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回京以來,不曾回過老宅。
蘇家沒落改從商后,雖不似從前名滿天下,但財富累積迅速,蘇父作為獨子,手中自是資產(chǎn)豐厚,只是蘇家姑姑經(jīng)商更是一把好手,故而與之相比稍有遜色。
因著蘇母與老太太不和,生出許多是非,后這一脈更是離京別居,故而老宅對于我而言,并非什么好地方。
只是打斷骨頭連著筋,老太太要見我。
長輩請見,不得不從了。
這一去,應(yīng)是家宴。
顧逢給我說了些蘇家這些年的事,也為我備好了應(yīng)準(zhǔn)備的禮。
譚章遠(yuǎn)不知怎的也知道了這事,也是將事也告訴我,禮也為我準(zhǔn)備,還道顧逢不如他知曉得清楚,讓聽他的。
東西和話送來時,顧逢和鐘昆正在身旁。
“譚章遠(yuǎn)這面面俱到的,倒是沒了我的用武之地啊。”顧逢笑道。
“是啊,文鈺姐姐這一聲弟弟也不是白叫的,好處怕是屋子都裝不下了。”鐘昆同顧逢坐挨在一起的,顧逢將他的手握在手心。
“得了,別打趣我了。弟弟太嫩了,我這和離過的人,下不去手。”我連連擺手,譚章遠(yuǎn)對著我,總是青澀的,帶著水光的眼睛,似有若無地勾著我,確實難以抵抗。
“我倒覺得譚章遠(yuǎn)是心甘情愿的,你不在京中不知,他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對女人退避三舍,也是出了名的難以接近。如今到了你這兒,上趕著捧出一顆真心讓你瞧。”
鐘昆在幾人中和譚章遠(yuǎn)關(guān)系相較最親近,也是因著性子溫和好相處。
“我們也只是說道說道,最終都是要你自己拿主意。”顧逢道,“這次回去,我估摸著十有八九是要為了你的親事。”
“若真是為了這事,他們也真是沒事找事。”
蘇家老宅
雖是家宴,卻只有蘇老太太和蘇家姑姑姐姐。
“聽聞你回京了,我還當(dāng)是假的。畢竟老宅日日來往的人情里,沒有一個蘇家嫡小姐的名字。”老太太坐在正位。
“我原以為,我們一家是被您給趕出去了,就沒有回來的必要。”我和老太太向來都是針鋒相對。
“文鈺。”蘇家姑姑開了口,“你奶奶也是想你,你一個姑娘家,孤身在外,若出了什么事,那該如何是好。”
“姑姑,這些話便不用說了。”若真關(guān)心,何必等到現(xiàn)在。
蘇家姑姑對我,一向不錯,只是這不錯,從來都是建立在我人畜無害的基礎(chǔ)上,畢竟,我也只是個侄女罷了。但受了恩惠就是受了,她的好我也受了,做事便有了拘束。
“文鈺妹妹,今日我們是想同你說說你的親事。”堂姐開了口,“你是和離過的人,不好二嫁。你姐夫的弟弟,是個憨厚老實的,他一直都是喜歡你的,我瞧著正好。”
我放下了筷子。
“堂姐,我記得他已經(jīng)娶了人家吧。”
這些人,當(dāng)真沒事找事。
“娶了正妻,你過去可以做平妻。你也知道,你是和離過的人,能做平妻已然不錯。”堂姐那自以為是的模樣,宛若施舍,這些年沒見,倒是一點都沒變。
“你堂姐說的有道理,或是嫁給你王叔家的嫡子做平妻,也是不錯的。”老太太也開了口。
“所以,今日您叫我來,是為了讓我嫁人?”我笑道,“奶奶,我的婚事,從前不勞您操心,如今、日后也都不勞您操心。我們是分家了的,您過您的,沒有必要再多生出些事端了吧。”
“堂姐,你也更別操心了,您也是個眼皮子淺的,管好自己就好,旁的,就別插手了。”我的話,算不上好聽。
“堂妹,如今我們才是你唯一的親人,否則,誰會為你操心!你滿京城的問問,哪個高門顯貴會娶一個和離過的女人,可別眼高手低,到時候惹人話柄。”堂姐這個蠢貨說話,我也從來都覺得刺耳。
“今日就到這吧,情深意重的戲碼我們還是別唱了。老太太你年紀(jì)大了,我脾氣不好,怕說了什么惹您生氣,就先告退。”
我明知今日不是什么好的,卻還是來了,如今到底是長大了。
姑姑在我快出府門時追上我,“文鈺。”
我適才才說了她女兒。
“姑姑。”
“文鈺,你堂姐說的親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應(yīng)該嫁給更好的。”
“姑姑。”我想說些話諷刺,卻又收住了口,“我先走了。”
和離,只是一個和離罷了,如何變成了阻止我嫁娶的理由,不過是為著虛無縹緲的面子,便妄想把我當(dāng)做可供人挑選的貨物,做夢。
檀府書房
譚澄澄急得團團轉(zhuǎn),“小章遠(yuǎn),你就不著急嗎?蘇家可是要給蘇文鈺定親啊!”
“他們打算定誰?”譚章遠(yuǎn)喝著茶,慢條斯理。
“她堂姐夫的弟弟,叫什么來著。”譚澄澄記不大清。
“那我何必著急。”譚章遠(yuǎn)道,“一個一無是處的蠢貨,何須勞心費神。何況,文鈺也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
“你就是死鴨子嘴硬!”譚澄澄坐了下來,喝了一杯水,“就算,文鈺姐不會嫁給他,那難保不會嫁給旁人。”
“京城之中,誰容貌在我之上?”譚章遠(yuǎn)問。
“沒有吧。”譚澄澄想了想。
“除了皇家子弟,誰身份比我尊貴?”他又問。
“沒有。”
“哪家公子府中比我干凈。”他問。
“沒有。”
“哪家的婆婆比我母親更和善?”
“沒有。”
“那誰比我更了解蘇文鈺?”
“沒有。”
譚章遠(yuǎn)笑了,“沒有萬全準(zhǔn)備,我怎么敢輕易做事。京城沒有比我更適合蘇文鈺的人了,也沒有人比我更愛她。更沒有人敢和我搶。”
譚澄澄頓了一下,“譚章遠(yuǎn),你這算是,步步為營嗎?”
“步步為營?”譚章遠(yuǎn)想了想,“失而復(fù)得的東西,那就是命中注定。我對她的心思,你不也說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文鈺姐怕還是以為,你是那個人畜無害的譚章遠(yuǎn)吧。”譚澄澄不禁感慨。“文鈺姐是什么意思?”
“我日日去她府上。”譚章遠(yuǎn)意味深長道。
“靠!你們!我為什么一點消息都沒有!”譚澄澄拍案驚起。
“自然是我把消息封住了,免得生了閑言碎語污了她的耳。”譚章遠(yuǎn)見他眼神逐漸變味,不強調(diào)道,“我只是陪她用膳。”
“幸好幸好,否則我都要選擇大義滅親了。”譚澄澄拍了拍自己受驚嚇的心。
譚章遠(yuǎn)移開眼,不忍看他的傻樣。
“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提親啊?”譚澄澄翹著腿,癱在凳子上。
“我第一次去見她后,便和母親商議此事了。”譚章遠(yuǎn)道。
“伯母同意了?”譚澄澄有些懷疑。
“沒有。母親說讓她考慮考慮,但昨日,母親讓我過去,同意了。”他露出了幾分柔軟。
“如此,你也算心滿意足了吧。”
譚母是個溫和的,秉承兒孫自有兒孫福的行事,對于子女的決定一向不會插手。
譚章遠(yuǎn)這些年孤身一人,不近女色,她也沒有過多強求。她這個兒子是個有主意的,她不需要為著這些事鬧的母子不痛快。
直到他來找自己,談及求娶蘇文鈺一事。
坦白說,蘇文鈺不是譚母心目中喜歡的兒媳婦人選,從前就過于張揚,如今回京后也不是個低調(diào)的。
但是,她這兒子就是個沉默安靜的,或許互補也是個好事。
至于蘇文鈺的和離之身,她不在意,左右是兒子自己決定,但作為譚家當(dāng)家主母,她卻必須考慮這個問題。譚家的體面,必須要維護。
所以,她讓譚章遠(yuǎn)給自己一點時間考慮。
譚父回來后,她與他說了此事。
譚父道,“譚家的體面不需要用子女的幸福來換取,月兒(譚章遠(yuǎn)姐姐)入主中宮,也不是為了尊貴榮耀,只是因為她與天子兩情相悅,孩子們長大了,已然諸多不得已,嫁娶一事,便隨他們吧。”
譚母被這話說動了,后來她為譚章遠(yuǎn)收拾小閣樓時,便下了決定,同意此事。
譚章遠(yuǎn)自幼像個小大人,便為他修了一個小閣樓,他不愛同家里人說話,總愛呆在里面。
看著閣樓里擺放整齊的畫,帶著歲月痕跡的小物件,還有小暗閣里那對形單影只的傳家玉佩,譚母便沒了阻攔的意思。
于是,府中悄無聲息地?zé)狒[了起來。
京城一年中最盛大的燈會開始了。
花燈流離宛轉(zhuǎn),絢爛奪目。
禮花如星雨落入凡塵。
街道飄香,似有似無。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我應(yīng)譚章遠(yuǎn)的約,來逛燈會。
離京數(shù)年,這樣的喧囂熱鬧已然忘卻。
我并不愛人潮擁擠,但卻并非不能接受,但譚章遠(yuǎn)帶我去的是一安靜之地。
這里,除了商販,只有我與他二人。
“我們一家一家的看過去,可好。”他低下頭,詢問我的意見。
“嗯。”
第一家賣的是一些團扇,只是奇怪,只有七八把團扇。
我拿起其中一把,上面竟繡了一個“鈺”字。
我又分別拿起其余幾把,皆是有些小心思在的。
小販賠笑道,“蘇小姐,這一把是南楚三年六月所做,這一把是南楚四年五月……”
四周安靜,唯剩下小販的聲音。
“制作者,譚章遠(yuǎn)少爺。”
我手中拿著一把制作精美的團扇,“譚少爺,技藝精湛啊。”
“繼續(xù)看看吧。”譚章遠(yuǎn)只是笑著。
第二家,是花燈,只有一盞。
流光溢彩的水晶花燈,造價不菲。上面雕刻了一個蹁躚起舞的小人兒,栩栩如生。
第三家,是首飾,樸素的木簪,卻鑲嵌了昂貴的玉石。不太好看。
第四家,是衣服,一套針腳粗糙的,一套輕盈華貴的。
第五家,是小吃。糖葫蘆,驢打滾,甜醪糟,糖畫……
第六家,是一幅畫,畫中人,是她策馬張揚的輕狂模樣。
六家商鋪,全部看過了。
譚章遠(yuǎn)拉住了我的手,這是他第一次主動。
男人的手溫?zé)嵝揲L,骨骼分明,牽著我,剛剛好覆住我的全部。
他帶著我去了河畔,河燈飄滿了河面。他遞給我一盞燈,紙和筆。
“這是祈愿。”他道。
我接過,和他都寫下了祈愿,放入河燈,任它飄遠(yuǎn)。
“你寫了什么?”我問。
“我不信這個。”他道,“但如果是真的,那就祈愿,你之所愿,皆能實現(xiàn)。”
我望著他,他看著我,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文鈺,我想要的,便會自己去掙。”
“團扇是我做的,因你從前說,要有一間屋子,放天下各種團扇。”
“花燈是我讓人訂做的,因你最愛琉璃炫目的花燈。”
“首飾是我做的。木簪,是你曾說艷羨尋常百姓的相互扶持,你想,我便能做到。但鑲嵌的玉石,是我能給你的更大的幸福。”
“衣服也是我一針一線繡的。這不是件易事。我不需要你為我洗手作羹湯,繡花做衣裳,我能給你煲湯做菜,精美華服。”
“小吃是我讓人去尋的,都是你曾愛吃的那幾家。嫁給我,你仍舊可以做自己,你所有的喜歡,都可以一如從前。”
“那幅畫,是我從前畫的。我對你的心之所向從那時開始,我愛的是蘇文鈺,所有的蘇文鈺。你不用為了任何人任何事有所改變。”
“文鈺,是我,尋求你的庇護和愛,主動權(quán)在你,不在我。我對你,蓄謀已久。”
“譚章遠(yuǎn)以蘇家少夫人之位聘汝為婦。”
絢爛的煙火在夜空中綻放,男人的面容在這一刻如此成熟。
我半晌沒說話,望著他。
將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之上,我大概真的極其幸運,“那日后,便麻煩你了。”
譚章遠(yuǎn)猛地抬起來頭,眼中竟是紅了,他抱住我,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