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春的家最遠,要乘坐三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回去的時候,跟學校三位老鄉在一起。林語突然想起個人,問,“你有沒有問過陳銳走了沒?”
沁春愣了一下?!澳阍趺凑J識他?”
“以后跟你說?!?
“沒問,不一個學校,放假的時間可能不一樣。”
“三人行,必有我師,下學期來聽聽誰是你的老師?!?
“去你的,哪兒有那么多老師!”
都走了,凌亂的寢室像剛經歷逃荒一樣兒,林語簡單收拾后,把那兩封信又拿出來靜靜讀了一遍,她不想帶回家,擔心看得不夠明白,第二封信再讀了一遍,才合上抽屜,關窗,鎖門,回家。
第一學年,結束了。
夏天的武漢,熱且悶,空氣里濕濕的,人在里面泡著,總倦倦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好像每個毛孔、細胞都泡腫了。無意之中,在書架看到云逸借她的書,估計母親也沒有閑心去翻,要不然肯定會問,蕭云逸是誰。
要是翻三毛、嚴沁、亦舒的書,舒緩的情節,清爽的文字,一本書一天可以翻完。看哲人們寫的書,才翻兩頁就翻不下去了……看到尼采要用鞭子來對付女人,一個神經病,真懶得理。
可林語知道,蕭云逸不是神經病。
那年暑假的雨水特別多,每日下得也不大,淅淅瀝瀝的,就沒一個停。可能是心情不太好,雨聲聽起來像在哭泣。
第一封信,光芒四射,林語的眼睛和腦袋被閃昏了。
第二封信,林語發現,蕭云逸追求的人生跟她不一樣。她想要的生活就是平凡普通,既不想啟迪誰,也不想傷害誰,可能就是他寫的中庸吧。
看雨下小了,林語拿起傘,步行到嵐子家。
“怎么樣?”嵐子問。
“為什么幫他送書給我?我又沒借。”林語真急了。
“他要我給你,我就給你了!”
嵐子絲毫不覺問題嚴重。
“我哪兒有說要看,你就不能先給我個電話?”
“你就只當拓展知識面。再說,人家一番好意,即使要拒絕,也是你拒絕啊?!睄棺诱f得有理有利有節。
“你好好想想,北上的時候,我有沒有特別對他?”
“我怎么知道!”
“我跟你不是時時刻刻在一起嗎?”
“在一起的時候,沒看出來。不在一起就不知道了?!?
“你不要想太多,就沒有不在一起你不知道的事!”接著又問,“你怎么看他?”
“我哪里知道,跟你一樣,也就一起呆了幾天。”
“在學校你們不講話的?”
“你在學校跟你們班男生講話?”
“他跟我寫了兩封信,還來學校找我兩次。說實話,這人是有才?!备笥眩瑳]什么可隱瞞的。
“既然有才,那就先接觸一下,你又不少什么,只當豐富大學生活?!?
說得這么輕巧,這是去看場電影嗎?是一次郊游嗎?能真的下定決心?
從嵐子家回來,也并非一無所獲,似乎真實的蕭云逸只有她知道。
林語慢慢已經明白云逸的意思,她還是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一是覺得配不上,兩個人對生活的追求目標完全不同;二是覺得不熟,全方面了解一個人還需要時間。
她不敢不跟他回信,暑期那么長,關鍵是在信尾云逸還表白了。
云逸對他選擇的人生無怨無悔,且有慷概赴死的味道,現在都新中國了,哪兒會有那么多苦難的民眾?與他的鴻溝豈是文字能填平,現在,即使他愿意下來,他體內滾燙的巖漿,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林語還擔心會不會燙到自己。
她寫道:
“你的信讀了好多遍也沒能讀通透。
為什么只你要感謝我,北上之行你也在照顧我???我是不是也要深深地感謝你?
為什么人只有兩種,“有鷹樣眼光和聰穎智慧的”的是一種,其他的是一種?你覺得我是哪一種?
我們不都是應該在追求希望嗎,為什么你是在找回希望?
為什么一定是悲劇的人生?
原諒我的愚鈍。
看到你的神圣的天職,甚是敬佩,看到你的壯麗而富有詩意的人生,讓我有仰望星空的高度。
我不覺得有與你同行的資格和能力,可能你看錯了我。我甚至以為我就是“爛泥塘”,就是“太師爺”。
我俗氣的只知道柴米油鹽,眼中也只有身邊的人。我想,你是真看錯我了。
我眼中看到的你,彬彬有禮、謙和、善良、坦誠,而你在文字里,是一個充滿激情,激進,堅定地追逐夢想的人。
我不確定哪一個你更真實,文字里還是現實中?”
林語在她寫的文字里明確拒絕了他狹隘的要求。
剛寄出不久,就收到第三封信。
“我都不知這是第十幾次從郵局回來,兩手依然空空。同去的朋友,看著我失望的樣子,懷疑地盯著我“是不是她的信?”我忙說:“不是,不是?!逼鋵嵥膊恢@“她”是誰,卻明確的是那個意思。
我有點對這個問法氣憤了,為什么非要一定是這樣的事呢?難道別的什么沒有比這更讓人失望了嗎?有,好像也沒有?!?
看他寫得含蓄又坦白,林語笑了。
再怎么樣,開場不像前面兩封那么凝重,輕松多了,思想是思想,性情是性情。
“前幾天,幸遇一老同學,談至深宵,我們談人生事業,也談愛情以至友誼,這位老友在學校堪稱一怪,理解他的人可謂寥寥??晌矣X得他是蕓蕓眾生中比較杰出的一個。他對這個世界有著細致深刻的體驗,更能用一顆熾熱的心去照亮天宇的角落。我說他有“靜心術”,即對外界有一種執著的追求與觀念。他說:未爆發的火山表面的確很平靜。我極其同意這個觀念。”
可能所有的淡定都來自強大的內心吧!
繼續往下……
“我從來都是把人分為兩種:一種是生存的人,另一種是生活的人。其根本區別是其骨子里是不是自私的。那種生存的人一輩子忙忙碌碌,左右逢源,上下奉迎,好的能榮華富貴,壞的也食不裹腹;至于這種生活的人,他是深諳人生的真諦,時刻都能捕捉到最瑰麗的靈光,他的日子是用珍珠穿成,終生都在穿綴著這人生的項鏈。”
這一段寫得真好。
人都是先有生存,才能有生活。生存在生活之前。云逸總愛跳過生存,他的文字對努力生存的人總不能給予足夠的尊重。
“我們談著談著,不覺呵欠連天。他說,大白天有時竟也如此。我說人的思想太疲勞,仍得不到撫慰,就越顯孤獨。我們自然談到友誼,我說若不能交一個極其知心的,上升到極高境界的異性朋友,興許是個悲劇。人的思想就像一個圓,缺少了這一點就剩下一半,你就只能站在這一半的邊緣而望洋興嘆了。我總想象我這樣的人,交一個這樣的朋友是極其難的,因為我不敢保證,只能到這一步為止。他聽后哈哈大笑,說我太偏見了,也太不夠“君子”了,倘若每每接觸異性都這么想豈不亂了套。我方覺得我近來的所做所為,大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慚愧!”
幸虧他有這樣的朋友!
林語終于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再繼續…….
“實話跟你講,你在某些方面很像我這位老兄,這回該知道我是怎么了解你的吧。不知是出于一種感覺還是理智,我總認為你能理解我的言行,因為我不認為你同其他的女孩子是一樣。
我極其崇信你的這樣一段話:“我很想重新塑造一個我,我有極強的自信心,相信能做到,但我并沒有做,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太少,而重新塑造的我又太多?!庇绕溥@后一句道出了我的心聲,它使我在一次痛楚之后總算有了一絲欣慰。
不過,我卻沒有你那么強的自信心去改變一個自我,倘要改變,也只能在環境變遷中微變,因為我相信“天性”,上天把我放在荒漠上就是讓我思念泉水,要把我放在人煙稠密的魚米之鄉,我定要想那駝鈴在耳畔叮當。我知道,你也無心去改變那一個已經屬于你的自我,在人世滄桑面前,它會讓你有享之不盡的動力!”
原來如此!如果有幸,能會會他那朋友,一定有趣。
這封信終于下凡了。
看云逸寫的最后兩句對“天性”注解,“上天把我放在荒漠上就是讓我思念泉水,要把我放在人煙稠密的魚米之鄉,我定要想那駝鈴在耳畔叮當?!本退怯苣灸X袋,在荒漠想泉水正常,在魚米之鄉去想駝鈴,那不是沒事找事干嗎?
從內心,她真挺佩服云逸的。這么有情懷的人跟她說話還這么低調客氣,她哪里有資格承受,折煞了她。
云逸收到林語的信后,追了一封“悔”過的信,說自己錯了,錯得離譜,寫的爛魚塘等等,都不是針對林語,可無論針對誰,那樣的理想都很累。
信的結尾說他將提前返校,要林語的回信寄學校。
林語當時沒回信,她想,都過來了,還是見面比較好,寫信倒不難,難的是跟誰寫,跟一個有思想的人寫信,像打擂臺,她甘拜下風。
原以為去他的學校很容易,那學校她原本就熟悉,沒事也經常不辭辛苦地跑去,真的去,又挪不動腳步。她是誰?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同學?好同學?她不知道自己該歸哪一類更合適。
想了又想,還是回了封信。
說自己并沒生他氣……不知所云地扯了幾句,并祝他身體健康,學習愉快。
林語也確實沒生氣,她哪有資格?只覺得兩人天各一方。林語根本不在意她在云逸的世界怎么歸類。只是提示云逸,她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
不久,林語收到了一封透心涼的信??磻T了長篇,寥寥幾句,也看到了云逸的悲傷。
“感謝你的問候。很高興收到你的信。希望你快樂。永遠。那幾日月光甚好。不過,又似乎有點冷清。”云逸提前到學校等她,等到是一堆沒有分量的文字。
林語再沒有回信,內心或有或無的期待他一切安好,如果云逸能抽空再寫點美好的文字給她看,也挺好。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
只要不學習,云逸就會跑進林語的腦子里,云逸的信,說的話,做的事,一遍遍重復回放。無論怎樣,他跟林語所有認識的人都不一樣,或者說,只有他,愿意拿出最大的誠意,毫無保留??赡芴媪耍拖衲愫鋈豢吹揭晃徽谑中g臺上做手術的人!林語還沒那么強大,她只知道害怕,她還不知道,她擁有看的資格,全來自云逸的信任,不是誰都可以站他旁邊。
一個人無論信上怎么寫,心最誠實,可以騙任何人,騙不了自己。
林語其實每天都在等,希望哪一天,或能看到信,或者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