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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詩酒青樓

話說咸豐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張忠民與鄭正文在衙門外路邊酒店喝罷酒回到家中,剛剛上床,柒天武就出現在身前,隨后千里香也來了。柒天武與千里香一唱一和,勸張忠民兄妹與半邊街一對姐弟換親。張桃紅聽說與她配對的男方是個把姐姐認做娘親的傻子就哭了起來。這一哭把張忠民驚醒了,方知是夢一場,但奇怪的是妹妹果然在內房哭泣。

其時已是寅夜,妹妹的哭聲聽起來格外凄涼,他喊道:“妹,你為哪般哭泣,有委屈何不告訴哥哥?”

張桃紅聽到哥哥的聲音就不哭了,但還是抽泣不止,陳氏勸道:“這樣哭對身子不好,不如哭出聲來痛快點。”

張忠民聽母親這樣說,就知道妹妹遇上傷心事了,他起床走進內房,見母親和妹妹還在凳上打草鞋,妹妹因為抽泣,整個身子在劇烈地抖動。她見張忠民進來了,掩了面躲到后堂去了。

張忠民向母親打聽妹妹為何悲哭,陳氏將原委詳盡地說了出來。原來張桃紅因為是劊子手的女兒,自小沒有玩伴,十分孤獨,后來哥哥去東鄉劉家讀書,她總算有了個玩耍的地方,她不僅在那里結識了玩伴,還跟著哥哥識了不少字??墒呛镁安婚L,自從劉漢清死后,她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況。正百般無聊,有一天一位名叫妙香的尼姑來她家化緣,二人一見如故。更令她感動的是,妙香知道她的身世之后,不僅不嫌棄,反而更為親密。在妙香的影響下,她開始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去妙尼寺燒香吃齋。信了佛的張桃紅如魚得水,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佛教與殺生是背道而馳的,為了替當劊子手的父親、哥哥減輕罪孽,她發誓終生不嫁,侍奉母親,一旦母親仙逝,她就削發為尼與晨鐘暮鼓相伴一生。今天,千里香來為哥哥說媒,她躲在后堂點點滴滴聽得明明白白。哥哥走后,她與母親商量事情該怎么辦為好。陳氏也知道女兒的志向,更清楚一旦換親她就等于陷入無邊苦海……可是,如果不換親,兒子就得打光棍,張家就要斷香火。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去怡春院贖一個粉頭,可是家中才買了房子哪來的余錢?張桃紅想到最后一咬牙就決定犧牲自己,為哥哥換一個嫂嫂回來。決定做出來,想起日后在俗世將要承受的無邊苦難,想起就要離開朝夕相伴的娘親,想著想著,就悲哭起來,但又不想把哥哥驚醒了。

陳氏說罷,也是淚流滿面。她抹去淚,邁著一雙三寸金蓮從一個木匣里拿出一摞紙道:“你妹妹自小靈性,你在東鄉讀書時,她也跟著識了不少字。這些東西正是她寫的,也不知道寫的是啥。”

張忠民拿著湊到燈下觀看,卻是一些詩句,內容都與佛家有關,更難得的是平仄、押韻居然也十分齊整——

西來秘旨本非訛,如之大道無偏頗。

空諸色相離生魔,六根五蘊皆消磨。

靈臺長氣森嵯峨,大千世界群包羅。

六元珠慧相交摩,姻縵大化涵天和。

虛明朗照除煩苛,皎如皓月懸銀河。

凈若青蓮出素波,今我皈依禮釋迦。

金剛一卷長誦哦,南無佛法阿彌陀。

天上菩提薩婆訶,此中揭諦本無多。

冥心妙契通意哦,金鳥玉兔如流梭。

行功正果毋蹉跎,西方樂土樂如何。

張忠民看罷,不禁失口贊道:“好一個‘凈若青蓮出素波,今我皈依禮釋迦’,妹妹果然蘭心慧質,早已有了志向。”

張忠民翻看了一遍,尤喜一首五言詩,道是——

世態窮千變,禪機總一空。

勞生紛夢幻,佛性妙光融。

浩浩恒河白,荒荒劫火紅。

百年真瞬息,天地在壺中。

張忠民不忍多看,把詩稿還了母親在原處藏好,又囑母親把妹妹從后堂叫來,他摸著張桃紅的頭道:“委屈你了,你做了我的妹妹是你前生造孽投錯了胎,哥哥不僅沒讓你過一天好日子,還連累了你……”

張桃紅此時已經恢復了平靜,她見哥哥傷心反過來安慰道:“哥你放心吧,我沒事,有哪個女子長大了不嫁人呢。遲早是嫁,能給你換個嫂嫂回來,也算是報答了父母的養育之恩。”

張忠民道:“哥知道你的志向,心里也很支持,你到寺里燒香頌佛為父親和我減輕罪孽也是盡孝,哥哥的事不用你操心?!?

張桃紅道:“哥,你不要聽娘瞎說,好好兒的女人誰不慕兒女情長呢?我主意已定,明天就去和千里香說。如果你非要不同意,妹妹也沒有法子,只能一死明志!”

張忠民哽咽道:“妹,不是我不同意換親,實在是怕吃虧,萬一我娶的是傻子,你嫁的是瞎子,又如何是好?”

張桃紅道:“不換親那又有何法?”

張忠民道:“我已經想好了,準備去怡春院贖個粉頭。粉頭除了出身苦,都聰明貌美,生下的后代也對得起列祖列宗?!?

陳氏道:“你說得好聽,可惜怡春院的粉頭不會白白給你,那是老鴇花錢買來又一把屎一把尿撫養大的。你還是答應妹妹吧,事情就這么定了?!?

張忠民道:“娘,我說過要贖粉頭,當然不會是瞎講,兒是有準備的,不信兒給你看一樣東西。”

陳氏母女疑惑地看著張忠民走進他的房里,回來后拿了一個老舊的牛皮刀鞘往妹妹床上一倒,竟是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母女倆驚呆了,張忠民道:“你們不要擔心這些銀子來路不正,這是柒爺爺一生的積蓄,特意留下來給我娶親的。我原打算要晚點告訴你們?!标愂夏概牶螅患s而同的哭了起來,張忠民說:“不要哭,如果我們要感謝他,等妹妹修成正果一并超度了他?!?

張忠民見時辰不早了,便藏好銀子并囑咐母親、妹妹去睡,自己也回了房。

是夜無話,次日一早,張忠民想起昨晚的夢甚覺蹊蹺,趁著時辰尚早,有意繞道來到半邊街打聽,果然這里有一戶要換親的人家。這家人姓夏,父親是棺材匠,正好才死了不久。這家的女兒叫夏侍蓮,確實聰明能干,但早在幾天前已經與同街的匡姓人家換親了。這姓匡的是世傳的篾匠。張忠民驚訝不已,覺得這世上的事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離開半邊街又到衙門點了卯,然后馬不停蹄地去尋找譚國民。來到濟州門外,老遠就看到一群背尸漢圍著袁瞎子在說些什么。

張忠民走近了,朱能成最先發現了他,道:“張師傅,你又來干什么?”

張忠民道:“還是那事,你記性不好,找幾個記性好的——譚國民在嗎?”

朱能成道:“你自己看吧,我說了你不會相信。不過我要告訴你,今天是不會有人跟你去的了?!?

張忠民問道:“這是為何?”

朱能成道:“你還是自己問他們吧,我說出來你會懷疑?!?

張忠民撇開朱能成去人堆里尋找,卻不見譚國民在場,他揪住一背尸漢問道:“譚國民呢,他上哪里去了?”

背尸漢沒好氣道:“我們也在找他呢!”

張忠民道:“你們不是常在一起么?”

背尸漢罵道:“沒得好死的譚國民,他一個人跑到云南、四川享福去了。前天我們大伙去柒天武住過的停尸間拿東西,拿回來后,發現那七塊木板上鑲了二十兩銀子。本來說好了昨天分給大家的,他故意拖延,說是找袁瞎子掐算過,八月二十二不宜納財,要等到今天。誰想到他早就起了歹念,昨晚上子牌時分一個人攜了銀子跑了?!?

袁瞎子插嘴道:“我什么時候跟他說過八月二十二不宜納財了?他明明是耍你們,這么多人被他一個人耍了還好意思在這里說。”

張忠民總算聽明白了,就對袁瞎子道:“你不是會算么,何不‘起水’查出譚國民躲藏之處?”

袁瞎子道:“我已經給他們‘起水’了,掐算出譚國民逃在西方頭上,尚未出城——武陵井的怡春院正好在西方頭上,譚國民有了銀子不去找粉頭,他還能去哪里?”

朱能成道:“我們已經去過了,可是老鴇知道我們沒錢不讓進去,那里有守門的打手,會把人嚇死的?!?

張忠民聽后十分驚震,知道那二十兩銀子是柒天武留給李洪有的,李洪有死了,他兒子李政光卻沒福氣消受,就道:“老鴇不讓進門我帶你們進去,回頭你們幫我把柒師傅的墳墓找到。”

一群背尸漢一窩蜂似的跟著張忠民離開濟川門外。

張忠民對怡春院本來也不熟,但他已經與千里香認識,相信她會給自己一點面子。一群人到了怡春院門口,果然被打手攔住了,張忠民道:“我有事找千里香媽媽,麻煩你通報一聲,我是她的侄孫子?!?

守門人上下打量張忠民,道:“你是媽媽的侄孫子我怎么不認識呢?走吧走吧,等剝了鬼皮賺了錢再過來!”

張忠民道:“我住日升街,他前天還去了我家呢?!?

守門人猶豫片刻,道:“你可以進去,這些人都要留在外面?!?

張忠民轉身對朱能成一干人道:“各位在外等一等,有了消息我馬上出來告訴你們?!?

一背尸漢道:“告訴我們有什么用,就算他在里頭,我們進不去也奈何不了他。”

張忠民道:“沒關系,我把他揪出來交給你們。”

張忠民進入到怡春院,只見里面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妓女正與嫖客們狎戲取樂。那些沒有生意的,就向他大拋媚眼,大膽的粉頭還上前拉扯。

張忠民很不習慣,正不知如何脫身,幸好千里香過來了,她叱退妓女,把張忠民領到一間小客廳,落座就問道:“你性子真是夠急的,前天才說了,今天就來催問,贖粉頭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張忠民紅著臉道:“我不是為這事來找你——”

千里香作仿然明白狀,打斷他的話道:“這沒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男人嘛,很正常,只是沒有那么快,反正這事我已經放在心里頭了。今天你既然來了,有句話我要問你——你到底能拿出多少錢來贖粉頭?”

張忠民道:“錢不多,我知道媽媽會幫我的——當然也不會讓你吃虧太多。今天我真的不是為了贖粉頭的事找你,有位名叫譚國民的背尸漢不見了,我特地來找他?!?

千里香警惕地盯著張忠民:“你找他干什么?”

張忠民道:“柒爺爺是他為首埋葬的,我請他認墳。”

千里香道:“我不認識誰是譚國民,只知道那幾個背尸漢實在討厭得很,身上沒錢,還老想白吃豆腐,他們那些人沒有現錢我是不讓進來的。你去問問姑娘們,看她們見沒見過譚國民?!?

張忠民出了小客廳,就有粉頭迎上來攬生意,他趁了這個機會打聽譚國民,粉頭一見不是做生意,就不再理會他。張忠民干脆不問了,到了外面就說沒有找到譚國民,然后又哄他們去“一家坪”的亂墳崗。這些背尸漢不知是沒有記性還是不認真,竟然也沒有個定準,一會兒認定這冢新墳,一會兒又有人堅持認為是另一個土包。張忠民被他們搞得糊涂了,不知道該聽誰的。

張忠民又是白白跑了一趟,那些背尸漢過了玉帶橋,看見橋頭有賣油粑粑的,就嚷著說剛才找墳墓找餓了。張忠民答應了一人吃一串。

背尸漢有七八個人,賣油粑的老漢忙不過來,還要顧上與前面的客人說話。那客人道:“我剛從止戈亭過來,城里又出奇聞了,原來衙門里當差的李政光是老劊子手柒天武的野種。”

老漢道:“我知道李政光的老子李紅有和柒天武是共褲襠的朋友,說柒天武有野種,我今天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也難講,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客人道:“柒天武生前把二百兩白銀鑲在七塊厚實的木板上,臨終前他囑咐張忠民說這七塊床板是借了李洪有的,得還給他兒子。誰想到那個李政光沒有福分,以為死人用過的東西不吉利,張忠民就讓背尸漢拿走了。你說,李政光如果不是柒天武的私生子,為何會有這種事情?”

老漢道:“說的也是,想不到柒天武也有后人,他這輩子算是沒白活。這樣說來那幾個背尸漢豈不發財了?”

客人道:“只有一個叫譚國民的背尸漢發了財,早在一年前袁瞎子就給譚國民算了命,說他咸豐八年交財運,想不到果然應驗,他如今在鄉下置了田、娶了老婆,算是個小財主了?!?

朱能成忍不住問道:“他在哪個鄉下置了田?”

客人這才看到身邊站了一群臭哄哄、臟兮兮的人,趕緊掩鼻走開。老漢也急急炸了油粑粑把他們打發走。

張忠民回到家里,母親告訴他,李政光來過兩次,并且他第二次等了很久,見等不到才走了。

張忠民看看天色,問道:“他還會過來么?”

陳氏道:“他說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要你去衙門找他?!?

已經是午牌時分,張忠民在家里吃了一大碗茶淘飯就徑直往衙門趕。李政光果然在等他。一見面李政光就把張忠民拉到停尸間問道:“你聽到關于我的謠言了嗎?”

張忠民點頭:“說你是柒天武的野種,他在臨終前給你留下二百兩銀子,可是你沒有福氣消受,落到背尸漢手里了。”

李政光嘆道:“銀子沒得到,我都快被口水淹死了,忠民你說我真會是柒天武的種嗎?”

張忠民反問道:“你自己認為呢?”

李政光道:“我怎么知道,如果不是,他為何要給我留那么多銀子?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現在我自己都糊涂了?!?

張忠民道:“你問問我就不會糊涂了,我是最直接的知情人——柒天武留給你的不是二百兩,是二十兩,他這樣做是為了感謝你父親早年對他的關照?!?

李政光拍著大腿道:“原來是這樣,我怎么會是他的種!這個老劊子手也真是,給錢光明正大給就行了,干嘛要弄得這樣神秘兮兮的!”

張忠民道:“要怪還得怪我那天偷懶,若不是叫來那幾個背尸漢打掃衛生,這銀子也不會丟?!?

李政光心下冷笑道:說的比唱的好聽,銀子落到你手里還會給我么?嘴上卻道:“還是怪我自己的命,沒有財運。不僅如此,還背了‘野種’的黑鍋,若不是老子的氣量大早尋短見去了?!?

張忠民道:“現在就說這銀子丟了還為時過早,只要找到譚國民應該是可以追回來的?!?

李政光一聽來了興趣,問道:“去哪里找譚國民?”

張忠民道:“背尸漢也在找譚國民,他們在袁瞎子那里占卜了一下,算出在怡春院,我上午去怡春院找了,沒問出個所以然來。這銀子是你的,失主應該是你,以你為主體占卜會準確一些?!?

李政光深以為然,拉著張忠民來到濟州門外的城墻下。有兩個閑漢正纏著袁瞎子問這問那,李政光、張忠民站在旁邊聽了一陣,原來閑漢也在關心譚國民之事。一閑漢道:“聽說早在一年前你給譚國民算過命,說他今年主該發財,此事當真否?”

袁瞎子翻動著白多黑少的雙目道:“他找我算命是實,而且不止一次,但該說今年主發財絕對是謠言。”

閑漢道:“可人家現在已經發財了?!?

袁瞎子道:“譚國民天生的賤命、苦命、背時命,八字上批的話是‘身寒骨冷苦伶仃,做事萬般皆難成。忙忙碌碌無度日,終身打拱過生平。六親兄弟皆無靠,門庭冷落多苦凄’。如今他得了混路之財,這財本不屬于他,他違了天命絕不會有好結果?!?

另一閑漢道:“袁瞎子這回當心砸了你的招牌,二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誰得了做個本錢足夠一生衣食無憂,什么時候譚國民攜眷帶妾來你這里,看你有何顏面見人!”

袁瞎子道:“若真有此等事,不用你等操心,我會爬上凌云塔頂縱身一躍!”

閑漢道:“這話可是你說的,別到時不認賬!”

張忠民怕他們爭執起來會沒個完,打斷道:“袁瞎子算命!”

袁瞎子對閑漢道:“生意來了,拜托二位莫打岔,俗話說‘擾人生意殺人父母’,我沒有閑功夫陪你們擺龍門陣??凸伲垐笊仙桨俗帧!?

李政光于是報上生辰八字,并叮囑道:“要直說一些,光揀好聽的說當心不給錢?!?

袁瞎子嘴里念念有辭,“甲子、乙丑、丙寅”地掐算一番,然后道:“此命推來不用算,勞碌奔波討生活,子承父業宜計早,晚年衣食可食行。若要算得更準時,還須結合面相——我看不見客官的貴面,請坐過來一點讓我摸摸?!崩钫庾?,袁瞎子從他額處起摸,還一邊念著口訣,“天庭欲起司空平,中正廣闊印堂清。山根不斷年壽闊,準頭齊園人中正??谌缢淖衷聺{闊,地閣朝歸倉庫應。山林圓滿驛馬末,日月高懸邊地靜。陰陽肉多魚尾長,正面顴骨有神光。蘭臺平滿法令正,金匱海闊生微黃。三陰三陽不枯焦,龍藏虎伏仿相當。五岳四度無克破,便是人間可相郎。這位客官奸門粗長,生性好淫,錢財多在花街柳巷拋撒——”

李政光不悅道:“我要你照實直說,不是來問桃花運的,若問這個我該去武陵井找千里香。今天你不要講的太多,和你直說了,最近我本該進財,卻被別人拿走了,我想找到拿我銀子的,所以特來請你卜算他躲在何處,另外銀子是否已經易手?!?

袁瞎子于是又翻著魚肚眼掐算,說道:“這個人在西方頭上,具體位置在武陵井那邊,銀子尚未完全易手,只花了一小部分?!?

李政光給了袁瞎子一百文錢,然后把張忠民叫到一邊道:“袁瞎子的卜算應該不會錯,你當時去到怡春院是怎樣的情形?”

張忠民道:“老鴇吩咐守門的不讓背尸漢進屋,我進去后對里面情況不是很熟,問過粉頭,說沒有什么譚國民。”

李政光問道:“他們為什么不讓背尸漢進去?”

張忠民道:“說是背尸漢喜歡白吃豆腐?!?

李政光冷笑道:“簡直是瞎說!在所有的嫖客中,背尸漢應算是最規矩的,他們沒有錢,在怡春院敢白吃豆腐么?他們沒有錢,根本不敢進去?!?

張忠民問道:“那千里香為何要那樣說?”

李政光道:“只有一種可能——她們聽到了謠言,認為譚國民真有二百兩銀子,然后把他藏在那里,并囑咐所有的粉頭不許走漏消息!”

張忠民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說要找譚國民,千里香立即警惕起來,你猜得沒錯,譚國民一定是被他們藏起來了,這是麻煩事呢,得想個法子找到他?!?

李政光搔著首,然后打量張忠民:“你會作詩嗎?”

張忠民不解:“會作詩怎么了?會一點點?!?

李政光一把扯了張忠民:“會作詩就可以了,你跟我去怡春院。”

張忠民知道李政光是要帶他去狎妓,忸怩道:“干那種事我不在行?!?

李政光道:“這話你在我面前說可以,讓人家知道會小瞧你,你還算男人嗎?這都是柒天武把你給害的,我老早就要開發你,他老是說你要養家糊口,不能把你帶壞——這哪里是‘帶壞’?俗話說‘勸賭不勸嫖’,男人活在世上也夠可憐的了,老天爺就賜予了這一丁點樂趣,你卻把它抹殺了,你活得悲哀!”

被李政光這一番奚落,張忠民只好跟著他走了。

李政光是怡春院的???,他告訴了張忠民,怡春院的粉頭都有藝名,還分輩分,最老一輩的是“香”字輩,如“一品香”、“脂兒香”,現在的老鴇“千里香”正是這一輩的,時下當紅的是“花”字輩和“紅”字輩,花字輩最出名的是“四季花”。張忠民不解地問道:“何為四季花?”

李政光道:“這‘四季花’是四個粉頭,她們出生的季節剛好在春、夏、秋、冬四季。春天生的名春花、夏天生的名荷花、秋天生的名桂花,冬天生的名雪花。這四個粉頭是怡春院的招牌,她們不僅長得好看,詩畫琴棋略懂得一點。她們喝酒的時候喜歡作詩,不會作的罰酒,你讀過書,我帶你來就是和她們對詩的,把她們灌醉了還怕她們不吐真言?”

張忠民明白過來,笑道:“虧你想得出!”

張忠民一聽說粉頭還會吟詩作對,就有了興趣。二人來到怡春院,要了一間包房喝起了花酒。

“四季花”見張忠民是新人,就有意要賣弄,筵席尚未開場就一人一句唐詩宋詞吟開了。張忠民也不搭理,裝作不懂。菜肴傳全時,那春花吊起丹鳳眼看著張忠民道:“這位小哥哥來這里喝酒可知道規矩?”

李政光搶過話道:“人家知道,他和我一樣,是大老粗不會對詩,但粗話、野話說得好?!?

春花道:“今天不能說粗話、野話,誰說了重罰!”

李政光向張忠民擠眉弄眼道:“今天我倆慘了,非醉死了不可!也罷,牡丹花下死,做個風流鬼,你們誰出題?”

春花道:“荷花妹妹,你來出題吧?!?

荷花道:“還是你出題,幾個姐妹就算你的詩辭歌賦最好?!?

春花不再謙讓,說道:“時下是秋季,姐妹們各誦一首詠秋的七言詩,由兩個男人猜出詩作者是誰,猜著了出題者飲四杯,猜不著你二人各飲四杯!”

李政光道:“這不公平,你們人多,我們若飲四杯,你們得飲八杯才是?!?

春花環視眾粉頭:“姐妹們,你們認為可好?”

眾粉頭不語,李政光道:“她們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快出題吧,我犯酒癮了呢?!?

春花先出題道:

極目江天一望賒,寒煙漠漠日西斜;

十分秋色無人管,半屬蘆花半蓼花。

李政光與張忠民耳語一番,就道:“暫且擱一擱,等會一并作答。”

荷花想了想,吟道: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鈞。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

桂花緊接了荷花吟道: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輪到雪花了,她只是笑,李政光道:“該你了,笑什么?”

雪花道:“我笑你們想耍賴,答不出來,偏要說一次作答,哪有這等道理?”

春花道:“你不要管,今天這么多姐妹還怕他兩個?只管吟你的。”

雪花這才吟道: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

雪花念完,春花就望著李政光、張忠民二人道:“我們都吟完了,猜不中就爽快點飲酒,四四十六杯?!?

李政光道:“誰猜不中了?只是這樣不公平,我們猜不中要喝十六杯,猜中了你們只飲八杯?!?

春花道:“果如雪花所猜,你們耍賴了。”

李政光道:“也罷,就讓我徒弟作答?!?

張忠民道:“春花姑娘的‘極目江天一望賒’為元朝黃庚所作,題為《江村即事》;荷花姑娘的‘一蓑一笠’為本朝王士禎的《秋江獨釣圖》;桂花姑娘所吟乃唐人王建《十五夜望月》;雪花姑娘吟了三國時曹丕的《燕歌行》。本詩共十六句,你只吟了四句,不知該如何罰酒?!?

雪花急道:“我這就續上——”

李政光打斷道:“續上不算,你未吟完,至少也該翻倍——飲十六杯,這樣還是便宜你了?!?

荷花道:“雪花不飲十六杯,我們也不飲!”

眾粉頭齊聲起哄,想賴該罰的酒。李政光哪里肯依,硬是灌了雪花十六杯。粉頭們知道難不住張忠民,不敢造次,到下一輪時,春花道:“接下來仍以秋季為題,吟五言之句,無論男女吟了說出出處,飲了本份,不會的罰四杯,錯了的亦罰,我先開個頭——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出自唐人李白《秋浦歌》。”

春花吟罷飲了本份,荷花接聲道:“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出自劉禹錫《秋風引》?!?

荷花飲了本份,桂花吟道:“反照入閭巷,憂來誰共語。古道少人行,秋風動禾黍。出自唐人耿諱《秋日》。”

雪花飲了十六杯酒,已是面頰緋紅,她笑了半晌,才吟道:“戌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出自唐人杜甫《月夜憶舍弟》?!?

雪花飲了本份就把花傳給張忠民,張忠民不接,道:“別人吟的都是五言絕句,偏你吟的是五言律詩,不行,罰!”雪花又飲了二杯,張忠民這才接過花吟道:“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丈剿勺勇?,幽人應未眠?!?

張忠民飲了本份,把花傳給李政光。李政光吟道:“秋天日當午,手摸妹屁股,誰知這回事,男人更辛苦?!?

李政光吟罷,粉頭群起而攻之:“罰、罰、罰,你這是什么詩,和薛蟠的《女兒樂》一樣下作!”

李政光一人難敵眾口,只好認罰。張忠民隨即說道:“既是吟詩,就得自己創作,今天我們就以窗外景物為題作詩?!睆堉颐裢崎_窗,呈現眼前的乃是穿城河畔的楊柳,遂吟道:“江堤楊柳色蕭森,颯颯西風度遠潯。流水無人雙雁下,夕陽滿樹一蟬吟。幾經霜葉催黃落,是處樓臺瘦綠陰。行客莫教回首望,下堪攀折惱秋心?!?

張忠民吟罷飲了本份,將花傳予雪花。雪花已不勝酒力,在眾人的催促下吟道:“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張忠民擊掌道:“雪花姑娘成王昌齡了,這還不算,如今是秋日,她卻要吟春柳,大家說該如何罰?”

春花道:“罰二杯算了,你看人家都已醉成這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姐妹們今天已醉得不成人樣,詩就不必作下去了?!?

李政光道:“我知道你們今日是逢上對手了,也罷,你得把‘紅’字輩四姐妹叫來陪我們喝酒。”

春花道:“就你嘴臭,誰不敢作詩了!”

春花很快就叫來“紅”字輩的月月紅、映山紅、小桃紅,獨獨缺了“一點紅”,李政光叫道:“‘一點紅’為什么不來,她不肯給面子么?”

春花道:“她身體不爽,今天就饒了她吧?!?

李政光道:“她準是害了‘相思病’,我是治這病的高手,去把她叫來。”

春花只是不肯,這就更讓李政光猜疑。他今日喝花酒的目的是要灌醉一個粉頭,然后從她口里套問譚國民的下落,如今目的已達到,稍后散筵,李政光就擁著醉薰薰的雪花入了房。張忠民則被風騷外露的月月紅連說帶拽扯入花房。

張忠民隨了月月紅好比蒙童從了名師,他的“智力”得到超前開發。月月紅柔情似水、風情萬種,令張忠民如癡如醉。感慨這二十余年時光算是白過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如此銷魂佳境……畢竟是欲河初涉,一會云消雨住,張忠民心滿意足從花房出來,付了酒錢、房錢。又等了一會,隔邊花房的門也開了,雪花把李政光送出來,嘴里還在反復叨念道:“哥哥,我和你說的話千萬不要外傳,香媽媽知道,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李政光推開雪花道:“你醉了,快回房休息,當心禍從口出!”

雪花道:“這個秘密我只跟你說了,我再沒跟第二人說過,哥哥你不會出賣我的。”

李政光掙脫雪花,和張忠民一起走出怡春院。張忠民忍不住問道:“雪花跟你說了?”

李政光點頭:“這個女人,一開始還牙關挺緊,到了酒勁上來就把持不住了。”

張忠民又問:“譚國民真在怡春院?”

李政光點頭:“他昨天晚上一個人攜了銀子就來到怡春院包下了一點紅,初時千里香還不在意,到了天亮以后不斷有謠言傳到怡春院,千里香就真以為譚國民有二百兩銀子,她估計背尸漢不會善罷甘休,除了吩咐不要放背尸漢進院,還叮囑粉頭不可向任何人透露風聲。”

張忠民問道:“譚國民身上還剩下多少銀子?”

李政光道:“玩那個花錢不多,這幾天加上喝花酒也才花了二兩銀子。雪花說,等風聲平息后,千里香就要想法子把他的銀子榨干?!?

張忠民道:“你可要抓緊,等到千里香把他身上榨干了,就沒你的份了?!?

李政光愁苦著臉道:“我能不急?可是人在千里香手里,我一個小公差無權無勢,能向他要人嗎?”

張忠民見李政光楚楚可憐的樣子,遂道:“你平常挺有辦法的,現在怎么沒了主見呢?”

李政光嘆道:“不怕你笑話,我是個最沒底氣的人,平常才咋咋?;W詨崖晞?,俗話說咬人的狗不叫,我若是真有本事時,也用不著這樣。忠民,你是有辦法的人,你一定要幫我?!?

張忠民道:“辦法確實有,而且是現成的,只是你沒想到而已?!?

李政光喜出望外,欲知張忠民有何辦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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