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行樂詞八首（選二）1

其一

小小生金屋2，盈盈在紫微3。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每出深宮里，常隨步輦歸4。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

1　《宮中行樂詞》：孟棨《本事詩》：“玄宗嘗因?qū)m中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dú)以聲伎為娛，倘時(shí)得逸才詞人吟詠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白。時(shí)寧王邀白飲酒，已醉。既至，拜舞頹然。上知其薄聲律，謂非所長，命為《宮中行樂》五言律詩十首。白頓首曰：‘寧王賜臣酒，今已醉。倘陛下賜臣無畏，始可盡臣薄技?！显唬骸?。’即遣二內(nèi)臣掖扶之，命研墨濡筆以授之。又令二人張朱絲欄于其前。白取筆抒思，略不停綴，十篇立就，更無加點(diǎn)。筆跡遒利，鳳跱龍拏。律度對屬，無不精絕?！蓖蹒鶕?jù)此以為當(dāng)時(shí)所作為十首，今逸其二。

2　金屋：典出《漢武故事》，見前《白頭吟》（其一）注6。

3　盈盈：儀容美好貌?！豆旁娛攀住罚骸坝瘶巧吓?，皎皎當(dāng)窗牖?！弊衔ⅲ杭醋限痹?，以喻指天子所居之宮殿。

4　步輦：古代的一種代步行具，無輪，用人抬。

每讀此詩，輒想起《牡丹亭》“驚夢”一出中杜麗娘的唱詞：“你道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贝巳松鹞葜?，居于至尊之所，卻在寶髻之上，插著山花；羅衣之間，繡著石竹。頗疑湯義仍筆下的杜麗娘，正攝取太白此詩之魂。后面每出深宮，常隨步輦，是說她深得君王寵愛。末句極言輕盈纖弱，透前面“盈盈”二字。嚴(yán)滄浪評云：“結(jié)語亦是飛燕，似乎欲飛之意?！保?span id="x1ij2x9" class="CharOverride-12">明崇禎三年刻《嚴(yán)滄浪劉會孟評點(diǎn)李杜全集》）最得太白本意。虞世南在隋時(shí)作有《應(yīng)詔嘲司花女》：“學(xué)畫鴉黃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惜，長把花枝傍輦行。”太白此詩，與其情景類似，而境界全然不同。紀(jì)昀評此詩：“麗語難于超妙，太白故是仙才?！碧坠P下的人物，總是透著太白自身的精神。

其三

盧橘為秦樹1，蒲桃出漢宮2。煙花宜落日3，絲管醉春風(fēng)。笛奏龍吟水4，簫鳴鳳下空5。君王多樂事，何必向回中6。

1　盧橘：金橘的別稱?！渡狭仲x》：“盧橘夏熟。”郭璞曰：“今蜀中有給客橙，似橘而非，若柚而芬香，冬夏華實(shí)相繼，或如彈丸，或如拳，通歲食之，即盧橘也。”

2　蒲桃：亦作蒲陶，即葡萄?！渡狭仲x》：“櫻桃、蒲陶……羅于后宮?！薄妒酚洝ご笸鹆袀鳌罚骸巴鹱笥乙云烟諡榫?，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數(shù)十歲不壞。俗嗜酒，馬嗜菖蒲。漢使取其實(shí)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萄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苜蓿極望?！?/p>

3　煙花：綺麗的春景。

4　龍吟水：王琦本作“龍鳴水”。馬融《長笛賦》：“近世雙笛從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張銑注：“羌，西戎也。其人伐竹未畢之間，有龍鳴水中，不見其身，羌人隨即截竹吹之，聲與龍相似也。”盧思道《夜聞鄰妓詩》：“笙隨山上鶴，笛奏水中龍?！?/p>

5　簫鳴：王琦本作“簫吟”?！读邢蓚鳌罚骸笆捠氛?，秦繆公時(shí)人也，善吹簫?？姽信柵?，好之，公遂以妻之。遂教弄玉作鳳鳴。居數(shù)十年，吹似鳳聲，鳳皇來止其屋，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不下數(shù)年，一旦皆隨鳳皇飛去。故秦氏作鳳女祠，有簫聲?！滨U照《升天行》：“鳳臺無還駕，簫管有遺聲。”

6　“何必”句：王琦本作“還與萬方同”。

此詩最后一句，通行本多作“還與萬方同”，疑是后人所改。“向回中”又作“在回中”（詳見《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冊2，第747頁）。漢有回中宮，《漢書·武帝紀(jì)》：“元封四年，行幸雍，通回中道，遂出蕭關(guān)?！碧状嗽?，乃諷諭君王沉醉于深宮樂事，不必巡狩，為離宮別館之苦辛事。鮑照《蕪城賦》有“同輿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可見對于君王嬪妃而言，出行離宮，也是辛苦的事情。所以“君王多樂事，何必向回中”，蓋婉而多諷也。作“還與萬方同”，看似立意正大，更有氣象，實(shí)際上只是堂皇的表面話，并非真正的諷諫。后人作此等語，實(shí)多客氣、假象，失太白之真切。

首二句寫果饌之美，多異方之珍，亦如楊貴妃之啖嶺南荔枝。落日煙花，春風(fēng)絲管，笛奏如龍吟在水，簫鳴如鳳之下空，極寫賞心樂事，而一種沉湎之態(tài)，自然可見。中間兩聯(lián)，以所創(chuàng)造的境界而言，極見氣象。太白以盛唐氣象而為婉而多諷之諫，真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