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出租之城
- 吳亞丁
- 20308字
- 2023-08-18 17:14:18
在人的大腦里,時間這玩意兒,不像在現實中這般固執,永遠流逝,一去不回。時間在人的思想、意識和想象里,更像季風和洋流,時而朝這邊刮,時而朝那邊涌,時而順淌,時而逆流。在時間面前,多少陳年舊事,都可以像河面來來往往的小船一樣若隱若現,時有時無,仿佛隱藏著無限風情。
我知道,多年前的那個仲春,是一個無法忘卻的噩夢。那一天,對于這世界上其他的人來說,沒有什么不同。可是對于我們,卻是至關重要。那一刻,猙獰的命運之神,差一點,就把我們的咽喉扼斷。
如果那次我們不幸喪命,那我們的生活、事業和一切,就都不會再有下文。生命不延續,就像枯萎的樹木不再長出新葉。我也不可能在這里馳騁思緒,觸摸電腦鍵盤。不可能在劈劈啪啪的敲擊聲中,寫下這些斷斷續續的文字,記錄我們的故事。我們的一切,在那個特定的時刻,早該戛然而止。
所以說,我們是幸運的。對一些人來說,上帝不肯眷顧他,他就不得不消失。那一次,我們拜訪了死神。碰巧,全能的上帝及時睜開眼睛。在上帝仁慈的目光里,我們——這個罹難群體中的一小部分——僅僅是一小部分!——才得以幸運逃脫死神的追殺。從那時起,我才明白為何彩票總是少數人中到。是的,幸運是有指標的。
那天的事件之前無法預料。跟天氣也沒有關系。天氣其實很好。無論是飛機始發地北京,還是終點站深圳,到處都陽光燦爛。我依然記得,這天的天氣預報說,深圳天氣晴好。地面氣溫攝氏22°。風力2~3級。上飛機前,我認真研究了兩地的氣候。因為是春天,暖洋洋的春風,讓我們身體內某些青春的東西釋放出來。不過,這次上飛機,我很難過。約一年前,我懷揣一個夢想,從北京來到廣州。而現在,我卻是才從青島告別女友黛黛——不是簡單的告別,而是永遠地告別——她在海濱浴場游泳時淹死了。我好傷心,我知道她的父母不同意她嫁到南方來,他們若知道會發生意外,一定會讓她跟隨我來南方的。告別黛黛以后,我回到北京總公司,去處理了一些遺留的問題。我辭去了總公司在廣州分公司的工作,然后在精神恍惚中,乘飛機從北京來到了南方——我選擇的新城市是,我所陌生的深圳。
飛機艙里,乘客不多,我機械地尋找我的座位。在機艙中部,一位可人的空姐幫助找到了屬于我的座位。航空座位在設計上有一套,弧線漂亮,除了有點狹窄,其他一切OK。我坐下來。
沒容我緩過神來,周圍忽地涌進來許多拎著行李的乘客,很快就塞滿周圍的空間,轉瞬間左右都是人。左邊是個老婦人,坐下就打瞌睡。裹滿白發的頭顱,耷拉在胸前,像在祈禱。右邊是個胖男人,沉默寡言,巨大肥胖的身材,在空中便將我的空間擠去若干。粗重的呼吸,一張一弛,像是跟大家搶奪機艙里有限的氧氣。
飛機很快就起飛了,在天上盤旋片刻后,一頭朝南飛去。不知道為何?我的身體莫明其妙不舒服起來,怎么坐都難受,空姐過來噓寒問暖,我嘴里說沒事,可扭曲的臉告訴她,分明不是沒事。頭腦脹脹的,仿佛電腦里密集堆積的集成元件突然損壞,造成部分線路堵塞或斷裂,使若干功能喪失。手臂不能像平時那樣好好的垂在肩下,腳要是能夠橫擱著就好。周邊座位擠滿了人,像堆滿貨物的倉庫。我掙扎著,腦袋像電影里的傷員一樣歪歪的,倒向過道方向。空中小姐走來,修長的身姿,豐滿的胸部映入我的眼簾,胸前有只精致小牌,上面清楚地寫著她的名字:陳旎。
陳旎相當美艷,有一種勾人魂魄的美。她是訓練有素的空姐,笑容燦爛迷人,同時又傳遞著職業化的氣息,臉頰兩只小酒窩,對困頓中的我,驀然產生了那么一點吸引力。我按亮服務燈。
陳旎像憑空冒出來似的,很快出現,半蹲在旁邊詢問我需要什么。
“有水嗎?”我說。
“有。”她跑去,端來一杯熱水。
“什么?熱的?不要。我要涼開水。”我說。
她又跑去端來一杯清冽的礦泉水,我皺了皺眉頭。是的,黛黛喜歡吃水果,尤其喜歡吃蘋果。我問:“有沒有水果?”
水果?飛機上當然沒有水果。
“這是什么飛機?連水果都沒有?”我忿忿不平地喊起來,自己都感覺自己好沒禮貌。
“對不起,先生。……要不喝點蘋果汁?”她依然彬彬有禮,問我。
旁邊的一位先生,感覺是愛打抱不平那一族的——后來,幾年以后,我們有幸認識了,——才知道他叫唐愛國。此刻,這個魯莽的男人仗義插話,指責我說:“你這人也太不講理了,這是飛機,又不是超市。”
飛機不是超市,這個我也知道。可是,這關他什么事?我正想回應他,可是那人大膽惱怒的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我。我自知理虧,就問:“沒有水果就沒有水果吧。總有熱毛巾吧?”
陳旎平和溫柔說:“要熱毛巾?我馬上給您拿來。”
這些小小的伎倆,顯然給她增添了許多辛苦。她將熱氣騰騰的小毛巾用小托盤端來,我有些羞愧。
我的身體,忽然不爭氣起來,痛苦擠滿了我的臉。她或許以為我又在找岔子捉弄她,不知是出于惻隱之心,還是真的體察到我的痛苦,她仍然不時主動過來關心我問候我,神色之焦慮,眼神之親切啊。
“先生,您哪兒不舒服?需要什么藥品嗎?”她輕柔地問。
我搖頭。她看了看我,又細心送來一件駝色毛毯和一只白色小枕頭。那會兒,我的內心,這才開始感覺到一點小小的溫暖和安慰。
我不知道我的身體犯了什么毛病?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的呀。我得申明,我不是瘧疾病人,需要毛毯裹住發冷的身體;也不是老人,要用毛毯和枕頭鋪一張舒適的床鋪。天曉得,我只不過是想要將腦袋和肢體,重新放在合適的位置令它稍感舒適。在平時看來,這樣的要求簡直奇怪之至。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當時我為何會有如此古怪的念頭呢?
既然肢體不能易位,腦袋也不能搬家,那我就不得不起身走動走動了,待在這逼仄擁擠的座位上,只感到說不出的難受。
這樣想,我就站立起來。胖男人粗魯地朝我吐了一口氣,有些腥味的呼吸,差一點讓我暈倒。我屏住呼吸,貼著座椅擠出去,結果還是撞著了他。不過,我沒有去理會他的不滿。機艙前面是頭等艙。那里有一個空姐守候著,不讓我去。我只好朝后面大片空座位走去。
后面座位零零落落,僅僅坐著三五位旅客。我找了個空位,坐下來,感覺舒服多了。是的,離開那兒是對的。只是,我弄不清楚,為何在這里,我就感覺舒服呢?我是個好奇的人,為了檢驗一下自己奇怪的身體感覺,就又返回原地。肥胖男人見我沒事來來去去的,立即面有慍色。我來不及感受他的惱怒,腦袋很快疼痛起來,胸口頓時也有些沉悶。我昏頭昏腦的,擠過他又回到后艙,奇怪了,頭疼感居然又消失了。
雖然不想待在這里,可是我也不想回到原先的座位,我的身體,仿佛不受控制,我神情恍惚地站起來,空姐陳旎及時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先生,請您坐下好嗎?飛機很快就要著陸了。”
聽了她的話,我遲疑了一下,徑自坐下來,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不經意的偶然的決定,居然救了我一命。從這個意義上說,簡直就是陳旎的一句話救了我啊。所有的意外,總是在我們認為正常的時候發生的。我現在所說的意外,不是說我們乘坐的飛機突發故障掉下去,這樣離奇的事故當然沒有發生,飛機平安降落在深圳寶安國際機場。我們全都認為安全無恙,輕松噓了一口氣,紛紛起身取行李。只是,到了這時,大家完全沒有想到,意外卻突然發生了!飛機在駛向停機坪途中,被一架失控的大型客機撞過來。天吶!兩架大型客機相撞?那轟然一聲沉悶的巨響,今生今世,我都永遠無法忘記!我的天,我們的飛機,被攔腰撞斷了!
大火很快熊熊燃燒起來。我的登記卡所標明的座位位置,也就是機艙中間,——那架飛機正是從那兒撞過來——后來才知道,那架飛機被劫機了——失去控制的飛機,將我們的飛機狠狠地撞成兩截。據說,附近整個區域的乘客,幾乎無一幸免。換言之,他們全都死了。——天吶,本來,我的座位也是在那里的!我的天,我的天啊……那個白發老婦,那個胖男人呢?想起他們,我驚魂未定。幾分鐘前,他們都還活生生的存在著。短短的一個瞬間,一聲巨響,一片灼熱火光……他們就無緣無故地永遠消失了。
啊,那轟然一聲巨響,那拔地而起的巨大火焰,那陣陣濃煙和熱浪。整個世界立刻到了末日。那個不同尋常的時刻,我幾乎無法呼吸。周圍,是驚恐萬狀的惶恐與喊叫,是瘋狂的哭泣和咳嗽。此起彼伏。火光閃爍。世界毀滅了。
事件發生后,據說,所有后來活下來的,他們都記得可怕的血腥和大火,記得難言的驚惶、昏迷、搶救與安置。在那些不幸的人中,我是最幸運者之一。幾乎完全安然無恙。記憶中只有一段劇烈咳嗽,然后昏死過去。然后是一段長長完全空白的記憶。我隱約感覺,我被救火的白色泡沫噴了一臉,差點窒息。幸虧這白色泡沫讓我蘇醒。當時我知道自己被搶救出來,聽見他們不停地說:“別動!你現在正被送到機場醫院,你不要亂動!”
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否亂動呢?后來,我清醒過來。有那么幾次,我想跳下病床離開,可是穿白色衣裳的醫生和戴藍帽的護士都不讓我走。他們說:“喂,小伙子,你必須留下來觀察一段時間。”不知道他們要觀察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們所謂的一段時間是多長?我不愿意待在醫院里。后來,趁他們不注意,我借口上洗手間,偷偷跑出來。我像美國士兵阿甘練習跑步一樣跌跌撞撞向前跑,跑到溫暖的太陽下面,跑到青草瘋狂生長的地方。
啊,我像逃犯那樣,輕輕抿住呼吸,踮起腳尖,回頭眺望著遠處現代化氣息的醫院建筑群,長長舒了一口氣。在附近的小鎮,在烈日照耀的路旁,我暈暈乎乎地就登上了進城的巴士。
就這樣,我終于進入深圳城。我的行李因為放置的位置靠近大火,而被完全毀損。里面有我的衣物、書籍和一架雙筒軍用望遠鏡。幸虧我隨身帶了一個背包,畢業證、身份證、戶口簿、學位證書都在里面,沒有丟失。那架雙筒軍用望遠鏡呢,是一架俄羅斯產的、我大一暑期去山東的威海買的,是用來夜觀天象的眺望工具。在此之前,我用的一直是一架國產貨,后來送了同學。忘記說了,早年我是個業余天文愛好者,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冒著寒冷或者酷熱,獨自爬到學校的天臺上,舉起雙筒望遠鏡去看漆黑夜空里滿天的星星。我特別喜歡北極星,也喜歡北斗星。夏夜里,滔滔銀河系爭奇斗艷的漫天繁星,讓我欣喜若狂。那是一段奇妙的經歷。如今,我至愛的望遠鏡橫遭毀損,我真是心疼得要命。好在到了南方,夜晚用肉眼也能看到很多閃爍的星星,其中特別開心的,是竟然看到了傳說中的老人星。老人星的南面,還有許多星星閃爍。
去青島時我就辭去了原來在廣州的工作,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會在青島待多久。當時,也不打算再在廣州繼續待下去,既然黛黛不能來廣州,我不如就放棄這個地方罷,也許可以在青島找份工作。然而,我卻是在悲痛中離開青島回到北京的。北京的同學好心地力挽我留下。可是,目睹與黛黛一起住過的熟悉校園,一同親昵吃飯的校園餐廳,經常去看書的圖書館和玩耍的球場,我無限傷感而痛苦,堅決不肯留下來。北京的同學就說,既如此,那不如去深圳好了。那是個移民城市,該比廣州更適合外省人生活。誰能夠預料到,初來深圳,我居然極其駭然地目睹并親歷了一場巨大的災難。有那么不算短的一段時間,我頭暈,記憶力差。情緒不穩,郁悶難當。跟之前相比,簡直像換了一個人。每天清晨,坐在出租屋里前任房客留下的穿衣鏡前,望著鏡里那個憔悴的男人,我詫異不已。那是我么?竟然變成這副喪魂失魄的模樣?我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鏡里那個人,也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我感覺到疼痛。鏡子里的那個人痛不痛呢?這個,我還真的不知道呢,我只看見他疼痛地咧了一下嘴唇。
多日以后,心態稍微平靜,頭腦卻開始隱隱作疼。可是生存的壓力迫使我不得不出門尋找工作。是啊,我不能坐以待斃,無所事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我也沒有閑情逸致去看星星。不知是否因為情緒受到影響的緣故,一貫好使的眼睛,最近像蒙上了一層白翳。唉,每一顆星星都那么遙遠,連我們頭頂最明亮的北斗七星,都像在迷離的濕霧中閃爍不清。唉,是時候了,我該出門去找到那張我賴以果腹的飯票和菜票。天亮醒來,洗了一把臉,換了件整潔的衣裳,走出這臨時租住的出租屋,我要盡快找到工作,否則真的沒法在這連喝水都得花錢的城市待下去。
擠上公車來到擁擠的人才市場。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盡快從死亡的驚嚇中逃離。我要在尋找工作的奔波和忙碌中,刻意忘卻剛剛歷經的災難和不幸。
工作不好找。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司,像銀行門前的石頭獅子一樣冷漠。那些主管人事的公司官員,滿腹狐疑,上下打量我,仿佛我是從監獄里釋放的犯人。
年輕的考官用粵語——有時也用英語,議論我,或者譏諷我,沒準他們認為我聽不懂呢。
“他的精神有問題?”一個肥胖的男人這樣問他的同事。他的眼睛很小,跟那張大臉很不相稱,小眼睛怯生生的,躲在一副小小的橢圓形眼鏡的后面,只有眉毛間或一跳,才能感覺到他也許在偷偷地打量人。這容易使人察覺到他的不懷好意。后來才知道,此人便是大權在握的人事部經理。現在,肥頭大耳,大腹便便,腦滿腸肥一類的用詞,居然可以用在區區一人事部經理的身上,時代真是大大的發展了。以前,只有在西方電影里,才能看見這樣的肉食動物,現在卻滿不在乎地坐在我的跟前,壓得椅子吱呀吱呀的響。他這樣沒有禮貌的問話或者質疑,一下子就讓我生氣。呸,你的精神才有問題呢。瞧他那副肥嘟嘟的樣子,哪里像人?簡直就是一堆肥肉嘛。官方公布的腐敗官員,經常就是這樣一副尊容,不消說,這不良的聯想,大大降低了我對他的預期,我對此次應聘基本不抱期望。你瞧他傲慢的神態!公司的員工——那些可憐的下屬們,則不停地附和,拼命點頭,像聽話的學生,好納悶啊,這是些長大成人的成年人么?
我以為只要審查我的各類證件就可以,可是,哪里知道,他們卻將我的大學畢業文憑,翻來覆去,把玩若干遍,然后抬頭盯著我,仿佛要瞧出什么破綻來。
“你真是大學生?”
操!何止是大學生呢?我正欲說話,他們齊齊的都笑了,有人說:“哎呀,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是北京名校畢業的?還是本碩連讀的研究生畢業啊,就這窮酸的模樣——可能嗎?”
不可能嗎?我煩躁不安起來,想接著他們的話回答。另一個男人,瘦骨嶙峋的身材,尖嘴猴腮的模樣,說起話來像女人一樣的細聲細氣,他說:“哈,思想史?什么意思?愛咋想便咋想——就是‘思想’嗎?喂,‘思想’還有史嗎?我怎么覺得這么好笑呢?學‘思想’?你學這個有啥用?——我們公司不需要這樣的空想者,我們需要實干家。懂么?”
“對呀!再說,它也不是熱門專業。”又有人品頭論足說。
不是熱門專業?這我是知道的。我學的學科,在經濟發展時期,不是人所共需的專業。我也知道,只有那些專業,譬如經濟、金融、信息、計算機、建筑、設計和管理之類的學科,才更受到歡迎。我學的學科,不實際,也不管用。用一個時髦的詞,缺乏可操作性。缺乏操作性的理論,還能叫理論嗎?現在,他們全都樂呵呵地瞧著我。嘿!北京,名校。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的專業。現在這個年代,關于人腦子里那些深奧或者淺薄的東西,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的專業,都倍受歧視甚或嘲笑。不過呢,他們也許會喜歡我的學校?好歹是名校吶。
他們低頭竊竊私議一番,然后問我:“嗯,不錯。我們看了你的證件。學歷證,學位證書,研究生證,身份證……嗯,很好,都很好。只是,只是有個小問題……你的大腦,是不是受過什么意外傷害?”
“你們是說,我的腦子有問題?”我很吃驚。
“我們沒有說你腦子有問題。很抱歉。我們是說你的大腦……你看起來,神情相當疲憊,而且無法集中注意力。你知道這是幾根手指頭嗎?”那個大腹便便的人事經理,在我眼前舉起兩根肥膩的手指。
“二。”我脫口說,像精神病院的病人。咦,為什么是兩根手指呢?怎么會是二?哈,那不是V嗎?“二戰”時期,美國大兵們喜歡舉起兩根手指表示勝利。呵呵,那么是V了?我不由得驚喜起來。天!誰不知道V啊?那是慶祝勝利的最簡潔最熱情的表達呀。嗬嗬!難道,他們同意啦?
我立即被感染,咧嘴笑了:“你們同意錄用我了?”
他們面面相覷。尖嘴猴腮的男人,悄悄朝人事經理湊過去,說:“經理,……他的嘴巴有點歪?看清楚了沒?”其他人聽見,也好奇地圍近來,換不同的角度來看我,想要看看我的嘴巴,是不是真的歪了。
胖墩墩的人事經理,機巧收起肥手指,正色說:“誰說的?誰說你被錄取了?”
我下意識地舉起手,比擬了他剛才的動作。我的兩根手指,就放在他與我之間。當然,與他粗俗肥膩的手指不同,我的手指年輕而挺拔,甚至可以說得上秀美。當然,仍是有些不夠自信。
突如其來的災難,讓我有些茫然失措。我迷惘地望著自己的手指,說:“你,你不是這個意思嗎?”
這個意思?他們全都笑起來。
“他可真逗。”有人說。
其實,他們才真逗。他們其實是蠻聰明的,不費吹灰之力,就看懂了我的意思。既然看懂了,為何又不肯承認呢?他們所崇拜的美國人都很喜歡伸出兩根手指的……美國人喜歡歡欣鼓舞地喊叫著:“OK,OK!YES,YES!”現在,深圳人也不賴呀,動作前衛,思維新潮,與國際接軌……哎!真是個國際化城市……望著這些聰明人,我不由得咧嘴笑了。
不過,那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太討厭了,他總想壞我的事,他跟人事經理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雖然他有意壓低嗓子說話。他向那人嘀咕著說:“經理,我看這個人的腦子是有問題。”
為了這個,我很生氣,我知道最近腦子不太好用,表達起來也有些詞不達意,可是絕對不是什么有問題。我是個正常人。從出生起便是一個正常人。如果人們不再稱贊我是神童,也就罷了。哼,居然會有人說我不正常?我結結巴巴責問他:“你、你說什么?”
他們見要吵架,便息事寧人。“哎,不是說你、不是說你。不要見怪。”
你們的大腦才有問題吶。你們這些人不明白,做考官的職責就是盡量去了解人理解人尊重人?我被激怒。從前被激怒,可以義憤填膺,不知為什么如今被激怒,我卻說不出話來。是不是我真的太年輕了?我惱怒自己。現在,我所能做到的反抗,就是怒目相向,拂袖而去。
幾經周折。后來,在一家自詡為很大的貿易公司的人事經理那里,我又遇到了懷疑的阻擊。那個自大的家伙,傲慢地坐在黑色大班椅后面問我:“你為什么總是不合時宜地保持沉默?問你的話,要立即回答!……告訴你,我們做國際貿易生意的,是不能反應太慢的。”
反應太慢?我費勁地想了很久。天吶,像我這樣的人,會反應太慢嗎?我有反應太慢嗎?
估計,相比以前,我說話的節奏,的確是慢了一點兒。然而,從另一方面看,這不也可以視為一個人富有教養的表現?在這個禮節被大肆破壞的國度里,我敢說,相比那些亂哄哄、出言不遜的家伙,我的修養老好了。說起來,如果沒有被飛機災難事件傷害和影響,我的思維,我的大腦,我的反應,甚至我的條件反射,難道是你們這些臃腫的肉團似的家伙可以比擬的嗎?再說,即使是你們這樣并不正規的考場,你們問什么,我不都盡量給予了正式、準確詳盡的回答嗎?
盡管如此,最后,我還是被所有公司拒之門外。那一段時期,盡管短暫,仍然是傷心黯淡的日子。唉,往事不堪回首。
就本質而言,我并不是那類木訥和愚笨的人。我只不過是有些固執。倘若真的愚笨,我怎能從南方默默無聞的小村莊,以比同齡人更低的年齡考上北京的名校?當然,我心里太明白了。飛機撞機事件,改變了我原來正常的一切。不過,我相信它只能短暫地改變我。我旺盛的機體一定會很快恢復正常。原因只有一個,畢竟我是如此年輕。生命有它自己的軌道。一個月后,頭暈的毛病果然漸漸消失,我的行動又恢復了輕松和敏捷。走在深圳溽熱的路上,我可以連蹦帶跳,一往無前。現在,我重又像這座同樣年輕的城市一樣熱情而躁動。機體在重新積蓄能量。可是,心理卻遭受了打擊。也許是我不夠幸運,至少我不夠這座城市幸運。一個人初進這座城市,本該有一個好起點,而我年輕奮發朝氣蓬勃的生命,卻意外遭逢了不該遭遇的挫折。那些掌握年輕打工者命運的家伙,居然還可笑地給我貼上不合格的標簽。或許在他們眼里,我持有的文憑也都是假文憑,是花幾百元錢在地攤上買來的文憑。如果文憑不假,那么我這個人的腦子一定也有問題。
我記起了洪老板。雖然他是香港人,可是對于我來說他幾乎是伯樂。正像深圳是靠著香港發展起來的,初來深圳,他即施我以援手。依靠他,我才得以在這里立足和發展。洪老板遞給了我來到深圳特區后的第一副碗筷。當我來到深圳,這些錦衣玉食的內地同胞,——只不過比我早來深圳,居然無緣無故歧視、嘲笑并打擊我。幾年后,我決心獨自創辦一家公司。公司雖小,卻是新的開始。此外,還需要說明一下,那時整個社會風氣就是這樣,創業才有前途。在洪老板的公司里,我曾經刻苦學習專業技藝和管理知識,這些寶貴的經歷,對我很有用處。后來,韓潮出現了。其他人出現了。我得以結識一群生死與共的朋友。說起來,韓潮經歷了跟我一樣的命運。當時,他也是那架不幸飛機的乘客。一個受害者。同時,也是一個幸存者。正如俗話說的,我們曾經同在一條船上。飛機罹難的次年,他開始登報尋找像他一樣的幸存者。那些萬幸終于活下來的人。
是他,使我們郁悶的生活,發生了根本轉折。
韓潮是個商人。在深圳經營飲食娛樂業多年,事業有成。登報那天正是四月一日。黃昏。碰巧,我正坐在街邊的一家陜西風味小店,就著綠豆稀飯吃土豆餅,這里的綠豆稀飯二元錢一大碗,土豆餅呢,三元錢一張。我吃著晚餐,腦子里正焦慮地思考著我草創之初的小公司那些雞零狗碎的瑣事。桌上是一疊別人丟棄的當天的晚報。抬眼掃去,一小塊黑色的文字像火焰一樣觸動了我的神經。天啊,何止是觸動了我的神經?那些文字,一個一個,沉重而尖銳,像鐵釘直扎進我的心里。讀完報,我情不自禁偷偷抽泣起來。
報紙是這樣寫的:
尋人啟事
數年前的今天,我們乘坐的飛機突然被撞。不是從空中被撞斷掉下來,而是在地面駛向停機坪途中,被另一架疾馳來的飛機撞斷了。沒人會想到,地面相撞的飛機也是那樣可怕,那次因劫機而引發的撞機事件,致使兩架飛機的乘客均死傷無數。
那些可惡的人,為了一己之利,給這個世界制造了太多災難和受害者。我們詛咒這樣令人發指的無辜傷害……
如果您是這架被毀損飛機的無辜受害者,如果您有幸還活著,我真誠地向您發出熱忱的邀請:來吧,讓我們走到一起來。死亡沒能奪走我們的生命,罪惡只能將我們聯系得更緊。
期待您的出現:電話號碼……
幸存者:韓潮
不消說,報紙刊登的啟事,說的肯定就是我們若干年前發生的那起著名撞機事件,當時本埠所有的大小報紙,電視臺廣播電臺紛紛作了轟炸式的報道。那個因惡毒劫機而制造巨大災難的家伙,受到整個社會的嚴厲譴責。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許多人僅僅因為某個別的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被迫受到死亡的威脅和無可挽回的損害,這太不公平了。要知道,一個人生來并沒有剝奪別人生存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權要求活著并且活得更好。此時,我讀到報紙刊登的這些文字,當即十分激動。擦干眼淚,馬上按照報紙提供的電話號碼,給韓潮打去了電話,接電話的恰好是他本人,他的聲音低沉,親切,讓我充滿溫暖,霎那間,我感到我們真像是親人。幾天后,按照報紙約定的時間,我迫不及待地出門尋找出租車,飛快地跑到他的公司去。我記得,當抵達時,好幾個人已經先我而到。大家坐在他公司的會客室里,每個人都沖動熱切,熱淚盈眶。寬大的黑皮沙發埋住了我的身體,美麗年輕的女員工,悄悄地為我們每人泡好熱茶,我們絮絮叨叨聊著當年可怕的情景,淚水像晨霧一樣打濕每一雙眼睛,話語常常被哽噎住。
后來,有點不可思議的是,居然來了一個吃白食者。那是個胖男人。這人和當年在飛機上坐在我座位旁邊的那個胖男人有點相像,都有些邋遢。可是不待他開口,我已經知道此人不可能是那個人了。那胖男人早已在那次飛機事件中不幸遇難身亡。此人雖然邋遢,卻很圓滑機巧,他裝出熟稔的模樣,對現場的所有人都像是老友似的點頭,打個招呼,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真有這樣的人嗎?通過這樣的方式,真能夠騙吃騙喝嗎?倘若他出席的是那些馬大哈主持的公款宴會,那樣的機會倒是有可能發生。可是,要想在我們這里混吃混喝,就不那么容易了。因為進來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深深期待并且熱切關注的。我們必會細心詢問,熱情接待,還會登記造冊,沒有一個人會被漏掉。況且,我們還有韓潮這個經驗豐富機敏老練的男人,他觀察那人的舉止,洞悉他的作為,早已疑云密布。事實上,只要詢問當年飛機上一些具體情形,倘若沒有親歷過,是很容易露餡的。果不其然,面對詢問,他吱吱唔唔,無法應付。大家平靜地注視著,沒有人去質問他。反而是他自己無法忍受,囁嚅不能言,最后只好灰溜溜奪門而去。
他來做什么?——我知道他是想來混點好吃好喝的。只是,盡管如此,我依然會納悶。是啊,沒有親歷那場生死災難,坐在這里又有什么意義呢?
后來,張曼聯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曼聯。后來才知道,我與她,還另有不為人知也不為我知的隱秘故事。我們之間也因那特殊意味的隱秘故事而愈顯姐弟情深。此中緣故,你只要慢慢讀下去就會明白。見到曼聯,大家眼前一亮,人的美麗真是不可思議。曼聯英武俊俏的臉,意氣風發,生動含韻。她穿一身標致的淺紅職業套裝,系了一條潔白的小圍巾,像云朵一樣在胸前飄動。后來我才知道,那都是她自己公司生產的產品,高挑俊俏的她穿著它,自己就成為自家產品的最好時裝模特兒。
她一看見我,情不自禁地愣住了。然后朝我走過來,大方地張開雙臂跟我擁抱。天吶,不瞞你說,那會兒我真是靦腆極了。這位我不認識的美麗小姐,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擁抱我?啊,她柔軟溫暖的身體,與我僵硬含羞的身體交織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
少頃,她俊俏的眼睛濕潤起來,真誠地輕輕說:“謝謝你,謝謝你那一年救了我。”
不消說,你知道的,此刻我無比驚訝。對她我實在沒有什么印象,而現在她居然說我曾經救過她?哎,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記得了?”她搖搖頭說,“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沒命了。”
這是真的?飛機出事的那一年我救過她?我在飛機上救過她?喔,我根本不記得曾經有過這樣的事情發生呀。她嘆息著:“也許真是忘記了,是不是你受傷了?……我知道的,后來,我聽說你也受傷住院了。”
我是受傷了。可是,我一直覺得我受的傷不重,住了幾天醫院,我就自己偷偷跑了出來,機場附近那家現代化的醫院倒是記得的。當然,我怎樣進去的就不太清楚了。說起來,在進機場醫院之前到底發生了些什么,我真的幾乎全然忘記。只依稀記得,機場醫院里人來人往,當時每一個人都在談論飛機相撞事件。我知道自己也是那次不幸事件的當事人之一。當時,我的一個信念就是,我來深圳不是為了來住醫院的,一種頑強的力量迫使我逃離那家醫院,我必須離開醫院到深圳去,仿佛戰士必須奔赴戰場。后來,就像外國電影那樣,一個未曾痊愈的病人怎樣機智地躲過醫生護士的眼睛,悄悄溜之大吉……
現在,她溫柔含香的身體擁抱著我,眼里滿是溫熱濕潤。而我呢,像只聽話的小羊羔羞怯地站在她跟前,她長長的秀發,撩得我的臉癢癢的。
韓潮也認出了她。當時,他們坐在相對靠近的位置。當然,也有一種可能,就是每個男人對于與之相遇的美女都會留有深刻印象。據說,韓潮大哥當時受傷很重,后來他自己也證明了這一點。他的肋骨被變形的航空椅擠斷,斷裂的骨頭差一點刺傷肝臟。剛才沒有女人在場時,他撩起名牌T恤,露出前胸和腹部,讓我們看他已經痊愈的大片傷口。時至今日,那像昆蟲云集的傷口,依然觸目驚心,令人震撼。
曼聯慢慢說:“我來告訴你們發生了什么。當時……不,他自己可能真的不清楚發生什么了。”她指著我說,“也許后來,他自己暈過去了。當時的煙霧可太濃了。呃,明白嗎?……一件巨大的行李,撞出行李艙砸暈了我。是他將我從沉重的行李下面拖出來的。那會兒,我還睜著眼睛,只是說不出話來。我看他焦急救我的樣子!……機艙里盡是濃煙……后來,我暈過去了。幾天以后,醫務人員告訴我,是隔壁病房的這位小伙子救了我。他找來救援人員把我救出了機艙。知道嗎?葉蟬,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直壓在行李下面。也許就活不到現在。”
大家發出嘖嘖的驚叫聲。他們目光交織著,都在望著我。而我,則像被蜘蛛網住的小蟲在掙扎著。我的心在突突跳,害羞得無言以對。
曼聯又說:“當時我就要去找他。可是醫生不讓我起床。幾天后,等我一瘸一瘸跑去找他,想要當面感謝他,整個醫院的醫生和護士,都在到處尋找他的下落。”說罷,她微笑著,對我說,“呵呵,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獨自偷偷逃跑了?”
我含羞點頭,說:“是的,我只想離開那里。我這個人,生來就不喜歡醫院。”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是啊,好好的健康者,誰會喜歡醫院呢?后來,唐愛國來了。忘記說了,每一個新人——新出現的幸存者——的到來,都會給我們帶來驚喜和唏噓。我們會仔細回想,努力辨認,看一看來人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是見過的,還是沒見過的?每一個人都會努力回憶自己當時在飛機上所乘坐的位置。唐愛國走進來時的表現相當特別。他很朝氣蓬勃的樣子,一進門,別人一般都是熱情地打招呼,矜持或者活躍地挨個見面,握手。而他呢,他居然保持著一種姿勢,就是從進門開始,一直從口袋里小心翼翼掏著什么。這樣特異的動作,很像電影里壞蛋掏槍的動作。當然啦,我們不會認為他是恐怖分子。只是驚愕地望著他,大家都沒法猜到他到底想干什么。到了最后,你猜他做了什么?嗨!他居然掏出一張保存完好的飛機登機牌!……天吶,當時那架飛機的登機牌啊!真難以置信。誰會想到,他居然還保存著這個東西呢?在平時,不過就是一張普通的紙片嘛,可是他居然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這個舉動,令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瞠目結舌。頓時,整個場面沸騰起來。登機牌?噢,這不就是我們那次罹難的最好證明嗎?那張皺巴巴的舊登機牌的一角,甚至還留有被火燒焦的痕跡。天啊,他真是個有心人,居然保存著這珍貴的東西。他小心地將舊登機牌展示給大家看,開了個玩笑說:“喔,給你們看看,這是我的出生證明書。”
哈,出生證明書!好特別好幽默的名稱呀。淚水從大家的眼里涌出。
“你們還記得不?當時,我可是特別清楚……飛機突然從我的眼前就撞出一個巨大的窟窿!把我嚇得半死,現在回想起來,還特別后怕。”他說。
連這個情景,也親眼看見了?上天啊。我瞅見他的左手腕,有一塊大的傷疤。正想問他,他就揚起了手臂……哎,果然,他說這傷疤就是那次大火燒壞的,他真是一個樂觀的男人。我記得,當年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從外表看,甚至還是一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學生模樣。他的長沙塑料普通話講得有特點,土氣而自信,且有特別的味道。此人令我一見如故。
唐愛國介紹自己,說他才來深圳兩年,就遇上了飛機失事。他大大咧咧埋怨自己說:“真是撞見鬼了,可能是出門沒有燒香哩。”
他的情況,跟我有某種相似之處。我在港資公司工作,而其時他正在一家很大的投資公司做理財咨詢工作。曼聯知道那家公司,說那家公司在全球都是很有名。
唐愛國驕傲地點了點頭,問我要了張紙巾。我將整盒紙巾遞給他,他只抽出一張掩著鼻子,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我有鼻炎。”他大方地說。聽人說,做投資工作的人都很自負,這也許有某些道理。因為投資是一門新興的朝陽行業,只有高學歷高智商高水平的人才有可能參與。當時唐愛國的確是這樣的,外表看,這個人真是躊躇滿志的呀,自負的表情拒人千里之外。唯有對曼聯,他才流露出敬佩的眼光。當然,這是他得知曼聯原來是一家大公司的總裁后,才流露出的驚詫和佩服。
唐愛國對曼聯說:“喜歡足球?你跟曼聯隊有什么關系?”
“呵呵,沒有任何關系。我本人不看足球的。”
“那是你父親的問題了。嘻嘻,你父親真逗啊,居然給毫不關心足球的女兒,取了一支歐洲足球勁旅的名字。”
她也笑了,說:“逗嗎?還有更搞笑的呢,你們知道嗎?還有人叫我曼小姐,暈死啦。”
“哈哈,他們以為你姓曼嘛。豈不是變成外國人啦?”
后來,馬絕塵來了。馬絕塵是深圳大學的歷史學教授。他不是本地土著,而是來自北京。事實上,若要追根尋源,他來自江南,儒雅的舉手投足之間,有著一望而知的江南才子氣息。自此次相識后,過了幾個月,他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亞,澳大利亞實在太遠,中間隔著浩瀚遼闊的太平洋,我只知道,我們這里冬天,而在南半球,在他那里呢,卻已經是炎熱的夏天。
啊,南半球?說到南半球,我情不自禁就想起我所夢寐以見的南十字星座來,這是少年時期就產生的一個遙遠的心結。多少年來,我曾經攜帶這樣一個心愿負笈讀書。多少個璀璨的夜晚,我曾經遙望漆黑而璀璨的星空暗暗思尋,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親赴澳大利亞,在遼闊的澳洲干枯而濕潤的土地上,親眼看看這南半球上空最明亮最閃爍的星座。馬絕塵教授真是何其幸運,只要愿意,他可以常常看到它。要知道,南十字星座在南半球的知名度相當的高,澳大利亞、新西蘭這樣的南半球國家,都將它美麗的圖案印在自己的國旗上。馬教授這樣博學的人,即使沒有專門學過天文學,應該也會知道的。
馬絕塵自我介紹說他是江蘇揚州人。此人個子不高,有些瘦消。他仿佛生來有些貴族氣,沉默,雅靜,貝多芬式的嘴唇,敏感尖細的手指,伴隨著他的表達做出各種情緒化的動作,真是一副桀驁不馴、睥睨世事的姿態。少年時代,我曾經有過一段胡亂閱讀的經歷,逮著什么讀什么,對考古這樣極其偏門的學科,說實話,也曾經特別留意甚至著迷過。正史和趣聞交織著看,出土文物與《盜墓筆記》一并閱讀。那些盜墓者與遙遠古代的孤魂野鬼短兵相接的驚心動魄、匪夷所思的故事,和著少年的脈搏一起跳動,布滿了我敏感多思的幽冥的天空,后來,才進化到對永無窮盡宇宙的熱切追尋。借助天文望遠鏡,我得以進入另一個殊異的外層空間,一個世人完全陌生的世界。這種愛好,延續至今。馬絕塵教授的專長和獨特才華,使得我對他寬闊前額的大腦情有獨鐘,對他這個沉默傲氣的人,充滿好奇與敬意。他的太太名叫譚淑婷,與他的父母不合,為了遷就太太,他們離開北京,他從北京一所大學調到深圳大學任教,避開與父母的來往,以為這樣就可以廝守下去。到了深圳后,譚淑婷仍不滿意,她覺得中國人太多,城市太亂。她要他先出國,然后她跟過去。為了家庭,也為了自己,不得已他選擇了去國離鄉。一個男人,為了妻子一退再退,會不會一無所退呢?這個,現在尚不得而知。我對他被迫出國有些好奇。這個儒雅的男人,一直保持著沉默寡言。好不容易一番寒暄過后,我們才有了交談的可能。我特意將椅子移近他,然后小聲問他:“馬教授,中國經濟持續高速發展,成為整個世界關注的地方,你為什么反而要出國?”
沒有人在剛認識一個人時,就全面打開心扉,他憂郁地說:“嗯。正好有個機會,可以去悉尼大學做訪問學者。說實話,我也不是特別想出去。”他緩慢地說著,似有難言之隱不便表達。
此后與他的聯系,是在網上通過MSN與他聊天。可以說,我們通過文字而相互了解,變成了好朋友。出國后,他似乎更坦率更真摯。通過網絡,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愿意選擇出國,是要逃避妻子對他、對他家庭的羞辱。他的妻子來深圳后,擔任深圳一家私人大企業的財會工作,聰明伶俐,人長得漂亮,且善于交際,故深得老板賞識,常被邀陪同出入高級豪華場所。這樣的生活方式熏陶下,她愈發瞧不起在學校教書的窮丈夫。她固執地認為,一個男人如果不能掙錢,那就談不上真正的有能耐。有了這個價值標準,教授這頂高級職稱帽子,在她眼里形同虛設,連裝飾都算不上。這讓重視精神溝通忽視金錢的馬教授很痛心。這是后話。
那段時間,我跟馬教授交往,也跟唐愛國交往。一個在網絡世界,一個在現實世界,他們開闊了我的眼界。那段時間我用心思考了這個世界的許多問題。我憂慮地感覺到,現在整個世界好像都為金錢發狂了,這不獨是中國的現實,你瞧,即使在美國,在歐洲,在澳洲,所有的人們全都是這樣的。為了石油,美國人不惜出兵伊拉克。還有后來的美國次貸危機,全球金融危機,是怎樣發生的呢?究其原因,其實也都是一個字,錢,都是為了這個“錢”字,都是為了所謂的財富。所以,禍起貪婪,就不難理解。
真沒想到我們這些人中居然會有年輕博學的大學教授。他的博古通今,儒雅淡泊,令我想起先秦諸子,司馬遷,司馬光,近代之梁啟超,章太炎,陳寅恪等。他傾其半生精力研究歷史,可是世俗生活引發的痛苦,卻不能隨著研究而遁入故紙叢。對于這些無法避免的傷害,我真的很是為他痛惜,在面對物質的力量懸殊的戰爭中他無法能夠幸免,更不能勝出,這仿佛也是一種宿命。
當時他的神情是悵然的。在飯桌間他悄悄對我說:“唉,這次飛機相撞事件,我個人倒是很麻木的,如果就此死去,我也沒有什么好害怕。相反,我倒是常常問我自己,我怎么沒死?”
我有些吃驚,從沒想到有人會用這樣漠然的口吻對我說到生與死。啊,我怎么沒死?后來,每次想到他的這個冷寂的自問,我都很是傷懷。我無法回應他,更無法安慰他。他曾對大家坦然地說,在報上看到這則消息,本不想來參加聚會。可是,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去國離鄉,加上他通常蝸居在家,郁悶日久,所以決定出來喘口氣。他引用莎士比亞的話說,在灰暗的日子中,不要讓冷酷的命運竊喜;命運既然來凌辱我們,就應該用處之泰然的態度予以報復。
但是,我們是不可能報復命運的。正好相反,命運倒是常常報復我們,即使處之泰然也無法幸免。我常常這樣想。不過,他那種敢于報復命運的態度令我激賞。我欣賞他,同情他,惋惜他。關于這場災難,他表現冷靜從容,使得直到他離開中國,我都很懷念他。
韓潮是另外一種人。韓潮的外表敦敦實實,有幾分質樸,初看像北方人,可是細看之下仍然是南方人的風度氣質。他留著大胡子,在我們中間年紀應該是最大的,他自己說,他來深圳有十幾年了。
奔四的男人,在我的眼里有些老了。好在眼下的情況跟年齡沒什么關系,而跟命運有關——正像馬教授說的那樣,是命運將我們聯系在了一起。
韓潮是個穩重的男人,他說:“我介紹一下我自己吧,我是安徽人,現在深圳做飲食連鎖店生意,喏,華強北這家餐館,就是其中的一家。我的名字很簡單,祖父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我出生在冬天,正好趕上一場嚴重的寒潮,天氣寒冷。那一年,正好是所謂的三年困難時期,饑荒遍野。與我同時在鄉醫院出生的三個嬰孩,兩個被寒冷和貧困奪去了生命。可以說,”他朝我們望了一眼說,“從那個時候,我就是一個幸存者。”
幸存者?這現在是我們的身份了,他在報紙上使用的也是同樣的語言。韓潮在尋找像他自己同樣遭遇的那些人時,用的就是這個具有特別含義的詞。或許就是“幸存者”這幾個字讓他感動。同時也讓他主動出面尋找與他一樣的幸存者。
幸存者?是的,有些人是自然災害的受害者和幸存者,有些人是人為災難的受害者和幸存者。唉,我們都是幸存者啊。我看見我們這些身份相同者,臉上的表情頓時全都呈現愣住的狀態。淚水從一些眼睛里涌出來,盡管眼睛是睜著的,淚水仍是不爭氣地涌出來流下來。
也許我們的內心,現在都被這個詞震撼住了。是的,幸存者……我們,我們這些平常毫無標簽的人,如今一不小心就都成了幸存者了。唉,也許沒有一個名字,包含著如此多的不幸、苦難和危險吧。一個人,一旦成為幸存者,那么就意味著殘酷的命運曾經賦予他幾欲滅頂之災。聽了韓潮的介紹,我才知道此人所經歷的災難,未免比我們這些人又要更多些。當然,另一方面,我愈來愈感到只有經歷過災難的人,才會從內心深處祈禱,如此的災難,一生中真是一次都不要經歷才好。
我能夠成為幸存者,可是黛黛為什么就不能成為幸存者呢?她是什么災難的受害者?如果,如果在那次危險的游戲中,她也能夠成為幸存者,僥幸地活下來,那該多好。
后來每次想起黛黛,不由自主的,都會有一種悲戚和無常之感。少年時代的我,讀了太多古今中外憂傷的詩文。整個世界都在喧鬧的時候,我躲在南方小城僻靜簡陋的院落里,熟讀父親從學校圖書館和私人朋友藏書借來的各種書籍。韓潮自我介紹后,該我向他們介紹我自己了……
啊,黛黛!……不不,我要向他們介紹的不是黛黛……我是一個中學教員的兒子,自幼喜歡看書。這樣說的同時,我想起了我們家的小閣樓。幼時我經常躲藏在那兒玩耍,憑借一方小窗看書。當然,我有些靦腆,不好意思介紹我的祖上。其實呢,先祖也算得上是詩書傳家。父親的父親是有錢人家,祖父的父親甚至還是前清舉人。多年前他們活著時,曾經在鎮江一帶做過鹽官。當然,黛黛的事情我沒有講。我告訴他們,那次是我第一次乘飛機到深圳——以前是乘坐火車來的。第一次!第一次就遭遇災難,第一次就成為受害者……幸好我活下來了……想到這個,我的眼睛一紅,聲音也哽咽起來。
我的靦腆和誠實,獲得了回報。韓潮熱情稱許我的態度和為人,他說他一看見我,就覺得我刻苦努力,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人必自助,然后天助之。他這樣說。他居然還是個能夠隨口引用古代典籍的商人呢。你的純樸會給你帶來好運的。他對我說。天吶,我的純樸!從來沒有人說過我純樸,有人說我憨厚,甚至有人說我傻笨。——對比有些人,他們當然覺得我笨了。可是對比另外一些人,我覺得我的心里是特別的明亮。我清楚著呢。有人說我書呆子,說我書呆子的人恐怕對我沒有好好進行一番觀察。不過,說起來,這些關于我,修飾著我的詞匯,即使像羽毛一樣插滿我的全身,都不是我自己所喜歡的。簡言之,撇開純樸不說,我這個人還算得上樂觀。
首次讀到報載消息,趕來赴會的幸存者不是很多。那意味著受害者更多。同時也意味著受害而無法幸存的人更多。所以,來參加聚會的人不多也就不奇怪了。只是,等待許久,回頭四顧,仔細算一算,只有寥寥五人,這讓我們神情黯然,感慨良多。難道那次罹難幸存下來的人,真的只有區區五個人嗎?假如真的只有五個人僥幸活下來,這是多么可怕的世界啊。
有人痛心地說:“也許真的不會再有了。該來的人或許都已來了。那次的報紙說,兩架被毀飛機,死亡的人數都很多呢。”
唐愛國說:“說不定有人沒看見那天的晚報呢,也有可能,有的人不在本市。再者,也許有的人從那以后就離開了深圳——像馬教授,他不是很快就要離開中國了嗎?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生的。”
現在,五個人,構成我們這個奇特的集體。受害者之群?幸存者之家?或者是別的什么名稱?我無言地望著他們,心里感傷不已。
那天,我們喝了很多的酒。所有的費用都是韓潮出的。雖然我們爭著付錢,或者想要AA制,他都堅決不肯。不僅不肯,他還說以后每年聚會,費用仍由他來出。對于他來說,這只是一點小錢而已。他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從今以后,我們大家都要珍惜生命,好好活著。
珍惜生命,好好活著。這樣平常的話語,現在像深水炸彈一樣,在我們的內心深處轟然爆響,令我們久久不能平靜。當然,有些生命,是想要珍惜也無法珍惜的,譬如那些先我們而去的人,那些生命之花被迫提早萎謝的同機乘坐者。他們哪里知道,他們的生命并不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其實我們也是一樣,我們的生命,當時被那個不知名的劫機的家伙所威脅,所掌控,這樣的情形我們知道嗎?我們了解嗎?不,我們誰也無法知道自己將會面臨怎樣的災難與厄運。在這個世界上,人的生命或命運常常就是這樣的。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無法了解自己的生命或者命運,到底掌控在誰的手里——不管是誰的手,倘若要說能夠掌控在自己手里,那是非常可笑的。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顯示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動和震撼。那種心靈深處的惆悵和悸動,還有生命的無常感,像地底的泉水一樣,汨汨流出,無法制止。那天大家仿佛不要命似的搶著喝洋酒,喝紅酒,最后大家都喝混了,喝醉了,我們叫喊著,嬉鬧著。搶著麥筒,對著電視屏幕,涕淚橫流,縱情歌唱。
后來,空姐陳旎來了。
陳旎來了。我不能不多費一點筆墨,因為她后來成了我的女友。陳旎逼人的嬌艷,震住了很多人,相比曼聯,她是真正的漂亮。高挑的個子,化妝成另一種風格。紅唇媚眼,纖絲亂發,略顯豐腴的身材,在緊裹綠色旗袍的掩映下,既青春煥發,又女人味十足。這些紛亂的美麗,頃刻便深深打動了被美酒灌醉的我。
事實上,她不完全是飛機上那位陳旎了。然而,從她臉上的小酒窩,我一下子便猜出了她是誰。
“陳旎?陳旎!”我大著舌頭笨拙地叫她。酒真是奇妙的液體啊。
陳旎沖我一愣,她沒想到,冷不防就被人認出來她是誰。她的胸前,通常戴著工作銘牌的所在,現在貼著一只美麗的閃著寒光的胸花。她詫異地瞅了我一眼,仿佛在問,怪了,你怎會認識我?
我們全體站起來。大家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她的到來。我還記得,面對如此盛大的場面,她鎮定的臉飄過一絲羞澀,由酒樓的服務員小姐領進門,現在她像仙子一樣從天而降,倏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如果這個世界有奇跡的話,那么這該算是一個奇跡吧,啊,奇跡!我的心在歌唱。
“陳旎,陳旎!”我臉色紅暈,呢喃不已。
“瘋了?”唐愛國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懷好意地說。
“呵呵,瘋了。”我狂歌當哭,肆意而笑。馬教授在旁邊靜靜地瞧著我,矜持地微笑著。喔,率真的人是不乏知音的。
后來,后來當她成為我的女友,我們月夜坐在荔枝公園的草地上,她羞怯地告訴我,就是在那一刻,我瘋狂的表情打動了她。
她的職業,決定了她遭遇數不清的傾慕和追求。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用喃喃低語的方式,著迷似的輕喊她的名字。沒有,從來沒有。她的名字固然好聽,可是,她說我的低語更有力量。她說,那一刻她渾身溫暖通透,像被電擊,像是被人愛上千萬次。那一刻她才真正仔細去看了一個男人一眼。
她溫柔依偎著我說:“就是那會兒,我才真正記住了你。”
那是我們非常相愛時,她含情脈脈說過的話。后來情況變化了,后來的事情,我慢慢告訴你。當時,她才進來,對于那次死里逃生,我還不知道她有什么感受。只看見她對其他人謹慎地掃視著。微笑很美。
“四月一日?”她問。
只有我醉意熏然,激動地說:“她、她是空姐……大家靜一靜,她就是我們那架航班的空姐!”我害羞地,結結巴巴地,歡快地解釋著。
大家發出一聲驚嘆,沒人會想到有空姐來參加活動。大家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正如陳旎后來回憶的那樣。歡快的掌聲嘩啦啦響起來。我是多么開心。一貫沉著冷靜的她,居然也會靦腆起來呀。她也沒料到大家以這樣熱烈的態度歡迎她,霎那間,空出讓座的位置竟然有一大片。呵呵,人人都給她讓座呢。每一個座位,都知書達禮,虛位以待。
突如其來的熱情,幾乎將陳旎淹沒,她害羞地連連后退。我呢,興奮而羞赧地護住她,不至讓她躲得太遠。
終于,她紅著臉坐下來,在她旁邊的,是沉默矜持的馬絕塵教授,或許是馬教授的優雅端正給了她安全感。此刻,她的動作不像在飛機上那么大方,自信。稍過了一會兒,她才全面調整過來。畢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人啊。韓潮站著,像節目主持人,他逐個給她介紹。每逢介紹到我們中的誰,她都會禮貌地朝著那人點頭微笑,顯示出真正的教養,從她身上,我看到了職業化訓練令人著迷之處。哎,我真的好喜歡,我喜歡她這一系列優雅的動作和矜持的表情。
韓潮問,能否請您也向大家介紹自己的情況呢?
“認識你們很高興。”她彬彬有禮站起來,說,“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來介紹我自己,我只是,呃,我只是與你們同一架飛機上共同遭遇過那件悲劇事件的一名航空工作人員而已。今天的聚會,我也是幾天前才看到報紙的,一下飛機我就趕過來了。很高興在這里遇到你們,呃,——是再次遇到。一切……一切真是不可思議啊。”她的眼睛紅了,聲音也有些異樣。
“真的很好,我們都還活著。”她淚光閃閃地說。
啊,我們活著……活著就好。為什么每個人首先想到的都是這句簡樸的話呢?活著!……也許,只有真正面臨死亡威脅的人,才知道活著的價值,才知道生命的意義。我不想讓她在悲戚和回憶中持續太久。我們現在彼此能夠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這就比什么都更好。
我喃喃說:“真高興你來,希望你開心,活著真好。”
“啊,活著……”她情不自禁,又流下淚來。
那次事件以后,她再也不能繼續上飛機工作,只要一看見飛機就會恐懼得發抖,死活不肯上機,死亡的陰影始終在心頭盤旋,情緒失控的狀態持續了很久。航空公司將她送到醫院,請專業心理醫生進行治療,又安排康復療養。然后,在地面工作半年后,才得以重返藍天。
那天,我用一臺數碼相機在各個座位之間來回給他們拍攝,直累得大汗淋漓,雙手發抖。到了分別時刻,我鼓起勇氣悄悄對陳旎說:“喂,陳旎……留個電話給我吧。”
她遲疑了一下,回答說:“電話?不是已經留了嗎?……好像要搞什么通訊錄?”
我固執地說:“我想要你單獨給我。”
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驕傲的表情,像是要拒絕我。好在,在一番思慮后,她仍然將電話號碼告訴了我,就這樣,我內心某種熱切而神秘的期待,不禁悄然而生。
唐愛國端著酒杯四處敬酒,被酒精燃燒的他,興奮莫名,大大咧咧的他,突然豪氣地提議說:“哎,大家聽我一個建議,不如我們結拜兄弟?”
大家聽后都是一愣,然后是熱烈的掌聲,沒想到刻板的馬絕塵教授,居然也欣然同意。也許,他最終也被如此熱烈的氣氛深深感染了,他很高興地說:“要做的話,就來點真格的。”
唐愛國問:“什么叫真格的?”
馬絕塵教授微笑著,說:“所謂真格的,就是要像那么回事。”
有人問:“怎么才能像那么回事呢?”
馬教授的回答讓大家全都認同。他說,那么回事,簡單說就是要有儀式感。沒有儀式的東西,人們就不會記住的,也沒有人會真正在意它。
唐愛國蠻感興趣的,說:“教授,不如直說吧,什么叫做儀式感?”他邊說,邊掏出紙巾,捂住擦鼻子。
馬教授從容不迫說:“知道不?古代人結拜都懂得弄個什么歃血為盟啊。《水滸傳》《三國演義》里面,都是這樣寫的。我們再精簡,也要舉行個什么儀式吧?這樣,我們今天的生死一拜,才能夠讓人牢牢記在心里。”
啊,歃血為盟!他說得對。我們很愿意用神圣的儀式來證明我們的誠意,并讓這莊嚴的儀式,使得我們永遠銘記住今天。
雞!有人在興奮地喊著。在韓潮的酒店里,一只雞乃區區小事。韓潮吩咐手下的伙計跑去廚房,抓來一只咯咯亂叫的大公雞。啊?真的殺雞?難道我們六個人,真的要學古代人醮血為誓,結拜成為真正的兄弟和姐妹?
雞很快就殺好了,每一個人跟前,放了一只小酒杯。酒杯里有酒,酒里面灑有剛殺的雞血,那只大公雞還在地上撲騰著呢。我們全興奮異常,忐忑不安地握住盛著雞血的酒杯,根據年紀大小排列,韓潮是大哥,馬教授是二哥。
那么,儀式當然是由大哥來主持的,他也不相讓,沉思默想了一會兒便說,大家都跟著我念?
大家都說好。于是他領著我們舉手宣誓。他說的話,大意是,蒼天在上,日月為證:從今天起,我們這些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就要正式結拜為兄弟姐妹了。我們要將罹難幸存的這一天當做全體的新生之日。因為,就在去年的這個時刻,我們十分幸運地活下來了。
啊,活著真好。我們不是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土匪,但是,馬教授卻讓我們做了一件頗具古風的事情,很特別很莊重,這讓我們覺得很奇妙,很自豪,很滿足。這陌生的儀式,令我們在心理上隱隱然接通遠古與現代。我們相信,從這天起,我們全體身上流淌著的,就不再是一個人的血液了。我們開始有了一個共同的生日。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生命其實才剛剛啟程。想到這點,大家都非常開心和激動。
不做則已,要做就做個周全。既已結拜,我們就又鄭重相約,今后每年我們都要在四月一日這天隆重聚會以示慶祝。聚會的內容可以包羅萬象,可以匯報各自的人生,述說各自的一切。
從未想過,僅僅一種共同的患難經歷或者不幸遭遇,就可以給我們帶來如此親密無間的美好聯系。顯然,凸顯生命意義的群體,彼此之間親昵的精神接觸是重要的,它將各自個體的生命注入了新的價值和內涵。在剩余的人生里,工作和生活固當繼續,只是我們的生命,從此又多了一片嶄新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