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曲二:閡
- 隔河:夜三曲
- 斯人語
- 3275字
- 2022-05-06 10:08:51
再有四年,我就要外出念書了,去BJ,別的城市不考慮。剛剛,老吳半靠在床頭問我將來想去哪里上大學,我也是這么回答他的。他笑,笑得咯咯的,好像我已經打包好了行囊。他嘴里念叨著清北,激動又興奮地說:“那你中考得考好,最好上一中,附中也行,其他學校都歇(嗶)……”
老吳的語言不干凈,小時候外婆常提醒他在我面前說話要注意,但他不理會。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可以給他用的臟字眼自動消音,這很容易做到,找一個消音詞和他的用字一個發音就行。
他進屋之前,我就已經趴在地鋪上看書了,耳朵里還掛著沒有聲音的耳機,姿態很明顯,不想被打擾。
但老吳一直在和我說話,他又說:“哎,你別看那什么鬼洞了,孬轟轟的,我給你講個防空洞的故事,你哈曉得?赭山廣濟寺邊上那個……”
我這才明白,老吳一定以為我手上的《洞穴奇案》是本奇聞怪事錄,所以才肆意打擾,真是失策,早知道不如看幾何48型。我正在遭遇這樣的困境,家長們總以為除了教輔書之外,其他書都不需要帶腦子看,這一點上,老吳和我媽差別不大。
關于這座城市的傳說,老吳揣了滿腹,不靠譜的、靠譜的,一半比一半。他提到的防空洞故事,我已聽過無數次,那是個未解的白光乍現之謎。除那以外,還有四褐山鬼打墻事件、江邊廢棄大樓深夜人影攢動事件、袁澤橋紅衣女回頭事件等一系列封建迷信鬼故事,他講故事聲情并茂,每一次都堅決收尾在未解之謎的程度上,絕不試圖尋一個科學的出口。
我現在說起這些來,似乎姿態有些過高了,摸一摸良心,我該承認,對孩子來說,沒什么比妖魔鬼怪更有趣,老吳一度是這個大家庭里我最喜歡的人。
甚至,當年崇拜他的那種感覺在此刻回想起來仍舊讓我愉悅,書是看不下去了,我干脆把書合起來,說:“老掉牙了,說過無數次,還想嚇我?嚇不著了。”
我把笑容傳染給他,老吳開心得像一尊彌勒。他是真的長胖了,過年時,我媽提醒他胖了太多,他用厚羽絨服打掩護,到了夏天再也藏不住一身肥肉。老話老理,我也會說,有錢難買老來瘦,他這么胖下去,不是好兆頭。
老吳的瘦只存在于老照片里,那種瘦極具年代感,缺吃少喝造成的,方形的下頜線撐住薄面皮,臉顯得格外大。后來,生活越來越好,吃得越來越好,他不抽煙不喝酒,除了愛喝茶,獨愛一口肉,鴨肉,紅皮的,下了班,提半只紅鴨子回家,就著湯汁拌上半盆飯是他的享受。
另外,他長胖的原因也與職業有關,老吳開了大半輩子車,拖拉機開過,貨車也開過,人到中年開了一陣子公交車,后來又成了給人交租子的出租車司機,經年累月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城市的細枝末節都在他的眼睛里。
老吳以和座駕合影的方式尊重他的職業,我見過瘦型的老吳和老解放合影,那種鉸鏈式兩節車,俗稱大通道,綽號手風琴,他開的最后一輛車是國產新能源,純電動的出租車。
我認為老吳是整個大家庭中最了解這座城市的人,不過我的爺爺奶奶似乎對此存有不同的看法,有一年的年三十,他們好像還在此問題上發生了爭執,一貫不在嘴上吃虧的老吳用一種陳醋味的酸溜口吻說:“老(老子)是村里的,‘河’南的,沒得你們來絲(厲害)。”
這句方言翻譯過來就是老吳介意自己出身青弋江以南,那個“河”字的發音要在普通話的“活”和“糊”之間才夠味兒。
我打小雞賊,會藏在人群里靠營造吃貨人設光明正大偷聽大人說話,什么都能聽到,就是聽不懂,尤其不懂老吳話里隱含的意思。后來,還是外婆去世以后,我媽在無意中給我解了惑。
前年冬至上墳,從龍山回家的路上,我媽告訴我老太公看不上老吳,嫌棄他窮,家又住得偏,要不是外婆堅持要嫁,大概率是沒我們這些人的。我媽說老吳也憋著一口氣,不過憋著憋著到底也沒撒出來,反倒郁結在心頭成了疙瘩。
我問怎么回事,我媽把房子的事情當笑話講。
我和老吳現在待著的這套房,有我童年的回憶,卻沒有我媽的,我媽不是在這里長大的,她的童年回憶是筒子樓,是我外公的單位宿舍。現在這套房是外公下崗之后買的,因為缺錢,又不好意思找人借,最終不得已把家搬到了青弋江南岸。
我媽說搬完家那年的除夕夜,一大家子吃團圓飯,老太公把龍頭拐棍戳在地上咚咚響,一句“寧要河北一張床,不要河南一棟房”臊得老吳張不開口,回不了嘴,郁悶得年都沒過好。她說老吳郁悶的點在于他好不容易才從“河”南走出去,混了十幾二十年卻混回來,實在沒了底氣。
我媽怕我不懂,特意解釋這里“河南河北”指的是青弋江兩岸,不是省份,我說我知道,老吳說過。
我挺同情老吳的,在我成長的這個時代,沒人再提什么“河北河南”,課上,老師解讀地方政史舉例說的都是“東擴南進”的城市發展戰略,這是考點,至少值1分。
地域歧視這類問題挺有深度,不全是玩笑,我挺愿意陪老吳聊一聊,只可惜,時間不對了,外婆去世以后,一道看不見的河隔在了我和他之間。
那天,外婆就躺在老吳現在躺的位置的旁邊,面孔蒼白,一直忍著不適,老吳在邊上嘮叨個不停,我拿著我媽給我準備的魔方攥在手里玩,老吳那熟悉的密集的機關槍一般的嘮叨,給了我足夠的安全感。
可是,外婆突然吼了出來。
“閉嘴!是不是要氣死我?!”
老吳閉嘴的同時,我也抬起了頭,那一嗓子之后,情勢陡轉直下,外婆突然就軟了。我的耳朵仿佛被堵住,嗡嗡的,肥胖的老吳瞬間靈活起來,像個猴子一樣在屋子里竄來竄去,他擦著我的肩膀進進出出,電話打個不停,但說的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聽見。
那是五年前,也是老吳退休后的第二年,外婆被返聘的第四年,我讀小學的第三年。
外婆被送到醫院以后,就陷入了深度昏迷,沒有挺過一個星期,她再也沒有醒過來。遺體告別那天,我媽哭得格外傷心,說遺憾沒聽到外婆的遺言,我把我聽到的外婆的最后一句話說給她聽,我媽哭得更兇了,幾乎就要抽過去。
慚愧,我那時候表現得不像個男子漢,大喊大叫的,家里人都以為我受了刺激,其實我只是吸取教訓,想要提醒所有人關注到我媽的不對勁而已。
從那以后,爺爺奶奶就極其不愿意我在這里住,原來外婆在的時候,我每周必來過周末,外婆走了之后,基本待不過三小時。還有一次,爺爺奶奶以為我睡著了,在我身邊聊天,奶奶說外婆就是給老吳氣死的,說老吳“夾石”(意思是腦袋不活,做事欠妥),說得蠻激動,最后把我媽也捎上了,說我媽和老吳差不多“夾石”,爺爺打斷奶奶不讓胡說,但說出來的話是收不回去的。
見我的笑容斂下去,老吳又開了新話題,他問:“你爸爸他們是被隔離了吧?”
我垂下眼皮,點了點頭。
爺爺奶奶去參加上山下鄉50年聚會,從過年那陣子就開始念叨,前兩天終于成行。我爸不放心他們出門,特意請了年假陪著一起,結果,因為成了密接暫時回不來了。要不是這種猝不及防的突發事件,我哪會有機會在五年之后重新住回這里。
“你媽呢?你媽又跑哪兒去了?”
怎么問到我媽了?我媽的去向她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說的,沒辦法,我只能化被動為主動了。
“你猜我怎么過來的?”我問。
老吳眨了眨眼,愣了愣,然后問:“你怎么過來的?”
“輕軌。”
輕軌已經通行了兩年,剛開始的時候在城市里掀起了不小的風潮,但老吳從來沒坐過。自從外婆去世,老吳就不大出門,除了散步,不做大范圍移動,過年過節也不走親戚,親戚們愿意來看他,他也愿意接待,只是接待,從無回訪。
老吳作恍然大悟狀,又問:“過得哪座橋?”
“中江橋。”
“哦,現在河上有幾座橋了?”
老吳的提問算是把我問住了,我不能給出準確的答案,老吳不等我回應就自顧自地數起來:中山、中江、臨江、袁澤、花津、倉津、廣濟、荊山……他數橋的時候會隱去“橋”字本身,仿佛是在喚孩子的名字,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覺得他老了,盡管他本就是個老人。
他在撓后腦勺上不多的頭發,微微皺眉重新數一遍,數完又掰著指頭再念叨一遍才拍著膝蓋喊:“還有鐵橋!我講怎么總是不對,總少一個。”
我跟著他一起數了兩遍,他數出了九座橋,我服,但我故意用不服氣的腔調補充道:“不止。”
“不止?”重又笑出來的老吳困惑了,胖胖的身體朝我湊過來,問,“還有哪個?又蓋新的了?”
我點頭,藏起險些沒有藏住的調皮。
這座狹長的城市是離不開橋的,橋必然會越來越多,橋越多,鏈接越緊密,城市的發展才會越來越好。
我可不是在耍滑頭,而是在談未來,老吳他們的眼睛只盯著“河南河北”,數的只有長河上的那些橋,而我已經看到了長江邊,他要是細問,我就這么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