JY嘆了口氣,無奈地往門口一倚:“同學!我說了馬上走,你聽不懂人話嗎?”
章釗被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抵住下巴,害怕得說不出話,要是說得出來他一定會委屈地大喊:你以為我不想走啊!莫名其妙被人打了麻醉針,又被抽了1000毫升的血,我現(xiàn)在腦袋都是暈的,總得喝口水緩一緩吧!哪知道這才幾分鐘你們就殺回來了,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別動!再動我殺了他!”鋒利的刀刃壓迫著皮膚之下柔軟的頸動脈,稍一用力就會劃破。
“冷靜。”JY立刻舉起雙手,“你冷靜一點。”
“轉過身去!”
“你先放下手術刀……”
“轉身!立刻!”
“好,好……”JY轉身,雙手抱頭,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
林可不傻,他才不會接近JY,他把槍咬住,騰出來一只手在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彈夾,磕磕絆絆地換上。
JY背對著林,但光從聲音就能判斷出林的動作走到了第幾步。當林用槍口對準自己的后背時,他及時喊住:“林教授。”
“怎么?想求饒?來不及了……”林的中指放在扳機上。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JY嘆了口氣,“在死之前,我真的很好奇,伊甸園計劃到底是什么?”
林臉色一沉:“你還知道什么?”
“你的老師,是不是黃昏……”
“住口!”
“那個組織是不是……”
“住口!住口!不要提那個組織!要不是他們,老師也不會拋棄我!不管怎樣,我絕不會背叛老師!可惡的獵能者,我什么都不會說!去死吧!”
林開槍了,奇怪的是子彈全打在地板上。不知何時,他的手臂垂下來了,這把手槍仿佛一下變重了——不對,不是槍的問題,他的整個身體都異常沉重。
林并不知道,這是因為章釗使出了月白獵能的某一招,導致地心引力增大了三倍。林也沒空去糾結這些,迅速抬起手臂。
“砰砰砰!”這一次,子彈全打在天花板上,林的身體變輕了,整個人像漂浮在水中。依然是章釗在作祟,這次他將周身的地心引力減至六分之一,兩人體驗了一次月球之旅。
林還打算調整手臂,JY沒給這個機會,他飛快地沖上前擒住林的右手,林的手腕在一陣劇痛中脫臼,手槍跌落在地。與此同時,章釗飛快地下蹲,像條泥鰍一樣從林的手臂中溜走。JY一拳揮向林的下顎,林被這力道掀翻,撞倒了手術臺,倒地不起。
JY撿起地上的槍,麻利地卸掉彈夾,同時一腳踢開地上的手術刀,瞬間解除了所有威脅。
他伸手將章釗拉起來:“我說過吧,咱們不會失敗。”
“你可沒說過我會被人抹脖子!”別看章釗激動地抗議,他雙腿已經(jīng)在打戰(zhàn)了。
“殺死我之前,他不會傷害你。”JY很自信。
“那要是我剛沒使出異能呢,你不就死了嗎!你死了我還會遠嗎?”章釗抹了一把冷汗,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竟然像電影里的特工一樣臨危不亂還拯救了同伴。
“不會。”JY狡猾地笑了,“我穿了防彈衣。”
半小時前。
林忽然改變主意,打電話叫JY一次性準備2000毫升的血液。JY掛了電話后,清楚自己的臥底游戲結束,絕不能牽連無辜的人命是獵能學院執(zhí)行任務時的底線,越過這個底線,任務失敗不說,還可能被送上獵能法庭。
“死亡,就是最大的遺憾。”JY沒有猶豫,將針管插入了自己的手臂,“所以我不會讓你死。”
“……什么?”
“章釗,接下來你要做的決定,才將真正改變你的命運。”
“還來?!大哥,別玩我了行嗎?”章釗又要哭了。
“聽著,我來自一個叫獵能學院的正義組織,在這里當臥底一個多月了。我還沒查出林為什么會選中你,但我調查過你,知道你的獵能是什么,現(xiàn)在我有一個計劃,你得協(xié)助我。”
“等等……什么獵能?”
“就是我們之前說的異能,不用拘泥這種細節(jié)。”
“可是我超沒用的啊,我那獵能有啥用,萬一失敗了怎么辦?”
“不會失敗。”
“那說萬一?”
“沒有萬一。”
JY用拘束皮帶把林捆好,既然什么話都套不出,就只能把他押回學院進一步審問了,普通審問不奏效的話,也不排除采取極端的方式,比如讓高級幻紫獵能者潛入他的深層意識領域。
當然,這些都是領導們要考慮的事,跟JY沒關系。他的臥底任務結束了,在有限的條件下他盡了最大努力,A+的評分是不指望了,能混個B+都謝天謝地,趕緊把上學期欠的學分補上,這樣,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又可以高枕無憂地……到處玩了。
JY拿出手機,心情愉悅地撥通了搭檔的電話。就JY所知,他的搭檔這兩天也要來星城執(zhí)行一個短期任務,昨晚十一點半出發(fā),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多,差不多要下飛機了。
“嘟——嘟——”手機打通了,但沒人接,就這樣響了三十秒。JY抬起頭,發(fā)現(xiàn)章釗正像只金毛犬一樣眼巴巴地看著他。
“給總部打個電話,占線。”JY尷尬地解釋。
“你們總部也太寒酸了吧,人工服務系統(tǒng)都沒有?”
“多嘴!”
得意忘形的章釗縮了下脖子,一臉“主人,我知道錯了,別打我”的可憐樣,他猶豫再三,又問:“老大,接下來要怎么辦啊?”
JY放下電話,語氣轉為嚴肅:“你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一,忘記今晚發(fā)生的一切,做回普通人。”
“開玩笑,這事我怎么可能忘掉?每天做噩夢好嗎!”
“到時候自然有辦法讓你忘記。”
“哦,這樣啊……那還有一個選擇呢?”
“記住今晚的一切,成為跟我一樣的人。”
“跟你一樣的人,你是說……獵能者?”章釗小心翼翼地說出這三個字,很奇怪,當他講出口時,一股熱流涌上胸腔,就好像體內有個開關,吧嗒一下打開了。
“對,獵能者。”
“我想想啊,我想想。”
“一分鐘。”
“這可是人生大事啊,哪有這么快……”
“砰——”
控制臺上方的玻璃窗被不明物體撞碎。JY剛感覺余光里閃過一抹黑影,碎玻璃就飛濺過來。多年的實戰(zhàn)讓JY養(yǎng)成了一種生存本能,這種本能驅使著他的身體無視大腦的指令,直接做出回應——事發(fā)時,章釗只聽到耳邊玻璃破碎聲,眨眼他就被JY撲倒在地,這中間的兩秒好像被剪輯師剪掉了。
JY迅速起身,揪住章釗的衣領,將他拽出控制室,就像趕火車的旅客拖著一個行李箱。章釗一點也不恨JY的粗暴,慌亂中他看清了破窗而入的東西:一只可怖的人形死徒,它通身褐黃,仿佛淋了一層濃稠又惡心的黃油。但那并非什么黃油,而是從死徒身體里分泌出來的一種沸騰的、帶有極強腐蝕性的液體,它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野狗,發(fā)出狂躁而痛苦的嗚咽聲,兩秒后,它朝地板上的林咬下去。
“呃啊——”那是章釗這輩子聽過的最慘烈的聲音,萬蠱噬心不過如此。
林的肩膀被咬碎,死徒像一只巨大的黃色水蛭攀附在獵物的背上。死徒表皮的腐蝕性液體像融化的奶油一樣大面積溢出,很快包裹住了林,男人的血肉立刻被高溫烤焦,蒸發(fā)出一陣血霧。這個過程中,死徒的四肢一點點鑲進林的胸膛并開始融化,就像兩尊蠟像,在高溫之中一起融化,然后交融。
“老師……救我!救……我……”林的哀號聲越來越微弱,最終消失在了可怖的血霧中。
章釗再也忍不住,一口吐了出來。
“振作點!”JY面不改色,他扶起章釗,給了男生一巴掌。
章釗清醒了一些,他強忍著作嘔的沖動,抹了一把嘴巴,拼命點頭:“我……我沒事……我不怕!”
JY從口袋里拿出了章釗的手機,原來當初JY并沒有把它丟進河里:“會開車嗎?”
“會……”
“走正門,開著那輛垃圾車離開這里!越遠越好,不要回頭!”
“可是……”
“走!”JY厲聲命令。
章釗很想告訴JY:你別看我沒用又膽小!但我已經(jīng)有了覺悟!從今以后,我要成為你這樣的人,我要當獵能者!我剛才說給我時間考慮只是在矜持,我怕我答應得那么快,你會覺得我不慎重……
但是章釗什么都沒說,他拔腿就跑。他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留在這里只會拖JY的后腿。
跑出幾步后,章釗忽然停下:“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JY微微一愣,千鈞一發(fā)之際,他還是騰出兩秒鐘,認真地打量了一下這個高中生:身板瘦弱、臉色蒼白,凌亂又毛糙的黃頭發(fā)被汗水浸濕,軟趴趴地貼在額頭上,無辜又滑稽,可他那雙小眼睛里,卻有什么東西在燃燒。
“姜佑。”
“姜佑。”章釗重復。
“行了,快閃開,別礙事。”姜佑擺擺手。
“是!”
姜佑看著章釗跑走的背影,苦笑了一下:這小子真是蠢得可以。不過男人嘛,蠢對了地方也是一種美德,有機會的話可以考慮收他做小弟。
姜佑轉過身,手中多出一把小刀,那是之前從章釗那兒繳獲的瑞士軍刀。短短幾秒內,刀刃的溫度就驟升到1400攝氏度。接下來,這把接近熔點的短刃將成為姜佑的貼身武器,斬斷血肉之軀就像斬斷一把雜草那樣輕易。
控制室中的血霧漸漸消散,死徒出來了,它的身軀由黃色變?yōu)樯罴t色,裸露在外面的是血淋淋的肌肉組織。
死徒趴在地上,像一只八爪蜘蛛——確實是八爪,因為它已經(jīng)擁有四只手和四只腳,其中一條腿是殘缺的,但不影響它站立。死徒的頭顱也變成兩個,一個是之前沒有五官的黃色腦袋,還有一個擠壓在脖子上,像發(fā)育畸形的雙胞胎,仔細看,還可以分辨出林生前的面龐,他的眼球夸張地凸出,像被捏爆的金魚,長發(fā)遮住的嘴巴不停張合著,發(fā)出怪異的呻吟,仿佛還在呼喚他的老師。
姜佑眼中的溫度冷下去。
如果他的推斷沒錯,這只生物同時擁有極強的熾金獵能和蒼青獵能,前者對身體進行強化和改造,后者對身體進行修復和治愈。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它的“收能系統(tǒng)”強大到無法控制,“釋能系統(tǒng)”又存在巨大缺陷,就像一臺不斷充電卻無法釋放能量的容器,遲早會毀滅。于是,它的身體只能以一種殘忍卻有效的方式來達到“能”的平衡,那就是不斷地自我焚燒和自我修復。
現(xiàn)在,這只死徒靠著吞噬新的生命體抑制住體內混亂的“能”,并完成了一次粗暴的“進化”。但這不過是飲鴆止渴,為了填補痛苦的深淵,它會不斷尋找新的生命體進行吞并,放任不管的話后果不堪設想——吃下十幾顆豆豆的蛇還可以稱之為貪吃蛇,但是吃下成百上千顆豆豆的蛇只能是魔鬼!
這么可怕的東西,竟然只是一個失敗品。伊甸園計劃究竟是什么?林和他的老師究竟想要制作出什么?他們的野心究竟是什么……姜佑稍一分神,死徒扭曲的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頭頂——好快!二十多米的距離,它只需一躍。
“轟!”
死徒撲了個空,重重撞向一個集裝箱。
閃向一旁的姜佑飛快地扔出手中的瑞士軍刀,軍刀帶著殘酷的高溫,將死徒的一只手臂釘在集裝箱上。
死徒毫無知覺,沒有叫喊,只是氣急敗壞地拉扯著受傷的手臂,兩三下就把整只手臂撕了下來,惡心的污血從斷口處噴涌而出,灑了一地。可是不到幾秒,噴涌的鮮血就消失了,就像打開的水龍頭被人迅速擰緊——死徒身體上的缺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
姜佑沒有坐以待斃,他跑了起來。
死徒似乎還沒辦法靈活控制新身體,不具備連貫的行動力,它的追擊方式并非爬行,而是瞄準一個方向,一次性蓄力和沖刺,猶如用彈弓打出去的石頭,粗暴簡單,破壞力極強,缺點是呈直線、不能轉彎、不能中途急停。
之后的幾分鐘里,從高處俯瞰的話,會發(fā)現(xiàn)兩個敏捷的身影在垃圾輸送履帶組成的網(wǎng)格上高速移動。
一個身影不停地跳躍、轉彎、靈活多變;另一個身影則兇猛地沖刺著,不斷地撞上障礙,不斷激起巨大的聲響和漫天的煙塵。就這樣,彼此的速度越來越快,頻率越來越高,到后面,肉眼只能看到一條直線在追逐一條靈活的曲線,直線的每一次射擊看似都要逮住曲線,卻又都被狡猾的曲線避開。
在長達五分鐘的高強度消耗下,兩個身影的動作都慢了下來。放眼望去,垃圾焚燒廠像是被十頭爆裂的鋼牛耕過,原本排列整齊的垃圾輸送履帶也仿佛變成了一團被貓戲謔過的線團,一片狼藉。
姜佑寬大的環(huán)衛(wèi)工衣服多處開裂,死徒與他在半空中擦肩而過時制造的勁風,就像利刃一樣鋒利,割開了他的衣服。
姜佑扯下了外套,里面是一件V領白T,胸口被汗水浸濕,隨著劇烈的起伏,性感的胸肌若隱若現(xiàn)。
姜佑沒興趣跟死徒玩捉迷藏,他真正的意圖是消耗對方的體力。要對付這只再生能力極強的死徒,常規(guī)的劈砍沒用,必須使用持久而劇烈的焚燒,作為高級流玄獵能者中的火焰元素大師,姜佑有優(yōu)勢。
但這點優(yōu)勢還不夠,想要解決這只死徒,就必須制造出一個范圍極大的高溫熔爐,對它進行長時間的焚燒,直至它徹底融化。消耗它的體力,是想確保當這個“熔爐”出現(xiàn)時,它沒有力氣再逃出焚燒的范圍,前面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溫水煮青蛙。至于姜佑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他盡量不去想這個問題。
前方的煙塵一點點散開,死徒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它沒再急著進行下一次進攻,它也快到極限了,身體從鮮紅變回了褐黃色,那滾燙的液體又開始從身體里源源不斷地分泌出來,它變得痛苦和焦躁,接著縱身一躍,撞碎了左面澡堂的墻壁。
——不好!
姜佑立刻明白過來,那十幾具實驗體,正是這只死徒最好的能量供給。果然,不一會兒,濃郁的血霧從墻壁的破洞中彌漫出來。
姜佑淡淡一笑,真是失策啊,一個等級B的常規(guī)臥底任務,最后竟被逼到要玩命的境地。
姜佑沒有猶豫,反手一掌,墻壁上天然氣輸送管“哐當”一聲脫節(jié)了。
天然氣開始泄露,空氣中立刻彌漫開一股臭味——天然氣的主要成分是甲烷,本身無色無味,但為了讓用戶們及時察覺從而杜絕危險,天然氣里一般會加入四氫噻吩。
姜佑屏息凝神,目光冷厲。
“老公,你的電話。老公,你的電話……”
手機鈴聲響起,姜佑眉宇間的殺氣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的欣喜,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拿出了手機。
“找我有事?”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冰冷的語調,沒有不耐煩,也沒有感興趣,明明是疑問句,卻像一句陳述句。
女孩的聲音正是姜佑的手機鈴聲,不過光是隔著電話,就能感受到她絕對不是會去錄“老公,你的電話”這種羞恥臺詞的人。這都是姜佑煞費苦心剪輯而成的,除了“老公,你的電話”,還有“老公,起床了”“老公,晚安”等等,可惜素材實在太少,不夠他拿去做成蘭博基尼的語音導航。
“我本來還想著去機場接你,臨時遇上點事。”姜佑語調輕柔,完全聽不出剛跟死徒搏殺過的跡象,倒像正在一邊泡澡一邊喝紅酒。
“不用。”
“大半夜的,一個人多不安全啊,我讓管家去接你。”
“不用。”再次拒絕。
“好好好,你說不用就不用。”姜佑聲音里透著寵溺。
“還有事?”
“沒事了。”姜佑微微仰頭,眼神柔軟,“睡前要記得喝牛奶。”
對方與其說不想回應,不如說是懶得回應:“車來了,掛了。”
姜佑心滿意足地收回手機,這次狀態(tài)的切換沒有之前那么快,他彎著嘴角,似乎還在回味著某種幸福的滋味。
一聲巨響,墻壁徹底倒塌,整間工廠都在痛苦地戰(zhàn)栗。濃郁的血霧從澡堂深處涌出來,一個體型接近轎車大小的死徒從血霧中緩緩爬出來。
說真的,如果可以,姜佑一點也不想見到這只死徒,他已經(jīng)找不到確切的語言來形容它的邪惡與墮落。不過對方也沒打算讓姜佑慢慢欣賞它臃腫丑陋的身軀,它狂怒地咆哮著沖向姜佑。
很奇怪,就在這一刻,姜佑想起了母親。他想起那位紅發(fā)女人美麗而仁慈的眼睛,想起了她飽含悲憫的哭訴,想起她曾經(jīng)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跪在莊嚴而寂靜的教堂中虔誠地禱告:“神啊!有何神像你,赦免罪孽,饒恕你產(chǎn)業(yè)之余民的罪過?不永遠懷怒,喜愛施恩。必再憐憫我們,將我們的罪孽踏在腳下,又將我們的一切罪投于深海……”
“將我們的罪孽踏在腳下,又將我們的一切罪投于深海。”氣流驟然紊亂,姜佑的栗發(fā)狂舞,劉海下,那雙美麗的碧藍色眼睛一點點染上血斑,最終凝固成了深紅的琥珀。
“融火,”少年揚起右手,打出一個清脆的響指,“煉獄!”
“砰——”
毀天滅地的爆炸聲響起時,章釗駕駛的垃圾車已經(jīng)開出很遠。天空驟然被點亮了一秒,前方暗淡的公路被照成了一條慘白的直線,整個世界仿佛都在上帝的怒容之下打回原形,接著,無邊的黑暗慢慢回歸,將四周的荒郊野嶺一點點吞噬。再接著,輕微的震動從地面?zhèn)鱽恚呐率亲谲嚿希廊荒芨杏X到空氣中的戰(zhàn)栗。
章釗握緊方向盤,手心都是汗。他透過后視鏡,看到了身后地平線上沖天的火光。他很想掉轉車頭,想看看姜佑是否活了下來。可他不能,他的任務就是安全離開,他能做的就是相信對方。
十分鐘后,垃圾車下了高速,開回市區(qū),在常青路小學門外停下——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垃圾車開到這里時正好沒油。
章釗精神恍惚地跳下車,剛走了兩步就蹲在路邊“哇”的一口吐出來。把胃里的東西都吐光后,他才有了一點真實感。他暫時不想回家,穿過小學的操場,又來到學校后門的小石橋上。
四小時前,他站在這里。
四小時后,他回到這里。
一切都沒變,一切都已改變。
章釗很想給自己一巴掌,這樣說不定他就能從自家的床上醒過來。可最終章釗沒有那么做,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并不希望今晚發(fā)生的這一切只是個夢。手機就在這時響起,章釗看了一眼,是“還想長高的CC”回過來的QQ消息。
還想長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2:23
什么事啊?
隔壁班老李 2017/9/9 上午 04:02:41
哇!你還沒睡?!
還想長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3:15
煩死了,失眠了。剛還打雷了呢,你聽到?jīng)]?
隔壁班老李 2017/9/9 上午 04:04:01
沒有,你做噩夢了吧。
還想長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4:19
不可能!絕對打雷了!我家的狗狗都被嚇醒了!對了,你到底要說什么事呀?
還想長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4:49
快說,別賣關子。
還想長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5:50
喂?還在嗎?死掉啦?
章釗攥著手機,那句話他早就編輯好了,可就是發(fā)不出來——你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我會踏著七色云彩來娶你。
手機充電提醒再次彈出來,只剩下最后百分之一的電了。腳下是潺潺的流水聲,蟬鳴從河兩岸的柳樹上傳來,黎明破曉前的涼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章釗仿佛又聽見了竹葉簌簌的聲響,還有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嘲笑聲:“跑啊!膽小鬼!繼續(xù)跑啊哈哈哈……”
章釗知道,有些事,如果非得等一個最好的時機,那么只能是死里逃生的此刻。有些話,如果這一秒不說,那么這輩子他都不會再敢說。
少年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
“嘀——”手機沒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