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1

白日何短短2，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3。麻姑垂兩鬢4，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5。吾欲攬六龍，回車掛扶桑6。北斗酌美酒7，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愿8，為人駐頹光9。

1　《短歌行》：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三十錄入相和歌，乃平調七曲之一。

2　短短：極短。

3　劫：佛教語，“劫波”的省稱，意為極久遠的時間。佛經稱世界從生成到毀滅的過程為一劫，萬劫猶言萬世，乃極長的時間。《楞嚴經》：“度百千劫如彈指。”太極：中國古代哲學家認為宇宙萬物的本源是太極。《易·系辭》：“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孔穎達疏：“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

4　麻姑：神話中仙女名。據《太平廣記》卷七引舊題葛洪《神仙傳》，漢孝桓帝時，神仙王遠字方平，降于蔡經家。將至，一時頃聞人馬聲。須臾“麻姑至，蔡經亦舉家見之。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許，于頂中作髻，余發垂至腰”。

5　天公、玉女：見前《梁甫吟》注17。

6　扶桑：神話中的樹木名。傳說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樹杪而升。《楚辭·九歌·東君》：“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7　《詩·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

8　陶潛《歸去來兮辭》：“富貴非吾愿。”

9　頹光：余暉，暮年。

短歌、長歌，本以樂曲節奏長短而言，就漢魏樂歌而言，大抵四言為短歌，五言為長歌。然漢樂府《長歌行》、魏武帝《短歌行》，都涉及生命短暫的主題。后來魏晉諸家擬作，也都繼承這個主題傳統，所以晉人崔豹《古今注》在解長歌、短歌的題意時，說是指生命的長短。太白此詩，極寫人世生命之短，正是采用了崔豹的這個解釋。開篇“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純為漢歌語調。至“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以下，則純為太白本色之語。太白句法，縮伸自如，言“短”則聲韻皆促，言“長”則氣勢陡伸。聲氣變化之自然，非他人所及。蓋太白本色，不在于語，而在于調；不在于調，而在于氣；不在于氣，而在于神。太白之所以為太白，在于其獨具之神也。故凡事、凡語，經太白手皆成神奇。古人所謂化腐朽為神奇者，唯太白最具此功！

詩言白日苦短，百年易滿；而蒼穹浩茫，萬劫無窮。蓋亦宇宙之無窮，盈虛之有數之意也。而以此形象語言對比而出，更覺驚心動魄。繼言麻姑雖為神仙，然亦能老；而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者，雖似長而竟非無窮。故我欲攬六龍之轡，回其日馭，使白日永不能落，則白日不再苦短，此照應開篇之語也。而幻思至此，更覺暢然。進一步想象己握北斗之壺，斟酒勸六龍飲之。六龍既飲我美酒，則能為我所用矣！此太白之幻想真率處，其語則出于《楚辭·九歌·東君》：“援北斗兮酌桂漿。”

太白非不知人生之短為自然之理，特以處世不諧，壯志常屈，故借此發其憤懣之情耳！此等上古人類之幻想，唯有太白、長吉能用之。他人用之，未免虛矯不實。太白詩云：“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古今能耽萬古之愁者，不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