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白詩選
- 錢志熙 劉青海撰
- 17199字
- 2022-04-13 17:03:10
導言
唐代是中國古代詩歌發展史進入全面成熟的時期,而盛唐尤其可稱詩歌的黃金時代,后人或稱其為“詩國高潮”。李白與杜甫正是在這個“詩國高潮”中將詩歌藝術推向極致,以各自的方式、在充分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做出巨大的創新,而成為后代詩人的立法者。千余年來,歷代詩人不斷地摩李杜之壘,斬將搴旗,演繹著壯觀的詩史進程,但迄今仍無在整體成就上超越李杜的詩人。所謂“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清趙翼《論詩》),只是表達了后代詩人力求突破的愿望,并非接受史上的真實情況。相反,在詩性精神失落、詩歌藝術失范的今天,重新學習李杜詩篇,領略其非凡的魅力,甚至破解他們創造藝術經典的奧秘,似乎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具必要性。當然,拂拭去落在他們身上的各種塵埃,顯其真美,更是我們的良好愿望。這一部李白詩歌的選評,就是這種愿望的一個嘗試。
一
李白(701—762),生于武周長安元年,卒于代宗寶應元年。他的一生,經歷了則天、中宗、睿宗、玄宗、肅宗五朝,目睹或親歷了唐對武周的撥亂反正、玄宗開元之治、天寶政治紊亂、安史之亂及其平定等重要的歷史事件。這些歷史的重要事件與變化,其實也在相當程度上構成了決定李白人生命運的外部條件。但對于這個胸懷奇志而又用世不酬的天才詩人來說,除了天寶二、三年間(743—744)被召入宮任翰林學士;至德元載(756)為時任江陵大都督、擅自起兵的永王璘辟為僚佐這樣兩次比較重要的介入高層政治的經歷外,他的一生基本上是在閑居讀書、隱居求仙、漫游、任俠、干謁這些生活狀態中度過的。其中隱居與漫游是他兩種主要的生活方式。殷璠《河岳英靈集》說“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十數載”1,可見李白曾有過較長時間的隱居。他自己在《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寄劉侍御綰》一詩中也說:“云臥三十年,好閑復愛仙。蓬壺雖邈絕,鸞鶴心悠然。”這是他三十歲左右的詩2,應該是指他早年讀書大匡山、棲游峨眉以及出川后就親許家、隱居安陸的一段生活。所以,在當時一些人的印象中,李白是在隱逸的狀態下被玄宗召入京中的,如魏顥《李翰林集序》就說:“白久居峨眉,與丹丘因持盈法師達,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動京師3。”他后來定居山東任城時,也曾與孔巢父等共為棲隱,時稱“竹溪六逸”。安史亂中也曾隱居廬、霍兩山。他平生漫游各地,也常同時為山林棲隱之事。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一文中對他晚年(安史亂后)這種漫游兼棲隱的生活情形,有比較清楚的描述:“俄屬戎馬生郊,遠身海上,往來于斗牛之分,優游沒身。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勝境,終年不移。長江遠山,一泉一石,無往而不自得也。晚歲渡牛渚磯,至姑熟,悅謝家青山,有終焉之志。盤桓利居,竟卒于此4。”或許可以說,棲隱、漫游、流寓間互而作是李白生活的一種常態。他的一生是比較動蕩的,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漂泊無定。這有他主觀上性格的原因,也有客觀形勢的造成。我們讀他的詩集,首先要了解他這種生活狀態。
盛唐仍然是一個詩的時代,后世異常重視傳記與事實的文獻觀念,這時候顯然還沒有建立起來。所以,無論是李白本人還是與他時代接近的若干崇拜者,都沒有自覺地建立詩人傳記的觀念。李白也繼承了陶淵明等古代詩人的自述傳統,寫作了若干自述性的詩篇,如《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但其創作目的仍然只在懷舊與抒情,并不著意于建立自己的傳記。較早記載李白的李陽冰、魏顥之文,都重在評其文章,傳其神采。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過于簡略,其中“少任俠,不事產業,名聞京師”;“天寶初,玄宗辟翰林待詔,因為和蕃書,并上《宣唐鴻猷》一篇”及“代宗登極,廣拔淹瘁,時君亦拜拾遺,聞命之后,君亦逝矣”數條,最具傳記史料的價值,似為他家所未及。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多為評論之辭,但其中記載李白曾投書裴敬叔祖裴將軍,希望從其學劍,文宗皇帝時命翰林學士為李白歌詩、裴將軍劍、張旭草書作三絕贊,這幾條具有較重要的史料價值。范傳正墓碑稍近翔實,為后來多家傳記、年譜所本,但總體上仍偏于概約。所以,我們應該承認,李白生平還有許多無法清晰的事實。將他的絕大部分作品都一一系以年月與本事,雖非不可為,卻困難重重。因此,下面的文字,只能介紹其生平經歷之大概,并且盡量側重于其人生經歷中思想與精神方面的發展歷史。
李白是蜀中廣安郡彰明縣人。據李陽冰、魏顥二序,為涼武昭王九世孫,曾經蟬聯簪組,中葉淪為庶民,并曾以非罪竄逐條支(中亞碎葉),曾改換姓氏。其父回到內地,擇居彰明,指李樹而生太白。這應該是李白自己的敘述,雖然其現存詩文中沒有說到這些家世的情況。或說太白也生于中亞,五歲時隨父歸居內地。其父應該是一個有文化的富商,或為一般的富人。據《彰明逸事》等地方文獻記載,李白年輕時曾短時為縣中小吏。雖然他以涼武昭王后裔自居,并且與當代李姓人物如李陽冰、李云等常敘族誼,但考察其基本的身世,實為邊地寒素之士,門第與其蜀中前輩陳子昂接近;但陳子昂家族屬地方豪族,李白或許更低一點。唐玄宗召見他時說:“卿為布衣,名為朕知5。”可知李白是典型的布衣寒素之士。在當代詩人中,不但不及出于宰相門第的岑參,而且比杜甫、王維都要低。但是李、杜、王、孟、高(適)等人,基本上都是屬于沒有政治背景的寒庶才能之士這個階層。令人納悶的是,從武周時代以來的文學之士,大體上都要走進士科考試的路徑。而李白不但沒有參加科舉考試,從其生平自敘中也看不到一點參加科考的打算。這從表面上看來,與他自述中所表達的從小就抱負奇偉的政治理想十分矛盾,卻正是他懷抱不同于常人的地方。關于李白的政治理想,陳貽焮先生曾有過精彩的論述:李白有多種夢想,俠客、高士、圣賢、神仙。但他最主要的理想,是為帝王輔佐,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然后再遂其隱逸出塵、成為高士甚至神仙的浪漫理想。“可見李白是企圖將積極入世的政治抱負和消極出世的老莊思想、隱逸態度結合起來,以前者為用,以后者為體,使自己成為如嵇康所說的‘并介之人’,由隱而仕而終歸于隱,以退為進而急流勇退,以避免偏執一端之弊,而并獲‘兼濟’‘獨善’兩者之利6。”陳先生認為,李白這種人生理想雖然在表現上有些特殊,但是有它的現實成因。隋唐之際,六朝士族制度崩潰,雖然固有的門第觀念還在社會中存在,但從唐初以來,不少寒素階層的士人,完全依靠個人才能走上政治舞臺,建功立業,甚至位至將相。而當時通過隱逸甚至學道求仙等行為而獲致名聲,為最高統治者所關注、征召者,也不乏其人。這正是李白的政治理想及其對政治途徑的個人設計的現實依據。李白的這種人生理想,不僅有現實的成因,而且還有深遠的文化傳統的作用,至少東晉以來追求自然與名教合一的人格理想的形成,可以看成李白精神的歷史淵源。當然,可能還有性格方面的原因,他嗜酒,志不拘檢,且為神仙棲逸之士,也使他不能成為兢兢業業、俯首就范于科舉規范的普通士人。何況初盛之際的科舉事業并不發達,較少通過科舉入仕而致身臺鼎者。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李白的文學,完全沒有受科舉文章的影響,能夠完全服從其個人的文學理想,走了復古深造的道路,成就其毫無凡近之思的飄逸入神的文心與詩境。
正是這種奇偉的政治理想與特殊的追求仕進方式,造成了李白獨特的人生軌跡,也決定了其不同于常人的生存狀態。李白在幼、少年接受了比較優渥的文化教育與文學修習后,到青年時期,就已經開始在鄰郡漫游,隱居大匡山讀書,并且往來旁郡,游歷江油、劍閣等地,十八歲時游梓州,從趙蕤學縱橫術。趙蕤亦是節士,任俠任氣,善為縱橫學,著有《長短經》,因為開元中召之不赴,得到“趙征君”稱號。他可以說是對李白影響比較大的人物,李白的任俠、好談縱橫之言,與其早年這一學習經歷有關。李白二十一歲時,曾赴成都謁見時任益州長史的蘇颋7。玄宗開元十二年(724),李白二十四歲,“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上韓荊州書》),從此再也沒有回過蜀地。這似乎是唐宋時代諸多蜀地英才的共同命運。蜀道難行,蜀地偏遠,他們離開故鄉后,常常很難再回去。但思鄉之念,從開始離家的那一刻就產生了,一首《峨眉山月歌》,牽動了千古游子的鄉思。但故鄉終究越來越遠,遠得望不見它的影子,詩人只有借江水寄托無限的鄉思:“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渡荊門送別》)于是,思鄉成了太白終生難消的情愫,或許這是一種我們難以想象的深痛。若干年后,當李白離開長安之后,另一種重要的終生情結,即憶念長安、思念君國的情懷,同樣激烈而又持久。與上述兩種情感相聯系的,則是學者稱為“客寓意識”的一種流寓漂泊的生活體驗。上述情懷與體驗,構成李白詩歌的基本情調。可以說,李白對人生理想的追求以及求仙學道,造成其動蕩不定的生活,而思鄉懷都、思念親友等等,又構成他人生的諸多執著與系戀。這種系戀,尤其是政治上的理想追求,甚至達到了刻舟求劍式的固執與不智。外在生活的不斷變化、動蕩不定,與內心的諸多情感執著,構成李白式的動與靜的矛盾統一關系。
出川后的李白,在荊襄、洞庭一帶漫游,后來又來到金陵。至二十七歲時方才就婚于故相許圉師家,遂定居于湖北安陸,將近十載。但這期間,他仍保持了蜀中時已經形成的不斷離家出游、隱居山林的習慣。他輕財好施,廣事交游,結識文人、俠士、羽客、緇流,其中有司馬承禎、李邕、孟浩然等重要人物。孟子所說的友一國之士、友天下之士、尚友古人,李白都做到了,而且是比較自覺、積極地去做。李白以坦蕩的胸懷結交當世人物,并且在詩歌中表現他們。所以,與杜甫一樣,李白詩歌也塑造了開元、天寶時代士、俗各種人物的群像。并且李白常常在這些人物身上投射了他自己的豪放性格與奇調作風,尤其是對那些隱逸山林、輕視軒冕的方外之士,如孟浩然、元丹丘等人,李白常常無保留地表達贊慕之情。這其中漾溢著開元時代寒素士人特有的一種浪漫情調,深受六朝調達、閑逸風氣的影響,如李白《贈孟浩然》詩中所表現的遺榮任真情調;同樣,其《題元丹丘山居》中也表現了這種情調:“故人棲東山,自愛丘壑美。青春臥空林,白日猶不起。松風清襟袖,石潭洗心耳。羨君無紛喧,高枕碧霞里。”我們在王維、孟浩然、李頎等人的詩歌中,也看到了類似的情調。但是,李白的政治理想,卻比這些詩人要激揚得多。我們有理由相信,李白大概在少年時代,就已萌發奇偉的政治理想,但其理想的真正明確化,應該是在開元中期寄跡安陸的時候。大約作于開元十五年隱居安陸壽山時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8,是李白早年人格理想與政治理想的完整表達。在這篇壯浪恣肆、寓言山靈的文字中,李白自稱逸人,“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他在山林中“虬蟠龜息”,養真藏身,欲將“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人天之渺茫”,亦即一種超越一切、達到絕對之自由的人生理想。但是,最終又擬放棄這種完全屬于獨善形式的天真理想,決定投身政治,“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為難矣”。正是這樣,獨善與兼濟,做巢由與做伊尹,就像兩種基本旋律一樣在李白的人生中交響著,并且是同樣的宏大奇特。出現于李白詩中的姜尚、魯仲連、張良、謝安,則是李白理想中完美結合了這兩種人生理想的古代人物。李白詩歌中對歷史人物的成功塑造,正是根源于他的這種精神氣質,并且同樣是富于奇特效果的。總之,李白詩歌的浪漫情調、奇偉飄逸或豪邁激越形象的造成,都來自于他的上述人生理想。只有深入了解并同情、理解李白這些鮮活的人生體驗,領略他的精神世界,才能接近他的詩歌精神。
但是在漫游、干謁、隱逸、求道甚至行俠等多種生活經歷的變奏中,李白精神世界中的現實內容也在增加著。他的具體生活情形,比如婚姻生活、家庭生活以及現實中的交際真相,我們很難知道,他自己也很少表現。但是他的現實感的增強,對社會與政治復雜性認識的加深,我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大約在開元二十八年前后,李白因原配許夫人去世,與“山東一婦人合”(魏顥《李翰林集序》),移居東魯9,此時李白四十歲。其間仍不斷漫游梁宋等地,進入洛陽,并北游太原。最后在天寶二年受玄宗征召,入長安宮廷,為翰林學士。長安經歷,無疑是促使李白現實精神成熟的最重要因素。關于李白的長安經歷,在具體的歷史事實方面,就如李白生平的其他事實一樣,有許多我們今天不能完全清楚的地方。李白在天寶初,受玄宗之召入京,并曾任職于翰林院,草詔誥及密書,參與或者至少是與聞軍國大事。但其在翰林院,像他在安陸等地一樣,頗遭才忌,這一點,早期的幾種李白傳記都持同樣的觀點。據野史所載,李白甚至得罪了力士與楊妃。李白自己在《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等作品中,也對受讒遭忌的事實有所透露,尤其是對翰林院生活的不適感的表達。總之,就如歷來所傳,李白最終在天寶三載左右被賜金還山。我們知道,這是唐宋時代君主對待釋道界名人及著名隱士的做法,也可見李白在盛唐人物譜系中所處的地位,是被視為隱逸或方外道術之士的。他之所以離開長安后,急匆匆地要找高天師受道箓,似乎正是要呼應玄宗朝廷對他的這種定位。但他內心是無法忘懷政治的,并且難以掩抑其失意與激憤情緒。
李白在長安兩三年的具體生活事實,我們很難詳知,卻傳說眾多。并且若干故事,應該在士林中流傳廣泛,連杜甫《飲中八仙歌》都說:“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白曾自稱“酒肆藏名三十春”,可見杜甫的筆法雖傳奇,但大致是寫實的。長安時期,除了禁中草詔、并作《宮中行樂詞》《清平調》《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等應制作品外,李白還寫了大量自我抒情的作品。其中與賀知章、崔宗之等人交游,為飲中八仙,可能是其交游生活的一件重要事情,也可能是當時士林中流傳廣泛的事跡。這時期,他上與五侯七貴同杯酒,下至混跡市井,與長安游俠少年之流接觸。總之,其具體的生活,應該比我們想象的豐富些。大抵古人所記述、談論的李白長安經歷,就是上述這些。上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一些李白研究者提出李白曾經二次入長安,即認為李白在天寶初應詔入長安之前,在開元中已經來過一次長安,并且來往于長安和周邊的坊州等地,集中那些表現流落不遇、仕進無門的詩歌,多作于此期。后來,又有學者認為李白天寶三載離開長安后,在天寶十一、二載北游幽州后,又曾再次進入長安。如果二入長安、三入長安的說法可信,那對理解李白的長安經歷是重要的。總之,長安經歷讓李白深入到大唐帝國的政治中心,同時也讓他接觸到當時文壇的中心。
離開長安后的李白,繼續在梁宋、魯郡及金陵、吳越一帶漫游、棲息,尤以宋中為久住之地。后又在宋中一帶與宗氏結婚,而子女似仍寄住山東任城。長安放還之初,曾經依止從祖陳留采訪大使李彥允,并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箓于齊州紫極宮。杜甫正是在這之后在洛陽、梁宋一帶與李白結交,并與他短期地從事于求仙訪道之事。從其《贈李白》一詩來看,似乎兩人最初的友誼,還是從厭世求道開始的10。但所謂的“脫身事幽討”“方期拾瑤草”,似乎只是說說而已,并沒有付諸實際的行動。上面說過,李白做這些事情,更多的是為了呼應玄宗的賜金放還,他根本做不了一個安靜的道士,所以杜甫在另一首《贈李白》詩中寫道:“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可能是李白出長安初期的真實心態與行為表現。但在失意與孤憤中的李白,似乎仍然十分系戀長安:其在魯郡時所作《金鄉送韋八之西京》詩中,至有“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之語;其后所作《登金陵鳳凰臺》更有“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之語;其《橫江詞》亦有“橫江西望阻西秦”之語。可見離京后的李白,是常有思憶君國之心的。這是李白晚期的重要情感系戀,似乎已經超過其思鄉之情。這也很自然,我們看他在《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詩中,回憶起當年不得不離開長安時的情形,心情仍然十分激動:“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學劍翻自哂,為文竟何成。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兒戲不足道,五噫出西京。臨當欲去時,慷慨淚沾纓。”他自信能夠得“軒冕榮”的“霸王略”無法施用,轉而為入海求仙之行,內心卻并不能真正平靜。此后還有冒險北上、刺探安祿山反情,試圖以奇俠之行建功沙塞,但終于畏懼無計而返,反而產生了避禍遠遁的心理11。所以,在后來的安史之亂中,李白最初的反應,是求高蹈避禍的,這從《古風·西上蓮花山》及《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等詩中可以見到。前詩以寓言之筆,寫自己欲登華山求仙,終因下視洛川胡兵肆虐、郊野涂血而罷。聯系《扶風豪士歌》所寫詩人見到“天津流水波赤血”而南奔,似乎安史亂時詩人正在洛陽,曾欲上華山等處隱居避禍。后詩中“大盜割鴻溝,如風掃秋葉。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是說安史亂中隱居廬山的情形。這一時期李白的感情狀態,也許正與西晉末郭璞《游仙詩》中所表現的接近。在對當時情景作歷史觀照時,他最經常想起的也是西晉永嘉之亂,所謂“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永王東巡歌》)。從幽州北歸到安史之亂發生的前期,大概是李白差不多要完全放棄用世之心的時期。然而,李白真正的人生悲劇,卻正是在這時候發生的,他的入海求仙,完全是一種空愿。
至德元載(756)即安史之亂發生的第二年,永王李璘受四道節度使,鎮江陵,封疆數千里。據說他打算占據金陵,保有江表,效東晉故事。肅宗察其意向,召他還蜀,他不服從詔令。李白因為天寶中曾受玄宗征召入翰林,自然具有很高的聲望,何況他的被放還,或許還與高力士、楊貴妃的讒毀有關。他放還后常往來于江左諸郡,此時又隱居于廬山,正在永王轄區內。對于這樣一個影響很大的人物,安史亂后,只要鞭長能及,無論在哪里,都會被唐王朝的統治者羅致麾下的。事實上比他名氣小得多的杜甫,就是安史亂中奔亡至靈武而受到肅宗任用的,高適等人也有類似情況。所以,李白被永王征召,是很自然的事情。何況李白自稱窮理亂之情,通王霸之術,每以魯仲連、謝安石自居,在他的自我定位里,是自命為濟亂之才的,所謂“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正是此等人才的大作為。在《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詩中,他說本意求仙,但“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掛空名。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爭”,這末一句的意思,正是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所以常有戰爭之事。也因此,像他這樣的人物就有了用武之地。這不禁再次讓我想起杜甫,他的理想幾乎與李白一樣大,設想卻很不一樣,所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一種至治的政治理想,可以說是要做一個典型的儒者政治家。而李白則要施其縱橫捭闔之術,以戡亂之才自居,且功成之后,退隱江湖。杜甫則沒有類似的表達。這正是道術之士與儒術之士的一種分野。后者是任重道遠,仁以為己任。可見李、杜兩人自負之才,正有武、文之異,道、儒之別。結合上述主客觀兩方面的條件,永王之征召與李白之受聘,應該是無法避免的事情。李白主觀上也應該是積極的,這從著名的《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中能看得很清楚。當然,在后來永王失敗、李白作為附逆者被拘罰時,他對這件事情的敘述,自然會強調被脅迫的一面:“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也許“辭官不受賞”是一個真實的情節,我們沒有看到李白在永王手下擔任官職。大概李白以玄宗舊臣自居,不愿任永王屬下的具體官職,只愿以賓客、師者自居。這也是他后來沒有受到更嚴重處罰的原因。早期李白傳記的作者,也都認可李白自己的脅從之說。至德二載(757)二月,永王兵敗,李白亡走彭澤,后坐系潯陽獄。雖然有宣慰大使崔渙與御史中丞宋若思為之推覆清雪,并上書薦其才可用,但最后的朝命還是長流夜郎的處分。他從潯陽出發,江行上溯,過烏江(見其《竄夜郎于烏江留別宗十六璟》)、西塞驛(見其《流夜郎至西塞驛寄裴隱》)、黃牛峽(見其《留別龔處士》“我去黃牛峽,遙愁白帝猿”)等處,最后在三峽某地遇赦得還,其欣喜之情,如《早發白帝城》一詩所敘。其后依止韋良宰等人,還居江夏之地,后又重游岳陽等地。稍后多棲止江南,來往宣城、歷陽兩郡,并再游金陵等地,正是范傳正所謂“遠身海上,往來于斗牛之分”。寶應元年(762)六十二歲時,李陽冰為當涂令,李白以族侄身份往依。十一月間,以疾卒。可以說,終其一生,未停漂泊,晚景更加凄涼。值得注意的是,這年四月,玄宗、肅宗相繼崩亡。李白四十歲以后的命運,與玄宗、肅宗、永王這父子三人直接相關。他因玄宗賞識其才而召入翰林,卻又遇讒放還;又為別有野心的江南之王永王羅致,并被永王的鎮壓者肅宗貶謫。設想如果李白還能再活下去,或許在代宗時期會有另一種政治上的遭逢。事實上,據劉全白記載,代宗即位時拔識幽隱,曾授其拾遺之銜。
總之,李白的一生,也可以說是他懷抱神仙將相的人生理想與現實碰撞的歷史。他的人生理想和現實遭遇的交織,構成他詩歌的基本內容。要真正認識這個中國詩歌史上獨一無二的天才,關鍵還在于揭開這種獨特的人生經歷。論者云,“李白無疑是個天才,這在歷史上早有定評。可是,其所以成為偉大詩人,關鍵還決定于歷史因素及其自身的人生態度”12,這是很對的。李白以隱逸求道為體,以帝王輔佐、顯身榮親為用的人生理想,在唐代士人中并非獨一無二,甚至可以說是帶有普遍性的。李白的精神風格與行為表現的獨特之處,是其在遭遇各種現實的打擊,甚至經過安史之亂這樣的家國巨變之后,仍然堅持不舍、充滿真實的信心。這一點,與杜甫雖在長期顛沛流離之中,仍然身憂君國,一飯不忘,在精神上可謂異途同至。雖然傳統上將杜甫視為現實主義的典型,將李白視為積極浪漫主義的代表,但是李白詩歌并不缺乏現實性,相反的,可以說現實性同樣是李白詩歌的鮮明特點。李白早年詩歌,如《訪戴天山道士不遇》《登錦城散花樓》等,已顯其天才英麗的氣質,但風格清新瀏亮,有一種清澄透澈的明麗。出蜀后的紀行之作,如《渡荊門送別》《靜夜思》《春夜洛城聞笛》等,則有一種凄清的鄉思縈繞,開始表現出較多的怊悵抒情氣質。這種怊悵抒情的氣質,漸至發展為慷慨之氣,或激昂或悲涼,與我們熟悉的建安風骨有些接近。而李白自己也正是以“建安骨”來體察他詩歌中這種新的精神內涵的。隨著其對現實認識的深入,還有個人失意感的反復沖擊,李白的現實精神在不斷醞釀,甚至帶上一種《離騷》式的憤世嫉邪氣質,現代學者也將此概括為一種批判現實的精神。有時表現得委婉深沉,似孤舟之嫠婦,如《長相思》等作;有時又表現得慷慨奔放,如《行路難》等。在這方面,李白的長安經歷,可能是此種精神氣質成熟的重要促成因素。
二
李白在文學創作尤其是詩歌創作上,也形成了橫絕古今的宏大理想,這構成其人生理想的另一翼。
李白少年家居時受過較好的文學教育。他在《送從侄耑游廬山序》中說:“予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十五歲左右,他的文學創作已經初步成熟,自稱“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北宋時東蜀楊天惠《彰明逸事》記載李白鄉人保存了李白早年的作品:“時太白齒方少,英氣溢發,諸為詩文甚多,微類宮中行樂之體。今邑人所藏百篇,大抵皆格律也。雖頗體弱,然短羽褵褷,已有雛鳳態。淳化中,縣令楊遂為之引,謂為少作是也。”(《唐詩紀事》引)李白二十歲時赴成都謁見時任益州長史的蘇颋,蘇氏待以布衣之禮,并在群僚前贊揚他說:“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上安州裴長史書》)。李白獻給蘇颋的,應是其早年創作的結集。其中可能有后來留存下來的《大獵賦》,故蘇氏比之司馬相如13。又據《酉陽雜俎》稱:“李白前后三擬詞選,不如意,悉焚之,惟留《恨》《別》賦14。”《詞選》亦被認為或即《昭明文選》。可見李白早年創作,也應該是詩賦、雜文并作,其方法則側重于擬古。上述這些材料,對于了解李白早年蜀中的創作是很有參考意義的。《彰明逸事》中所謂“微類宮中行樂之體”,大概是以寫宮廷題材為主的。但此時他并無接觸宮廷生活的可能,這些作品應該是模擬之作,其模擬對象很可能是《文選》《玉臺新詠》這類總集中宮閨題材的作品,所用體裁則是齊梁以來的格律之體。我們知道,從永明詩人沈約、謝朓等人以來,有一種使用聲律體來作樂章歌詞與賦樂府題的做法,梁陳至初唐仍流傳這種體制。從內容來看,表現行樂與女性后來也一直是李白詩歌的主要內容之一,王安石甚至批評他的詩“十首九說婦人與酒”(《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引)。王安石不知道李白寫飲酒寫女性,多是人生失意的排解之辭,部分具有寄托的性質。但是在早年學習詩賦創作時,因少年情性所近,并且追求優美的風格,其所模擬的對象,多是漢魏六朝的宮怨、閨情,以及古詩、樂府中的游子思婦之類,是可以想見的。但李白飄逸的才性,尤其是他的神思,在早年的作品里就已經表現出來了。所謂“短羽褵褷,已有雛鳳態”,說的正是他早年在彰明老家時的創作給人的印象。當然,以李白的天才,他的詩賦藝術自然是在很快地發展的。等到二十歲謁見蘇颋時,就獲得了“天才英麗”的評價。李白作品給人以天才迸發的深刻印象,這是他一生作品的共同特點。但早年所作,則帶有突出的“麗”的特點。我們知道,從齊梁到初盛唐,“麗”一直是人們在詩歌風格方面的基本追求。但宮體之流,陷入綺靡。而李白的作品,因為神思飄逸,給人以“英麗”的感覺。“英麗”之中,也有自然清新的成分。沈宋與文章四友等人,正是在繼承齊梁與唐初之聲律、俳偶的基礎上,達到自然流麗的審美效果,實際上已對陳隋綺靡之風有所革除。蘇颋也是屬于這一派的詩人,所以他以“英麗”贊許李白。但他同時也指出其作品風力未備的缺點。這個評論,大概與李白自己的看法正好符合,或者說追求風力正是李白此時已經形成的一種創作思想。這當然是與時代的風氣有關的。其實,在李白開始學習詩歌創作的少年時期,當時主流的詩人已經在齊梁體的基礎上做出革新。殷璠《河岳英靈集序》中歷敘唐人革除“都無興象,但貴輕艷”的梁陳綺靡之風的過程時說:“武德初微波尚存,貞觀末標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調。開元十五年,聲律風骨始備矣。”我們看李白正是景云中開始學習創作的,而當時包括蘇颋在內的主流詩家,已經是頗通遠調了。李白這時雖然并未立即接觸主流詩風,但他以自己的天才奇逸之格,在學習六朝詩風時,已經創造了英麗之美,其出蜀前后的作品已經達到當時詩壇的最高成就。以五律為例,在學習初唐諸家五律的基礎上,李白已經形成自己的風格,在藝術上對時風有所超越。可以說,即以出蜀前后的成就而論,李白也已躋身盛唐名家之流。但此時他尚未形成自己明確的復古主張與復古創作方法。他在復古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古風與古樂府的創作,則是在出蜀之后才展開的。
就在李白的政治理想開始成熟的同時,我們相信,他那種以復古的方式來開拓千古的詩歌創作理想,也同時成熟了。復古并非李白個人獨創的文學思想,而是他領受時代風氣的產物。玄宗朝崇尚道術,政治與文學上都迎來了復古的時代。李白《古風》其一:“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殷璠《河岳英靈集序》:“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詞場,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雖然兩家都認為復古是由上而下的運動,不無歌頌玄宗之處,但當時為了對前面的武周統治撥亂反正,確實提倡去奢華,返淳樸,并尊老子為玄元皇帝,以重新樹立李唐的政治威望,在政治上也是標榜清真無為之治。可見,至少在政治與文化觀念上,復古的確是當時的風氣。至于文學復古,自然不始于開元,而是初唐陳子昂等人就已實踐。只是則天、中宗時代,宮廷創作始終占主流,所以復古詩學沒有很好地展開。到了這個時期,一種糾正甚至否定舊朝文學、厭惡繁縟作風的觀念也適時地出現了。而其建設方面,正在于復古觀念在實踐上的推進。另外,從思想史的層面上說,此時崇尚道家,佛學也經歷了禪宗的革命性發展。這兩家其實都是以追求自然為宗旨的,禪宗更是強調自性清凈,對心性多所開拓。從南朝齊梁到唐初武周時代,佛教信仰的主流,一直是貴族化的奢華崇麗、追求外表形式的象教信仰,與這時期文學的綺靡風格是相應的。而以慧能為代表的南派禪宗的革新,則帶有更多庶民化的作風,這與此期寒素文學的興起也是相對應的。李白本人崇尚自然的思想,從哲學分野來講,就是屬于道家之流,對佛禪之學也有一定的接受。
李白正是在這樣的思想文化背景下走上詩壇,通過廣泛地交游,接觸并深入到當時文壇的中心。他出蜀之后,先是進入當時已經是詩歌創作活動重要地區的荊襄、金陵一帶,接觸了以孟浩然為代表的一些復古詩人,其后又進入長安貴族交際場,遍干諸侯,歷抵卿相。在這期間,李白對時代風氣已經認識得十分清楚了。《古風》其一中對玄宗朝復古文運的描寫,以及他整體的文學史觀,應該是在出蜀后的幾年內逐漸成熟的。可以說,出川后的開元后期,是李白廣泛接觸當代詩壇的時期。但是,正如在政治理想方面,李白的宏偉設想并沒有被玄宗朝的政治理念所局限,李白在文學上的復古思想與實踐追求,也是既出于玄宗朝文壇風氣,同時又超越其當代的復古思想,甚至超越了唐初陳子昂、張九齡這一主流的復古派。玄宗朝的政治復古,多少帶有一種自以為盛極之世的夸飾之嫌,甚至令人想起后來宋徽宗的推崇道教與豐亨豫大。到了天寶時代,政治上的各種矛盾開始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來。從李白大量揭示當代現實弊病、慨嘆自己懷才而不遇的詩歌中,我們知道他對玄宗朝的政治弊端是有清醒認識的,可見所謂“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只是李白對玄宗時代一種溫情的頌揚。同樣,他也從詩壇的現狀中看到當時詩歌創作的弊端,這個弊端就是復古的不徹底性。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說:“盧黃門橫制頹波,天下質文翕然一變。至今朝詩體,尚有梁陳宮掖之風,至公大變,掃地并盡15。”又《本事詩》載:“李白才逸氣高,與陳拾遺齊名,先后合德,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與?’故陳李集中律詩殊少。嘗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于聲調俳優哉16?’”作為當代人與當事人的這些言論,可以說都是符合實際的。從初唐到玄宗開元天寶時期,長安文壇一直是唐代文學創作的中心。雖然開元中期以后,復古的文學風氣已經形成,但是延續自初唐的濃厚的宮廷文學風氣仍然存在,甚至李白本人在天寶初也曾一度充當宮廷詩人的角色。雖然他的宮廷創作并非綺縟之體,而是以清新自然為尚,但從主題來看,畢竟屬于宮體之流。甚至到了天寶后期,王維、杜甫、岑參等人,仍然對武后、中宗時期的雅頌應制詩風有所延續,雖然在風格上已經有發展,變為壯麗鏗鏘之格。這些情況,使李白對其當代文壇存在的弊病有較多的認識,激起其更強烈的復古愿望。可見李白復古的一個重要方向,是針對梁陳以來的宮掖詩風。
李白對于當代詩壇的不滿,不僅在于其風格上延續梁陳宮掖之風,而且還在體制方面。上引《本事詩》所載“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于聲調俳優哉”,就是其在詩體方面的基本思想。唐詩的體制,總體上是沿承漢魏六朝詩體。但從齊梁以來,由于聲律及相關詠物綺靡之體的形成,詩體上出現了古與今、新與舊的分歧。這個分歧,到陳子昂提倡漢魏的觀點出現以及武后、中宗年間近體定型時,就變得十分清晰,即淵源于漢魏的古詩、古樂府體與淵源于齊梁的各種近體、齊梁體之間的分歧。這個問題,在開元、天寶時代主要詩人的創作中都存在。大抵可以說,當時主流的詩人,如王、孟、高、岑、杜等人,在觀念上都是崇尚漢魏風骨的,在體制上卻是古今體并用。李白在觀念上是徹底的復古派,在體制上則是取法晉宋以下,并由漢魏而上溯詩騷。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李白大量地寫作古風與古樂府詩。他的古風、古樂府,都是以寄托比興為旨的,體現興寄深微的美學思想。他那些吟詠山水、紀交游、抒情志的五言古詩與歌行雜體,也多取法晉宋以上,不落齊梁以后。在近體方面,李白的五言律詩、五言律體絕句,七言律體絕句,雖然使用聲調諧婉之法,但律意并不明顯,給人一種律而非律的感覺,與沈宋以來“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的“靡麗”之體不同17,與律切精深、頓挫入神的杜甫這一派也不相同。總體來看,是在近體中表現了古體、古風的風骨與自然神韻。而在七律方面,雖然盛唐此體已經流行,但李白創作甚少,并且如《登金陵鳳凰臺》《鸚鵡洲》乃效崔顥《黃鶴樓》之體,調在歌行與律詩之間,其余有限的數首也都以直致為體,不同于同時王維、高適、李頎諸家情景交融、承轉諧婉之作。
總之,李白繼承初盛唐復古一派的經驗積累,進一步深化復古的思想,是對陳子昂以來復古派的發展。他的古樂府創作,更是與眾不同的一家之學18。但他的復古并非流于形式,拘于格調,而是縱橫古今,自由吸取,其精神在于通過復古來實現他獨特的詩歌藝術理想。
三
李白詩思奇逸,詩情豪放,顯示出大氣包舉、與天地造化相侔的某種氣質。現代學者曾用積極浪漫主義來揭示他的創作方法。李詩的這種藝術風格,雖然與其天真率易、自信張揚的個性有關系,但從根本上說,受其人生理想的驅使。尤其是其政治理想與藝術理想,是李白上述藝術風格形成的主要原因。同樣,李白詩歌突出的現實批判性,也是與其人生經歷直接聯系在一起的,既是他對玄宗后期現實惡化的認識,同時也可以理解為他人生理想嚴重受挫的一種反映。后一方面,李白的長安經歷無疑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有學者指出:“短暫的宮廷經歷,使白之創作從思想到藝術都發生了質的變化。最明顯的一點,就在其出宮后懷才不遇的歌詠總是伴隨著對朝政腐敗(奸佞當道、君主昏庸、窮兵黷武、濫殺無辜等等)的批判,并因此產生了國之將傾的預感:‘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遠別離》);‘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梁甫吟》)。整個天寶年間,即安史之亂發生前那種黑云壓頂、山雨欲來的時代氣氛,在同時眾多詩人中只有李白感覺到,只有他在大聲疾呼。他顯得很孤獨,卻體現了時代的良知19。”這正是因為李白所懷抱的是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政治理想,并且他本來就關注歷史上及現實中的治亂興衰,所謂“頗窮理亂情”。
李白詩歌的主題,常常表現出某種現實與超現實的復雜交織,這在《古風·西上蓮華山》中表現得最為突出。詩人本欲求仙,然睹洛陽之亂象而忽然作罷。這種糾結在高蹈遠遁與不能舍棄君國民命、不能完全放棄生平理想之間的矛盾情緒,構成了李白后期詩歌一種奇異的景觀。從曹植、阮籍、郭璞以來,文人游仙詩的傳統,一直帶有強烈的現實寄托。李白詩歌中的游仙形象,正是繼承了這個傳統并有突出的發展。這是因為李白對現實的系戀,遠遠超過阮籍與郭璞,而其對現實的清醒認識,又超過了曹植。
李白在詩歌體裁方面做出了很大的革新。齊梁以降,聲律技術的發展,雖然促使了近體的定型,是中國古代詩歌體裁的一大發展,但從詩歌體裁的豐富多樣、變化創新來說,反而有轉趨狹窄化、單調化的傾向,即詩歌體裁漸趨聲律化。初唐的聲律體,不盡為后來定型的五七言律詩(包括排律)、絕句體,也包括各種講究聲律的齊梁體(如各種仄韻的聲律體),所以相對后來近體完全定型后的詩體要多樣一些,但也都在五七言齊言的范圍內,并且都是用聲律、俳偶這兩種修辭格式,顯得很單調。另一部分詩人用了晉宋體,但也主要是五言。陳子昂、張九齡兩家《感遇》學漢魏體,于是使唐詩中的古體真正成立,應該說是對齊梁以來單調局面的突破,但還是屬于齊言范疇。并且古風一體,篇制基本上屬于短篇,以比興為宗的一種,很難衍為長篇。李白在詩體方面是不主故常的,對聲律之體,并不像元結和《篋中集》詩人那樣刻意拒絕,而是以比較自由的態度來使用,能做到用律而不為律所束縛,造成與眾不同的聲律美。同時,更重要的是,他窺探到齊梁以前詩歌體裁的豐富狀態,尤其是對漢樂府與南北朝各種新聲的繼承與改造,完全突破了齊梁以來體制狹窄、單調的局面,為他馳騁非凡的天才,創造元氣淋漓的詩境、變化無窮的風格,提供了一個完全沒有羈絆的空間。殷璠《河岳英靈集》評論李白說:“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十數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至如《蜀道難》等篇,可謂奇之又奇。然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所謂“體調”,正包括體制與風格這兩種主要因素,而兩者又是常結合在一起的。可見在時人眼中,李白在這兩方面都是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殷璠是一位具有復古思想的詩學家,他對齊梁以來完全束以聲律的作法是有所否定的,但對李白詩歌的“縱逸”“奇之又奇”“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這三個評語,雖非貶,但也不是明確的褒義。這樣說來,李白在詩歌體制方面的突破,不單是突破齊梁聲律綺靡之體,對盛唐詩壇流行的體制也是一個很大的突破。在這方面,他比當時體制上有開拓的王維、杜甫都走得遠。王維、杜甫在體制使用上,還是有一定的框限的,李白則達到了完全自由、變化多端的境地。從潛在邏輯上講,李白在詩歌體裁的使用上,是沒有任何先定的限制的。在他這里,詩歌體裁始終處于不斷創造、變化的狀態。在魏晉以后的文人詩作者里,能達到這種境地的,可以說是獨一無二。宋人張耒有論云:“以聲律作詩,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謹守之。獨魯直一掃古今,直出胸臆,破棄聲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鐘聲和鳴。渾然天成,有言外意20。”黃庭堅當然學的是李白的經驗。后來一些重要詩人,如清代龔自珍,也多有破棄聲律末流的思想與實踐。但是真正來說,李白之后,沒有一位詩人能達到李白這樣的自由、變化,以無限變化可能來運用詩體的境地。
李白詩歌藝術的另一高度,是其在語體、修辭藝術上的復古與革新。漢魏詩歌以散直為體,晉宋以降,詩歌語言漸趨于俳偶化,同時追求典雅華縟的風格。其間雖左思、陶淵明、鮑照的部分詩作保持較多的自然樸素風格,但總的來看,與日常語言的距離在拉大。齊梁時代,雖然永明聲律體詩歌在語言上某種程度有向自然清新轉變的傾向,但整體上看,綺縟雕琢的作風仍然在發展,并且隸事之風大興,到初唐仍未革除。李白在詩歌語言方面,提出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審美理想,以漢魏散直為體,但對六朝詩人在詩歌語言、意象、造境方面的成就,也充分地加以繼承,可以說將綺縟雕琢的做法完全革除了,造成一種極富表現力、與情志不隔的語言風格。歌行長句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將進酒》),五言短句如“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連夕起秋聲”(《沙丘城下寄杜甫》),都是錄寫情事,如在目前。其《古風》等學漢魏體的詩歌,雖然多用古辭,時敷藻彩,但有光英朗練之氣,如“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耀。卻秦振英聲,后世仰末照”(《古風》其十)。其近體詩的語言,不僅全消齊梁之浮辭綴屬,而且比起盛唐諸家的近體還要自然。殷璠所說太白詩“縱逸”,當亦包括其語言風格,以及由這種語言風格造成的抒情風格。
中國古代的文人詩歌系統,是以漢魏樂府歌辭為母體,并繼承先秦時代的《詩經》《楚辭》兩大傳統而發展起來的。它在建安時期確立了基本的體制與藝術典范,經過后來魏晉南北朝的發展,中間還有南北朝樂府歌辭血脈的輸入,以及齊梁時期聲律體制的產生,到唐代開元、天寶年間,可以說達到了藝術上全面的成熟。李白與另一位大詩人王維同齡,兩人與比他們年輕十一歲的盛唐詩壇后勁杜甫一起,代表了開天詩壇的最高成就,即所謂“文苑三分李杜王”(陳貽焮先生詩句)。而李、杜兩位的歷史影響尤其大,在后來歷代詩壇上,一直處于文人詩最重要典范的位置。現在看來,也的確代表了中國古代文人詩藝術的最高成就。杜甫代表了詩歌藝術的一種極致,而李白則是詩歌精神最自然最充分的實現。李白所創造的詩歌美,或許更具一種人類性與世界性。他對近代西方詩人的影響,也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當然,杜甫詩歌所表現的民胞物與精神,其對君國民生熱烈而持久的關切與悲憫,并且從未沉入感傷,同樣是人類崇高精神的一種體現。我相信,在未來人類詩歌發展進程中,李、杜的詩篇,將突破其在中國古代詩歌史及東亞漢字圈各國度詩歌的范圍,而發生新的世界性的持久影響。
錢志熙
2015年7月3日定稿
1 見《唐人選唐詩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3頁。
2 見詹锳等《李太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4冊,第1880頁。
3 見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下冊,第1449頁。
4 見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下冊,第1465頁。
5 李陽冰《草堂集序》,見《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下冊,第1446頁。
6 參見陳貽焮《唐代某些知識分子隱逸求仙的政治目的——兼論李白的政治理想和從政途徑》,載其《唐詩論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5—180頁。
7 參郁賢皓《李白出川前后事跡考辨》,《蘇州大學學報》1982年第2期。
8 參詹锳《李白詩文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頁。
9 參安旗、薛天緯《李白年譜》,齊魯書社1982年版,第51頁。
10 參杜甫《贈李白》:“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腥膻,蔬食常不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11 參《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十月到幽州,戈若羅星。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攬涕黃金臺,呼天哭昭王。無人貴駿骨,綠耳空騰驤。樂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12 裴斐《李白選集·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
13 關于《大獵賦》的創作時間,有開元八年、天寶元年等不同說法。詳參詹锳等《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二十五卷本篇。按此賦中有“唯開元廓海宇而運斗極兮,總六圣之光熙”,若是天寶初獻賦玄宗之作,不應不提及天寶年號。又有“獲天寶于陳倉,載非熊于渭濱”,天寶即陳寶,用揚雄《羽獵賦》:“追天寶,出一方。”如果已是天寶年間,太白不當如此用事。又此賦首有“孟冬十月大獵于秦”,察其語氣,頗有距離之感,當于蜀中所作。此數點似可為開元八年所作的重要證據。又此賦想象空間,揮斥八極,縱橫宇中,雖是作賦家夸大之本色,但也可見太白作此賦主要資于書籍,不得于實地觀察。
14 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語資》,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6頁。
15 見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錄《序》,中華書局1977年版,下冊,第1445頁。
16 見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2001年版,上冊,第14頁。
17 《新唐書》卷二百二十《文藝傳·宋之問》,中華書局校點二十四史本,冊18,第5750頁。
18 參看錢志熙《論李白樂府詩的創作思想、體制與方法》一文的相關論述,《文學遺產》2012年第3期。
19 裴斐《李白選集·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
20 見郭紹虞《宋詩話輯佚·王直方詩話》,中華書局1980年版,上冊,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