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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四代劊子手

卻說張凱年第二次正式出場是二個月后的光緒二十六年十月。這次斬首的是都梁著名的殺人狂“柴刀大哥”。

柴刀大哥的父親苦茶道人是都梁名士。苦茶道人本為讀書人,系咸豐年間舉人,也曾混跡官場。官場是個名利場所,黑暗且復雜,一介書呆子置身勾心斗角的環境注定了是要吃虧的。他在官場的日子用“水深火熱”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這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酸儒于一個偶爾的機會在一本雜書上讀到了一首詞,這首詞會他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其詞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

云邊谷口徐行。

賣薪沽酒,

狂笑自陶情。

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

一覺天明。

認舊林,登崖過嶺,

持斧斷枯藤。

收來成一擔,

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

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

恬淡延年。

相逢處,非仙即道,

靜坐講《黃庭》。

這首詞猶如濁世中一條雨后潔凈的小路,引他到了清新寬廣的境地,在這里,他似乎找到了理想中的樂園。幾千年來,中國的讀書人如果沒有成為真正的官僚,都或多或少有一點陶淵明式的避世情結,不過像苦茶道人這么執迷的人卻是少見。在某一天,苦茶道人果然就棄官不做,率妻兒來到終日云遮霧罩的楓木嶺搭棚而居。其實等待他的遭遇是早就注定了的,在這里他得到的不是“非仙即道”的逍遙,而是現實的殘酷。一家人的吃喝用度讓他焦頭爛額。他也試過“賣薪沽酒”,山民們挑著大捆大捆的柴健步如飛到了街上確實能“易米三升”,而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挑著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茅柴“行歌市”,別人給一個包子錢還有點嫌貴。他只恨自己未能成仙得道,七情六欲的俗事折磨得他苦不堪言。更兼他雖逃離了官場中的虎狼,卻置身真正野獸的包圍之中。有時半夜時分柴扉被拱得“哧哧”作響,醒來看時,外面全是野獸燈籠似的眼睛……

苦茶道人也意識到自己錯了,他后悔不該一時沖動住進深山,但讀書人餓死事小,面子事大,為了這在別人看來一文不值的臉面,他在山里硬頂。頂了沒幾年,他和妻子終因貧病交加而撒手西去,留一個外人不知名字的兒子在山中砍樵度日。這無名男孩長到十八歲的那一年,一個獨行客因錯過了路程與同伴失散,借宿他家中。清晨,獨行客去茅廁解手,他發現枕頭邊有一包袱,打開包袱,里面有不少銀子。他這個無名漢是樵夫,一擔柴從山上砍下來再挑到街上賣需要花兩天時間,到手的收入是幾十文,這么多銀子,那得砍多少柴啊!于是,他決定把銀子據為己有。獨行客回到屋里見無名漢表情扭曲地抱緊他的包袱,一場爭執就不可避地發生了。二人扭打成一團,他被逼到了絕路,從床底下抽出柴刀幾下子就把獨行漢砍死了。他殺了人一開始還有點害怕,擔心死者的親人尋仇,后見并沒有誰來找麻煩,心中就釋然了。有了銀子,他才不愿再砍樵,當銀子花光后,他又盯上了驛道上的其他獨行人。久而久之,他迷上了這一行,專用柴刀在驛道上襲擊獨行商客。被人稱之為“柴刀大哥”,他的“威名”嚇得出門人都不敢從楓木嶺上路過。這難不住他,他又選了其他地點犯案。由于他殺人無數,終至成癮,到了后來若是半個月不見人血就像大煙鬼犯煙癮一般全身不舒服,且癥候日重,非要殺了人才能恢復常態。官府費了好大一翻周折才把他緝拿歸案。

處斬柴刀大哥是都梁有史以來最轟動的大事,方圓數十里的百姓都來看熱鬧,有些離州城遠的,頭一天就等在“一家坪”了。

其時衙門主事王紅貴已經去世多年,這位置由他的兒子王一堂接替。王一堂在處斬柴刀大哥的頭一天來到“一家坪”,見那里人山人海,就向知州報告。知州害怕出事,臨時改變主意把王城坪設為法場,并囑王一堂不要走漏消息。

也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張忠民父子也商量開了。張忠民不打算讓兒子出場,他認為像柴刀大哥這樣的大惡人張凱年恐怕駕馭不了,蓋時圍觀的人一定很多,萬一有什么閃失不好交差。張凱年才殺了一個人,心里癢癢的有點兒躍躍欲試,父子二人爭執了好一陣,張忠民最后說服了兒子。張忠民的理由是:張凱年要殺人今后機會多的是,殺柴刀大哥這樣的惡人萬一出現意外,在心里會留下陰影。還有一個原因張忠民沒有說出來:他就要封刀了,如果把殺柴刀大哥作為收山之作,在他的劊子手生涯中算是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

次日巳牌時分,兵勇、公差如期押著死犯從衙門出來。柴刀大哥果然是一位大惡人,游街示眾時昂首挺胸、全無懼色。游了沒多久,后面就跟了一大堆看熱鬧的,所到之處大街小巷都擠滿了人。

游行隊伍到了濟川門突然就不朝東走了,而是抄日升街經文廟直上王城坪。到了處斬地點,那里早就守滿了兵勇,因見后面源源不斷地尾隨了大批看客,張忠民想早點結束——但柴刀大哥卻不肯下跪,睜圓一雙牛眼惡狠狠對張忠民道:“老東西,給老子砍準一點,不要拖泥帶水——記住老老實實給我活著,十八年后我把你的頭割下來當夜壺!”

張忠民回敬道:“賊東西給老子好生聽著,來生要規規矩矩做人,否則你等著瞧——十八年后誰把誰的頭砍下來!”

柴刀大哥的確惡劣,死到臨頭還想害人,他感到大馬刀快要架到脖子上了,就把身子向右后傾斜,用脖子迎接刀刃,目的是要噴張忠民一臉人血。張忠民一眼就看出他的用心,遂虛晃一刀,柴刀大哥見沒有迎著刀,便慌神了。趁此機會,張忠民一腳踹向他的腿彎處,柴刀大哥“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張忠民大聲喝叫:“大膽妄賊,還想站著挨刀,你爺爺殺人無數還沒有這樣的先例!”

張忠民正要開斬,張凱年見父親在那里出盡風頭,心里癢癢的也想上場,于是上前央求道:“爹,你早就出名了,今天這機會還是給我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張忠民想了想,覺得兒子的話也有道理,就退下來讓張凱年上場。

柴刀大哥見換了一個小劊子手,就不老實了,在地上滾將起來。張凱年冷不防他來這一手,當下慌了神,正不知從何處落刀,站在一旁的張忠民提醒說:

“別怕,他不老實先給他吃點兒苦頭,煞煞他的銳氣。”

受到啟發的張凱年用刀在柴刀大哥的脖子上戳了一下,剎時血如泉涌,痛得柴刀大哥在地上哇哇大叫:

“好痛,快點成全我,快、快!”

張凱年這下找到了“感覺”,他后退一步拄著刀站在一旁,慢吞吞地說:

“你這種人我們父子奈何不得,我也要退場了,要公差把你押回大牢,等找到了道行高的劊子手再送你上路。”

“小哥哥,你別走,你就是道行最高的劊子手,你快點成全我,我痛著不好受啊。”柴刀大哥一改剛才的囂張氣焰,向張凱年求起情來。

張凱年不慍不火,等到柴刀大哥整個兒崩潰之后才道:“算啦,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既已認輸,我就不再為難你,但你得自己跪好,跪好了我才好下刀。如果你敢再耍滑頭,當心本大爺想出新花樣玩死你!”

“你快下刀吧,我再也不敢了。”柴刀大哥忍著劇痛爬起來,便規規矩矩地跪好。

柴刀大哥被斬后,張凱年一夜成名,再有幾次,他就能獨當一面了。張忠民于是退了下來,等著兒子娶了媳婦抱孫子。然而他在家里閑了一段時間,毛病就出來了——全身酸痛得難受,右手像有無數蟲子鉆進骨頭里亂拱亂咬的難受,繼而頭疼、發燒各種毛病一齊上來……可是,一旦他去到法場親手殺一個人,一切的不適就消失了……于是,他明白,他也殺人成癮了,這種毛病的特征是,如果不殺人,很快就會死去。

都梁的劊子手有張凱年就足夠了,張忠民不得不去城步當了劊子手——如今他當劊子手不再是為了生存,而是一種積習難返的習慣。

其時,正是清朝政府內憂外患、岌岌可危之際,在湘省境內,各種反清勢力正發展壯大,清政府為了茍延殘喘,正瘋狂地鎮壓革命、屠殺人民。張忠民父子自然也就成了腐敗政府的幫兇。張忠民很老了,可是只要有人給他殺,他就精神振奮,渾身是勁,能吃能睡,和粉頭上床一點不遜色于年輕人。

每天有各種風聲傳來,張忠民父子也感受到,這個時代正在發生著巨變,舊的朝廷會被一個新的社會所替代。他們還知道,很多地方已經廢除了斬首,正試用槍決的辦法。

張忠民身體硬朗,他知道自己的事,只要有人給他殺,活九十歲不成問題。如今斬首要廢除了,他認為這是老天爺不讓他活到九十歲了。好在他很豁達,覺得自己已經夠了,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看到孫子。

宣統三年,張忠民七十一歲,張凱年二十四歲。因為風聲越來越緊,元宵過后父親就商量何去何從的大事。張忠民最關心的還是兒子,這些年父子二人有了點積蓄,計劃讓凱年回到老家羅溪買地娶媳婦,至于他自己,只要斬首制度一天不廢除,他就一天不離開衙門——一來是多賺點錢,二來不干這事他沒辦法過日子。據可靠的消息傳來,不少大地方都改用槍斃,不過都梁地處偏遠,山高皇帝遠,一下子還不會廢除斬首之刑。張凱年見父親不愿走,他放心不下,也不愿一個人回到羅溪。

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日(1911年10月10日),武昌新軍起義,辛亥革命爆發。都梁知州龔鶴疇預料一場改朝換代的暴風雨已經來臨,這時候,他只能靜觀時局再思應變。

九月初一,革命黨人焦達峰、陳作新在長沙率新軍起義,攻占巡撫衙門,成立“中華民國軍政府湖南都督府”,焦、陳二人為正副都督。

九月初九,寶慶革命黨人起義,攻占府城,成立軍政分府。消息傳到湘省各州縣,署衙人心浮動,何去何從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所有的知州、知縣都有著一種心態——若響應起義,又恐這次革命如曇花一現,到時候就得掉腦袋。因此,持觀望者占了多數。

張忠民本為一介布衣,也不問眼下的政治跡象意味著什么,對他個人有何影響。一日,張忠民見主事王一堂急如熱鍋螞蟻,就說:

“看你最近愁眉苦臉的樣子,莫不是家中有了事情?”

王一堂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知道你是裝呢還是真不知道,若是真不知道就無可救藥了。”又用教訓的口氣說,“都快改朝換代了,你還懵不知天。”

“我是個當差的,改朝換代關我何事?”

“改朝換代你就得腦袋搬家。”王一堂說。

張忠民以為他說著玩,這下見他的神色如此認真,也上了心,遂問道:“王主事你說‘腦袋搬家’是什么意思,我一個當差的也犯了他們的王法不成?”

王一堂以不耐煩的口氣道:“除了你們這號人,還有誰算得上是犯了他們的王法?你親手殺了那么多革命黨人,你忘記了人家可不會忘記。革命黨人如今要坐江山了,你老老實實等著受死吧!”

張忠民目瞪口呆,自打當了劊子手,他只管聽衙門里的安排殺人,也不去想他殺過的人中誰是革命黨人,誰不是革命黨人,更沒料到革命黨人有朝一日要坐江山。再一想,自己已經七十多歲了,死也死得值了,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張凱年,他纏住王一堂追問:

“我兒子沒當幾年劊子手,他不會治死罪吧?”

王一堂本來不想理睬張忠民,見他問個沒完沒了,就問張忠民:

“當年你在長沙凌遲了兩位土匪,是吧?”

張忠民點頭:“這事大家都知道。”

“這就麻煩了,你知道如今在省軍政府當都督的焦達峰是誰嗎?他就是當年追殺你的王一風的密黨!”

這一句話對張忠民來說如晴空霹靂,回想他和李政光從長沙回來的經歷,便感到末日已經來臨。他趕緊到城步領了剩下的薪俸,次日又急著回來。

那時都梁城墻固若金湯,老百姓白天進出城只能通過東西南北四門,一到夜晚戍牌正刻,守城兵勇即緊閉城門,再不許有人出入。

張忠民回到都梁,正好趕上最后一撥人進城。張凱年見父親神色緊張地回到家里催他快走,心下就明白了幾分,因為近段時間他在衙門里也聽到風聲。只是他認為革命黨人再怎樣報仇,也輪不到他們這些“小鬼”,他說:

“這幾年我們是殺過不少人,可也是衙門里安排的,要說抵命,首先就得把知州老爺抓起來辦了,再就是主事,最后才會輪到我們。”

“凡跟人作過對的都殺,包括我們也要殺。”張忠民道:“每個朝代新皇帝坐江山都要大開殺戒祭旗。”他不想把真正原因說出去,怕嚇著兒子。

“爹,這是好事呢,既然要殺這么多人,得用劊子手,我們又有生意了。”張凱年不以為然說,“再說了,就算要殺我們,有知州大人墊背,一個小當差的怕什么!”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這些沒高沒低的話。”張忠民急了,只好道:“現在的大官明確提出不能砍頭,要用槍殺人。你可能還不曉得,過去我在長沙小吳門凌遲了兩個土匪,聽說他有不少手下后來投靠革命黨做了大官,只要他們坐了江山絕對不會放過我。”

張凱年果然被這話嚇住了,立即決定跟父親一起出逃:“這么大的事你怎不早講,看勢頭革命黨是要穩坐江山了,我們是得趕緊逃命。”

“我不講是怕嚇著你,還有更大的事呢,我不告訴你了。”

“爹,什么大事?你不講,我沒有心理準備,那更是害了兒子。”

張忠民想想覺得兒子說的也有道理,一咬牙就交了底:

“湖南現在的正、副都督,就是當年從長沙一路追殺你爹的那兩個人的密黨!”

張凱年嚇得打一個戰顫,急道:

“爹,我們今晚就得逃,您說去哪里好呢?”

“沒什么好地方可逃,我們還是回老家吧,那里山高林密,官兵來了也有躲藏的地方。”張忠民早已做了安排。

父子倆當即就收拾細軟,也不打算跟張凱月打招呼,帶上一頭系了鐵鉤的麻繩潛入夜色,摸索著向城北行走。

在城北有一處臨山坡的城墻防守最為松懈,張忠民曾聽背尸漢譚國民說過,他們去城外盜墓都是用帶鐵鉤的麻繩從那里出進。

父子倆來到墻根下,城墻不高,只有一丈二尺的樣子,城墻上空是滿天繁星。張忠民拋了幾次鐵鉤,總算掛牢了,再四下里望望,見無異動,才對兒子說:

“趁著現在守城的兵勇不注意,你快點過去。”

“那你呢?”張凱年問父親。

“我老了,爬不過去。等天亮后走城門出去。如果沒有事,我會回老家與你團聚,如果不見我回來,那就是我們父子緣盡了。”

不知張家父子是否緣盡,下文定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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