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三個女人
- 風流猶拍古人肩:《古典的中國》講義
- 嚴凌君
- 16375字
- 2022-04-27 11:28:13
這個講題是跟著林語堂先生學舌(說較勁也行)的意思。他曾將《浮生六記》譯成英文,向西方推介中國文化,廣告詞說:“蕓,我想,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論證一通之后,再次強調:“我說她是中國文學及中國歷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辭。”我雖小有異見,卻不愿拉李清照卓文君進來打官司,就照著林先生的語境接著說下去。
補正:完整的標題其實應該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三個已婚女人”。強調已婚,是因為,古今中外,都在大寫特寫愛情,許多文字都在這里戛然而止: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怎么幸福的?詩人作家集體失語了。多嘴的,會來一句: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都已經在墳墓里了,還有什么話說?
幸好,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有幾個人在大膽地說,比如蘇東坡、李清照,他們享受過美好的婚姻生活,并且有膽量將這種幸福傳遞開去,只可惜,多是用詩詞的筆法說的,有點簡潔,后人要讀明白,需要加入想象演繹。到了明清,密集出現了若干生活筆記、婚姻實錄,對于婚姻中的愛情,終于有人大膽詳細地用散文筆法說出來了。
煙火神仙陳蕓
沈復,字三白,清代乾隆年間蘇州人,出身于幕僚家庭,也算“衣冠之家”,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曾以賣畫維持生計,后做過幕僚。
四十六歲的時候,三白先生被蘇東坡一句“事如春夢了無痕”嚇壞了,聯想自己結結實實做過春夢的,不趕緊記下來,將被時間沖刷得一干二凈了,立即決定寫自傳。沒有藏之名山傳之后世的名利念頭,只為了讓自己的春夢留痕,所以沒有道學說教和醒世酸語。三白又有將蚊子看作鶴群的想象力,所以他筆下的尋常日子也就多了些滋味。于是當下心安,先將歡樂記下來,就有了“閨房記樂”“閑情記趣”,然后剎不住筆,寫下“坎坷寄愁”,還原自己真實的人生……想起李太白有句“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所以給自傳取個總名:《浮生六記》。
沈復十三歲時,對一個女孩一見鐘情,表示非她不娶。女孩名叫陳蕓,字淑珍,是舅舅的女兒,長這樣:
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
明清流行的女性審美是瘦,如今天所謂骨感美人。聯想到明清女子普遍纏小腳,似乎不適合唐朝的肥碩為美,不合時宜。按照清朝審美大師李漁的觀點:女子的媚態比容貌更為要緊。陳蕓可作例證。陳蕓比沈復大十個月,姐弟相稱,沈復表示:非淑姊不娶。母親喜歡她性情柔和,當即脫下金戒指定親。陳蕓這邊也是芳心早許:沈復某日半夜時分想宵夜,陳蕓早已悄悄備下熱粥與小菜;沈復出水痘,陳蕓為他祈福而長期吃齋。
新婚之夜,一般人人都會印象深刻吧,但只有沈復記錄下來了,于是我們有幸看到古代的洞房之夜實景: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已數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謂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蕓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于床下,蕓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蕓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莫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有小動作,誠實的香艷,卻不色情。新婚之夜耳鬢廝磨的情景,歷歷在目。夜讀西廂,是否想起《紅樓夢》的情節?曹雪芹與沈復,生活在同樣的文化環境里,他們的文字忠于現實:當時少男少女都愛讀西廂,《西廂記》,大概成了性愛啟蒙讀物。接下來,兩人的柔情蜜意迅速飆升:
是年七夕,蕓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余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朱文,蕓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
當年的七夕,拜織女星,賞月乞巧,才新婚半年,兩人已經對天約定:愿生生世世為夫婦。這是兩個情癡。
蕓娘聰慧,她從識字開始,全靠自學成才:
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蕓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脩脯無缺。一日,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幼兒時期,用白居易的《琵琶行》學說話,長大后,就能循音辨字,學會了識字讀書,然后,自然而然學會了吟詩,詩才還不俗。這個起點高,對于幼兒識字教育,也是一個極佳案例,值得研究。父親去世之后,年幼的蕓娘靠做女紅刺繡,擔負養家的責任。貧寒的生活沒有磨滅蕓娘的靈性,反而造就了她天然自得的文學審美觀,她不太喜歡杜甫的森嚴錘煉,卻偏愛李白的活潑灑脫:“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這算得上別出心裁了。白樂天是詩歌啟蒙老師,李太白是詩歌知己,嫁了個夫婿又叫沈三白,這下把三白先生樂壞了:
“卿與白字何其有緣耶?”蕓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
他們能開玩笑。能開玩笑的夫妻是可以成為朋友的,有朋友之情的夫妻關系多是親密的、融洽的、平等的,甚至俠義的。在沈復的記憶里,蕓娘一開始是緘默的、多禮的,我的性情落拓不羈,喜歡出語挑逗,“余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議”。丈夫的引領自然重要,但也要妻子能夠接招,或許,蕓娘原本就有的幽默品質,被可信任的愛情激發出來了。
七夕剛剛拜完月,七月半,小兩口不怕這天是鬼節,蕓娘備好了酒菜,準備邀月暢飲。
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蕓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余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蕓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
蕓娘喜歡用茶泡飯,偏愛吃臭腐乳和蝦鹵瓜,這是童年艱苦生活留下的飲食習慣。而我最討厭此二物,比喻為“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這玩笑有點過分,蕓娘也不氣惱,平心靜氣解釋了原因之后,用筷子強塞了一塊蝦鹵瓜到他嘴里,夫君捏住鼻子,咀嚼,覺得脆美,松開鼻子再吃,異常鮮美。然后,又喜歡上了臭腐乳。培養相同的飲食嗜好,蕓娘很有耐心。沈復對自己口味的變化疑惑不解。蕓娘扔下一個金句:情之所鐘,雖丑不嫌。
人間的日常生活總是相似的,有的人越過越單調無趣,有的人卻越過越有滋味,其中的奧秘,首先在于,是否用心經營了生活。其次,更重要的,是否有美化生活的能力。蕓娘雖然是個小家碧玉出身,文化程度也不算高,但是人有悟性,藝術趣味高雅,而且,她有動手能力。
她是廚藝高手,是不費錢的那種:
蕓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蕓手,便有意外味。
她善于發明創造,隨手可造物,給日子小小的驚喜:
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靜室焚香,閑中雅趣。蕓嘗以沉速等香,于飯鑊蒸透,在爐上設一銅絲架,離火半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
余與蕓寄居錫山華氏時,華夫人以兩女從蕓識字。鄉居院曠,夏日逼人,蕓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
她也參與文人雅集,以對對子比賽為消夏之樂。夫君的朋友也成了自己的朋友,同時有自己的閨蜜。沈復是個園藝行家,擅長繪畫與插花,蕓娘覺得夫君的插花功夫高妙,仍可以錦上添花,建議借鑒繪畫中的草蟲一法,讓插花活起來:
余閑居,案頭瓶花不絕。蕓曰:“子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蟲躑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蕓曰:“有一法,恐作俑罪過耳。”余曰:“試言之。”曰:“蟲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系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見者無不稱絕。求之閨中,今恐未必有此會心者矣。
蕓娘居然有本事隨身帶著一個“酒家”去春游賞花。下面這一節文字,早先被我疏忽了,應該選進讀本的,故事性趣味性都很好:
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或議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末定。蕓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眾笑曰:“諾。”眾去,余問曰:“卿果自往乎?”蕓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蕓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稱善。
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后,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眾咸嘆服。飯后同往,并帶席墊,至南園,擇柳蔭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后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游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余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蕓問曰:“今日之游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真是聰明人做聰明事。別人想不到的,她想到了,而且做到了,這是過人的智慧。
蕓娘出身貧寒,婚后依舊貧寒,卻為人大方,丈夫的弟弟結婚,給新娘的彩禮中缺少珠花,蕓娘就將自己的拿出來。她惜物,對于破書殘畫反極珍惜,定要修補齊全。在繁瑣的女紅之余,在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弄得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
賢淑、善良、聰慧,這樣的人,本來應該是得到老天眷顧的。蕓娘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她的理想生活是這樣的:
蕓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
一對“情癡”,彼此扶持,不離不棄,不憎不怨。蕓娘體弱多病,心性好強,硬碰上命運多蹇:娘家不幸,弟亡母喪;婚后,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因誤會屢被公婆嫌棄,逐出家門,貧病無依……只剩下夫妻情深了。
一個好女子,卻不得好生活。內心的詩情畫意,總是敗于雞零狗碎的人情世故;靈性巧慧,終究抵擋不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妻情深,到底敵不過厄運的重擊。蕓娘客死異鄉,沈復連殮葬的錢都沒有。蕓娘的遺言:
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蕓娘的要求并不高:布衣蔬食,琴瑟和鳴,偶爾出門走走,就是煙火神仙了。這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啊,安寧、樸素、和美,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高,卻不可得。蕓娘越可愛,越是令人痛惜。沈復仰天長嘆:
嗚呼!蕓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蕓能纖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辯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赍恨以沒,誰致之耶?余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于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如余者,可作前車之鑒也。
雖然古話說情深不壽。但若無深情,人間何必有婚姻之事呢?男子襟懷,敢于擔當;閨中良友,互為知己。《浮生六記》讓我們看到了古代有文化的普通人家的婚內感情生活,有人贊許它為“晚清小紅樓夢”。如果你讀出了紅樓夢的感覺,就可以做沈復的知音了。
賢妻是個俗詞,卻極為難得,凡事為他人著想,以一種禮讓的方式過一種有耐心的慢生活,能吃虧,不抱怨,不以為太陽就該繞著自己轉,是古代女子的常態,卻是今天難得的常識。如今流行“鄰家妹妹”這個叫法,我覺得,蕓娘仿佛鄰家嫂子,樸素可親,聰明能干。可愛,可敬,可憐惜。
文朋詩侶秋芙
在介紹《秋燈瑣憶》的時候,林語堂先生又改口了,說:蕓娘和秋芙,是中國古代兩個最可愛的女子。我也同意。
蔣坦,清代道光咸豐年間浙江杭州人。與秋芙為表親,兩小無猜,婚后,夫妻偕隱家園。家有莊園,屬世家子弟,夫妻別居,生活空間夠大。每月靠父母資助幾十兩銀子,容得下悠閑度日。入不敷出的時候,需要典當衣服,兩人都有精神勝利法:“篋為頻搜卿有意,裈猶可掛我何慚?”(有點厚顏。雖有畫才,卻沒有像沈復那樣去賣畫,考慮古代自謀生路的機會少,暫且原諒他。后也有外出任職)文章寫作的起因是在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妻子尚在人世,兩人有點年紀了,“皆鬢有霜色”,前塵往事,如夢如醉,忽然起了沖動,要用文字打敗時間,留下記憶中美好的吉光片羽,想起什么寫下什么,屬于隨筆體雜記,落筆即是:那是一個秋天,秋芙嫁給了我……
蔣坦有賈寶玉情結,視秋芙如仙女下凡,并欣賞她的才華勝過自己,“秋芙辯才,十倍于我”,而秋芙似乎真有易安居士壓倒夫婿的才華。且看他們的新婚之夜:
“秋芙綰墮馬髻,衣紅綃之衣,燈花影中,歡笑彌暢。”斜髻薄衫,新娘嬌俏,風情撩人,洞房曖昧,開始聊起少小時嬉戲之事,這算是正常的“前戲”。可是,接下來,她又說到詩詞方面去了,“余苦木舌撟不能下”,因為心不在焉啊,舌頭木了,腦筋一時沒轉過彎來,這回是碰到真才女了。“于時桂帳蟲飛,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氣滃然,流襲枕簟。”蚊子惱人,花香襲人,情欲迫人,新郎有點急不可耐,這時節,新娘子念頭一轉,居然詩興大發,“秋芙請聯句,以觀余才,余亦欲試秋芙之詩,遂欣然諾之”,我是被迫接招吧。于是在洞房花燭夜,兩個癡人開始聯句,你一聯我一聯,不覺已要天亮,“檐月曖斜,鄰鐘徐動,戶外小鬟已喁喁來促曉妝矣。余乃閣筆而起。”按禮節,“待曉堂前拜舅姑”,我別無念想,只好擱筆起床,心情想必悻悻然。這就是蔣坦先生在新婚之夜遭遇的情景。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兩位居然做到了詩意比情欲更撩人的境界,天下新娘始作俑者,秋芙也。
兩人下圍棋,秋芙眼看要落敗,縱膝上小狗攪亂棋局。女孩子的賴皮總是有點可愛,讓人惱不起來——這是仿效楊貴妃。《酉陽雜俎》載:“上夏日嘗與親王棋,令賀懷智獨彈琵琶,貴妃立于局前觀之。上數子將輸,貴妃放康國猧子于坐側,猧子乃上局,局子亂,上大悅。”楊貴妃懷中的“康國猧子”,是康國進貢的雪白小狗。
丈夫聚友數十人夜飲,家中酒盡,秋芙脫玉鐲換酒——這是仿效元稹悼念賢妻的詩意:“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活在文化里,不是模仿別人生活,是舉手投足之間即可讓生活增色。
虎跑泉邊桂花開了,兩個花癖沉溺于天香國里,簪花煮茶,臨走還要在車上插幾枝桂花,告知城里人新秋消息。
外出浪游了一天,半夜回來,卻不讓人歇息,堅持要夫婿寫詩記游。只好挑燈命筆,不覺至曙。
深夜,屋梁上的燕巢傾倒,乳燕掉落在地,秋芙怕小狗傷害乳燕,急忙起床,將乳燕送回燕巢,并用竹片釘在梁上,加固燕巢。
新春竹筍冒出地面,秋芙帶著侍女鋤筍,然后,鹽菜煮竹筍,香味甘美,就是經典菜譜所載,也沒有這么好吃吧。
用零落的桃花花瓣作詞,雅得不可思議:
桃花為風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謁金門》詞云:“春過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滿,風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東風驟來,飄散滿地,秋芙悵然。
秋芙用落花砌字,黛玉是葬花傷春,秋芙哀而不傷,樂而不淫,一味浪漫得緊。試想,惠風和暢,落英繽紛,水紅的桃花如雨飄飛,一個俏麗的美人,身著杏黃紗裙,穿行在桃花林里,步步生桃花,不對,是步步生桃花詞,眼見她一瓣一瓣拼成一字一字,一字一字合成一詞一句,詞句又清麗可誦,觀者敢不為之傾倒?
自制詩箋的祖師奶奶是薛濤,唐代女詩人,她制作了桃花色的浣花箋紙,一時名動江湖,詩壇大佬紛紛贊賞不已。秋芙也玩得別開生面:
秋芙以金盆搗戎葵葉汁,雜于云母之粉,用紙拖染,其色蔚綠,雖澄心之制,無以過之。曾為余錄《西湖百詠》。
澄心堂紙,南唐徽州名紙:膚卵如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傳為中國造紙史上最好的紙。大詞人李煜就是用這種紙寫詞。但跟我家秋芙所制相比,也還差那么一點。蔚綠紙上,銀光點點,佳人手制,香澤生息,夫婿詩作,愛妻筆錄,世上自然沒有比這更有意思的東西。
秋芙思維敏捷,議論常出新意,伶牙俐齒,卻從不傷人,只見機智與幽默。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蔭蔽簾幕。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復不淺。
秋芙之才不止于詩詞,在制箋、下棋之外,她還會繪畫、鼓琴、書法和參禪。夫妻倆都愛學佛誦經,結交僧尼,并且落到行動上,斷絕殺生數十年,日常修佛參禪。而秋芙對禪宗的悟性頗高,僧人贈白蓮圖,秋芙題詩,有這樣的句子:“空到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此語非常人可道。蔣坦對妻子欣賞拜服到迷信的程度,道家的高人扶乩后說神靈降下旨意,認定秋芙是明代一個著名的得道成仙的女道士曇陽子轉世,他也就信了:
昔瑤花仙史降乩巢園,目秋芙為曇陽后身,觀其辨才,似亦可信。加以長齋二十年,《楞嚴》《法華》熟誦數千卷,定而生慧,一指半偈,猶能言下了悟,況區區文字間乎!昔人謂“書到今生讀已遲”,余于秋芙信之矣。
秋芙多有雅趣,蔣坦有辦法成全她:
余為秋芙制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鬢邊蝴蝶,猶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
既然娶了個仙女,就照著仙女的方向裝扮吧:自制衣裳,畫上梅花,一身梅花,香雪滿身,既招蜂引蝶,又翩然出塵,九嶷仙人萼綠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這個不是日常服裝,而是表演服,做行為藝術用的,只在每年春天拿出來秀一下,讓大家親眼欣賞一下仙女的模樣。有時候,就是兩口子互相欣賞,卻也樂此不疲。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鬟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時余自西溪歸,及門,秋芙先出,因買瓜皮跡之,相遇于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漢宮秋怨》曲,余為披襟而聽。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琤雜鳴,不知天風聲環佩聲也。琴聲未終,船唇已移近漪園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門。庵尼故相識也,坐次,采池中新蓮,制羹以進。香色清洌,足沁腸腑,其視世味腥膻,何止薰蕕之別。回船至段家橋,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話良久。聞城中塵囂聲,如蠅營營,殊聒人耳。橋上石柱,為去年題詩處,近為嬪衣剝蝕,無復字跡。欲重書之,苦無中書。其時星斗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刺船而去。
杭州溫山軟水,步步生境,兩口子經常出游。細讀這一回,注意一些細節:沒有約定路線,卻用西瓜皮做路標引路,是否心有靈犀?秋芙彈琴的時候,我給她披上衣服,自己安靜地聽,雖然我是秋芙的古琴老師。山如水墨,星月在湖,一船獨航,琴聲叮咚,仿佛是仙人御風而來,環佩聲響從天而降,你懂的,是兩人飄然欲仙的意思。庵里尼姑是故交,采鮮蓮子做羹湯,香色清洌,全然不是世俗之味。回船登岸,竹席鋪地,相依相偎,遠眺市井聽市聲,城里人聲如蒼蠅嗡嗡,多么俗氣,簡直污染了我們的耳朵。橋上石柱上,去年題寫的詩句已經剝蝕,想重寫一遍,可惜沒有隨身帶筆。就這樣沉浸在二人世界里,可以這樣直到永遠,然而,星斗漸稀,天色欲明,湖氣橫白,氣溫上升,城頭更鼓報時,已經四更天了,俗世紅塵,將要撲面而來,我們回吧。
與凡塵有距離的生活,常有不知身在人間的幻覺:住在城外,身離喧囂;吟詩作畫,眼離俗物;吃齋念佛,讀經修禪,結交僧人,心離凡間。隱居是一個隔離,琴棋書畫詩詞是一個隔離,修佛參禪是一個隔離,他們生活在紅塵邊上,若即若離,清靜自在。兩人生活別有洞天,是以退為進的人生典范。
一對隱逸夫妻,兩個閑散韻友。在兩人小心營造的小世界里,境況是輕松的、愉悅的,不時有調笑的,不過主動開玩笑的,不是男方,反而是女方(蕓娘多是反唇相譏,秋芙則是先聲奪人)。如果說有誰會感覺小小的拘束,那也是蔣坦,因為秋芙經常強迫他吟詩。秋芙,既有傳統淑女的美德,又有獨立的自我意識,被文化熏染過的性靈和俏皮,搖曳人心。
夜深,秋芙思飲,瓦吊溫暾,已無余火,欲呼小鬟,皆蒙頭戶間,為趾離(夢神)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燈置茶灶間,溫蓮子湯一甌飲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體力較強,擁髻相對,常至夜分,殆眠餐調攝之功歟?
古代書生有個通病:君子遠庖廚。蔣坦能夠親自下廚,為病妻溫一碗蓮子羹,已屬不易。過日子,只有詩畫清言填不飽肚子,人間煙火不可少啊。當蔣坦生病,秋芙表現了傳統賢妻的一面。剛結婚兩年,蔣坦便感染了重病,起初是生毒瘡,隨即又轉為瘧疾。作者在病榻上伏枕三月,九死一生。秋芙一直衣不解帶照顧他:
六年之間,三墮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帶。柔脆之質,豈禁勞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
當秋芙病重,在娘家休養,作者回家,人剛走,秋芙就讓人召回。回來了,秋芙卻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萬千恩愛,不知從何說起。只愿撒手人間之時,有你在身邊送行。蔣坦的感覺是:“秋芙生負情癖,病中尤為纏縛。”琴棋書畫時,一派清新高潔,輪到兒女私情,到底憨癡昵人。這就是才女的模樣吧。
數年而后,當與秋芙結廬華塢河渚間,夕梵晨鐘,懺除慧業。花開之日,當并見彌陀,聽無生之法。即或再墮人天,亦愿世世永為夫婦。明日為如來涅槃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
這是作者寫在文末的愿望,要么雙雙成佛,要么生生世世為夫妻。這應該是兩人共同的心愿。而這一生,他們只做了十年夫妻。文成不久,秋芙離世,三十余歲。數年后,太平天國戰亂,蔣坦餓死在逃難途中,四十二歲。
秋芙的感慨:
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
人生苦短,善自珍重可也。
俠藝無雙董小宛
《影梅庵憶語》,是冒辟疆的《追憶似水年華》,卻沒有小說的虛構。這是尼采深賞的那種文字:用血淚和著墨汁書寫的文字,傳統書生抒寫家庭生活的罕見的至情至性之文。這是中國散文中第一篇追憶男女情愛的文章,“憶語體”的發明者,影響后世甚廣。這不是一個文人狎妓的故事,不是一個凡人遇仙的故事,這是一個女人征服男人、一個名妓征服名士、一個弱女子抵抗命運再造命運的故事。在冒襄的所有文字中,唯有這四千字的血淚之作廣布人間。
冒襄(1611—1693),字辟疆,號巢民,江蘇如皋人,明末四公子之一,出身官宦人家。科舉落第,游冶江湖。明清之交的江南妓館,似乎聚集了中國最聰慧、最有藝術修養的女子,青史留名者有之,戲劇歌詩傳唱者有之,一時星光燦爛,著名的有所謂“秦淮八艷”:顧橫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門、馬湘蘭、柳如是、陳圓圓。一個個花明雪艷,才藝雙絕,其中不乏氣節高亢、俠肝義膽的奇女子。
董小宛(1624—1651),名白,字小宛,別號青蓮女史,江蘇蘇州人,又一個仰慕李白的奇女子,跟蕓娘一樣。“董家繡莊”是沿襲兩百年的蘇繡世家。13歲父親病故,母親攜女兒筑室半塘河濱,后來,繡莊破產,母親病倒。15歲的董白入籍南京秦淮河畔畫舫,賣藝為生,改名小宛。
落第士子冒辟疆,聽說董小宛艷名,幾番尋訪而不得。終于見著了,董小宛又喝醉了:
從花徑扶姬于曲欄,與余晤。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
醉晤。小宛暈暈然,眼睛都要睜不開,一言不發,不太熱情,似乎也沒動情。而冒襄卻是驚為天人,初見醉人,一見難忘。后數度尋訪,仍不得見,小宛旅游去了。三年之后,偶然見著了,董小宛卻生病了。
叩門至再三,始啟戶,燈火闃如。宛轉登樓,則藥餌滿幾榻。姬沉吟詢何來,余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余,雖僅一見,余母恒背稱君奇秀,為余惜不共君盤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今從何處來?”便強起,揭帷帳審視余,且移燈留坐榻上。談有頃,余憐姬病,愿辭去。牽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旺。”旋命其家具酒食,飲榻前。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
病晤。冒襄三年積念,終償所愿,不禁狂喜,而董小宛這才認真看清楚眼前之人,稱許為奇秀之士,忽然間就纏綿起來。此前,有一段故事:朝代更替之際,美人也成了收藏品,地方豪強、明代宮廷、農民義軍李自成等,爭相搶奪美人名妓。冒襄曾經與陳圓圓有過約定,預備相伴終生的,可惜就在十幾天之前,陳圓圓被朝廷官宦擄走了(如果冒襄沒遲到,接走了陳圓圓,吳三桂就沒機會“沖冠一怒為紅顏”了,歷史會稍稍停頓一下,卻不會改寫)。而今,忽然就撞見了董小宛,而小宛也被豪強所驚,大病一場。小宛認定,冒襄是個可以托付終身之人。于是,見了,就從了,從了,就是一生。
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艷。以退紅為里,為姬制輕衫,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沖波激蕩而上,山中游人數千,尾余二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回環數匝不去。呼詢之,則駕舟者皆余去秋浙回官舫長年也。勞以鵝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瓷大白盂,盛櫻珠數斤,共啖之,不辨其為櫻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至今談者侈美。
仙女。華服如霓裳,佳人如神仙,游人尾隨,舟子環繞,眾星捧月,燦爛奪目,大好江山,絕美人物,世間至今仍在流傳我們的消息。
然而小宛明白,自己的身份是小妾。入門之后,看看一個十九歲少女的強悍心智:擱置管弦,洗盡鉛華,五年的風塵生涯棄擲身后,轉身精學女紅,數月足不出戶,頃刻之間,就可以換一種人生換一種活法,這或許是求生本能。
居數月,于女紅無所不妍巧,錦繡工鮮。刺巾裾如蟣無痕,日可六幅。剪彩織字、縷金回文,各厭其技,針神針絕,前無古人已。
針神。數月之內,把自己煉成女紅皇后,前無古人的針神,除了有家學傳承,還要靠天資異稟吧。家務方面,吃苦耐勞,毫無風塵習氣,比婢女更用心盡力。尊長愛幼,闔家歡喜。
記事珠。冒襄有編輯評點全唐詩的計劃,小宛每天安坐書房,稽查抄寫,永日終夜,相對忘言,是冒襄的記事珠。她也就成了一個安安靜靜的女學者。那情形有點像年輕時的學霸李清照。她在幫我抄書做筆記的同時,自己還順手編輯了一本奇書——《奩艷》,天下女子生活的百科全書,皆是有情香麗的文字。小宛讀書很有悟性,評史說詩,多有慧解。特別喜歡誦讀楚辭、杜甫、李商隱、王建等。號青蓮的女子,如今卻并不偏愛李白了,是熟讀過了,還是心境變了?閑暇練字學畫,都是興致勃勃的樣子。
茶道。小宛能喝酒,見我酒量小,就很少喝了。我們找到了共同的嗜好:喝茶,喝岕茶。不是丫環泡好了端上來,是小宛親自煮茶,文火細煙,小鼎長泉,必手自吹滌。每當花前月下,兩人品茶,玉碗白瓷盞,香湯漾碧波,仙草在茶湯中涌動,這是茶客盧仝、茶圣陸羽到達的境界,是蘇東坡想要而不得的生活,東坡有句:分無玉碗捧蛾眉。我有玉碗,有蛾眉,還有蛾眉給我奉茶的緣分。歲月靜好,人間無恙。
香靈。焚香是雅事,費錢的事,有錢有雅趣才能做好。幸好二者都不缺。而小宛,尤有靈性,她懂得香道,會燃香,會制香,不同季節不同場合用不同手法點燃不同品類的香。在春日閨房,沉香與肌香,組合成溫柔鄉:“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在寒夜密室,玉幃四垂,大小宣爐中,灰上隔砂蒸黃熟香,時過半夜,凝成糖結般的香脂,這時節的香氣,是梅花半開、鵝梨掛果、蜂蜜熟成,“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貪戀此味,一直到拂曉的鐘聲響起,依舊沉迷無眠。
花魂。花開人人會看,門道卻有不同。冒家花園多植梅,可在樹上看,插在鬢邊看,而小宛擅長插花,插花帶畫意,就活了,活在每一個你眼睛停留的地方。一年四季,花樣翻新。
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剪桃紅,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婀娜,枝枝具云罨風斜之態。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見之甚愛,遂留榻右。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回六曲,圍三面,設小座于花間,謂之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回視屏上,顧余曰:“菊之意態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畫。
白天看花色,夜間看花影。白團扇,翠綠燭,剪桃紅,董小宛,別樣菊花別樣人,是“人比黃花瘦”的李式才女特有的嬌貴矜持,是“故燒高燭照紅妝”的蘇式才子的審美憐惜,夠美夠有才,如此,自戀自愛者,人恒愛之。男子習慣風流自喜,女子喜歡美麗自喜,小宛與秋芙,都神靈自通這種行為藝術,自賞之時,美化了自己,也美化了生活。
食仙。花不僅可以賞,還可以吃。一年四季各種花開,董小宛一一采集,以鹽梅腌漬,釀制花露,凡有秋海棠、斷腸草、梅花、野薔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屬,美不勝收。還會將水果制成果露,如橙黃、橘紅、佛手、香櫞之類。又將桃汁、西瓜汁,熬煉成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糖。每次宴客,酒后排出數十種花露果露,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妙物事,“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醒消渴”。就憑那陣勢,也把來賓驚倒了。
董小宛,一個只吃茶泡飯的女子,如蕓娘。“姬性淡泊,于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她不是吃貨,也沒有烹飪基礎,一出手卻成了美食制造家,能炮制發明各種奇特美食,所為何來?為了夫君的口味:“余飲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錯風熏之味。”她炮制的是:愛。尋常日子,富貴過法,全憑一顆初心:愛人之心。
董小宛的飲食發明與食品創制還有很多:平常的豆豉、腐乳、咸菜,經她親手調制,都別具風味。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擴大了民間食譜。熏肉、風魚、醉蛤、醉鱘、蝦松、兔酥雉等等,莫不異妙。董小宛是飲食天才嗎?她會鉆研食譜,遍訪名廚,加上自己的慧巧變化,最終躋身于“中國歷代十大名廚”之列。她的許多發明,至今活躍在江南的廚房里。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夏納涼小苑,與幼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半榻小幾,恒屢移以領月之四面。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間,月去復卷幔倚窗而望。語余曰:“吾書謝希逸《月賦》,古人‘厭晨歡,樂宵宴’,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凈,較赤日紅塵,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齁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與子長歷四序,娟秀浣潔,領略幽香,仙路禪關,于此靜得矣。”李長吉詩云:“月漉漉,波煙玉。”姬每誦此三字,則反復回環,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復似人,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之語尚贅,至“淫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
月魄。小宛最愛的是月亮。那個移榻、推窗、卷幔追月的女孩,不就是我們許多人小時候的樣子嗎?只是我們長大了就不追了,小宛還在追,這是童心猶在。這顆赤子之心認為:日光下的世界與月光下的世界,簡直是凡間與仙界的差別。小宛為天下無緣消受賞月之福者而感覺遺憾,又為自己一年四季都可以伴隨這份娟秀浣潔而感恩、寧靜,正是踏上仙路的入口。仿佛夏夜咀嚼冰塊一般,咀嚼李商隱的詩句:月漉漉,波煙玉。對于小宛,這是天然的沉思,對于旁觀者冒襄,卻會引發幻覺與迷思:月亮的精氣神,都在這三字經里了。佳人置身煙波玉世界,眼神如水波流動,氣息如云煙撩人,身體如白玉清涼,一時間,人就是月,月就是人,明月與佳人,一體兩面,合二為一了。這是董小宛的仙女時刻。不是表演給人看的,是內心自得自享的。在俗世煙火之余,仍有伸手夠月的純潔沖動,她是在眺望高遠神秘恬淡清靈的命運的面容嗎?
甲申之變,明朝亡了。李自成進京,清兵南下,各地兵匪蜂起,冒家逃難,家財散盡,九死一生,數十名奴婢被殺,僅余一家八口。常常是,冒襄扶老攜幼奔逃在前,董小宛獨自踉蹌尾隨于后,小宛對冒襄說:“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冒襄擔心照顧不及,一度要將董小宛托付給友人,如果無緣再見,請自行安排余生。小宛的表態是:“舉室皆倚君為命,復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牽君之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我隨君友去,苛可自全,誓當匍匐以俟君回;脫有不測,前與君縱觀大海,狂瀾萬頃,是吾葬身處也!”生死之際,小宛大義凜然,通達權變,甘愿自我犧牲。冒襄的父母卻舍不得丟下小宛,要帶上一起走。
逃難途中,偏偏冒襄又身患奇疾,幾次走到了閻王殿門口,幾次被小宛生生地拉了回來。
余則感寒,痢瘧沓作矣。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積數破絮為衛,爐煨桑節,藥缺攻補……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邊,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詬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更憶病劇時,長夜不寐,莽風飄瓦,鹽官城中,日殺數十百人。夜半鬼聲啾嘯,來我破窗前,如蛩如箭。舉室饑寒之人皆辛苦齁睡,余背貼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傾耳靜聽,凄激荒慘,欷歔流涕。姬謂余曰:“我入君門整四歲,早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毫發幾微,不鄰薄惡。凡君受過之處,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實逾于愛君之身,鬼神贊嘆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祐。但人生身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歷,茍非金石,鮮不銷亡!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慎毋忘此際此語!”噫吁嘻!余何以報姬于此生哉!姬斷斷非人世凡女子也。
久病床頭無孝子,更難有賢妻。小宛在長達半年的日夜陪護中,一言一行,無不驚天動地,是冒襄所謂:非人間凡女子所作為。席地而臥一百五十日,從冬至夏,我寒冷時,她用身體將我捂熱;我病痛時,她耐心按摩,用自己的身體當枕席;我不能進藥,她就用口送湯藥;時常嗅驗糞便,毫不嫌棄;我病失常性,時發暴怒,她從不還嘴,色難。小宛敬佩我慷慨多風義,相約做煙火神仙:“敝屣萬有,逍遙物外。”小宛待我,如此種種,其中有恩愛,更有俠義,是慷慨,是奉獻。小宛視我為靈魂的伴侶,惺惺相惜。遇見小宛,其實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名士名妓的邂逅是另類風流,如今一變而為尋常的匹夫匹婦,卻演繹出人間夫妻的新奇劇目。秦淮名妓多有俠氣,小宛的俠氣,沒有表現在政治立場上如柳如是、顧橫波,沒有表現在人格氣節上如寇白門、李香君,她的女俠之風表現在日常生活里:邂逅名士,主動追求;入門之后,拿得起,放得下,迅速改變人生;其后,靈氣四射,孜孜不倦地美化生活;最后,落難途中,舍生忘死。她的藝能主要不在琴棋書畫,而在于營造生活過新鮮日子。文藝才女歷朝皆有,能將平凡日子過成一種藝術形式,人間煙火成為審美生活,卻是罕見的一種才女。
小宛是煙火神仙,也是文朋詩侶,更有蕓娘和秋芙之外的品質:俠義與美藝。賢淑、雅慧之外,她的創造生活的趣味與能耐,她的犧牲精神,不是人間常態,屬于可遇不可求之列(所以,小宛與冒襄的邂逅,不是小宛得救,而是冒襄遇仙了)。小宛之美,在于一生的幸福都是自己爭取來的,自己創造出來的。
我有點詫異,如此美妙奪魄的女子,林語堂先生為何遺漏了?
追尋記憶中的樂園
這三篇文字都是追憶體,按時間順序,是冒辟疆開啟了明清文人追憶似水年華的先河。中國書生文化積淀到明清,如何把日子過得有滋味,成為普遍的時尚追求。《閑情偶寄》《幽夢影》等清麗隨筆紛紛面世。小說領域,冒出《金瓶梅》和《紅樓夢》兩部杰作,拓展了情愛世界的深度和廣度。戲曲領域,出現《牡丹亭》《桃花扇》,渲染了中國古典愛情特有的浪漫詩意。自傳領域,真實記錄自己感情生活的文字應時而生——古典婚姻中的愛情實景,純粹的兩人世界,由此揭開了神秘的面紗。冒襄、沈復、蔣坦三人,有情有膽有識,充分享受過婚姻生活的美好,都有深刻的沖動,想把這份美好留下來,讓春夢留痕,讓后人牽掛這樣三位可愛的女子。
可愛與否,始于容貌,卻不終于容貌,終究要走心。蕓娘纖瘦,有小虎牙,算不得大美人,沈復卻被一種纏綿之態擊中。蔣坦筆下,沒有出現秋芙的容貌描寫,卻無處不在,愛到膜拜境界,已無關美貌與否。董小宛自然是美的,但有大美人陳圓圓在前,小宛或許不在容貌上取勝。我們眼見著冒襄從炫耀美人如神仙開始,漸漸從內心痛惜深愛這個女子。女子的可愛,還在于性情賢淑、聰慧之才與心地之美。(奇妙的是,三文皆未提到小腳,三個男子的趣味很不一般,算是超凡脫俗?)
蕓娘身上,是一個小媳婦由謹慎守禮到漸漸開張伸展自我的樣子,一生努力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秋芙這邊,以詩情禪意為口糧,努力逃離世俗的束縛,人也從跌宕自喜的纏綿之態逐漸轉為心性淡遠,陶然忘憂。董小宛這里,最駭人的是她整頓人生的才能,不亞于一個將軍整頓破碎河山,對自己夠狠,人生才有機會變美,直視命運,放手一搏。
三個人都有才情,都會玩,還都有幽默感。不太確定小宛是否有幽默感。蕓娘和秋芙都有的,想來,小宛不可能沒有。只是冒襄有點端著,老愛記錄小宛表決心的話,尋常的玩笑則忽略不計了。幽默,人際關系的潤滑劑。夫妻也一樣。
在精神上,這三個女人都不是丈夫的附庸,有的時候,比相公還要略高一籌。三人既有傳統淑女的美德,又有獨立的自我意識。漸有現代人的模樣,又有現代人丟失了的美。
三個女子,都是生活藝術化的典范,都有提升人間煙火的巨大的審美能力。這是中國文學所提供的最寶貴的現實經驗之一。因為她們,我們可以改寫蘇格拉底的格言:未經審美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蕓娘,鄰家嫂子,朋友之妻;秋芙,畫中人,無煙火氣,活在詩詞中,林下風致,可放在書卷中欣賞;董小宛,活在傳奇中的人物,不可遇也不可求,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凡人福分不夠,只有羨慕忌妒恨——不,羨慕忌妒之余,你還在夢里愛她。
光做夢是沒用的,男人要相配。
沈復說過最深情的一段話:
沈復:惜卿雌而伏,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蕓娘:此何難,俟妾鬃斑之后,雖不能遠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游。
沈復: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
蕓娘: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沈復:來世卿當做男,我為女子相從。
蕓娘: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
這是男人能說出來的最深刻的情話吧。等不及來世,不昧今生才好,于是有了鼓動妻子女扮男裝出游的喜劇。我知道的一點點的好,都想與你分享,這就是人間匹夫匹婦相愛的真相吧。
蔣坦,教妻子彈琴、下棋;畫梅花衣裳,玩浪漫;溫蓮子羹,體貼。不知是學佛入狂還是伉儷情深,直認枕邊人是仙女下凡,乃今人所謂“寵妻狂魔”是也。
冒襄,文字開篇的聲明,有趣得緊:愛生于昵,昵則無所不飾。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意思是,人間蕓蕓男女,總愛往文字里摻水,虛報情愛,我這里說的才是干貨。冒襄有資格說這話,因為董小宛太出色了。相對于蔣坦的欣賞拜服,沈復的平視知己,冒襄最初是被動地接受,富家公子,見得多了,不覺稀罕。是小宛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做下來,讓夫君刮目相看,然后深刻認同,感恩惜福,然后,才決定寫下這篇文字,以報人間女子之大德大美于萬一。貴公子冒襄一生獵艷無數,是董小宛,讓他知道了愛的神奇面目。
男人能做的最好的情夢不過是蒲松齡筆下的狐仙。明清之交的文人自我覺醒,有才華,有澄清天下之志,一時的民風民氣是這樣的——女子不愛權貴與土豪,偏愛書生:“慧福幾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東林”(秦際唐);佳人們如此決絕:“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林佩環)。而書生呢?江山易主,紛紛從天下退回到室內,開始懂得痛惜佳人難再得,集體逃避亂世躲進溫柔鄉。時代背景如此,才演出這琴瑟和鳴的千古佳話。
三人者,皆可學而得之也,學個三四分也好。天下女子,何不學習呢?在座女生,有人想學嗎?這可比那些笑不露齒謹言慎行的所謂淑女教育美妙多了。生活模仿藝術,生活就多了審美;后人模仿前人,是見賢思齊,見美思齊。為了你的幸福生活,我祝愿各位學其神而棄其形,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我們似乎可以推翻一個流傳甚廣的謬論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們讀到的這三對夫妻,不是什么虛構的神仙眷侶,而是真實的煙火夫妻。可貴之處正在于此,他們雙方都有能力,將一種人人在過卻大多數人過得不如意的平常日子,過出了不一樣的滋味和情趣。相知方得相愛,相惜方得婚內之愛。婚姻,未必是愛情的墳墓,卻可以是愛情的修煉場,是兩個靈魂相伴相生的歸宿。只要美曾經存在,就不怕毀滅,就會給后人留下念想。雖然,如花美眷,敵不過似水流年,一往情深,卻驚艷了彼此的人生,即便留下的是遺憾之美,也拋給人世間一段永恒的浪漫時光: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