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起來，僵硬的身體上傳來不自然的酸痛感，它們讓我一下子變得清醒了許多。我環視了房間一圈，然后穿著拖鞋走了出去?？蛷d的燈關著，我敲了敲陳未添房間的門，但是門沒有關。在他床上的電腦上，像上次一樣留著一張寫給我的紙條。

我穿好衣服和鞋子之后跑出了公寓，樓梯里響起了我的腳步聲，運動鞋底踩到樓梯上的聲音。小區里傳來幾聲狗吠，一樓的燈還亮著，我看見有兩個職員模樣的男性并肩走出了大門，我走向大門，門上的玻璃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外面的燈光照在它的上面，像寶石一樣璀璨。

我的關節都在吱吱作響，手臂就像是粘在什么東西上一樣，小腿上似乎捆著重物，脊梁骨和血肉之間像是被涂過一層膠水，彎腰的時候就像是在掰彎一塊木板一樣。警笛聲在遠處響起，響亮而急促。當我跑到他所寫的地方，直起腰來看樓頂，腰部傳來了每當小時候折斷積木玩具的時候就會發出的聲音，我抬起頭，頸椎發出了讓人心疼的慘叫。

或許連我自己都要重新看一遍身份證上的年齡來確認自己是否已經年過五十了，可我很確信自己現在才剛剛大學畢業兩年。

我快步爬上了樓梯，這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這樣的行為是有問題的，多半會被當成可疑分子。電梯只能送到第十二層，而這棟公寓至少有二十層。我的身體已經緩和了許多，至少剛開始爬樓梯的時候沒有喘氣，有幾扇門后面傳來有些吵鬧的聲音，明明才早上六點不到，上面幾層樓梯的燈都亮著。

當我終于爬到樓頂的時候，身體似乎馬上就要到極限了，好像下一秒骨骼就會從身體里掉出來。我喘著粗氣，看見樓頂的那扇門似乎沒有關，我輕輕推開門，看見一個矮小的身影在我眼前不遠處背對著我站著，借著還算明亮的環境，看得出是個上了年齡的老婦人。在她的前面不遠處，陳未添站在哪里，雖然他的發型和衣服都不一樣，但是我知道那是他。遠處的警笛聲越來越清晰，似乎不久就能過來。狗叫聲越發嚴重，吵鬧的都聽不出來具體有多少。

對于現在這樣的天氣來說，那個老人穿的有些太過單薄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

“......所以說啊，小伙子，你看看我，哪怕年輕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做好，不也現在活得開開心心的嘛，人這一生啊，哪有那么多麻煩事，大都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你有什么事，跟我說說看，反正我老太太都一把年紀了，也丟不了你多少人，我也不是大舌頭......”

陳未添沒有說話，他面向這邊蹲坐在地上，我感覺他的視線落到了我的身上。我走出門去，運動鞋底摩擦著鋪著陶瓷地板的樓頂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輕聲問道：

“那個，老奶奶是您打電話叫的警察嗎？”

她是個看上去很慈祥的老人，我想她的身體可能不太好，因為我聽見她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我一個老太太怎么會使那玩意，或許是我兒媳婦她們打的吧，你是那邊那個小伙子的兄弟嗎？”

“我是他朋友，您先下去吧，這里我來說”，她臉上露出一些為難，我聽見身后有什么聲音，她注意到了我身后的動靜，看著我嘆了口氣說：

“那.....那好吧，一代人是一代人啊，那小伙子到現在連句話也沒有，大抵是我老太太說的話不太中聽吧，或許你們年輕人有辦法，你要好好說啊”

我轉身看見樓梯口站著一個個頭比老人略高一些的中年男性伸出一只手想要攙扶著她，她揮了揮手，男子就收回手。她們在下樓的時候小聲聊著，樓梯里響起他們兩個說話的聲音和厚重的腳步聲，還有小孩子的聲音。我走過去關上門，將門反鎖之后轉過身來面向他，警笛聲越來越響亮，我想那些上次已經見過一面的警官們馬上就要過來了吧。

樓頂上忽然起風了，衣服和身上的溫暖一起被吹得四處亂竄，它們似乎想要逃離我的身體。我看著像是躲在護欄下面的他，慢慢朝他走去，同時向上次一樣的問道：

“站在這里干什么？大晚上的不冷嗎？”

?:“什么晚上？現在是凌晨吧？這樣的問法我早在電影里看了幾百遍了，能不能換一種？還有，的確是有些冷”

◆:“冷就快點滾回房間去睡覺”

?:“額，你不是說過早就受夠老電影情節了嗎？”

◆:“要你管？還有你留下的紙條是什么意思？大清早把我叫到這里來，我不用上班的是吧？”，

我一步未停朝他慢慢走去，他一只手撐著護欄慢慢站了起來。樓下已經可以聽見一些說話聲了，我想那是原本打算晨跑或者出去買早餐的居民。這些聲音在夜晚的小區里顯得格外刺耳，狗叫聲也慢慢變得讓人有些不耐煩起來。

?:“叫你來這邊賞月啊，你看看今天的月亮多好......”

◆:“少廢話，”，我慢慢走到他的身旁，在逐漸開朗的視線里，他慢慢坐到了護欄上，我則像上次一樣靠在護欄上。他戴著一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眼鏡，我朝前靠在護欄上，雙手搭在護欄上。警車似乎都已經開到樓下來了，有一束光掃過了我們，我看了眼他，卻發現他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視線盯著遠處，我在哪里除了馬上就要來到早上的城市之外什么都沒有看到。

?:“高睜離，上次我也是說了這些話嗎？”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視線在遠處，我將自己的雙手放到護欄上，將自己的視線也抬到高處。

◆:“有些偏差，但是不大”

?:“真的，哈哈哈哈哈，挺有意思的啊”，我有些語塞，不知道要接什么話才好。

?:“高睜離，你知道我這次得了什么病嗎？”

我將視線慢慢壓低，看到下面在展開像上次一樣的一張很大的氣墊，周圍的群眾站在很遠的地方。

?:“也是癌癥，淋巴癌”

◆:“具體是什……你什么時候知道的呢？”

?:“你在那天送我到醫院之后的第二天就離開了對吧，就是那天出的結果”。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視線微微向下移動了一些，隨后馬上升高。

◆:“剛剛那個老人問你話你為什么不說話？”

?:“因為我怕……”

◆:“怕什么？”

他沒有轉頭，我覺得他似乎沒有在對我回答，可能也沒有聽見我剛剛說的話。

?:“我怕自己的腳會不聽指揮……”，樓下的聲音越來越吵，警察們已經開始朝我們這邊用喇叭喊話了，下面的那張氣墊還沒有怎么布置好。狗的吠聲已經消失不見了，上次這個時候，我大概才剛剛過來吧。

?:“高睜離，上次的發展和這次一樣嗎？”

◆：“不太一樣”

?:“這樣啊，那這說明你不是的確做到了些什么嗎？”

◆：“你說這話算是在嘲諷我嗎？我明明什么都……”

?：“高睜離，你以前就很固執，只是不要太高估自己啊，你做出決定之后會發生什么誰也說不定，哪怕概率無限接近于百也終究還是我們估測的事而已，具體會發生什么誰也說不定，也就是說，我沒有在貶低你，癌癥會出現在我的身上算是各種偶然成就的必然，這不是你的錯，而且在我看來你已經盡力了，畢竟這不太像以前的你會做出的事嘛”

◆：“可是……”，然而我所有的話都止步于這兩個字，我本來準備好的所有說辭以及本來想過的他可能會出現的變化都沒有出現。腦子已經開始像上次一樣發熱起來了。

?:“高睜離，你的未來我們用上機器人了嗎？”

◆：“現在不就已經很廣泛了嗎？”

我感覺自己越來越熱，像上次一樣自己開始變得緊張，開始變得有些害怕起來了。

?:“不是啊，是像手表電腦這類普及一樣的感覺”

◆:“沒有”

?:“啥？我還以為你來自我們已經特別厲害的時代呢？”

◆：“沒有”

?：“高睜離，我上次做化療了嗎？”

◆：“沒有”

?：“早知道我這次也就不做了”

我沒有說話。

?:“雖然已經知道了，但是高睜離……我上次是死了對吧？”

我沒有說話，看見下面的那張很大的氣墊已經布好了。

?:“上次我們在這一天之前有去其他地方玩嗎？”

◆:“有”

之后我們聊了很多，和以前一樣問的都是發生在那個他所不知道的過去的事。我也漸漸發現自己失去方向了，其他的什么都無所謂，說什么做什么都無所謂，我來到這里不是為了將自己預測的未來變成現實，我是為了挽回一切才會來到這里，我是為了讓坐在欄桿上的那個男孩可以活下去才會站在這片刺目的燈光里。

◆:“陳未添……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啊，什么問題？”

◆:“你為什么會想要自殺呢？”

?:“我留了封遺書，上次也有吧？你應該已經看過了才對，里面有答案”

◆:“遺書里沒有”，我將手伸進口袋，卻沒有摸到我的手機，我將雙手從口袋里拿出，開始直起身子，身體似乎也被汗水潤滑了，活動起來變得舒服了許多。

?:“那是你沒有找到”，

◆:“好吧……那我還有一個問題”，我看向他，他還是抬著頭，鏡片上反射了一些光。

?:“怎么那么多問題??？”，他似乎有些不耐煩。

◆:“你都要死了，臨死前讓我明白一些事不好嗎？再說了你都問了我好幾個問題了”

?:“嗯……行吧，那你說吧”，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安靜地等著我的發問。

我忽然轉身然后抱住他的上半身將他從欄桿上使勁地拽了下來。他沒有及時反應過來，發出“啊”的聲音，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他的腦袋不小心被我摔到地上了。他現在的身體比上次的還要瘦弱的多，原來比他還要矮一些的我現在都能輕易將他拽到地上然后拖動起來。因為我粗暴的行為，他的眼鏡都被帶到了假發上，而那些假發也全部偏了一些角度，把他的前額全都遮起來了，在他的后頸上我看見了白色的皮膚。我將他摁在地上，然后反過來整個人都壓在他的背上，其實我知道自己的動作完全是多余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反抗，而且哪怕他反抗，他多半也沒有力氣掙脫。

?:“高睜離，這次你學聰明了嘛，哈哈，上次沒有機會這么做嗎？”，他趴在地上一邊喘著氣一邊說話。

◆:“沒有”

?：“為什么呢？”

我沒有回答，自顧自地將他的雙手控制在他的背后。

?:“喂，我說，你有必要壓我這么狠嗎？”，他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太用力了。

我從他的背上站起來然后將他一直拉到了樓梯口。

?:“喂！我的褲子！我還打算讓我媽燒過來的！”，

◆:“到時候再燒過去不就好了”

?:“你都給我磨破了，燒過來的可能就是破的了！”

他說著話卻沒有怎么掙扎，甚至順從地讓我感到意外。我將他帶到了樓梯口門的旁邊，我們背靠著緊緊關閉著的的樓頂門看著遠方似乎已經可以看得見早晨的天空。后面似乎傳來逐漸清晰的腳步聲。

?:“警察的效率蠻高的嘛”，我喘著粗氣沒有說話，看樣子我的確應該好好鍛煉了。

?:“高睜離，我想你應該明白，哪怕你現在救下我也活不了多久的，你上次沒有這么做應該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也可能還是覺得這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且……”，他看了眼我的側臉然后將視線挪向護欄那邊，剛剛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被冷水澆過的一樣。

◆:“我知道”

?:“那為什么……”，我打斷他的話，語氣開始失控，我已經勇敢的多了。

◆:“我明白哪怕現在就算回去你絕對也不可能再活太久，我不知道你這次的病情有多嚴重，但是像上次那樣在離開醫院的情況下還能生活兩年已經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了，你能活到現在對我而言簡直就是比登上月球還要了不起的奇跡，但正因為是這樣的奇跡才不允許繼續任性的要求再次發生，我也從來沒有打算讓你復活，僅有一次的人生憑什么能夠重來？我知道生命沒有那么廉價……”

◆:“但是……請你活下來吧，我知道我說的話很自私，很自負?？烧埐灰獮榱四阕约海蛢H僅只是為了讓我心安，為了阿姨和你的其它家人那一絲連他們自己都察覺到不可能的希望活下來吧，哪怕要忍受痛苦，哪怕連呼吸都會覺得是一種上天的懲罰，哪怕只是活到明天，哪怕只是活到今天傍晚，哪怕你不會原諒這樣自私的我也好......”

我的眼角滑落了一些東西，有些溫暖有些冷淡。他聽著我的話沒有移動視線，在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里慢慢地出現了什么，和我相似的什么。

當看見它的時候我才開始明白了，什么啊，原來只是個鬧脾氣的小鬼而已。

?:“高睜離，都是成年人了你哭什么？那好吧，我就……”，他略微側過臉來看著我，近的那只眼睛里滿載星光，遠的那只眼睛里含著淚水。

?:“……活到明天傍晚吧”

身后傳來警察敲門的聲音，門板開始響起節奏混亂的響聲，他側著臉看著我，假發都沒有拿正，笑容里洋溢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