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苗老師

小苗老師大名叫苗躍東，身高不到170，但是腰板挺拔，極具軍人氣質，人長得特別正氣凜然，國字臉，劍眉鳳眼，身材結實，精力旺盛，兩頰的高粱紅讓他看上去特別樸實，一看就是出身百姓之家的知識分子。接我們班那年他也是剛剛從錦州師范畢業，別看剛剛走出校門沒長我們幾歲，但是自信成熟穩健堅毅給人以安全感這些詞匯用在他身上都特別合適，要是擱現在，演長津湖之類的戰爭題材片，苗老師這形象肯定被導演相中，我軍排長副指導員啥的穿上衣服就能演。要說我們那個年代，男生年齡從15到50著裝也沒有什么很大的區別，普遍就是中山裝人民服，我們經常穿綠色或者藍色的假軍裝，學生們狄蓋棉的運動服鮮艷的有點假，再有就是幾種款式的夾克衫，多數時間苗老師穿的和我們沒什么兩樣，也沒記得他有什么西服，反正衣服穿人家身上一看就是老師，我們就是學生。他那時剛剛畢業，躊躇滿志，想必他是寄希望于我們這班孩子，一定暗下過決心誓把我們培養成合格的共產主義接班人。

一開始，我們就領教了苗老師的厲害，他以身作則每天早起，他總是很早就到校，拿著教案和備課本站在教室門里或門外，用目光迎接我們的到來。他偶爾背手沉思，一副成熟教師的模樣。

那天一進教室門，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到了，個個低頭看書，寫寫算算，苗老師好像只在等待我們幾個到齊，我們迅速歸位，打開書本。

“同學們，下面我借早自習的時間講幾句。”苗老師把教案放在講臺，清了一下嗓音，我們放下書本，抬頭面看。

“經過這一段時間，我對同學們有了初步的了解，我覺得呀，咱們絕大部分同學學習基礎比較扎實，學習態度也比較端正，學習的勁頭呢也很足，大家都能夠珍惜時間，能夠合理地安排時間，尋找正確科學的學習方法，這些都是很好的事情，我對同學們的表現很滿意也感到特別的欣慰！”大家靜靜地聽著苗老師的開場白，前排的班干部們懂事地點頭配合著，苗老師縷了縷干練的分頭停頓了一下。

“但是啊，”他舔一下嘴唇，加重了語氣。

“還得板！”他說的同時我學著他的嘴型，小聲跟著他說出這語重心長的三個字。這是苗老師每次說話的保留詞匯，我暗自想道，他嚴于律己的工作作風和艱苦樸素的生活習慣應該是得益于他反復強調的這三個字，板的在他的口里是自我約束之意，還得板，那就是要求大家不斷地自我約束以求不斷地自我改造和自我完善。

“老師說的對呀！還得板！”我心里由衷地贊同并暗下決心。

“從今天開始啊，我給咱班的早自習做個統一的規劃，大家先一起朗讀英語課文，最后達到每個人都會背誦，到時候咱們一個一個過關。”

“大家把書翻到第23頁，我先帶大家讀生詞…”

“politics！”“炮烙忒可！”

那天早上，一年二班朗朗的讀書聲響徹起來，成為一高中的一件新鮮事。

被聲音吸引過來的教導主任江主任，在教室的后門扒窗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背手走開了。

“呵…咳！呸！”亞軍騰出一只手，撕下一頁作業本，包住了咳出的一大口粘痰，嗓子頓覺清爽了很多，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順手抹在屁股上，我手杵著腮幫皺了皺眉頭，嫌惡地瞟他一眼，老師讓大聲朗讀，你到好！你這是聲嘶力竭，別人朗誦要錢，你這是要命啊！

同學們跟著苗老師合上書，“同學們朗誦的很好啊，很賣力，但一定要注意發音，發音位置要是不準，使多大勁兒都沒有用，大家看我口型啊，讀哎--，哎--，發這個音的時候，兩頰要看到酒窩，看到沒？”苗老師仰頭示范著，夸張地把嘴角拉得扁平，咬緊的白牙像碼得整齊的麻將牌，手指敲打著酒窩。“哎—哎--”同學們照貓畫虎地體會著，李亞軍聲歇斯底里的尖叫像龐大樂隊中那只跑調的單簧管，顯得格外另類。

“好，同學們慢慢體會吧，今天到這吧，明天咱們繼續。”苗老師無奈地看了亞軍一眼。

幾天以后，早自習恢復了平靜，從住宿生嘴里隱約傳出的小道消息是，學校以聲音太大，已經打攪到別的班學生學習為由，叫停了我們班的晨讀。這使我大為懊惱，通過幾天的朗讀，英語基礎薄弱的我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我幾乎可以和其他同學一樣大段背誦課文原文，我正積極揣摩每個單詞的發音甚至朗讀的語氣，適當的時候可以加些手勢之類的輔助動作，我甚至想象出當我聲情并茂地朗讀完最后一個單詞，苗老師向我投來的鼓勵肯定的目光。

戛然而止的英語晨讀，給大家帶來入學后的首次打擊，偷偷看著語焉不詳的苗老師有點心疼，我心里暗中給他加油：“挺住啊苗老師，您是我們的主心骨，還得板！”

苗老師很快就調整了狀態，全身心全方位管理著我們班同學，他一如既往地兢兢業業，一絲不茍地踐行著一位年輕班主任的職責，我們班同學也在他的帶領下按部就班地學習生活著。

學習之余就是寶貴的課間十分鐘，我佩服那個年代學生們旺盛的精力，下課鈴聲響起，男生們陸續跑出教室，走廊里熱鬧了起來，穿過樓梯口嘈雜的人群匯聚成流，一起擁向大門雙開四敞的樓口，史有生對準足球奮力一腳，皮球貼著前面同學的頭皮擦過高高越起，越過樓前臺階直奔操場飛去，大群男生奔跑加速，在臺階和操場間形成一個錐形的扇面。操場上的人密密麻麻，瞬間變成一塊爬滿螞蟻的甜餅。

教學樓側面的公廁里擠滿了人，我一邊系著褲帶，一邊焦急地往外走，陸明峰和老費并排蹲坑，手捂著鼻子，一下子矮了半截，陸明峰仰殼看了我一眼，沒吱聲繼續低頭使勁，“昨天晚上吃個香瓜，媽的肚子吃壞肚了，別等我了。”老費吭哧癟肚地對我說。

“你倆一起吃的咋的？”我順口問陸明峰。

“我他媽的干燥！”陸明峰憋出一句。

操場一側的器械場地是我最喜歡光顧的地方，單杠雙杠此時已經都被占滿了，學生們上下翻飛，練著臂力及各種簡單的杠上技巧。說實話，我單雙杠水平還是不錯的，初中時杠上技巧方面基本沒有對手，什么大調腕、小調腕、單插、雙插，還有許多民間的叫不出名字的小技巧我都無師自通，我把這些動作組合起來，能夠連續做出一套套花樣，實打實的杠上開花。

這恐怕得益于我小時在平樓住，一大幫孩子一起玩游戲，什么跳羊啦、騎驢啦，敬缸錘決出名次后，小孩們貓腰一字排開，老大開始一頭準備，從頭一路跳到尾，老二排最前，然后是老三、老四…一直到老鱉，老大跳完老二起身跳，別人不動，接著被跳，然后是老三，按順序跳下去，老鱉一直撅著，被跳N-1次，這個是跳羊。騎驢呢，是分伙敬缸錘，老大一伙老鱉一伙，老鱉這伙自行找棵樹，打頭的抱樹撅著，后面的孩子一個個摟著前面的腰排好等騎，贏的這伙，挑一個跳的遠的孩子先跳，這孩子離老遠就得助跑加速，然后一躍而起，在躍起的同時雙手懟著下面孩子的后筋骨盡力往前捯飭，盡量騎的夠遠以便給后面的孩子留地方，騎上以后，要是下面的孩子慢慢頂不住跪倒或者斷開就叫pia驢，pia驢就等于輸了，還得重新被騎，反之，如果上面的孩子尤其是第一個孩子跳的不夠遠，導致后面的人沒有足夠的地方騎，那就是騎驢一方失敗了，就得被對方騎了。我很快成為這群孩子中的驢王，不管多長的驢身，我騰空一躍雙手可以在下面的后筋骨上捯飭好幾下，不敢再使勁了，再使點勁就得撞樹上了。

電影《少林寺》的上映，電視劇《霍元甲》《武松》的播出，初中時期的我又無可救藥地迷戀上了武術，我模仿著大俠們的表情，重復著他們口中的臺詞，或義憤填膺或王之蔑視，隨即一聲“看掌！”踢出一記鴛鴦腿，“咔！呼哈！”嘴里配合著各種音效，與想象中的武林敗類戰做一團。后來我覺得我不夠健壯，需要加強腹肌尤其是胸大肌的訓練，在初中校園里的雙杠上，我用了一周的時間終于做到了可以曲臂下沉了，徹夜難眠的胸部疼痛一度打消我成為大俠的念頭，我到底堅持了下來，兩個月以后，我像一條錦鯉熟練地翻飛在單杠雙杠間。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現在一高中經常玩杠的學生，基本都認識我了，盡管很擠大家都在等輪換著玩，見到我一過去，很多同學都禮貌地下杠讓出，我跟大家微笑示意，透出謙遜。有幾個高手，三班的唐明是部隊子弟，個子不高五短身材小板寸，他強項是悠雙杠，上去一組就是五六十個不帶喘粗氣的，上屆的李兵單杠有兩下子，動作幅度很大，甩丟了好幾副眼鏡，現在這副，腿上貼著膏藥，我沒上學之前，看來他是無冕之王。

高手之間是不需要語言交流的，李兵的動作招來一片喝彩，我低頭按地，搓了搓手中的灰土，站在杠下，深呼一口氣，起跳雙手抓住單杠，頓了頓杠，收緊腹肌雙腿猛地蹬向空中，身體充分打開借勁迅速回悠，我雙臂一拉，整個身體直接竄上了單杠，然后突然后仰，雙腿騰空一個鯉魚打挺回至杠上，反復三次，接著雙腿插入兩臂之間借著慣力直接坐在杠上，雙臂分開，后仰倒去，頭部到達最低點的一剎那，倒掛在杠上的小腿“哃”的一聲猛地彈向空中，在空中迅速調整姿態，整個身體調轉過來，穩穩地落在地上！喝彩聲頓時排山倒海，我原地屈膝十字站立，突然看見了圍觀的人群里那雙寒星般清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