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平
見朱回到通財鎮的混元派府邸，混元派的掌門宋平正坐在客廳昏暗的燭光里，扶著額頭，眉頭緊鎖，似乎有很多的憂心事。
這個混元派新上任的掌門，是個女子，上任掌門死的突然，只留下兩個女兒，十八歲的長女宋平自然繼承了位置。
但她對維持這個門派似乎感到很是吃力，所以上任不久就急于招婿，一起撐起這個門派。
江湖上那些稍微大一些的門派，都有自己專門的營生，像月明樓和玄霜教這種實力拔尖甚至獨霸的，自然一切營生都是它的，因為那些經營不同事業的門派都屬于它們。除了金銀之事被四大門派壟斷，各行各業都有一些頂尖的門派：
譬如醫藥方面的連桑谷，紡織方面的七秀坊，文史方面的修文閣，陰陽卜算的九問閣，園林建筑的神秀山莊，鑄造兵器的鑄劍閣……
這些數不勝數的門派中，大多自身都兼修武藝，但仍需要尋求那些武力強大的門派的合作或者庇護。有的門派，自身作用不大，武藝不好甚至不習武藝，又沒有武道強者支持的，往往傾滅——譬如修文閣，譬如鑄劍閣……
而混元派的主要營生，除了作為立業根基的易筋接骨之術，就是水陸的交通往來——這也是混元派在通財鎮立派的原因。
通財鎮路通南北，水貫東西，幾乎是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交通異常便利。
東西南北滿天下跑，難免會接觸到很多人和消息，因此混元派也暗中經營諜報之務，跟天下那些專門的諜報門派也多有合作。
而情報，對各派來說又尤為重要。
也因此，混元派成為了月明樓和玄霜教爭搶的對象——盡管混元派目前在玄霜教的掌控當中，但在許多門派都叛離玄霜加入赤炎盟的情況下，玄霜教對這些依附的門派，已經不再信任。
見朱還在月明樓時，就聽月明樓主提起過混元派。他說過，像這樣的門派，要么拉攏，要么毀滅，不管不顧，不是明智之舉。
其實她心里清楚，上一任混元掌門的死，八成可能是月明樓的手筆，剩下兩成，則是玄霜教。
如今新掌門上位，兩大門派或許在觀望她的態度，或許又有別的打算。
新的混元掌門，生死就在兩大門派一念之間，命在旦夕。這也許是她為什么那樣急切地想找一個護衛的原因。
見朱在兩大門派都待過一段時間，對這些江湖爭斗之事，還是略為了解的。
見朱走近宋平。
察覺到了有人靠近，宋平抬起了頭，看到是自己新請來的護衛，眉頭松了松。
“掌門看上去很憂心？”見朱問道。
“玄霜教的使者剛剛來過了。”宋平嘆了口氣，“我們混元派家里的事都處理不完，還得替他們去找人……”
“找人？”
“就是……”宋平看著面前燭光映照下的女子，愣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剛剛那使者交給她的畫像……
她緩緩站起身，看見朱的眼神開始有所打量：“月明樓不久前逃跑的殺手，小閻王見朱，據說是因為刺殺玄霜教主失敗，你……知道嗎？”
“知道。”
見朱回答道，低垂的眼眸里閃過警覺。
宋平在她身邊緩緩踱了一圈。
空氣有些安靜，只有宋平的腳步聲，晚風吹入，燭火搖晃，映在墻上的人影也隨之抖動起來。
宋平立定在見朱面前，盯著她。
見朱不禁皺了眉頭，抬眼與她對視：“怎么了？”
她討厭這種被人打量的感覺。
雖然只有十八歲，這個宋大小姐行事舉動卻成熟穩重，看人的眼神也充滿了凌厲。
“……”宋平頓了半晌，收回目光，說道，“記得你是我的貼身護衛，以后不管在哪里，都要跟著我。”
見朱討厭這種被人命令和掌控的感覺，以至于討厭的表情已經流露出來。
幸而宋平及時補充道：“你不是我的奴仆，我無權命令你做什么，但是我給你秘籍，你來保護我，這是個公平的交易。”
“……”見朱點了點頭，“我會的。”
……
……
（二）
見朱抱著刀，靠在門外的廊柱上，百無聊奈，不時看看天，不時看看地，不時冥思，不時出神……
耳邊的聲聲爭吵卻不依不饒地往她耳朵里面擠——
宋家的兩個小姐正在爭吵。
見朱倒是不想聽，但又不能走遠，只能忍著。
二位小姐爭吵的內容，來來回回，也就是那么點兒事。
——混元派不久前死去的掌門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他暴死后，十八歲的長女宋平自然而然就繼任了門主的位置，但小一歲的次女宋安，懷疑長姐為了門主的位置，趁著自己不在，謀害了她們這個偏愛長女、不愛次女的親爹。
“爹爹從小就偏愛你，到死都只想著你！我什么都沒有！你早就想要門主的位置了！”宋二小姐帶著哭音，“我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死了也就罷了，他怎么會提出這種不講道理的要求？”
原來宋安出生時難產，自小便體弱多病，常年在外治病，如今聽聞父親暴死的音訊，才匆匆趕回來。一回來，就是現在，便和姐姐宋平吵上了。
宋二小姐不時咳嗽幾聲，吵著吵著，咳嗽聲逐漸綿長起來，到后面，以至于咳得說不了一句完整的話。
接著是宋大小姐的聲音：“安安，這些都是父親的決定，是為了混元派上下成千上萬弟子的安危！我不想和你搶什么東西。”
然后就聽到一個帶著慍怒的男聲低喝道：“你別吵了！安安身體不好！”
見朱探頭去看時，正看到一個白衣男子把青衣的女子攬入懷里，盯著宋大小姐的眼神明顯不友好。
那個白衣男子身材偉岸，長發半束，側臉輪廓線條分明，看上去是個美男子，隱隱約約，還有些眼熟？
見朱皺了皺眉，卻想不起來哪里見過他。
青衣的當是宋二小姐，與宋大小姐年齡相仿，身形也相似。
“我永遠不會娶你的！”
那個男子摟著青衣女子，對宋平冷冷地說道。
宋大小姐看著白衣男子，抿了抿唇角：“要不是為了爹，為了混元派，你以為我稀罕嫁給你？！”
兩個人帶著不悅的眼神盯著彼此，皆是毫不退步，相看兩相厭。
半晌，混元掌門看了妹妹一眼，先垂了眸，不再多說，走出了房間。
……
……
……
（三）
見朱跟在宋平身后，二人無話。
走了半晌，她發現宋平只是無目的又無聊地在園子里兜圈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宋平蹲到水塘邊，看了看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無厘頭地問了一句：“歐陽，我是不是很討厭？”
見朱只告訴過她，自己姓歐陽。
這是她的真姓，她的全名，叫歐陽見朱。
當時聽到她的姓氏的時候，宋平有些驚訝，說這個姓若干年前還挺有名頭，現在已經不多見。
“我不知道。”見朱如是回答。
“那就是討厭嘍？……”宋大小姐垂眸，有些委屈的樣子。
“……”見朱看了她一眼，頓了頓，問道：“那個男人是誰？”
“你不知道他嗎？”宋平起身，轉頭看向見朱，“我還以為天下俠士都知道他呢。”
我之前可是殺手，不是俠士。
見朱心想。
“白衣浪子葉白非。”宋平說這個名字的時候，語氣溫柔憧憬，眼神里不可避免地閃爍著少女的情懷。
白衣浪子？
熟耳。
很久以來，自己的記憶就有些混亂和缺失，直到最近才有所恢復，但新舊記憶有時會混沌不清。
見朱仔細一回想，才想起，她之前、大概是兩年前，執行任務的時候，和這個人有過交手——這個人多管閑事，阻礙她執行任務。
原本她刀下是不會留活口的，但是這個人輕功太好，跑得太快，況且又不是執行任務的對象，她便沒有奮力追殺，讓他跑了……
難怪剛才覺得臉熟……
“既是浪子，怎么會在這里？”見朱問。
“你看不出來嗎？”宋平說道，“因為他喜歡安安。”
宋平開始講述事情前因后果。
原來兩年前，宋二小姐遠出治病，半途卻遇到了橫躺在路中間，渾身是血的葉白非，順道救了回來。葉白非醒后，說要報答宋二小姐的救命之恩，宋二小姐于是說：“大恩不言謝，那你就以身相許吧！”
于是，一個江湖浪子，自此成了混元派未過門的準女婿，陪著未婚妻四處求醫。
同時，這個準女婿，也和他未婚妻一樣，不喜歡這個頗受偏愛的大小姐。
“兩年前？什么時候？”見朱問道。
“那天，是六月初四。”
宋平記得很清楚。因為常年居于深閨之中的她，從沒見過傷得這樣重的人，也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男子。
“……”
兩年前的六月，不就是她和葉白非交手的那一回嗎……
見朱心下只希望這個葉白非不要認出自己。
……
……
事與愿違，當天晚上，那個白衣浪子葉白非就來找麻煩了。
他在宋大小姐房門和見朱打了個照面，遠遠地，二人就感覺到了彼此間涌動的微妙氣氛，于是剛一靠近，二人直接刀劍相向起來。
房內的宋平聞聲而出，攔在二人中間，喝道：“別打了！”
見朱先收了刀。
葉白非頓了頓，也收了劍，走到宋平跟前，有些生氣，道：“你知道她是誰嗎？”
“她是我新請來的護衛。”
“護衛？”葉白非看了一眼宋平身后的見朱，冷笑道，“一個以殺人為生的護衛？你知不知道她是……”
葉白非話沒說完，就被宋平打斷：“我做事，你不要管。你還是多去管管你的未婚妻吧，她身嬌體弱的，你出來這么久，她怕快要斷氣了！”
宋平的語氣里也并不客氣，甚至還有一點嘲諷的意味。
“你！……哼。”葉白非看了見朱一眼，又看看宋平，不悅地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顯然，他已經認出了見朱。
畢竟，兩年前那次可是他受過最要命的傷，他估計這輩子都忘不掉。
宋平看著葉白非的身影消失在轉角，皺了皺眉頭，不悅地道：“這個人，總是愛找我麻煩！”
她又轉過身，對見朱略抱歉意地道：“你不要放在心，他應該是針對我的。”
“……”見朱心里自然清楚他針對的是誰，卻不多說，只點了點頭，“嗯。”
她在這里待不了幾天了。
……
……
……
（四）刺殺
見朱明白為什么宋小姐急于找一個人來保護自己了。
——她剛到混元派沒兩天，就已經幾次從殺手手下把混元掌門宋平救下，最開始一兩次還不熟悉如何去做護衛，不慎讓宋平受了傷……自此她便只好寸步不離守著。
來刺殺宋平的殺手，實力參差不齊，或許想要殺宋平的人不止一個。
見朱只是重傷那些殺手，并沒有取他們的性命。畢竟，她現在是護衛，而不是殺手，她也不會再去做殺手。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她絕不殺人。她只是不想、不喜歡，并沒有什么標準或者底線。
這次的殺手，是月明樓的。
月明樓派出殺手，或許是因為昨天的事情。
昨天晚上，月明樓的使者突然來訪，希望混元派能夠加入赤炎盟，一起對抗玄霜教。
混元派掌門并沒有給出肯定答復，也沒有回絕，而是以新上任，對個中事務還不太熟悉，需要先處理好派中事務為由，搪塞過去。
當時在通財酒樓二樓雅間，只有見朱站在宋平身邊，她聽得到她們全部的對話。
“拒絕月明樓的后果，宋掌門難道不清楚嗎？”月明樓使者說。
“我當然清楚。”宋平道，“只是我父親是誰殺的，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父親事發突然，現在門中大小事務繁雜，還請使者稍等一段時日，待我處理好門中事務再談。”
“……”
久經苦難的天下人都痛恨玄霜教而偏向月明樓，像宋平這樣兩邊都不偏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
連見朱也不明白，宋平究竟是怎樣想的。
雖說她也不喜歡月明樓，但她知道，現在天下的大勢，是棄玄霜入月明。畢竟，月明樓不像玄霜教那樣冷酷殘暴。
……
“為什么不加入月明樓呢？”使者離開后，見朱問宋平。
“我沒有選擇。”宋平道，“我一旦表明態度，另外一方就會立馬來剿滅混元派……除非，混元派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
“……”見朱似懂非懂，她一向對這些江湖斗爭的事感到頭疼。
宋小姐或許不知道，在月明樓眼中，不接受就等于拒絕，他們不會空耗時間和耐心去等待。更何況，宋大小姐一死，宋二小姐就會是更好的選擇。
月明樓需要一個新的代理人，或者毀了這個門派。
它選了一個成本更低而可能的成果更大的途徑，刺殺混元派不偏不倚的掌門宋平，然后讓偏向赤炎盟的二小姐繼任。
見朱擋在宋平身前，腳下是兩個重傷不醒的殺手。
還剩一個殺手與她對峙著。
月明樓的殺手素以精準狠著稱，這次派來三個殺手，見朱手里的刀已經有了零星的缺口。
她握緊了手里的刀。
“是你！”面對的那個殺手看清見朱后，睜大了眼，不禁地叫了一聲。
見朱沒有回應，一刀挑去，殺手劈刀格擋。“噌——”一聲，見朱手里那把之前從鐵匠那里換來的刀，已經一斷為二……
那個殺手卻無心戀戰，直接破窗而出，然后沒了影……
見朱看著手里的斷刀，愣了愣，轉身扶起宋平，道：“我可能不會在這里待很久。”
她知道，剛剛那個殺手已經認出了她。
月明樓的人，很快便會找過來。
宋平默了默，然后點了點頭，道：“要不了多久的，我會盡快處理好。”
……
……
……
（五）左使及朱
月明樓
剛執行任務回來的殺手單膝跪拜在一個絳衣女子面前，這是月明樓的左使及朱。
月明樓的殺手都是美人，這個從殺手做起的左使也不例外。
“大人，這次刺殺混元派新任掌門的任務失敗了……”
“那就再去一次。”月明樓左使道。
“大人……”
那個殺手欲言又止。
作為月明樓主最為器重的人才之一，這個及朱左使，平時就與叛逃的殺手見朱走得近……
“怎么？”左使及朱對殺手這樣的吞吞吐吐感到不滿。
“屬下在宋平身邊，看到了那個叛徒。”殺手心底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如實匯報，“她現在是宋平的護衛。”
“哦？”左使及朱有些意外，點了點頭，“唔，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向樓主稟報。”
她說著又看向殺手：“你去執行另一個任務。”
“屬下有負大人……下次一定不會失敗了……”
“……如果還有下次，你就不用回來了。”
月明樓左使的話平平淡淡，說得好像要放她自由一樣，但她卻聽得心底一顫：“……是！”
殺手應罷，便低頭轉身退了下去。
……
及朱卻微微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
……
……
（六）
深夜。
風吹樹影動，烏云行蔽月。
睡在外間榻上的見朱睜開眼，握刀而起。
烏云漂移，月光從紙窗戶外照進房中，映出榻前模糊的人影。
“是你？”
“是我。你還是那么警覺，師姐。”見朱榻前的人影說道，似乎與見朱頗為熟悉。
從今天那個月明樓殺手逃走，見朱就知道，他們一定會追過來。
只是沒想到，只來了一個人。
“只有你一個人？”見朱有些疑惑，說道，“及朱，你不是我的對手。”
“我知道。”月明樓左使及朱道，“樓中除了公子，沒有一個人是你的對手。”
見朱沒有接話，而是想聽來人的目的。
如果不是來追殺自己，她想不到來人還有什么目的。
“師姐，跟我回去。”及朱說道，“公子最看重的就是你，他只是在氣頭上，他一定不會殺你的。”
“這是他告訴你的？”見朱反問。
及朱微默，又道：“即便他不說，我也看得出來。”
黑暗里，見朱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
她當然知道，那個人是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
他是那樣冷酷涼薄，沒有任何常人的情感。
“我不會回去的。”見朱說道，“我沒有回頭路可走。”
她說得很堅決。
“師姐……”
“你不必多言。”見朱打斷了還想要勸說的及朱，“無論還有多少殺手來，無論他們追殺多久，我都不會變。”
“……”及朱知道，自己此次的勸說到底還是多此一舉了，明明早已預料到見朱的態度，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你傷得公子很深，他很難過……”
見朱冷笑一聲。
她心里冷冷地道，他沒有感情，又怎么會難過？如果難過，也只僅僅是因為不想失去一個好用的工具而已。
及朱頓了頓，又問道：“你有沒有什么想和公子說的？”
見朱漠然，道：“告訴他，他沒死，我很失望。”
“你……”
原本一心想要勸回見朱的月明樓左使聽到她這樣冰冷的話，感到有些惱怒。
她看了看不為所動的月明樓前殺手，有些失望，轉身離去。
……
見朱躺下，枕著手中的刀，看著被月光照亮的窗戶，想到一些事情，心神不寧……
……
……
“還沒有找到她？”
月明樓主坐在案邊，看著手里的卷牘，對簾外的左使及朱問到。
左使及朱頓了頓，道：“……還沒有，她賣刀之后就不見了人影。”
“是嗎？”
月明樓主的語氣里，似乎認為這件事無足輕重。
“繼續找吧，只要是個活人，她還會再出現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