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白詩選
- 錢志熙 劉青海撰
- 13300字
- 2022-04-13 17:03:10
古風五十九首(選十一)
其一
大雅久不作1,吾衰竟誰陳2。王風委蔓草3,戰(zhàn)國多荊榛4。龍虎相啖食5,兵戈逮狂秦6。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7。揚馬激頹波8,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9。自從建安來10,綺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11。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旻12。我志在刪述13,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14,絕筆于獲麟15。
1 大雅:《詩經(jīng)》分為風、雅、頌,雅又分小雅和大雅。《詩大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興廢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2 吾衰:《論語·述而》:“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3 王風:《詩經(jīng)》十五國風之一,為周室東遷洛邑以后的民歌,如《黍離》之類。委蔓草:委棄于蔓草之間,形容王風衰頹。
4 荊榛:泛指叢生灌木,此處形容荒蕪。
5 龍虎:指戰(zhàn)國七雄。相啖食:相互吞并。
6 狂秦:陶潛《飲酒》:“洙汜輟微響,漂流逮狂秦。”
7 騷人:此指《離騷》的作者屈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8 揚馬:揚雄、司馬相如,皆西漢著名賦家。頹波:向下流的水勢,比喻事物衰落的趨勢。
9 憲章:法度。
10 建安:漢獻帝年號。此期間文學史上興起的三曹父子和七子的創(chuàng)作,后人稱為建安體;風格以剛健為主。
11 垂衣:定服飾之制,示天下以禮。《易·系辭傳》:“皇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韓康伯注:“垂衣裳以辨貴賤,乾尊坤卑之義也。”后用以稱頌帝王無為而治。
12 秋旻:秋日的天空。
13 刪述:據(jù)傳孔子刪《詩》序《書》,又自稱“述而不作”,后以刪述指著述。
14 希圣:向慕圣人的境界。三國魏李康《運命論》:“孟軻、孫卿,體二希圣。”
15 獲麟:春秋魯哀公十四年春獵獲麒麟,相傳孔子《魯春秋》至此而輟筆。《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杜預《春秋左傳集解》注:“麟者,仁獸,圣王之嘉瑞也。時無明主,出而遇獲。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yīng),故因《魯春秋》而修中興之教,絕筆于‘獲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為終也。”
此首為太白復古詩學的總綱。首聯(lián)“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標舉復古詩學的最高宗旨為大雅,其次則為王風。戰(zhàn)國以后,正聲微茫,騷辭繼起,而揚馬辭賦飆發(fā),實為文人詩賦發(fā)生之源。而太白則認為廢興萬變,憲章已淪。總而言之,尚為風雅之變化。自建安以后,則為風雅消沉的時代。魏晉六朝,蓋以“綺麗不足珍”五字斷之。自“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則是說玄宗朝政治上貴尚無為,而文學也因此得復古道。群才當休明之世,乘運躍鱗,其所秉持的審美理想則為文質(zhì)彬彬。這樣看來,太白的復古思想不僅繼承了儒家的風雅理想,以及孔子文質(zhì)彬彬的審美理想,同時又將其放在道家的自然無為的政治理想里面。可見,李白的文學思想是融合了儒、道兩家的。此篇直以開元盛世的文學接續(xù)風雅之道,對從風雅到開元之前的整個詩歌史,則俱為褒貶之辭。這是李白對文學史的基本看法,也反映了包括其他開元詩人在內(nèi)的盛唐詩人高遠的復古理想。
太白詩風飄逸自然,以想象力取勝,詩思飄忽如神。其詩雖為議論之辭,然亦具飄逸之神。是太白詩之議論,實別為一家,他人所不能效也。于古人中,與淵明最為相近。陶雖議論,亦為詩人之辭,如《飲酒》諸首,皆如此。太白于淵明此等處,似有超悟。此首議論風致,實受淵明《飲酒》其二影響,其中“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出于淵明《飲酒》之“漂流逮狂秦”。蓋議論而仍富神韻,太白詩精,當于此等處領(lǐng)會。
其二
蟾蜍薄太清1,蝕此瑤臺月2。圓光虧中天3,金魄遂淪沒4。入紫微5,大明夷朝暉6。浮云隔兩曜7,萬象昏陰霏。蕭蕭長門宮8,昔是今已非。桂蠹花不實9,天霜下嚴威。沈嘆終永夕,感我涕沾衣。
1 蟾蜍:俗稱癩蛤蟆。《淮南子·精神訓》:“月中有蟾蜍。”又《說林訓》:“月照天下,蝕于詹諸。”詹諸即蟾蜍。薄:侵迫。太清:天空。
2 蝕:東漢劉熙《釋名》:“日月虧曰蝕,稍稍侵虧,如蟲食草木葉也。”瑤臺:對神仙所居之樓臺的美稱,此指傳說中月宮的樓臺。
3 圓光:代指滿月。虧:缺。
4 金魄:指滿月。滿月看上去璀璨如金,故稱金魄。
5 :虹的別名。《詩·鄘風·
》:“
在東,莫之敢指。”《春秋潛潭巴》:“虹出月旁,后妃陰脅主。”紫微:紫微垣。《晉書·天文志》:“紫宮垣十五星,其西蕃七,東蕃八,在北斗北。一曰紫微,大帝之座也,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按:虹總出現(xiàn)在太陽的對面,太白此處誤作虹在日旁,王琦已指其誤。
6 大明:太陽。《禮記·禮器》:“大明生于東,月生于西。”夷:原義為滅,此為白虹侵日,減卻朝暉之光。
7 兩曜:日和月。《初學記》引梁元帝蕭繹《纂要》:“日月謂之兩曜。”
8 長門宮:漢宮名。《漢書》卷九七《外戚傳》:“孝武陳皇后,長公主嫖女也。……初,武帝得立為太子,長主有力,取主女為妃。及帝即位,立為皇后,擅寵驕貴,十余年而無子,聞衛(wèi)子夫得幸,幾死者數(shù)焉。上愈怒。后又挾婦人媚道,頗覺。元光五年,上遂窮治之,女子楚服等坐為皇后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相連及誅者三百余人,楚服梟首于市。使有司賜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9 桂蠹:寄生于桂樹上的蟲子。《楚辭》:“桂蠹不知所淹留。”《漢書》卷二七《五行志》:“成帝時歌謠又曰:‘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黃爵巢其顛。故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此處當以漢武帝的陳皇后喻唐高宗的王皇后。《舊唐書》卷五一《后妃傳》:“開元十二年秋七月己卯,下制曰:‘皇后王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別院安置。’”
此詩歷來認為是寫唐玄宗王皇后被廢之事,王琦的解釋說:“《舊唐書》:開元十二年秋七月壬申,月蝕既。己卯,廢皇后王氏為庶人。太白此篇,首以蝕為喻,是雖比而實賦也。”(《李太白全集》卷二,第91頁)這個說法是比較切近的。后人也多據(jù)此將此詩的寫作時間定為開元十二年,如黃錫珪《李太白年譜》開元十二年條:“李白二十四歲,在岷山。作‘蟾蜍薄太清’詩。”但是,也不排除詩乃李白后來追憶所作。月蝕而皇后廢這樣的事,在當時可能流傳甚廣,幾乎盡人皆知。至于李白為什么會在體制莊重的《古風》中寫王皇后被廢事,王琦的解釋說:“大抵國家之亂,起自宮闈,我因念及此事,為之感嘆沾衣也。”(同前引)李白這組詩自稱《古風》,就是以“風詩”自擬的,《詩經(jīng)》的二南,原本就是國君后夫人房中之樂,多寫后妃之事,漢代并且有唐山夫人所作之《安世房中歌》。所以這樣的主題,當然是最符合“古風”的取材要求的。
此詩前面八句寫月蝕及日陰之事,是比興。但分為兩層,“蟾蜍薄太清”這四句是說月蝕,“入紫微”是寫白虹侵日。“浮云隔兩曜”,用古詩“浮云蔽白日”句義,寫日月為浮云所隔。這八句是比興皇后被廢,君主德衰。但不忍直斥君主,以為此事的發(fā)生,君主也是受蒙蔽者。其所直斥者,為蟾蜍、
及浮云也。詩之高妙之處,在于以比興為賦。即在比興的時候,就已經(jīng)敘述了情節(jié)與原委。以下“蕭蕭長門宮,昔是今已非”已是興嘆之辭,但用的又是漢武帝陳皇后的事。接下“桂蠹花不實”是為皇后辯解委屈,然天霜嚴威,并不會深體下情的。最后說太白自己念及此事,終夕沉嘆,以至于沾衣者。這不僅是同情皇后個人,并且感嘆人倫之衰,政治之變。
此詩很好地運用了風詩的賦比興手法,風格極高古,用事極精切,興象高妙而幽微,篇末純用漢魏古詩之慷慨陳嘆作結(jié)。這些都體現(xiàn)了太白在復古詩學上的深邃造詣,其功力非并時作者所能及。李白說:“將復古道,非我而誰與?”此種自信心正是來自這一類復古創(chuàng)作的成功。
其三
秦王掃六合1,虎視何雄哉2。揮劍決浮云3,諸侯盡西來。明斷自天啟4,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5,函谷正東開6。銘功會稽嶺7,騁望瑯琊臺8。刑徒七十萬9,起土驪山隈。尚采不死藥10,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11,長鯨正崔嵬12。額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鬐鬣蔽青天13,何由睹蓬萊。徐巿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14。
1 六合:指上下和四方,泛指宇內(nèi)。
2 虎視:形容強盛。班固《西都賦》:“周以龍興,秦以虎視。”
3 決浮云:斷浮云,形容寶劍的威力。《莊子·說劍》:“上決浮云,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
4 天啟:上天的啟示。謝朓《始出尚書省詩》:“英袞暢人謀,文明固天啟。”
5 收兵:收聚天下的兵器。《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六年……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
6 函谷:函谷關(guān)。《水經(jīng)注·河水》:“(潼關(guān))歷北出東崤,通謂之函谷關(guān)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容軌,號曰天險。”此句言秦始皇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后,天下無事,再不必倚靠函谷關(guān)之天險以守御秦中,任其常開。
7 銘功:在金石上刻文記功。會稽嶺:在今浙江紹興市內(nèi)。《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八年……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
8 瑯琊臺:在今山東諸城東南瑯琊山上。《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瑯邪即瑯琊。
9 刑徒:囚徒。《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五年……隱宮徒刑者七十余萬人,乃分作阿房宮,或作麗山,發(fā)北山石槨。”麗山,即驪山。
10 不死藥:傳說中能使人長生不老的藥。《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二年……因使韓終、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藥。”
11 連弩:裝有機栝,可以同發(fā)數(shù)矢或連發(fā)數(shù)矢之弓。《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齊人徐巿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發(fā)童男女數(shù)千人,入海求仙人。……數(shù)歲不得,費多,恐譴,乃詐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為大蛟魚所苦,故不得至,愿請善射與俱,見則以連弩射之。’始皇夢與海神戰(zhàn),如人狀。問占夢,博士曰:‘水神不可見,以大魚蛟龍為候。今上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當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魚具,而自以連弩候大魚出射之。自瑯邪北至榮成山,弗見。至之罘,見巨魚,射殺一魚。”
12 長鯨:大鯨。左思《吳都賦》:“于是乎長鯨吞航,修鯢吐浪。”崔嵬:形容高聳巨大。
13 鬐鬣:魚、龍的脊鰭。木華《海賦》:“巨鱗插云,鬐鬣刺天。”
14 寒灰:死灰,指尸體下葬經(jīng)年后朽爛化成的土灰。
太白的古風繼承魏晉以來的詠史傳統(tǒng)。其一有“兵戈逮狂秦”之辭,此篇則專為演繹“狂秦”之事。蓋因太白以為,治道由三代降為后世,雖有戰(zhàn)國之遞降,然秦實為關(guān)鍵。故《古風》詠史,以此為首。
此篇先頌秦王之豐功偉績,次斥其侈,基本結(jié)構(gòu)為一開一闔,一揚一抑,辭氣極為淋漓。從篇首至“騁望瑯琊臺”十句,句句呼應(yīng)首句,都由“秦王掃六合”一句貫下,勢如破竹。此屬大開,亦為揚。自“刑徒七十萬”以下,俱寫秦朝覆亡之事:發(fā)刑徒,起驪山,采不死之藥,連弩射海魚,遣徐巿載童男女入海求仙。如此種種,皆所謂狂秦之“狂”也。此屬大闔,亦為抑。
總觀此詩詠秦,先揚而后抑,反映出太白對秦始皇的看法不同于迂腐俗儒,只知罵其暴虐,而不知其實曾為雄才大略之主,有掃平六合、歸華夏于一統(tǒng)之功。
古人詠史,常常議論有余而神韻不足,此篇則極為飛騰之辭。老杜有句云:“前輩飛騰入,余波綺麗為。”(《偶題》)讀太白詩,方知何為飛騰,何為綺麗。飛騰而無綺麗者,非真飛騰也;綺麗而不飛騰,則墮為梁陳之綺靡。千古論詩之高,無過李杜也。秦王為帝中第一人,橫掃六合,一空今古;太白為詩中第一人,其雄風勁氣,正可相侔。故古今知秦王,未有如太白者也;詠秦王,亦未有出太白之右者也。
其五
太白何蒼蒼1,星辰上森列2。去天三百里,邈爾與世絕3。中有綠發(fā)翁4,披云臥松雪5。不笑亦不語,冥棲在巖穴6。我來逢真人7,長跪問寶訣8。粲然啟玉齒9,授以煉藥說。銘骨傳其語10,竦身已電滅11。仰望不可及,蒼然五情熱12。吾將營丹砂13,永與世人別。
1 太白:山名,即終南山,在今陜西省周至縣南。《水經(jīng)注·渭水》:“太白山在武功縣南,去長安二百里,不知其高幾許。俗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杜彥達曰:太白山南連武功山,于諸山最為秀杰,冬夏積雪,望之皓然。”
2 森列:紛然羅列。
3 “邈爾”句:陶潛《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
4 綠發(fā)翁:烏發(fā)老者,此指不老之仙人。
5 披云:謝靈運《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躋險筑幽居,披云臥石門。”
6 冥棲:隱居。
7 真人:道教稱修真得道者為真人。
8 長跪:直身而跪。古時席地而坐,坐時兩膝據(jù)地,以臀部著足跟。跪則伸直腰股,以示莊敬。寶訣:道教修煉的秘訣。曹植《飛龍篇》:“我知真人,長跪問道。”
9 粲然:露齒而笑。郭璞《游仙詩》:“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
10 銘骨:銘刻在骨,形容永志不忘。東漢趙曄《吳越春秋·句踐伐吳外傳》:“君王早朝宴罷,切齒銘骨。”
11 竦身:聳身,縱身往上跳躍。《抱樸子·對俗》:“夫得道者,上能竦身于云霄,下能潛水于川海。”電滅:像閃電一樣轉(zhuǎn)瞬即逝。傅毅《舞賦》:“霆駭電滅。”
12 蒼然:茫然。五情:喜、怒、哀、樂、怨五種情感。陶潛《形影神》:“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
13 丹砂:即朱砂,一種礦物質(zhì),道教徒用以煉制丹藥。
此篇為太白游仙之詞。其淵源出于郭璞。太白《古風》五十九首,以古今治道之興衰、風俗之淳駁、人物之高下、文章之雅鄭為基本主題,而其中多有游仙之詞。歷來解此者,多以太白好仙為辭。殊不知太白之好仙,乃別有懷抱在。
太白之最高理想,與淵明相近,都在上古三代淳樸無為之世。三代下為戰(zhàn)國、狂秦,降而為漢魏、晉宋,凡此皆非太白所想往者。故太白之心愿,全在遠古理想之世,所謂“圣代復元古”,即此理想。太白固值玄宗時代,非真為能復元古清真之治,復古而不可得,則轉(zhuǎn)為求仙,其意總在今世而非我世,《古風》其四所謂“桃李何處開?此花非我春。惟應(yīng)清都境,長與韓眾親”;又云“吾營紫河車,千載入風塵”,此亦言己本為千載以上之人,不幸而落此風塵之世,則非望古何以慰其饑渴,非求仙何以慰其幻想!知此則可以讀太白游仙之詩矣。
開頭“太白何蒼蒼”四句,是從俗言“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演繹而出,語氣極為勁聳。太白造句,每如驚電,劃然而開,倏忽已滅。此四句極有起勢。自古言文者,皆知重勢,讀太白詩,方知文章之勢為何物。接下“中有綠發(fā)翁”一段,寫遇仙之事,實為太白幻想,其機軸兼從郭璞《游仙詩》“清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一首中化出。然郭璞之詞,尚多恍惚之意,太白此詩,則明白真切,如真逢其人,真有其事。蓋郭公夸飾,而太白真率,故太白詩雖自郭公出,而風格自異,鮮明如畫,讀之令人賞心悅目。仙如真有此境,何人不欲求之!此詩“太白何蒼蒼”四句極見太白詩之氣勢,而“竦身已電滅”五字,真為太白之句,亦可狀此首詩境之特點。
其七
客有鶴上仙1,飛飛凌太清2。揚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3。兩兩白玉童4,雙吹紫鸞笙5。去影忽不見,回風送天聲6。舉首遠望之,飄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壽與天齊傾7。
1 鶴上仙:《太平廣記》卷一五:“桓闿者,不知何許人也。事華陽陶先生,為執(zhí)役之士,辛勤十余年。性常謹默沉靜,奉役之外,無所營為。一旦,有二青童、白鶴,自空而下,集陶隱居庭中,隱居欣然臨軒接之。青童曰:‘太上命求桓先生耳。’……于是桓君服天衣,駕白鶴,升天而去。”
2 太清:《楚辭》:“譬若王喬之乘云兮,載赤霄而凌太清。”
3 安期:即安期生。《史記·封禪書》:“(李)少君言于上曰:‘……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于是天子始親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
4 白玉童:仙童。晉人王嘉《拾遺記·燕昭王》:“西王母與群仙游員邱之上,聚神蛾,以瓊筐盛之,使玉童負筐以游四極。”
5 “雙吹”句:用王子晉吹笙事。《列仙傳》:“王子晉吹笙作鳳鳴,游伊洛之間。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三十余年后,上見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緱氏山頭。’果乘白鶴住,山下望之不能得到。舉手謝世人,數(shù)日去。”紫鸞笙即鳳笙。
6 回風:旋風。《楚辭·九章·悲回風》:“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jié)而內(nèi)傷。”
7 金光草:古代傳說中的一種仙草,據(jù)說食之可以長壽。《佩文韻府·韻府拾遺》卷四九引唐人戴孚《廣異記》:“謝元卿至東岳夫人所居,有異草,葉如芭蕉,花光可以鑒。曰:‘此金光草也。食之化形靈,元壽與天齊。’”
神仙之說,其來甚遠。戰(zhàn)國時代方術(shù)家流行,對它是一個有力的刺激。到了漢代,流行神仙故事,辭賦家之賦、樂府之歌詩,多詠神仙之事。至于后世,理智漸深,而幻想力轉(zhuǎn)弱。然哀樂過人的文士,因為對現(xiàn)實的深度失望,愿意持續(xù)著這種人類童真時代的神仙幻想,其實也就是一種寄托而已。太白此詩詠游仙而深致羨慕之意。全詩的重點在于出色地形容了鶴上仙人乘風馭氣的羽儀,雖是幻想,寫來卻有真實之感。“去影忽不見,回風送天聲”,寫仙駕杳逝后,詩人仍佇想不已,唯覺回風之中,猶有天聲悠揚。這個寫法和絕句名作“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效果有些接近。文人游仙詩之妙處,全在于信之甚真,而求之不可得。若求之可得,則非文人游仙詩,而為道教徒仙真詩矣!太白此詩之動人處,也是在于想象仙境,表向慕之深,而不在于仙境本身的描寫。
其十
齊有倜儻生1,魯連特高妙2。明月出海底3,一朝開光曜。卻秦振英聲4,后世仰末照5。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6,拂衣可同調(diào)7。
1 倜儻:即俶儻,灑脫不羈。
2 魯連:即魯仲連,戰(zhàn)國時齊人。《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仲連)好奇?zhèn)m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jié)。……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眾于外,今又內(nèi)圍邯鄲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魯仲連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魯仲連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quán)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即肆然而為帝,過而為政于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將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于是平原君欲封魯連,魯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3 明月:即夜光珠。李斯《諫逐客書》:“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曹植《贈丁廙》:“大國多良才,譬海出明珠。”
4 卻秦:退卻秦軍。謝靈運《述祖德詩》:“弦高犒晉師,仲連卻秦軍。”英聲:美好的名聲。朱穆《崇厚論》:“振英聲于百世。”
5 末照:余暉。
6 澹蕩:放達不羈。
7 拂衣:振衣而去,指歸隱。謝靈運《述祖德詩》:“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
這是一首歌頌戰(zhàn)國奇士魯仲連的詩,主要依據(jù)《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所記載的事跡,詩中也多融用原傳的詞語,栝原傳的部分情節(jié)。這是詠史詩的常法,像陶淵明《詠荊軻》就是這樣寫的。但詩人根據(jù)史傳而寫詠史詩,與史家之作傳贊有同有不同。同者在于都是據(jù)史實生發(fā)議論,為畫龍點睛之筆。異者在于史家傳贊是客觀之議論;詩人詠史則必有深切的同情,且表現(xiàn)強烈的主觀好惡之情,甚至直接抒發(fā)作者自身的人生觀與人格理想。李白這首詠魯仲連的詩就很典型。魯仲連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太史公為之作傳,就已表現(xiàn)出其不拘一格的史家取材標準。對于李白來說,魯仲連更是一位與他的人生理想完全契合的傳奇人物,所以這首詩才會寫得如此生動傳神,靈奇跳脫。其修辭之功,一在妙用品鑒之語,如“倜儻生” “特高妙”“英聲”“末照”等,雋永凝練;一在善于形容,如“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寫魯仲連以處士而發(fā)奇舉,在歷史發(fā)展的緊要關(guān)頭起到扭轉(zhuǎn)乾坤的作用,十分傳神。
欣賞此詩,除了體會李白詩歌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獨特表現(xiàn)外,還可體會李詩以短篇見飛動的生動效果,以及詩中躍動的李白特有的節(jié)奏感,好似一支奇曲在奏響。從贊頌魯仲連到最后融合自己的形象,就像跨越時空的雙人舞,明顯地與世俗拉開很大的距離,產(chǎn)生望之如仙的感覺。真神品也!
其十一
黃河走東溟1,白日落西海2。逝川與流光3,飄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4,秋發(fā)已衰改。人生非寒松5,年貌豈長在。吾當乘云螭6,吸景駐光彩7。
1 東溟:東海。
2 西海:與東海對舉。《禮記·祭儀》:“推而放之東海而準,推而放之西海而準。”
3 逝川:指一去不返的河水。《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曹植《贈徐幹》:“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
4 春容:青春年少之容。
5 寒松:寒冬不凋的松樹。《論語·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6 云螭:猶云龍。螭,古代傳說中一種沒有角的龍。郭璞《游仙詩》:“雖欲騰丹谿,云螭非我駕。”
7 “吸景”句:吸納日月之光華以求駐顏。
此詩意非奇特,想象亦在尋常能及之中,而語極驚聳。全篇十句,首四句節(jié)奏極為駿快。然他人之駿快,只為駿快而已;太白之駿快中,有飄忽之氣。“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四句,語語似從天上落,氣勢匪夷所思。子美贊太白云:“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即此之謂也。
其十六
寶劍雙蛟龍1,雪花照芙蓉2。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沖。一去別金匣,飛沉失相從。風胡歿已久3,所以潛其鋒。吳水深萬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4。
1 雙蛟龍:《晉書·張華傳》:“初,吳之未滅也,斗牛之間常有紫氣……及吳平之后,紫氣愈明。(張)華聞豫章人雷煥妙達緯象,乃要煥宿,……因登樓仰觀,煥曰:‘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間頗有異氣。’華曰:‘是何祥也?’煥曰:‘寶劍之精,上徹于天耳。’華曰:‘君言得之。吾少時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事,當?shù)脤殑ε逯K寡载M效與!’因問曰:‘在何郡?’煥曰:‘在豫章豐城。’華曰:‘欲屈君為宰,密共尋之,可乎?’煥許之。華大喜,即補煥為豐城令。煥到縣,掘獄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氣非常,中有雙劍,并刻題,一曰龍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間氣不復見焉。煥以南昌西山北巖下土以拭劍,光芒艷發(fā)。大盆盛水,置劍其上,視之者精芒炫目。遣使送一劍并土與華,留一自佩。或謂煥曰:‘得兩送一,張公豈可欺乎?’煥曰:‘本朝將亂,張公當受其禍。此劍當系徐君墓樹耳。靈異之物,終當化去,不永為人服也。’華得劍,寶愛之,常置坐側(cè)。華以南昌土不如華陰赤土,報煥書曰:‘詳觀劍文,乃干將也,莫邪何復不至?雖然,天生神物,終當合耳。’因以華陰土一斤致煥。煥更以拭劍,倍益精明。華誅,失劍所在。煥卒,子(雷)華為州從事,持劍行經(jīng)延平津,劍忽于腰間躍出墮水,使人沒水取之,不見劍,但見兩龍各長數(shù)丈,蟠縈有文章,沒者懼而反。須臾光彩照水,波浪驚沸,于是失劍。(雷)華嘆曰:‘先君化去之言,張公終合之論,此其驗乎!’”
2 芙蓉:形容寶劍出匣時光華耀目,如同芙蓉初開。《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越王句踐有寶劍五,聞于天下。客有能相劍者,名薛燭。王召而問之……王取純鈞,薛燭聞之,忽如敗。有頃,懼如悟,下階而深惟,簡衣而坐望之。手振拂揚,其華捽如芙蓉始出。”
3 風胡:即風胡子,春秋時楚國人,精于識劍、鑄劍。《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楚王召風胡子而問之曰:‘寡人聞吳有干將,越有歐冶子,此二人甲世而生,天下未嘗有。精誠上通天,下為烈士。寡人愿赍邦之重寶,皆以奉子,因吳王請此二人作鐵劍,可乎?’風胡子曰:‘善。’于是乃令風胡子之吳,見歐冶子、干將,使之作鐵劍。歐冶子、干將鑿茨山,泄其溪,取鐵英,作為鐵劍三枚: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畢成,風胡子奏之楚王。楚王見此三劍之精神,大悅風胡子。問之曰:‘此三劍何物所象?其名為何?’風胡子對曰:‘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曰:‘何謂龍淵、泰阿、工布?’風胡子對曰:‘欲知龍淵,觀其狀,如登高山,臨深淵;欲知泰阿,觀其,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
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
4 神物:神靈之物。李白《梁甫吟》有“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之句,其意略同。
此首擬鮑照《贈故人馬子喬》,前人多已指出。鮑詩云:“雙劍將別離,先在匣中鳴。煙雨交將夕,從此忽分形。雌沉吳江水,雄飛入楚城。吳江深無底,楚關(guān)有崇扃。一為天地別,豈直限幽明。神物終不隔,千祀儻還并。”這是以寶劍之分來比興朋友之離,以見意氣之融,交誼之深。李白略撫其句語,而更加以奇麗,且多感激不平之志,用來寄托平生懷才不遇之境況,蓋亦“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也。其深為寄慨者,則為“風胡歿已久,所以潛其鋒”。這是李白對雙劍傳說的獨到理解,蓋嘆知音不見,則長才隱世。故知此詩之詠寶劍,實為太白自身寫照。此其與鮑詩之專寄友朋離合所不同者。從表達方式來看,鮑詩敘述宛轉(zhuǎn),長在敘事;李詩抒寫動蕩,重在詠物。其奪人情志、使之搖蕩性靈者,初看似在事之奇特,而實在修辭之極意形容,出人意表;再玩則亦不關(guān)辭,而在于氣勢之雄,冠絕古今。至其一氣而下,勢如注坡走澗,健鶻掠野,蛟龍出水,則又為太白之獨特身手也。詩詠寶劍,則神似寶劍。
其十九
西上蓮花山1,迢迢見明星2。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3。 霓裳曳廣帶4,飄拂升天行。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5。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6。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
1 蓮花山:即西岳華山,又稱太華山。《太平御覽》卷三九引《華山記》曰:“山頂有池,生千葉蓮花,服之羽化,因曰華山。”
2 迢迢:遙遠貌。《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明星:指仙女。《太平廣記》卷五九:“《集仙錄》:‘明星玉女者,居華山,服玉漿,白日升天。’”
3 虛步:凌空而行。
4 霓裳:以霓為裳。《楚辭·九歌·東君》:“青云衣兮白霓裳。”
5 紫冥:天空。郭璞《游仙》:“赤松臨上游,駕鴻凌紫煙。”
6 胡兵:當指安祿山叛軍。
此首乃安史亂中所寫,自言西上華山,避世求仙。王琦注云:“此詩大抵是洛陽破沒之后所作,胡兵謂祿山之兵,豺狼謂祿山所用之逆臣。”此首于亂世而求飛升高舉,與《楚辭》中的《離騷》《遠游》精神相接。自開頭“西上”至“高揖衛(wèi)叔卿”,寫由登山而升天,想象飄逸自然,情景浮現(xiàn)逼真,深得漢樂府游仙詩之神韻。最后四句,機軸實出《離騷》最后:“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太白詩汲古甚深,其變化于古人者常如此。而世人以豪放不尚法度視之,誤矣!
其三十四
羽檄如流星1,虎符合專城2。喧呼救邊急,群鳥皆夜鳴。白日曜紫微3,三公運權(quán)衡4。天地皆得一5,澹然四海清。借問此何為,答言楚征兵。渡瀘及五月6,將赴云南征。怯卒非戰(zhàn)士7,炎方難遠行。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困獸當猛虎,窮魚餌奔鯨8。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生。如何舞干戚9,一使有苗平10。
1 羽檄:古代用木簡制的軍事文書,插鳥羽以示緊急。
2 虎符:古代帝王授予臣下兵權(quán)和調(diào)遣軍隊的信物,為虎形,背有銘文,剖為兩半,右半留中央,左半予地方官吏或統(tǒng)兵將帥。調(diào)發(fā)軍隊時,朝使臣須持符驗對,符合,始能發(fā)兵。專城:指主宰一城的州牧、太守等長官。
3 紫微:紫微星,代指天子所居之宮殿。
4 三公:唐代沿襲東漢的制度,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這里用來代指輔佐天子的軍政大臣。權(quán)衡:秤錘和秤桿,這里喻指權(quán)力。
5 得一:得道。《老子》:“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江淹《雜體詩三十首·嵇中散康言志》:“天下皆得一,名實久相賓。”
6 瀘:古水名,今雅礱江下游及金沙江匯合雅礱江以后的一段江流。瀘水有瘴氣,三四月經(jīng)之必死,五月度令人吐悶,五月之后方可無害。諸葛亮《后出師表》:“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yè)不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舊唐書·楊國忠傳》:“南蠻質(zhì)子羅鳳亡歸不獲,帝怒甚,欲討之。國忠薦閬州人鮮于仲通為益州長史,令率精兵八萬討南蠻,與羅鳳戰(zhàn)于瀘南,全軍陷沒。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zhàn)功,乃令仲通上表請國忠兼領(lǐng)益部。十載,國忠權(quán)知蜀郡都督府長史,充劍南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仍薦仲通代己為京兆尹。國忠又使司馬李宓率師七萬再討南蠻。宓渡瀘水,為蠻所誘,至和城,不戰(zhàn)而敗,李宓死于陣。國忠又隱其敗,以捷書上聞。自仲通、李宓再舉討蠻之軍,其征發(fā)皆中國利兵,然于土風不便,沮洳之所陷,瘴疫之所傷,饋餉之所乏,物故者十八九。凡舉二十萬眾,棄之死地,只輪不還,人銜冤毒,無敢言者。”
7 怯卒:疲兵。《新唐書·楊國忠傳》:“國忠雖當國,常領(lǐng)劍南召募使,遣戍瀘南,餉路險乏,舉無還者。舊,勛戶免行,所以寵戰(zhàn)功。國忠令當行者先取勛家,故士無斗志。凡募法,愿奮者則籍之。國忠歲遣宋昱、鄭昂、韋儇以御史迫促。郡縣吏窮無以應(yīng),乃詭設(shè)餉召貧弱者,密縛置室中,衣絮衣,械而送屯,亡者以送吏代之,人人思亂。”
8 窮魚:失水之魚。
9 干戚:盾與斧兩種兵器,也是武舞時所執(zhí)的舞具。
10 有苗:堯、舜、禹時代的古國名,亦稱三苗。《尚書·大禹謨》:“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
此詩是諷諭楊國忠、鮮于仲通等發(fā)動討南詔蠻,結(jié)果全師敗績,士卒舉無還者。《資治通鑒》記載:天寶十載,劍南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討南詔蠻,大敗于瀘南。“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蠻,人聞云南多瘴癘,未戰(zhàn),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應(yīng)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舊制,百姓有勛者免征役。時調(diào)兵既多,國忠奏先取高勛。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震野。”李白這首詩寫的就是這種情形。
詩首四句極寫征調(diào)之急,日夜不歇,閭里喧然,群鳥亦受驚而夜鳴。情景描寫方面的繪聲繪形,自見詩家寫物之能事。但在結(jié)構(gòu)方面比較奇特的是,忽然于此下轉(zhuǎn)了一番筆墨,說白日照耀紫宮,三公運籌權(quán)衡,達到圣賢治世之天地得一、四海清平的境界。何以在此清平之時,卻有如此不祥之事件出現(xiàn)?原來是以頌為諷,以美為刺,卻比直接的諷諭更加有力量。這是太白此詩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至“借問此何為”這一句,方才又接起開頭四句的敘述,此后順流而下,寫征兵赴云南之事。此等大事,而特借答言者之口說出,也是一種皮里陽秋的筆法,實際是說征兵非時,師出無名。故詩人作此明知故問之辭。這與杜甫《兵車行》中“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是同樣的筆法。另外,“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與杜甫《新安吏》中“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亦可對照看。一說日月為之光晶慘淡,一說天地終無情。造語雖異,而用意相同。皆是不愿直斥君主,而轉(zhuǎn)借號呼天地日月之辭以發(fā)之。然天地可呼,日月可怨,而君主卻未必有動于衷。據(jù)此可知,所謂怨天者,實在于尤人也!
其五十八
我行巫山渚1,尋古登陽臺2。天空彩云滅,地遠清風來。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荒淫竟淪沒,樵牧徒悲哀。
1 巫山:在今四川、湖北兩省交界。渚:江中小洲。宋玉《高唐賦》:“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云者也。’王曰:‘何謂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云”。’”
2 陽臺:舊址在今四川省巫山縣陽臺山上。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休上人怨別》:“相思巫山渚,悵望古陽臺。”
讀太白詩,每感嘆其清新秀絕,橫百世而獨出。此篇短古,其破齊梁聲律俳偶者,即在昔人所說之“三平調(diào)”,如“登陽臺”“清風來”“徒悲哀”,最具古詩唱嘆之韻。三平調(diào)之妙者,殆在此乎?
詩因行巫山而懷古,尋登陽臺;因懷古而生諷諭之意,覺天地亙古自在,而君王荒淫佚蕩之事,須臾即沒。至今徒令樵牧之人,過此而興嘆!“天空彩云沒”之“空”應(yīng)作空無之意,是說天上一片空曠,彩云不見。“彩云”者巫山神女呈現(xiàn)之象也,故下面接“神女去已久”一句。“地遠清風來”亦非徒為寫景之語,有隱微寓意在。太白此二語,非但寫景妙,并且景中含意。古人所謂不為徒然寫景之工,即此類,后人往往不及。
讀此等詩,覺舒嘯天地之間,目空一切,豈容有一毫浮云之跡芥蒂于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