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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白詩選
  • 錢志熙 劉青海撰
  • 6714字
  • 2022-04-13 17:03:15

清平調詞三首1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2。若非群玉山頭見3,會向瑤臺月下逢4。


一枝紅艷露凝香5,云雨巫山枉斷腸6。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7。


名花傾國兩相歡8,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9,沉香亭北倚闌干10。


1 《清平調》:樂府中曲調有清調、平調,此題之清平調當指曲名。唐人韋?!端纱颁洝罚骸伴_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于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詔特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部。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供奉李白立進《清平樂》辭三章。白欣然承旨,猶若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辭曰:……龜年遽以辭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瓈七寶杯,酌涼州蒲桃酒,笑領歌,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太真飲罷,斂繡巾重拜上?!献允穷櫪詈擦钟犬愑谒麑W士?!?/p>

2 露華:露氣,露珠。

3 群玉山:傳說為西王母居處,以山多玉石,故名。《山海經》《穆天子傳》皆有記載。

4 瑤臺:在昆侖山,神仙所居。舊題王嘉《拾遺記》卷十昆侖山:“第九層山形漸小狹,下有芝田蕙圃,皆數百頃,群仙耕耨焉。傍有瑤臺十二,各廣千步,皆五色玉為臺基?!鼻峨x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5 紅艷:一作“濃艷”。

6 云雨巫山:見前《古風》其五十八首注1。

7 飛燕:《漢書·外戚列傳》:“孝成趙皇后,本長安宮人。初生時,父母不舉,三日不死,乃收養之。及壯,屬陽阿主家,學歌舞,號曰飛燕。成帝嘗微行出,過陽阿主,作樂。上見飛燕而說之,召入宮,大幸?!?/p>

8 傾國:代指極美麗的女子?!稘h書·外戚傳》:“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者莫不感動。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嘆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p>

9 解釋:消散。

10 沉香亭:唐玄宗所建,在興慶宮龍池東。傳說此亭純用名貴的沉香木建造,故名。


王琦注《李太白集》卷五:

琦按:蔡君謨書此詩,以“云想”作“葉想”,近世吳舒鳧遵之。且云“‘葉想衣裳花想容’,與王昌齡‘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俱從梁簡文‘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脫出,而李用二‘想’字,化實為虛,尤見新穎。不知何人誤作‘云’字,而解者附會《楚辭》‘青云衣兮白霓裳’,甚覺無謂”云云。不知改“云”作“葉”,便同嚼蠟,索然無味矣。此必君謨一時落筆之誤,非有意點金成鐵,若謂太白原本是“葉”字,則更大謬不然。

王琦所說的蔡襄書太白詩,未知何據。劉克莊《后村集》中有《蔡端明書唐人詩帖》一篇:

右蔡公書唐人四絕句,劉禹錫一,李白二,杜牧一,后題“慶歷五年季冬廿有九日,甘棠院飲散,偶作新字”。是歲公年三十五,以右正言直史館知福州。初疑甘棠院在何處,而歲除后一日觴客,結字其間。后訪知院在郡圃會稽亭之后。公集中別有《飲甘棠院》三詩,則在郡圃無疑矣。此一軸大字極端勁秀麗,不減《洛橋記》《沖虛觀詩》,在《普照會飲帖》之上。劉詩二十八字,濃墨淋漓,固作大字常法。及李詩,則筆漸瘦,墨漸淡,至牧詩,愈瘦愈淡?!瓋取盎此畺|邊舊時月”,今作“唯有淮東舊時月”?!霸葡胍律鸦ㄏ肴荨?,今“云”作“葉”,“解釋東風無限恨”,脫“恨”字,往往飲后口熟手誤耳。

李白這組詩,是他的詩集中傳誦最廣的詩篇之一?,F存的李詩各種版本,這幾首的異文,只有第二首中“紅艷”的“紅”字,清王琦注《李太白集》云:“許本作‘濃’?!弊鳌凹t”還是作“濃”,詩意上的差別不大;但是作“葉想”還是作“云想”,卻是差異很大?!霸葡胍律鸦ㄏ肴荨边@一句,以其格外的綺麗飄逸之美,在整組詩中尤為膾炙人口,說是唐詩中最有名的詩句之一,也是毫不過分的。其中“云想衣裳”四字,更是向來被認為是最能體現李白非凡想象力的地方。光從局部的修辭效果來看,“葉想衣裳”當然遠不如“云想衣裳”。用王琦的說法,把“云”字改成“葉”字,差不多可以說是點金成鐵了。這也是“葉想衣裳”沒有被流傳版本所采用的根本原因。但是,是不是真的像王琦講的那樣,太白原本絕無作“葉”的可能呢?問題卻并不是這樣的簡單,我認為單就局部的修辭效果來講,改“葉想”為“云想”,初看的確像是點鐵成金。但筆者由此“葉想”二字啟發,重新細繹太白《清平調詞三首》的立意,發現自古以來論者對這三首詩的立意及修辭所指,存在著整體位移性的錯解。即將詠牡丹花位移為直接詠楊貴妃,把本來以詠花為主,只是可能暗寓詠人之意,整體地位移到以詠人為主、詠花為點綴這種解讀方式。而造成這三首詩整體位移式的誤讀的關鍵,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葉”字被改為“云”字。一字之改,不但影響一句一篇,而且導致整個三首詩的詩意理解的錯位。

那么,“云”與“葉”之不同,究竟是何時出現的呢?現存李白詩文集的最早刊本是南宋初蜀刻本《李太白文集》三十卷,今藏日本靜嘉堂文庫與北京圖書館各一部。具體到《清平調詞三首》的文本,現存宋真宗咸平元年樂史所撰《李翰林別集序》載其全文,第一句亦如通常版本,作“云想”。如果樂史《李翰林別集序》未經后人涂改,我們可以說,北宋流傳的版本,已經作“云想衣裳花想容”了。蔡襄(君謨)是北宋中期人,他的生活年代雖然稍晚于樂史,但作為一個著名的文學家書寫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名作,將“云”筆誤為“葉”,是難以想象的,他應該是另有版本依據。蔡氏書寫的《清平調詞》墨卷未見,查其全集也沒有這方面的信息。但蔡氏長于絕句,并且集中多詠牡丹、芍藥之詩,其修辭及風格有受李白影響的地方,如其《李閣使新種洛花》“堂下朱闌小魏紅,一枝濃艷占春風”,后句正是用李白“一枝濃艷露凝香”;又如《夢游洛中十首》之七“名花百種結春芳,天與秾華更與香”,《華嚴院西軒見芍藥兩枝追想吉祥賞花慨然有感》之三“的的名花對酒樽,欄邊沉醉月黃昏”,都明顯地受到《清平調詞》詞語與意境的影響。可見蔡氏對于《清平調詞》是十分熟稔的。王琦不同意吳舒鳧原本應該作“葉”的看法,認為“此必君謨一時落筆之誤”。從蔡襄對這幾首詩的熟悉程度來看,這種情況是不太會發生的,何況“云”字或“葉”字是全詩的第一個字,哪有落筆即誤而不加以改正的道理?看來這個問題,單純從版本方面來解決,現在還是缺乏條件,因為我們找不到更加原始的李詩版本。而且樂史《李翰林別集序》中透露出這樣的信息,這組《清平調詞》及其創作本事,好像是通過某種筆記小說傳下來的,樂史也是開始并不知道,后來才發現,所以他才在篇幅有限的集序中,原原本本地記錄了這三首詩。如果通行的李白集子里已經有這三首詩,則三首早已為人所熟知,樂史就沒有必要特意將其錄入序中。

關于三首詩的本事,樂史《李翰林別集序》是這樣記載的:

其諸事跡,《草堂集序》、范傳正撰《新墓碑》亦略而詳矣。史又撰《李白傳》一卷,事又稍周。然有三事,近方得之。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于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車,太真妃以步輦從。從詔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一十六色。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辭焉。”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供奉李白,立進《清平調》詞三章。白欣然承詔旨,由若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略)龜年以歌辭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之。太真妃持頗梨七寶杯,酌西涼州蒲萄酒,笑領歌辭,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太真妃飲罷,斂繡巾重拜。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于諸學士。會高力士終以脫靴為深恥,異日太真妃重吟前辭。力士曰:“始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太真妃因驚曰:“何翰林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賤之甚矣!”太真妃頗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

樂史所說的“然有三事,近方得之”,除這件事外,另外兩件是識郭子儀于行伍間、李白從弟令問贊李白“心肝五臟皆錦繡”。按王琦注《李太白集》認為樂史此說,出唐人李睿所著《松窗錄》(又作《松窗雜錄》),又宋王灼《碧雞漫志》(《四庫全書》本)引《松窗雜錄》,也記載《清平調詞》本事,內容稍略。從樂氏所記載透露,《清平調詞三首》應該是到了北宋咸平以后才入李白集中。蔡襄書寫《清平調詞》,是根據李白集還是根據筆記小說,我們不得而知。

上述故事雖然帶有小說色彩,但與《清平調詞三首》的本事卻合若符契,可以據此來重審詩意。很明白,李白這三首絕句,是禁中應詔詠木芍藥之作,兼敘帝妃宮中行樂之事,即“賞名花,對妃子”。所以其實是一組詠物詩,主題即是詠花,《清平調詞》只是其所倚樂曲的曲名,并非通常的詩題。如果要給它添題目,應加上“詠木芍藥”這樣的字樣。三首詩,第一、二首都是專詠木芍藥,第三首才是詠帝妃賞花之事,花與人合寫,而題面上看,仍重在詠花。以下縷述之:

第一、二首詩詠寫牡丹之美,用了以美人比花的手法,第一句“葉想衣裳花想容”,是說看其葉就想起美人的衣裳,看其花就想起美人的容顏,其實就是說牡丹像一個美人。第二句“春風拂檻露華濃”,緊接著寫其在春風夜露中的艷麗姿態。至第三、四句“若非群玉山頭見,便向瑤臺月下逢”,是承第一句以美人比花而來,仍是說花,說若以此牡丹比美人,則絕非世間女子可比,定是上天仙子,不是西王母群玉山仙子,就是瑤臺有娀氏佚女(用王琦之說)。詩人這樣寫,其實正是贊美禁中牡丹非世間凡品的意思。很明顯,此詩通篇都是詠牡丹,第一句從“葉”與“花”兩部分形容,如果作“云想衣裳”,就顯得無法落實了。后人因為認定本詩的主題是詠楊妃,所以第一句就派給楊妃了。以為由“云”想象其衣裳之美,由“花”(牡丹)想見其容顏之美,將本來的以美人比“花”,誤解為以花比美人。如黃生《唐詩摘抄》:“二想字是詠妃后語?!秉S叔燦《唐詩箋注》:“此首詠太真,著二‘想’字妙。次句人接不出,卻映花說,是‘想’之魂。‘春風拂檻’想其綽約,‘露華濃’想其芳艷,脫胎烘染,化工筆也?!卑接ⅰ短圃娊^句類選》:“蔣仲舒曰:‘想’‘想’,妙!難以形容。次句下得陡然,令人不知?!焙苊黠@,這些對詩歌藝術造詣很深的古代評論家,當他們將第一句判定為詠人時,感覺到它與第二句之間有一種接不上的感覺。但是,他們舍棄平順之解,轉求深奧之旨,卻用“次句人接不出”,“化工筆也”;“次句下得陡然,令人不知”,認為是太白超越凡手的筆法。實際上,太白詩之奇,奇在非凡的想象力,其章法結構、措辭立意,毋寧說是以自然平順為宗旨的。

第二首仍是詠牡丹花,第一句“一枝濃艷露凝香”是形容花之嬌艷非常,“露凝香”是寫花浥露含香的樣子。接下來仍是用以美人比花的寫法,只是這次一反一正,“云雨巫山枉斷腸”,是說巫山神女與此花相比,也遠有不及,只能空斷腸,這是揚此抑彼的反襯寫法。接著“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再以漢宮美人比擬?!八啤睂嵓础皵M”的意思,是說借問漢宮之無數美女,誰得比擬此花之嬌艷非常,想來只有新妝之飛燕堪與比擬。“新妝”二字,實是形容牡丹花之新開,措辭甚為婉妙,惜歷來說者因為認定是詠楊妃之句,沒有發現作者的這一巧妙用意。這一首,因為有“借問漢宮誰得似”兩句,歷來更是屬實為詠楊妃,黃叔燦《唐詩箋注》即云:“此首亦詠太真,卻以花比起,接上首來。”李瑛《詩法簡易錄》也有類似的解說,卻更具體:“仍承‘花想容’言之,以一枝作指實之筆,緊承前首。三、四句作轉,言如花之容,雖世非常有,而現有此人,實如一枝名花,儼然在前也。兩首一氣相生,次首即承前首作轉。如此空靈飛動之筆,非謫仙孰能有之?”既然認定前一首是詠貴妃,則先入之見,自然也將這一首往楊妃身上說,何況三、四兩句以飛燕比之,更讓人覺得非楊妃莫屬,并且還有高力士拿這一句來挑撥楊貴妃與李白的君臣關系這一傳說故事作證。但是,“一枝濃艷露凝香”和“春風拂檻露華濃”一樣,形容花的意思實在太明顯,于是諸家都將第一句說成是以花擬人;于其章法不順,則仍然用前面說過的老辦法,將其歸之于太白之空靈飛動。明代朱諫《李詩選注》也認為這一首是詠貴妃,但他認為李白是用比法,即詠花以比貴妃,解說“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云:“唯漢宮之飛燕靚妝初就,其嬌姿逸態,或可與之仿佛比擬耳。以飛燕比花,花比貴妃。”他指出這兩句是以飛燕比花,可謂獨具慧眼,是很正確的。但就全詩而言,朱氏也是執定詠貴妃之說,其解“一枝濃艷露凝香”一句云:“比也,濃,厚也,艷,美色也,言其色之美且厚也,以芍藥而比貴妃也。”這樣解釋,于全詩章法解釋,仍然不無窒礙。

組詩到了第三首,楊妃才真正出場?!懊▋A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正是寫玄宗對妃子、賞名花的韻事,是賦的筆法?!敖忉尨猴L無限恨”,如果從字面上看,說的仍然是“花”?!俺料阃け币嘘@干”,似可做兩解,可以說花倚闌干,也可以說賞花人即玄宗與貴妃倚闌干。然愚以為終以花倚闌干為含蓄,如言人倚闌干,則君王風度何在?可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仍是以寫牡丹花為主,兼映貴妃,以承“傾國”一詞。寫花是在明處,寫人在暗寓處。

總之,太白此三章絕句,全為詠花及詠賞花,縱有兼映楊貴妃之意,也全是用暗寓之法,不應在題面上即認作是詠貴妃之詞。古人于此處理解,恰恰相反,縱有看到三首中詠花的成分,也認為是以人為主,以花為賓。如《唐詩摘抄》總說三首詩意云:“三首皆詠妃子,而以花旁映之,其命意自有賓主?;蛑^初首詠人,次首詠花,三首合詠。非知詩者也。”吳烶《唐詩選勝直解》:“《清平調》三首章法最妙。第一首賦妃子之色,二首賦名花之麗,三首合名花與妃子夾寫之,情境已盡于此,使人再續不得,所以為妙。”只有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有不同的看法,“三章合花與人言之,風流旖旎,絕世豐神。或謂首章詠妃子,次章詠花,三章合詠,殊見執滯?!背终撋詣僦T家,但是籠統地說是“合花與人言之”,于第一、二首的立意仍然是不符合的。又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五:“張儀封觀察謂余曰:‘李白《清平調》三首,非詠牡丹也。其時武惠妃薨,楊妃初寵,帝對花感舊,召李白賦詩。白知其意,故有巫山斷腸,云想衣裳之語,蓋正喻夾寫也。至于名花傾國,則指貴妃?!边@里是典型的詠貴妃說,但從強調“非詠牡丹”,可知古人原有解作詠牡丹的,只是沒記載下來,其說不可考。到了明清迄現代解詩家,則全是作詠楊貴妃解。之所以造成這樣巨大的整體位移性的誤解,除了故事本身的影響之外,就是“云”字的作用。的確,如果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只能理解為詠美人。但是這樣的話,與底下的句子是接不上的。改“云”作“葉”,認清了詠花的基本主題,則一、二、三首直貫而下,暢達無比。

總之,第一、二兩首,就文字本身來看,完全是詠花之詞。即使退一步說,太白這里面有諷諭或諛美楊貴妃的意思,那也是隱在花的形象之中,最多只能算是間接地詠人。間接詠人,試想當時作者與聽者(明皇與貴妃)當然對其中的微旨心領神會,圓融無礙,其效果豈下于直接詠人?從風格來說,這兩首詩因為是詠花之詞,用美人比花,處處含蓄,不露輕佻之意。將它們說成是詠楊妃,則直接詠人,不僅于章法處處違礙,即就內容而言,如“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濃艷露凝香”,這樣形容美人,多少輕佻冶艷,比南朝宮體實有過之而無不及。楊妃雖然艷美,但太白與她畢竟是君臣關系,豈能如此吐詞輕肆無禮?大概古人也覺得太白詩格不至如此,于是專以諷諭說之,以抬高其詩格。

三首的詩意,本來很明白,并不難尋確解。后人因為執著于楊妃之事,諷諭之說,又因流傳版本錯會太白詩意,以為“葉想”太實,改“葉”為“云”,將通首都認作是詠楊妃,致令千數百年間太白詩意不傳,全賴蔡襄之書而留此解鑰。而吳舒鳧等人雖然認為蔡襄“葉想”為真本,但不知從詠物體制出發解釋這個問題,徒引梁簡文、王昌齡的詩句來證明,金鑰當前,而不知開此關紐,何也?

最后要說明的一點是,雖然筆者從實證角度來考證“云想衣裳”原本應該是“葉想衣裳”,以見王琦否定此說的態度武斷。但是,單獨就“云想衣裳花想容”一句,千古之人都已將它看作為形容美人的絕妙好詞,當然也不會因本文而停止傳誦。所謂不因噎而廢食也!然而校對太白詩集,正確地解釋三首《清平調詞》的詩意,如以敝見為不謬,自當期待世之解李詩者能夠“采葑采菲”。

注:本文以“李白《清平調詞》新解——從‘葉想衣裳花想容’說起”為題,刊載于《中國典籍與文化》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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