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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學畢業之前

作家的日記或尺牘上,往往能得到比看到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見,也就是他自己的簡潔的注釋。

——魯迅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本侵略軍占領了上海,進攻南京。余立誠老師上英文課時對我們說:日本兵打上海,花了三個多月;再打南京,恐怕要花半年。不料上海和南京之間無險可守,日軍長驅直入,十二月初就兵臨南京城下。于是全國震動,南昌第二中學奉命解散。我和老師同學朝夕相處,習以為常,以前并不覺得可貴,現在要分別了,就是點頭之交,也有點難舍之情。我花了一元錢買了一本紀念冊,請老師和同學在上面題字留念。

汪國鎮老師用毛筆寫了十四個字:“舊學新知多致用,得師取友愿齊賢。”他教了我們三年高中國文,住在校門右手一間小房子里,我走過他的房門口,總看見他穿一件藍布長衫,不是讀書,就是批改作文,但學校一解散,再也聽不到他的瑯瑯讀書聲了。余立誠老師用英文寫了一句:“響應號召,義不容辭!”他教了我們三年高中英文,當我和同學們打鬧時,他處罰過我;當他要全班說一句英文真理時,大家都說:“早上日出,晚上日落。”只有我一個人說:“Two and two make four.”(2+2=4),他表揚過我。現在學校要解散,我卻忘記了他對我的處罰,只記得他對我的表揚了。樊哲晟老師在東湖之濱的四照樓參加我們的餞別宴會時,在我的紀念冊上寫下了兩句李白的詩:“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使我覺得東湖的水也染上了離愁別恨,顯得郁郁寡歡了。

在四照樓參加餞別宴會的高三文組同學有薛蕃榮、戴燮昌、盛思和、李祥麟等。薛蕃榮在我的紀念冊上寫道:“你可記得六年前同看上海之戰的影片嗎?但愿今日后我們是影片中抗敵的戰士!”他和我是小學同學,不但同看過電影,還同演過抗敵話劇《回春之曲》,他扮演女主角,我扮演男配角。

戴燮昌寫的是:“現在我們把宴席上瓜子吃個精光,將來我們在沙場把日本鬼子殺個精光,好似吃瓜子一樣半個不留。”他是短跑運動健將,使我望塵莫及,但吃瓜子我卻不甘落后。

盛思和寫的是:“毋輕以喜怒,毋重于愛憎。”他和我同組六年,曾同住一間寢室,相知很深。他家的經濟條件好,所以他喜歡穿好衣服,吃好東西,甚至吸煙喝酒;但是他很大方,和我同吃同玩,一同集郵,甚至花一元錢買了三張戈雅畫的裸體美人郵票送我。那時蕪湖《集郵》雜志征文,我就用他做原型寫了一個為集郵而戒煙的故事,那是我十四歲時發表的第一篇文章。

李祥麟是一個喜歡寫文章的同學,他崇拜歌德和雪萊,所以筆名叫作歌雪;他也參加了《回春之曲》的演出,并且演男主角。他在我的紀念冊上寫道:“天上飛著鐵鳥,地上走著虎狼。啊哦!啊哦!啊哦!這樣最難得的冬夜,愿你常常想著它!”后來二中在贛江之濱的永泰小鎮復學,畢業時他又在我的紀念冊上題了一首小詩:

去年曾作江城別,酣酒高樓見明月。

賓朋滿座皆唏噓,俯首無言悲慘訣。

余曾為君簽麗冊,長囑勿忘狂暴賊。

不期永泰又重逢,陌上江干再歡悅。

無常造物本無情,相逢相別如飄萍。

當年哪意有今朝?今朝何敢懷他心?

天涯海角不為屏,但念他鄉有故人。

前途遙遙無限遠,祝君直上干青云!

高三理組同學在我的紀念冊上題詞的有涂茀生、王樹椒、陽含和、劉匡南等。涂茀生是我的小學同學,江西省第一屆小學會考,總分八十以上的學生列入甲等,全省共二十人,涂茀生是甲等第十八名,薛蕃榮是第七名,而王樹椒是第三名。樹椒在我的紀念冊上寫道:“太陽下了山,然而太陽有再到中天的時候。愿我們能再相逢在青天白日下。”我們分別之后,我去了江西省最南邊的虔南,而他回到了西邊的安福。我寫了一封英文信給他說:“太陽到了中天,我登上了虔南的高山,但不管我爬得多高,也看不到青天白日下的你。”他回信時引用了辛棄疾的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要我不必多愁。果然不久之后,我們又在永泰重逢了。

陽含和的題詞是:“悲怒……各色各樣的味兒使我昏昏然,只能干脆地說幾句老實話:別再那么大炮式的脾氣!”含和這一句話概括了我的缺點。他從浙江大學的哥哥那里學會了唱英文歌,學會了打橋牌,又教會了戴燮昌、劉匡南、符達和我,使我們提前在高中三年級就嘗到了大學生活的滋味。

劉匡南的大哥恢先是二中一九二九年的畢業生,考取了公費留美,學習土木工程(后為中國科學院土木所所長);他的二哥在日本學習,家庭條件似乎比陽含和家更好,我們三家和涂茀生家都是世交,家里時常勉勵我們兄弟,要以匡南家為榜樣。那時二中學生多穿布衣棉袍,匡南卻有一件人字呢料的西式大衣;我們一日三餐,吃點包子餛飩,就算打牙祭,他卻每頓飯后要吃麥精魚肝油,作為補品;我那時連無線電收音機都沒有見過,他卻有一副耳機,可以收聽新聞或者音樂,使我不勝羨慕。二中解散后,我們恰巧同坐一輛汽車離開南昌,他就在我的紀念冊上寫道: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與許君不期而遇于車,沿途休息于八都最久,遂相與散步村之附近,復坐于鮮見大樹下閑談,覺既別于二中,相見甚難,不料猶遇于茲,然自今以后,必難有此樂矣!因執筆記之以為念。南書于八都,十三日上午。

我到了虔南之后,每看見小河邊的大樹,就會想起匡南,于是用信紙折成小船,托流水把離情別意帶去他的故鄉。不料真情所至,使無情的河水也變得有情了。第二年二月中,我同戴燮昌、陽含和就坐上了贛江的大船,走上了去永泰的征途,這時才真能體會“心急船行遲”的滋味了。

二月十八日黃昏時分,我們總算到了永泰的江邊,而在蒼茫的暮色中第一個沿著長堤跑來迎接我們的,正是穿著人字呢大衣的匡南。他們為我們在泗順酒樓接風,別后重逢,情誼反而顯得比在南昌時更親密了。關于這個學期的生活,我后來寫了一首不合韻律的小詩:

舊夢依稀念故園,永泰江濱一年前。

水拍輕舟歸心急,雪映長堤明月寒。

高樓共飲秋水醉,小室同榻春意暖。

贛江逝水千里浪,一年悲歡化云煙。

關于“雪映長堤明月寒”的事,我在三月十四日的日記中寫道:

在永泰的第一個月夜,恰是久雪之后,我同燮昌、含和、其治、匡南在河濱看落日殘霞燒紅了半邊天,歸來的時候,又發現一輪寒月高掛在遠山積雪之上,這是冬和春交織的仙境,是我們在南昌城里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奇景。

“我們再從堤上走回去,好不好?”匡南第一個提出來。

“好的。”我第一個響應。

“路太遠了。”是含和的反響。燮昌、其治也表示不愿走遠路。

“既然大家不愿意走,那就不走算了。”匡南也改變了主意。

我實在舍不得離開這滿天的彩霞映照在滿山積雪上的絢麗景色,但又不好勉強大家,只得質問匡南:

“他們不愿意走,那沒有辦法。但你是第一個說要走的,為什么又不走呢?”

“為了服從大家的意見。”“難道大家的意見就是對的嗎?你的意志怎么這樣不堅定呢?”

“我的意志不堅定,所以我服從大家。你的意志堅定,你一個人走堤上去好了。”

說完,他生氣似的催著大家回去,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堤邊。但他走了幾步之后,又回過頭來叫我:

“淵沖!”

“什么事?”

“來!”

“不!”

“不來算了。”

說完,他真走了。

我這時也生了氣,回轉頭來就往堤上走去;但是才走兩步,給迎面的寒風一吹,氣也消了,勁也沒了。抬頭一看,堤上沒有一個行人,河上沒有一片白帆,這樣形單影只,不免有點膽怯,哪里還有心情賞月?于是我在堤上站住,呆呆地望著他們的歸路,喊道:

“匡南!”

沒有回音。

“匡南!”

“什么事?”

“來!”

喊完,我就站在堤上等著。漸漸地聽到一個腳步聲自遠而近,慢慢地看見一個人影出現在小路轉角的樹影下。啊!匡南到底來了。

回家的時候,匡南說冷,我說:“那就和我同床睡吧!”

這是冬天里的一個春天。

從這天起,匡南肯聽我的話了。打橋牌時,我喜歡和他做搭檔,我怎么說,他就怎么打。在河邊散步時,我們唱著抗戰歌曲:“腳步合著腳步,臂膀靠著臂膀”或者念著李后主的詞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或者學唱英文歌《江上彩虹》,讓喈喋的水聲給我們抑揚的歌聲伴奏。到了夏天,我們又同去江邊游泳,讓斜陽的余暉吻紅我們的臉頰,讓江上的微風撫摸我們的肌膚,讓清涼的碧波溶化夏日的炎熱。這是我一生中難忘的青春時期。這個學期,我和涂茀生、戴燮昌、符達、陽含和、賀其治同住在郵政代辦所隔壁。后來,匡南也搬來和我們同住,我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段生活。

1938年6月22日

匡南搬來了,而且是搬到樓上來和我同住了!我是多么喜悅啊!因為我半年來的幻想終于在這最后的半個月中實現了。但我又是多么焦急啊!(從這幾句可以看出郭沫若《少年維特之煩惱》對我那時的影響。)因為我要他搬上樓的原因是樓下蚊子太多。但當他發現樓上太熱時會不會又搬下去呢?我有一點快樂在心里,又有一點憂愁在眉尖。(從最后兩句可以看出何其芳《畫夢錄》對當時青年的影響。)

6月23日

清晨起來就去百味齋買了一張嫩綠色的皺紋紙,遮在明瓦上面,不但擋住了太陽的炎熱,而且使全樓顯得異常的幽靜美麗,我叫它“綠宮”。

符達和李祥麟去南昌,他們同時為燮昌、其治報名投考中央政治大學,戴和賀已經決定了今后的動向。匡南呢,他在會考后也要到四川去升學。只有我,既不能去四川,也不能考政治大學,只好像一頭迷途的羔羊,站在人生的歧途彷徨,彷徨。(這似乎是受了郁達夫《迷羊》的影響。)

我向匡南吐露了我的苦悶,他說我們是給這流浪的散漫生活耽誤了。我卻覺得戰時的流亡生活雖然耽誤了我們的學業,卻也滋潤了干枯的心靈。匡南自從搬來之后,沒有做什么功課,游泳直到天黑還不肯回來。我喜歡看到他沉浸在自然美之中,但更希望他能考取一個有名的大學,建立他未來事業的基礎。

(后來他考取了西南聯大電機系,但沒有成為顧毓琇的學生,卻轉到氣象系趙九章門下,比后來的科學院副院長葉篤正低了四班。賀其治考取了政治大學,又去英國利物浦大學讀了國際法博士學位,現在是國際宇航科學院院士。戴燮昌沒有考上政治大學,回來讀了江西醫專。符達考入廈門大學電機系,后來成了江西電廠總工程師。只有李祥麟最不幸,考入浙江大學外文系是第二名,但還沒有入學,就因病去世了。這些中學時代的同學,除了賀其治外,都已經幽冥隔絕了。)

6月24日

昨寫一信給李祥麟,今天又和匡南合寫二信:一給樹椒,一給含和。(樹椒后來考入浙江大學史地系是第一名,歷史研究所熊副所長說他是文史奇才,可惜二十幾歲就已去世。含和考入中央大學航空系,后來是西安交通大學教授,現在也已辭世。)

在匡南的褲袋中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反復地寫著:“如果你的情感不能感動人,那么,你就不妨冷酷點吧!”是說誰呢?

6月25日

近來,匡南不如從前用功。我對他說,他反怪我。他雖怪我,我還是不怪他。因為我們的友情足以消除任何誤會,我們應該忘記彼此間小的過失,記住大的好處,這樣才能團結在一起。匡南做事太沒主意,容易受環境的同化。我對他的真話只能放在心里,說出來還要拐彎抹角。

晚餐后同匡南、其治、燮昌到河濱去游泳。匡南使我喝了一口水,我就把他壓到水底下去,他又從水里把我扳倒。我們就這樣胳臂扳著胳臂,大腿壓著大腿,你起我伏,翻來覆去,鬧個不停。這是不是也象征著感情的起伏呢?

6月26日

民生茶社三層樓落成,今天重新開張,我們在三層樓平臺上吃了一頓:一盤肉絲,一盤豬肝,一盤腰花,一盤子雞,一個蛋湯,小有南昌四照樓風味。符達從南昌回來,他們又去吃了一餐。我和匡南卻買了些點心在綠宮吃,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時,我覺得他對我好;如果他在別人面前冷淡了我,我就不高興了。其實,如果他冷淡了別人,對我又有什么好呢?我常說他不能改過,但他勸我忍耐些,仔細些,我做到了沒有?我真是太嚴于責人,寬于責己了。

6月27日

永泰的夏夜,天空釘滿星斗,河面吹來清風,在堤邊的綠草地上,我同思和坐著談天,談到我們的朋友和得罪過的人,不禁有點難過。從前我自以為有一些朋友,但當我發現被朋友利用去得罪別人的時候,就忍不住要發泄出來,結果連朋友也得罪了。從今以后,要記住思和在我紀念冊上寫的:“毋輕以喜怒,毋重于愛憎。”

6月29日

父親來信,要我報考中央政治大學,我自問能力,似乎無望。但我小學畢業時成績并不壞,為什么中學畢業時反而不行了?我相信只要用功一年,沒有什么大學是我考不取的。

7月1日

今天同匡南在樓上溫習了一天物理。晚上,民勛、樹椒、吳茂來談,說到中國政治的腐敗,社會的黑暗,許多要人的丑事,簡直使我不敢相信。因為世界如果真是如此黑暗,社會真是如此可怕,那么,一個純潔的青年怎能走上政治舞臺呢?匡南雖然年輕,但知道的似乎比我還多。我本來以為他沒有主意,沒想到現在倒是我沒有主意了。

7月2日

一鉤新月,幾點疏星,照著民生茶社三樓的平臺。匡南、燮昌、符達、含和、其治和我六個人圍著桌子喝酒。我想起了茀生,記起了他的半醉論,他說:喝酒不醉,等于不喝;喝得大醉,自己難受,別人討厭;只有半醉,可以隨心所欲,做平常不好做的事,而別人也不會怪你。于是我就喝個半醉,讓匡南把我扶回綠宮,送進紗帳。

7月3日

大哥來信,叫我不必到長沙去考中央政治大學,恐怕去時容易回來難。又說全國各大學今年聯合招生,遷來泰和的浙江大學就有一個考場,不必舍近求遠。我的升學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7月4日

夜幕降臨時,同匡南散步到汽車站,清風徐來,吹散了白天的炎熱;明月高掛,美化了小鎮的房屋,就像白雪掩蓋了污泥一樣。白天走這條路,想到的只是汽車站;月下走這條路,就迷離仿佛,如在夢中了。

7月5日

畢業會考的第一天,國文、史地、數學,大約都能及格。我不禁又有點自滿了,因為三年的功課我只復習了一天。

下午游泳的時候忽然大雨如注,害得匡南半夜起來陪我去上廁所,那時草地上的水珠還沒有干,不知是夜雨還是曉露惜別的眼淚?

7月6日

考完了英文和理化,我現在就算是高中畢業了。回想起六年的中學生活,再展望將來的出路,覺得有點渺渺茫茫。

晚上,同燮昌、符達、含和、其治、匡南在民生茶社三樓宴請我們的房東。桌上的魚肉酒菜有如滿天的晚霞,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我們六個人也要各自東西:含和、匡南要去四川,其治、燮昌要去長沙,只有符達和我留在江西。我們就這樣借酒澆離愁,度過了在永泰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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