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沒有心
大雨如瓢潑。
小姑娘在樹下避雨，等待著師父師兄歸來。
不好的預感從心頭升起。
那種不好的預感幾乎伴隨了她一路，只是此刻格外明顯。
她的師兄從山上走了下來，步態沉緩。
他看著手中的短刀，似乎完全感覺不到打在身上的傾盆大雨。
那把短刀上還在滴著血。
那是師父送給兩個徒弟的，一人一把。
心里不好的預感似乎得到了某種驗證，小姑娘還需要進一步的確認，她不敢相信……
雖然她早就覺得自己這個師兄有時候有些奇怪，但是心里卻期望著那是一種錯覺……
所以不論師父去哪里，只要師兄在，她都會跟著。
然而這一次，她沒有跟過去。
……
……
“師父呢？師兄？”她強作鎮定，聲音卻止不住地顫抖，“你告訴我，師父在哪里？”
她哭了起來：“師父怎么了？你把師父怎么了？……”
少年只是矗在雨里，面如死灰。
“死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語氣也是一樣的冷漠，“她死了。”
小姑娘抓住他：“師父對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你忘恩負義！你不是人！你沒有心！……”
“閉嘴！”少年暴起，一把推開激動地抓住自己不放的小姑娘，“是她！是她殺了我全家！她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手上沾滿了罪惡的鮮血！她該死！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他大喊著，沖進了大雨里，身影消失在密集的雨幕中。
……
……
……
（二）修文閣
天下有數不清的各種門派，做著各種不同事，有的專攻醫藥，有的專攻卜算，有的專攻殺人……
修文閣，則是一個以讀書習字、筆墨文章為業的門派，各派掌門一般都會延請修文閣弟子去教自己的孩子或者弟子讀書識字。
修文閣是江湖上為數不多的存在時間較長的門派。
大概是因為它往往不涉及江湖廝殺的事，也不修習武功。
然而，六年前，修文閣仍然在一夜之間，被月明樓血洗。滿門七十多口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無一幸存。
月明樓只派出了一個殺手。
一個初出江湖不久的殺手。
她的名字，叫做見朱。
也正是這一場屠殺，打響了這個殺手的名聲。
此后一場又常血腥的屠殺里，這個殺手的名聲開始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光是聽到她的名字，就能聞到血腥味。人們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小閻王”。
……
而修文閣被血洗的原因，是閣主寫了一篇痛斥月明樓殺人如麻、與玄霜教同流合污的文章。
月明樓則在江湖放言，修文閣早已是玄霜教附庸，得到玄霜教庇護，對月明樓進行污蔑誹謗，意圖是破壞江湖的正義力量，所以，它要清理這個“邪惡力量”的支持者……
月明樓殺人一般只會暗殺重要人物。
像修文閣這樣被滅門的，算是少數。
不過修文閣等門派覆滅的慘狀，還是讓那些原本對月明樓有所不滿的門派，不得不站到月明樓一邊，不敢再有所行動。
……
……
……
（三）藏器
修文閣派姓“軒轅”。名叫“軒轅藏器”的少年，是修文閣閣主的長子，也是修文閣唯一的幸存者。
軒轅藏器天生神力，性格乖逆，不愛修文習字，卻好舞刀弄劍、修習武功，為此常常和修文閣主發生爭執。
在一次爭吵后，十歲的孩子選擇了離家出走，想要跟隨江湖浪人浪跡學武。
也就是在他離家出走的那一天，月明樓的殺手見朱血洗了整個修文閣。
恰好出走的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等他聞訊趕回家中，映入眼簾的，只有遍地橫尸。
鮮血染紅了修文閣池塘、地板、窗紙……昔日的書香圣地，變成了血的海洋。
跪倒在親人的尸體前，軒轅藏器發誓，一定要手刃仇人，報仇雪恨！
從此，年僅十歲的孩子開始了隱姓埋名、四處流浪的生活。
……
……
江湖，對于一個只有十歲的孩子而言，是無比殘酷的，它只想吸干每一個人的鮮血，嚼碎每一個人的骨頭，沒有任何的柔情可言。
寒冷、饑餓，受傷、流血……不管遇到任何的困難或者屈辱，他都沒有放棄過想要活下去的掙扎。
報仇，成為支撐這個孩子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孩童長成了少年。
少年苦心孤詣，尋找著報仇的機會。
也許是蒼天開眼，那個他原本沒有任何機會接近的殺手，居然在一夕之間，拋棄了她的庇護，成為了被滿江湖追殺的獵物。
他成為追殺她的獵人之一，雖然他知道自己的武功遠遠不如她，希望渺茫如游絲。
可是，活著對他而言，已經并沒有多大的意義。
如果為了復仇而死，他死得其所。
……
如他所料，刺殺見朱，只是一場自殺……
意料之外的，一場失敗的自殺。
殺手收回刀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傳聞中冷血無情的殺手，并不是什么銅墻鐵壁。
當一個殺手開始意識到了她本不該擁有的東西，她的心就好像有了一條縫，一條足以致死的裂縫。
他發現了那條裂縫，并且乘虛而入，跪倒在她腳下。
“你不殺我，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他告訴她，他叫“無常”。
無常，是地獄索命的惡鬼。
而他，就是來向她索命的。
只要有足夠多的機會接近她，他就能獲取她的信任，讓她一點點放下防備，在她完全放下所有戒備的時候，給她以致命的一擊！
……
……
山洞里擦藥的時候，殺她的念頭無數次從腦海里涌出，最后卻消失在指尖——因為他知道，那時候的殺手，并不信任他，她讓他幫自己上藥，不過是為了試探他，如果他沒有沉住氣，只要稍微露出一點殺意，立刻就會被殺手所斬首。
風露寺石屋中的時候，殺手高燒不醒，他原本想要殺了她的，但突然出現的和尚打斷了他的行動。不過，這一次，他獲得了殺手一定程度的信任。
但是警惕的殺手依舊讓人難以靠近，她似乎時時都在考慮如何趕走他。
所以他讓人打斷了自己的腿，然后告訴殺手，是為了保護她，而被追殺她的殺手所傷……
殺手很好騙，她相信了。
……
其實得到混元功法后，他的腿已經恢復正常，但他要裝病，這樣顯得更柔弱，殺手會更信任他，他能獲得更多動手的機會。
但是殺手新收了一個女弟子，不是跟在殺手身后，就是跟著自己，阻礙他的行動，讓他很討厭！
然而到后來，他知道了殺手的身份，知道了“太虛迷陣圖”的存在，于是，得到這幅圖，成為他的另一個目標——
殺害他全家的，除了殺手，還有月明樓主，他會讓他們一個個都付出代價！
在一天天的相處中，在經歷了一次次的事件后，殺手逐漸完全放下了對他的戒備。
雖然她的另一個徒弟好像發現了他的異常，但是，那有什么要緊？那個傻傻的姑娘，只知道跟在師父屁股后面，而支開她，又是何其容易。
殺手在連桑谷安穩了一段日子，她不想管任何恩怨是非，只想要退隱江湖。
然而他的目標還沒達到，他怎么可能讓她全身而退？
于是，他告訴另一個徒弟，只要說出殺手的名號，就可以自保。
于是，在得知月明樓主的未婚妻金蟾宮主來到連桑谷的時候，他把那個小姑娘推了出去……
他要逼殺手現身，逼她重出江湖，逼她去為他取得那幅足以顛覆月明樓的陣圖！
……
……
一切的計劃都進行得那么順利，順利得讓他想要大聲發笑。
他想，也許是連上天都想除了這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
當他聽到那個殺手說出“殺人償命”這樣的話的時候，他的內心感覺到無比的諷刺，同時，更感覺到自己復仇的決心，是那么正確。
該“殺人償命”的，是她！這個嗜血的閻羅！
當接過陣圖的那一刻，他明白，這個殺手，他的仇人，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看著她近在咫尺、且毫無防備的背影，心里一個聲音在告訴他：藏器，這是最好的機會！殺了她！為你的家人報仇！殺了她！快殺了她！你做了這么多，等了這么久，就是要殺了她！再不動手，就沒有機會了！……
他拔出了腰間的匕首。
那是她送的，一把極其鋒利的刀。
……
他本就力氣大，在他幾乎沒有任何感覺的時候，那把鋒利的刀，已經貫穿了她的整個胸膛……
從一認識開始，他就在反復觀摩演練，練習如何一刀準確無誤地插入她的心臟。
他插的位置很準，正中心房。
他握刀的手，甚至感受到了她的心臟最后傳來的搏動，那么清晰，讓他的心，好像也跟著停止了跳動……
……
……
……
（四）無常
……
“我沒有錯……”少年神志不清似地喃喃道，腳下一絆，栽倒在草地上。
他翻過身來，雨水打在他臉上。
他捂住了眼睛，似有似無地自語著：“師父……我沒有錯……師父……”
恍惚中，他似乎看見了那個背著兩把刀的紅衣姑娘朝他走來。他忙抓住她的裙角，低聲呢喃著：“師父，不要走……師父，無常不想殺你的……師父……”
……
……
這個名叫見朱的殺手，這個江湖人聞之色變的索命閻王，是軒轅藏器失去至親，漂泊江湖以來，對他最好的人。
這個叛逃的殺手，帶著一種可笑的仁慈，一種笨拙的溫柔，一次次地保護他。
跟著她的這段短暫時光，是少年六年以來最煎熬、也最輕松快樂的時光。
曾經幾次，有那么一剎那，少年心中會突然涌出一種想法，一種讓他過后想起，常常痛恨且鄙視自己的想法。
——放下仇恨，和殺手一起，歸隱江湖，過平淡安穩的生活。
這種想法讓他對自己感到惡心，感到鄙夷，感到厭惡！
一個復仇者，居然想要放棄仇恨，和自己的仇人在一起。
而且這個仇人手上，占滿了他至親的鮮血！
這種想法每出現一次，少年對殺手的仇恨就會更加深一分，對自己也越發厭惡。
然而想殺殺手的想法越堅定，想和殺手歸隱的欲望也愈強烈。
人性是如此復雜，理智和感情的斗爭勝負難分。有時候，連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為了什么。
……
……
……
（五）噩夢
“無常……”
“無常……”
那個人滿身鮮血，不停地呼喚著他。
“無常，你怎么忍心殺了你的師父，對你最好的師父？”
“師父你別怪我！只有殺了你，我才能報仇！……”
“無常……”
“無常……”
那個人只是圍繞著他，不停地呼喚他的名字……
……
……
大雨沖刷了一切的血腥，一切的痕跡……一切仿佛只是幻夢一場，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少年躺在草地上，發縷和衣物都已經濕透。
他看著天空中的浮云聚散，忽然竟想起了那個紅衣殺手對他說過的話：
“就像這天上的云，有一天，你總要和我各走各路的。”
……
這天下也許再不會有一個人，像他師父對他那樣好了……
可是，他卻親手殺了對自己那樣好的師父……
少年捂住了雙眼，埋頭伏在草地上，肩頭止不住地顫動著……
耳邊傳來腳踩草叢的沙沙聲，眼前出現一片紅色的衣角，頭頂的晨光被遮擋。
“聽說，是你親手殺了小閻王見朱？”
少年抬頭看去，雨后刺眼的日光從那個人身后穿過，映出他紅衣披發的輪廓，卻看不清他的臉。
少年攤開四肢，躺倒在草地上，精疲力竭，突然笑了起來，笑著，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滲入草叢中……
“是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