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喜神因緣
- 北京那些事兒(洋眼看中國)
- (日)奧野信太郎
- 5612字
- 2022-05-11 11:39:21
大石碑胡同其實是一條很奇怪的胡同。諸位讀者當中如果有去過北京的,想必一定知道北城的鼓樓大街。而在認識鼓樓大街的人當中,應該也有幾個人會知道從鼓樓大街往西,與什剎后海北岸的鴉兒胡同相連的煙袋斜街吧。在煙袋斜街中段,有一處名叫廣福寺的道觀,周圍散落著裁縫鋪子、鞋店、醬菜鋪子、肉店等一些出售日常用品的店鋪。這是一條十分不起眼的胡同,長約二百多米,到處都顯得亂糟糟的。而在它的北邊,還有一條與之相連的大石碑胡同,那想必就不會有幾個人知道了。
從煙袋斜街的街口轉彎,經過煙管店鋪門前,再往前走有家古董店,在古董店的拐角往北,對著的那條小胡同就是大石碑胡同了。走進這條胡同,迎面是一段上坡道,往上走一段,就慢慢變平坦了。雖說那是一個坡道,但坡道的路面比較狹窄,只有不到兩米寬;可到了平坦的地方,路面就變寬了,大概有四五米吧;要是再往前走的話,路面的寬度就達到十米左右了。在街道的寬闊處,生長著四棵老槐樹。這些古樹根深葉茂,綠蔭深深。要是在炎熱的夏季,這里就成了人們乘涼歇息的好去處。
這條大石碑胡同并不長,胡同盡頭是一棟古色古香的教堂,是模仿中世紀城堡的式樣建造的。建筑物的整體色彩是灰暗的,教堂的左側建有一座塔,開了一排十字花形的窗戶。窗戶很規則地排列著,窗戶上鑲嵌的玻璃,也仿佛彌漫著陰郁的色彩。要是站在胡同的中部,朝胡同的盡頭望去,你會在瞬間忘卻自己是身在中國,還以為是置身于中世紀歐洲的某個小鎮呢。與其說我是喜歡這里寧靜的氛圍,倒不如說是更欣賞這里空寂的風光。所以,每天早晚散步的范圍都必然會加上這個大石碑胡同。正因為我每天都在這條幽靜——或者說死水一般寧靜的胡同里轉悠,所以,對于胡同里發生的任何一點微小的變化,我都了如指掌。比如,要是天氣晴朗的話,早上來到位于胡同中部、緊挨那四棵老槐樹的九號院子門前,迎著絢爛的陽光,就能看到高高的鐘樓房頂上那精美的弧線,有一種奪人心魄的魅力。不過,那樣的風景也只有在旭日初升時才能夠領略到,要是錯過了時間,鐘樓的屋頂又會回到它那陰森可怖的面目。還有,我經過七號院子門前時,常常會看到那蓬繁茂的薔薇花枝從院墻上探出頭來,展現著似錦的繁花。那馥郁的清香,在我看來,仿佛是在訴說著游子的鄉愁……我這么四處轉悠,到處張望,還發現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在這條街上有“九號”和“七號”兩個門牌號碼,我卻從沒見到過“八號”這個門牌。這在門牌號碼制度十分完備的北京,不能不說是個很大的例外。當然,在中國的大城市,市民家里的大門大多是關閉著的,所以,像這種門牌號碼不連貫的瑣碎小事,一般也不會有人注意。但這引起了我的好奇:為什么門牌號從“七號”直接跳到“九號”呢?為什么中間缺了“八號”呢?再說,“八”是個吉祥的數字,中國人不是特別喜歡“八”嗎的?……這些問題就像一連串的謎團,始終纏繞在我的心頭。
我默默行走在空蕩蕩的大石碑胡同里,聽著家雀們振翅飛翔發出的聲響,看著朦朧月色映照下樹木的陰影,日子就如同流水般淡然而去,甚至給人一種過于平靜的寂寞感覺。然而,就是大石碑胡同里那個缺位的“八號”,使我有了牽掛,打破了我心底的平靜與安寧。尤其是初夏,當薔薇花將她們那甜美的香味四處飄散的時候,我心里的這種不安就愈加熾熱。雖然我是個不善于表露自己內心憂愁的人,但正因為如此,就愈加感覺到它的沉重。
記得那是初春時節,一個乍暖還寒的傍晚,我在大石碑胡同拐角處的古董鋪子里發現了一只定窯小盞。當時,我站在古董鋪子的柜臺前,正全神貫注地把玩著那只冰冷的白色小盞,一股炒花生的香味從里間傳來。這股花生的香味,一下子就喚醒了我對夏天七號院院墻上薔薇花香味的記憶。于是,我就向古董店的老板打聽起大石碑胡同“八號”的事情來。
“啊,您問的是這個啊。我們平時都不想提它呢。”
老板六十多歲,圓臉,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聽完我的詢問,他顯出了陰郁的神色。不過,也就那么一會兒,很快又恢復了爽朗的聲調,道:
“說起來,以前也有過‘八號’這個門牌號碼的。您要是仔細看的話,在‘七號’與‘九號’之間還能看到曾經有過一個門洞的痕跡呢。”
說到這里,古董店老板就打住了話頭,不再往下說了。此時,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店鋪里的光線開始暗淡下來。我也沒有好意思再追問,便怏怏地回了家。
但麻煩的是,那天我從古董店買回來的定窯小白盞,卻總是將我的思緒與“八號”那虛幻的門牌號碼往一起拽。獨居的夜晚,我在燈光下看著那只溫潤乳白的小盞,感覺它就像是活物的肌膚,微微地閃動著光澤,引起我一陣陣的心悸與不安。古董鋪子的老板說,“七號”與“九號”之間曾經有過“八號”這個門牌號碼。那么,如今已經不存在的“八號”那戶人家,到底是因為什么而消失的呢?我有些坐臥不安,非得再去見一見古董鋪子那位圓臉的老板。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老板給我講起了“八號”的由來。他說,“八號”是夾在“七號”與“九號”之間的一處很小的住宅。雖說七、八、九這三個號的門牌號碼是并排著的,但“八號”的住宅沒有后院。也就是說,“七號”與“九號”兩家的后院是連在一起的。“八號”就是兩間很小的房子,被擠在“七號”與“九號”之間,而且房子里也只居住著一位老人。
“這位老人原來是個唱戲的。聽說,他年輕的時候,還與楊小樓同臺演過戲呢,這也是老人一直以來都念念不忘的光榮歷史啊。要不是親耳聽過他笑談自己的輝煌經歷,我還真以為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皺皺巴巴的老頭子呢。哦,您一定看過《四郎探母》[1]這部戲吧?還記得鐵鏡公主懷里抱的那個嬰兒嗎?那個嬰兒是個木偶,他一直當個寶貝似的留在身邊呢。他說,那是他唱戲生涯里最珍貴的紀念……”
說到這里,古董鋪子的老板突然打住了話頭。
武運不佳、身陷胡地的楊四郎,只好將錯就錯,娶了鐵鏡公主為妻,還生了一個兒子。而在漢地,他年邁的老母親與妻子都望眼欲穿,期盼著他的歸來。當然,楊四郎雖然身陷囹圄,可心里也每天想著回歸故國。有一天,四郎終于下定了決心,向鐵鏡公主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懇求她給自己一個歸省漢地的機會。在這之前,鐵鏡公主一直暗地里提防著四郎,擔心他會逃離胡地。現在,話已挑明,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鐵鏡公主對四郎也產生了憐憫之情。她答應了丈夫的要求,并囑咐四郎回漢地探親之后,一定要盡快回來,夫妻團聚。我很熟悉《四郎探母》這部戲,它是京劇中的精華,既好聽又好看。我還記得,在這一場中,公主是頭戴花冠、手抱嬰兒出場的。古董鋪子老板說那位唱戲的老人珍藏的人偶,就是在這段戲中使用的嬰兒道具。這個人偶不僅僅是這出戲中使用的一個小道具,還是劇組人員特別珍惜的一件心愛之物。大伙將它珍藏在衣箱里,與服裝一起保管,稱之為“喜神”。那時的演員們是將“喜神”作為守護神來崇敬的。自古以來,《四郎探母》這部戲中所使用的人偶“喜神”,就帶有神圣的含意。一直到現在,這個習俗也沒有變化。
古董鋪子的老板繼續回憶道:唱戲的老人一直把那個已經很舊的人偶像寶貝似的供奉在桌子上,每天早晚都要撫摸它。可是,有天晚上,老人拿著人偶走進了他的鋪子,央求他收了那只人偶。
“那天晚上,老人臉色蒼白。哎,那也是初冬的一個晚上,很冷。我想,老人大概是急需用錢,才會賣這個心愛之物吧。可是,就這么一只普通的人偶,即使給他再好的價錢,也值不了多少啊。我考慮到都是家門口的老熟人,就盡量用高價買了下來。沒想到,就在我買了人偶的當天夜里,老人竟然死了。他是在死前急急忙忙賣的那只人偶啊……”
古董鋪子的老板用手在脖子上做了個掛繩子的動作。意思是說,老人在賣人偶的時候,就已經做了自盡的決定了。可是,他為什么要賣那只人偶呢?又為什么會自盡呢?誰都不知道其中的緣由。
他雖然是個長期獨居的老人,但也有那么兩三個親屬。老人死了之后,也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葬禮。老人雖說沒有什么像樣的家產,但椅子、桌子之類的家具還是有一些的。親屬們將這些東西變賣了,把所得的收入分了,倒也沒有產生什么糾紛。還有,“八號”的房屋原本就是“七號”的附屬用房,所以,也就像桌子、椅子一樣,折了個價錢,賣給了七號人家。
如此,老人留存在這個世上的,也就只剩下那只被孤寂地擺放在古董店里的落滿灰塵的舊人偶了。而且,在古董鋪子的老板看來,那只人偶并不是老人寄存的物件,它只是一件待賣的商品。不過,這是一件很難出手的物品,它始終被擺放在鋪子里,無人問津。
“有天早上,我在打掃店鋪衛生時,拿起了人偶。突然,從人偶里面掉下來一張折疊著的紙條。我撿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是老爺子留下的遺書啊。紙條上寫道:‘吾已年邁,深感恐懼,先走一步。’我這才弄明白,原來老人上吊自殺是厭世的緣故,并沒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可是,老人賣人偶卻另有原因。我在讀他遺書的過程中,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陣陣凄惶的酸楚。”
說到這里,古董鋪子的老板下意識地朝里間看了一眼,仿佛那只人偶還擺放在那里似的。
接著,古董鋪子的老板簡要地給我介紹了老人遺書的內容。他說老人年輕時是個沒什么名氣的戲劇旦角演員,不過在鮮魚口、大柵欄一帶多少還有些影響。他與緊挨著打磨廠的一家藥鋪老板的女兒產生了戀情。據說,他師傅也從中幫了不少忙。就那么你來我往的,兩情相悅,結婚成家。第二年,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不幸的是,他妻子生產之后就患上了一種疾病,不治身亡。可憐他一個男人,獨自撫育女兒。真是禍不單行,孩子三歲那年的夏天,京城瘟疫流行,可憐他那幼小的女兒也沒能逃過。這一連串的打擊,對于他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來說,真可謂是五雷轟頂,他心神都散了,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過了許久,他終于又振作起精神,重新開始了演藝生涯。他用自己女兒的頭發做成了這個“喜神”人偶。在后來的四十年里,就是因為這個人偶的存在,才給了他活在世上的勇氣。風雨幾春秋啊!老人這充滿辛酸與苦難的人生之路,真令人感慨萬分。三歲幼兒柔軟的毛發,竟然成為這位年邁老人靈魂的支柱,他就靠著這戀戀難舍的回憶活了下來。后來,老人深深地感到暮年已至,靠著那段褪了色的回憶也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了,于是,他就決定離開這個世界。他臨終之時寫了封遺書,把它放進了人偶的肚子里,表達希望能與人偶一起下葬的愿望。思來想去,當天晚上,他找到了古董鋪子的老板,把人偶賣了……
“讀完老人的遺書,一切也都真相大白了。可是,這樣一來也就多了一個麻煩。您知道的,之前他的親屬已經給他舉行過一個葬禮了。而這個人偶的來歷又是這么的不簡單,自然也就不能把它當成一件普通的商品來對待啦。但考慮來考慮去,我覺得它終歸還是一只人偶,就按照老人的心愿,也讓它入土為安吧。但都怪我太大意了,我要是自己親手去把它埋葬了就好了。那陣子特別忙,我總是騰不出時間去辦這件事,又怕老人在九泉之下著急啊,我就把這件事委托給別人去辦了。誰知這是個利欲熏心的人,他非但沒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埋葬人偶,還把人偶轉手給賣掉了……這樣一來,又引起了一系列荒誕的故事。”
再說這只人偶,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按照老人的心愿與之合葬,而是又回到了世間骯臟的欲海之中。但是,它不是一只普通的人偶。在戲中,它是連接楊四郎與鐵鏡公主感情的一個重要紐帶,哪怕是被收藏在漆黑的衣箱底下,它也如神靈一樣受到人們的尊重啊。就從人們神化人偶這一點上來看,也可以看出大伙對唱戲老人的苦難靈魂的同情與安慰吧。人偶被賣后不久,古董鋪子的老板就病倒了,長時間臥床不起。人們紛紛傳說,這是老板與人偶結下的孽緣。借著這個由頭,街坊們又派生出了各式各樣的鬼怪傳說。他們只是悄悄地猜測古董鋪子的老板與人偶之間的關系,而對于“八號”的大門為何被封、房子是否會被拆掉等這些事閉口不提。
關于人偶還有第二個傳說。“八號”兩間房子的門前有一棵長得十分茂盛的海棠樹,有人說,樹冠的形狀很像戲中鐵鏡公主懷抱的嬰兒。這樣一來,豈不是完全符合了民間判斷兇宅的標準?月明之夜,院子里不太高大的海棠樹的影子,恰巧映照在房子中部窗欞的位置上。而在樹影交錯的線條當中,若明若暗地仿佛能夠看到一頂帶有花飾的帽子。很快,那些線條又變成了穿著行裝的公主的影子……我盯著眼前的場景看了一會兒,只見那個影子慢慢地暗淡下去,不一會兒就消失了。唯有海棠樹的影子,還與剛才一樣,映照在窗欞之上。
話說到這個程度,大家大概不會再有什么疑問了。大門被堵也好,房屋被損壞也好,就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這樣一來,整個大石碑胡同就缺了“八號”這個門牌號碼,也使得享有盛譽的北京的門牌號碼制度蒙了羞。我們先不去管現在還有沒有人在談論鬼怪,鬼怪的傳說在當時之所以能激起那么大的波瀾,必然有其名目,而且必須是能夠自圓其說的。就這樣,人們口口相傳,不斷完善,自己制造了嚇唬自己的鬼怪故事。這種情況,其實與世上普遍存在的“自嘲癖”很相似,也很值得玩味。也許,原本只是一些很小的事情,可由于某些人的愚蠢與卑劣,不知不覺中就鬧大了,結果就制造出了那些既坑別人又坑自己的鬼怪故事。從發生在大石碑胡同“八號”的故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先是有人編造并傳播了鬼怪故事,然后就把大門封了,把房子拆了。那么,再往后的事情,就算古董鋪子的老板沒有對我講,我基本上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由于胡同的編號缺了“八號”,所以就有人借此添油加醋編造出更為離奇的鬼怪故事來嚇唬人。我天生就是個膽小的人,因為那條寂靜得快被人們遺忘的胡同里缺了個門牌號碼,再加上流傳的鬼怪故事,更加深了我的恐懼感。
鐘樓上還在不停地傳來悠揚的鐘聲,柔和的月光依然輕撫著薔薇花沉醉的美夢,而吹過胡同口的清風,也不知何時已經帶來了夏日的暑熱。當秋天來到京城的時候,我漫步在大石碑胡同,想起“喜神”這個荒誕而又凄美的傳說,仿佛又有一股溫暖的潮水涌上了心頭。
注釋
[1]《四郎探母》:一出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京劇經典劇目,很多名家都演出過這出戲目。說的是楊四郎(延輝)被擒后,改姓名,與鐵鏡公主成婚。遼邦蕭天佐擺天門陣,佘太君親征。楊四郎思母,被公主看破,以實告之。公主計盜令箭,助其出關,私回宋營,母子兄弟相會。四郎復回遼邦,被蕭后得知,欲斬,公主代為求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