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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出租之城
  • 吳亞丁
  • 7742字
  • 2023-08-18 17:14:18

我在街頭徘徊,無法確認自己是否應該繼續留在這城市里。來這座城市有好些年頭了。不瞞您說,我混得真不怎么樣。唉,原本是可以混得很好的,如果我不那么少年氣盛,不那么瘋狂……可是,誰叫自己那會兒就那么任性和大膽呢?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多年前,我和那些獨自跑來闖深圳的年輕人一樣,在家鄉沒有做好任何應付陌生世界的心理準備,就像一只快樂的迷途小鹿,一頭撲進這座細長的濱海城市。這里,滿城生長著像火焰一樣的簕杜鵑和四處奔波的年輕人。那些炎熱的夏天,我常常早起外出尋找工作,每天頭頂烈日,在彌漫熱氣的馬路上行走,不顧汗流浹背,像一只神話故事里迅跑的小動物。那會兒的我,才二十五歲。世界思想史碩士研究生剛剛畢業一年。我年輕,愉快,莽莽撞撞。我敢說,那些年如果你有幸在深圳,你也許見過我。我剪一頭秀氣的西裝頭,渾身汗水濕透,細細的脖子,掛著一根淺藍色細碎花紋的廉價領帶,不知有多土氣。可是那會兒我認為自己是時尚而得體的,且與這個城市保持一致。我滿懷豪情。我的西服,不用說也是廉價的。我還記得那是一件滿大街都能見到的藍西服,穿著它,我感覺自己仿佛與這個年輕城市融為一體。就像學生憑校服就知道屬于哪所學校一樣,人們也能憑我的西服認出我是深圳人,特別是,初來乍到的深圳人就是這個樣子。這種感覺,我喜歡。

那些天,我天天尋找工作,又渴又餓,替自己今后的飯票擔憂。我必須盡快找到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我太笨啦,念書的時候竟然會去買什么阿迪達斯白襪子!(不能怪我,那會兒我像許多學生一樣喜歡足球),我左腳的白襪,走路就往里縮,已被我的臟手拉扯成了黑襪。最后,它自顧自跑到鞋的最前沿,擠成一團,把腳趾頭頂得生疼。奶奶的,如果它是士兵愿意待在前線倒也罷了,可鞋尖,不過是臭烘烘的所在,像沒有修建門窗的廁所。當時,我正被一個白白胖胖的香港老板洪先生斥責。洪老板長得白皙,并且富于喜劇性,不像我想象中嚴肅一本正經的香港人。這家伙傲慢挑剔,語氣暗藏著尖銳。他斜窩在大班椅里,瞅著我的西服,心不在焉地說:“葉蟬?你是葉蟬先生?拜托!以后不要穿這樣的西服。呃,不要這樣來我的公司。好不好?”

我一臉驚愕,裝作乖巧地聽他訓話。第一次被人尊稱為先生,卻同時被人鄙夷地訓斥,心里真是寒暑并至。我想要辯解,卻被打斷。哎,腳趾為什么這么疼呢?仿佛指甲深陷到肉里。我偷偷地將左腳輕輕抬起來。這樣痛感才輕微些。

洪老板說話大大咧咧,卻是個好人。他爽快地聘用了我,與我悲觀的判斷大相徑庭。一直沮喪莫名的我,頓時喜出望外,差一點,就給他鞠躬了。

他的公司規模龐大。在福田區八卦嶺一幢舊廠房改造的寫字樓里,他領著我看現場。所有員工都在緊張伏案做事,仿佛訓練有素的人,統統的對我們視而不見。洪老板對我說:“你看,我的公司員工,全是精英。”

“啊,好。”我趕緊點頭。

他傲慢且自豪地說:“不優秀的,我一個不要。”

他有資格這樣說的。深圳有全中國(也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才市場,每年全國各地富有才華的年輕人潮水般蜂擁來到這里。好點的企業,都能夠在這樣龐大的人才群里,挑選到自己需要的各類人才。這樣選拔出來的人才,還能夠不優秀么?聽了他的話,我有些熱血沸騰了。喔,優秀?我激動地說:“哎,洪老板,我、我想明天就來上班。”

“明天?不希(是)啦。下周吧。你七天以后再來吧。”

“是不是太長了?”

“一周而已。”他有些生氣,“你為什么這么多要求?”

哪里有要求啊?我只想早點上班罷了。他不會明白,我上班的渴望背后,潛藏著一個令我汗顏的理由。

“一周!沒得商量。”他伸出一根挺拔的粗指頭,斬釘截鐵說。

我靠!我有些頭暈。當時,我已經窮無分文了。饑餓的肚子,日夜向我抗議。一周?漫長的一周,我將怎么度過呢?一周……整整七天,到哪里去尋找足夠的面包和水?唉,洪老板不會明白我的焦慮和渴望的。

回到他的辦公室。他舒舒服服躺在大班桌的后面,操著香港口音的普通話,伸出那根直挺挺的粗指頭,說:“聽清楚啦?明天不行。要想上班,一周以后。如果你不來,我去法院告你。”

當時我一定傻呆呆的。那是,那是第一次跟香港人打交道。我沒弄明白,還沒上班,他怎么倒就要去法院告我呢?

他不耐煩了,爬起身來,將我推出他辦公室,說:“走啦,不要像賣菜的小販,在這里跟我討價還價啦。”不管我是否仍站在門口,他居然毫不客氣,“嘭”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這就是我來深圳的最初經歷。雖然故事并不動人,可是相比那些勞心勞力的疲憊的奔波和碰壁,還是給了我春花秋月般的溫情和感傷。喔,那些青春奔波的日子,如今仿佛還在眼前晃動。一年后,那套讓我自豪、同時又令我蒙羞的西服,被我悄悄扔掉了。若干年后,我成功了。或者說,幾近成功。只是,成功的輝煌并不長久。在不長的時間里,我經歷了從攀登輝煌到跌落泥土的痛苦循環。十年時間,是不是也可以視作一個小小的輪回?如今,我重又淪為流落街頭的失業男人。與過去不同,時間在我稚嫩的臉上已寫滿滄桑。來深圳近十年,我辛苦創辦的公司終于倒閉破產。曾經于繁華市區買下的整層高檔寫字樓,也在一夜之間江山易主。很短的時間,我上演了一出由青蛙變王子,然后從王子復又淪為貧兒的人間喜劇。如今,站在深圳春雨霏霏的街頭,濕淋淋的寥落心情像橫臥橋洞下面衣衫襤褸的乞丐一樣孤單。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心頭一直蕩漾著一個像寒星一樣飄零、揮之不去的念頭。我告訴你,我一直想的,一直想要做的,是要悄悄離開。離開這座留下了我青春和生命記憶的城市。只是事到臨頭,又改變主意。每當我來到火車站,或者飛機場時,卻又實在有些不舍。事實上,我買過兩次火車票,卻在列車將要啟動的五分鐘前悄然跳下車。我也曾經站在深圳寶安國際機場巨大的“深圳”字體下孤獨徘徊。那段時間,我抑郁寡歡,棄兒一般無助地出沒在濕漉漉的車站。真要告別深圳,為什么這么難?難道離開一個城市,會如此痛苦?

還有就是,哎,忘記跟你說了,我的女朋友也棄我而去。不過,她其實也沒什么錯。在這個時代,沒有人會有什么錯的。換了我,或許也會像她那樣選擇的。

那些破產日子遺留的糾纏和壓力,像副熱帶沉悶的高壓一樣控制著我的日常生活。我的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在喊:走吧,走吧。那段時間我頗費躊躇。想得更多的是,我應該選擇留下,還是選擇離開?越這樣想,你的內心就越孤獨。但是,不管怎樣,我終是要走的。我要離開這座城市,去做一次旅行。我要走得遠遠的,去到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任何一個地方。這就夠了。

離開就是主題。哪怕離開十天,半個月。一件事物,一個人,或許只有遠離,你才能回頭盡情觀望。才能平和冷靜清理雜亂的思緒。

噢,初來深圳的朋友們,此刻你們在哪里?我們有過共同的忙碌,有過窮困潦倒的奔波,有過長久不懈的拼搏和奮斗,有過歡樂與哭泣交匯的聚會。因為命運冥冥之中神秘的眷顧,在若干紛至沓來的偶然里,在這煩躁不安的城市,我們相識,相交,相忘于江湖。

毋庸置疑,在一座青春的城市里,友誼應該是一首溫暖嘹亮的歌。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的友誼,更像是各自心底珍貴的壓箱貨,多年以后翻出來,仍能讓人溫馨莫名,百感交集。

現在,朋友們,我要暫時告別這座城市了。能夠相信么?我隨意買下了一張北行的列車票。沒有特別的愿望和目標,只想跟隨列車,飄蕩出這座一經誕生便不停奔跑的城市。走吧,走吧。這冷漠堅硬的聲音,像寒冷的北風灌滿我的意識。只要走出這月臺,就可以走出這座城市……

列車轟然疾駛,漸行漸遠。車窗外是迅速后退的小鎮、密集的灰色工廠、翠綠的田野和池塘。繁華褪盡。遠方是蒼茫的時空。乘坐了幾天的火車?身邊是蕭蕭春寒,是火車鐵輪與軌道相遇的單調撞擊。

某個深夜,我昏睡初醒,記憶恢復了功能。哦,那些熟悉的朋友,像沼澤地里的水泡,一個一個冒出來。水泡跳著,水汽籠罩。唐愛國?

想起他,一道溫暖的憂傷,立刻從心頭滑過。我掏出手機,耐心調出他的電話號碼。最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跟他聯系了,不知是否一切安好?

“喂,愛國啊。”火車上噪音很大,我捂住話筒說。

不用閉上眼睛,我都能夠想象出他接電話的模樣。這家伙皮膚白皙,肥頭大耳,頭發亂蓬蓬,一雙漂亮的眼睛,身長一米七八,有些不可思議的天真。唯一有些遺憾的,是他的右手腕的那一大片傷疤。他的年紀比我稍長。他喜歡歪著腦袋接聽電話。當年喊他“疤哥”,他很不高興的。這個古怪的名字,是在參觀張曼聯的連鎖企業時不小心脫口而出。剛說這話,我就很后悔。曼聯含笑問:“葉蟬,你喊他八哥?”

有人回答:“八哥?嘿嘿,不是鸚鵡吧?”

鸚鵡?據說,八哥是鸚鵡的俗名。沒想到疤哥跟八哥諧音呢。幼時在鄉下,常常可以看到一群一群黑色的野鸚鵡,在村子周圍的老樹頭盤旋。鄉里人說,只要給它的舌頭剪一個岔,鸚鵡就能像人一樣利索地說話。唐愛國瞪了我一眼,但是晚了。一個好綽號,一秒鐘都不要,即可深入人心呢。頓時,笑聲四起,淹沒了他的抗議。大家笑著。我將注意力放在張曼聯的身上,她年輕,成功。并且因為成功,而更顯得儀態萬方,不怒自威。像她這樣年輕的成功者,在深圳有很多。這正是這座城市吸引人之處。深圳的報紙常常大篇幅宣傳她。她是內地許多放棄前程、投奔深圳的人的夢想和楷模,是人們景仰的對象。雖然才認識,可是她的億萬身家,她的龐大連鎖企業,讓每個人驚嘆。唉,奇跡有時并不一定是天空怒放的焰火,而是身邊的婷婷玉人。曼聯出手豪爽,待我們極好,邀請我們盡情玩樂,觀賞,吃喝,享受所能享受的一切。

那次聚會,——我忘記說明了,是因一樁特別的緣由而聚集。——這個情況,后面會慢慢說到。現在我只想說,那次相聚和見面,我們都很開心。

那一年,唐愛國還在一家期貨投資公司做投資咨詢和投資理財工作。他對財經和金融的分析極具前瞻性(可能還有盲目性,嘿嘿)和挑戰性,不過,正如他自己說的,他膽子有時真是太大了。他最著名的戰績,是在期市里,短短一個月,為客戶賺了七百萬。然而,最沮喪和失敗的一役,也在短短三個半月后發生。那一次,他虧掉一個客戶一百五十萬。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丟掉了飯碗。其實,公司賺賺賠賠是常有的事,那位客戶卻是個上海人。事發后,上海客戶準備了詳細的清單證據上訴到公司總部,說他的交易指令令人生疑。公司總裁本來不太關心這類常規事件,可是那次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居然將他和他的上司——他的部門女經理一起撤職,這才平息了上海客戶的憤怒。

唐愛國雖然討厭那小肚雞腸的上海客戶,可對總裁的不仁不義也心懷不滿。活在這個世界上,誰不犯點錯誤?總裁居然聽信小人之言,輕易就讓他失去改正錯誤的機會。

后來才知道,上海客戶背景關系很硬,不僅跟深圳,跟北京也有交情。半年后,唐愛國在十幾家公司間輾轉面試,試用,辭退。直至一個偶然的機會,考上深圳的政府公務員。那以后他正式放棄了曾經熱愛的投資理財工作。

此刻,他操著長沙普通話,打著官腔問:“哪個?”

奶奶的,居然連我都聽不出來?“豬頭!忘性這么快?”

唐愛國聽見是我了,聲音轉為柔和。高興地罵道:“葉蟬?是你個死鬼?還以為你成了空氣吶!死哪去了?幾個月不見你!”

他的聲音有一種農耕時代才有的抑揚頓挫的意味。久不跟他對話,有些不適應了。我們一向相互調侃,語不驚人死不休。此刻,我還沒法子進入角色。也許我仍在自傷自憐。可惜沒鏡子,否則,尖下巴,糙胡子,一定讓我認不出自己。我的神情肯定是黯然的。

“最近在哪里鬼混?”他嘿嘿笑著說。

電話里唐愛國的聲音是陌生的。也許是列車的空曠和黑暗,令我產生這樣凄楚的感覺。他一定沒想到,我已離開深圳,正在前往西域的路上。臉貼著冰冷的玻璃窗,冷得生痛。夜晚的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世界。

我茫然地說:“在哪里?恐怕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有沒搞錯啊?”

“這是什么地方?讓我看看?到處一片黑呢。”

“廢話。晚上當然是黑的了。嘻嘻,你不會又在馬路上摳女吧?”

他這一說,我就笑了。摳女?摳女是廣東話,北方泡妞的意思。多年前我們一見如故,成為莫逆之交,便常常在夏天周末,相約去人民南大街看美女。所謂看美女,其實是掩耳盜鈴,不過就是想去看看有無艷遇,能否摳個女仔罷了。天氣溽熱,青春年少的美女們來自祖國各地,嬌美的身材,豐乳肥臀,穿得薄,穿得透,胴體流韻,令我們大飽眼福。我們天天在燈紅酒綠的人民南鬼混,有賊心沒賊膽的,打發著悠悠不盡的閑暇時光。

“發什么神經?半夜來吵醒我?”他迷糊著罵道。

什么?已經半夜了?眼前什么也沒有,只有無邊的黑暗。也許是睡得昏昏沉沉,忘了看時間。耳畔只有火車的嘯聲在回響。

唐愛國打著呵欠說:“啊啊,跟老韓和曼聯他們聯系過沒?”

最近幾個月,我忙于處理自己的破產事項,到了焦頭爛額的地步。關于曼聯,只聽說她旗下的新公司,編輯出版了一種時尚服裝雜志,圖文并茂,印刷精美,免費供機場、航班和鐵路乘客閱讀。既傳播知識,又宣傳廣告。

“馬上就到四月。”他又長長的一個呵欠,“又要聚會了,時間過得真快。”唐愛國感傷地說。

聚會?一陣眩暈襲來……

每年四月初,我們都一起聚會。啊,不要詫異!請不要詫異……安靜下來,我會告訴你發生了什么。每年四月,這樣說吧,很簡單,每年的四月一日——是這個世界上,一小群僥幸生還者的聚會時光。我很想說得明明白白的,可是,腦子里擠滿了一次又一次聚會的場景……那些動人的場景,像排隊一樣接踵而來。

每次想起那些激動人心的情景,我都會情不自禁抽泣不已。唉,時間真的過得好快。不知不覺,我們這些人相聚相識已有許多年了。去年,我還記得去年在深圳東部海濱的聚會,韓潮大哥感嘆說,像三、五、十這樣的數字,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是重要的時間概念。九年前,我們這些人僥幸生還。一轉眼就已經九年了。明年是第十年,一定要隆重紀念。

的確僥幸。因為僥幸,才值得重視,值得紀念。每個當事者都知道,我們幸虧有那次僥幸,才成為不幸中的大幸。沒有那次僥幸,便沒有我們的生還。可以這樣說,倘若九年前我們死了,就沒有現在的我們。現在,明白了嗎?

只是,沒人知道,現在的我,背負著失敗者的傷痛,遠走他鄉。腳下是不知名的蒼涼土地。陳舊而吃力的列車,氣喘吁吁奔馳在蒼莽寒冷的戈壁灘上。我內心幽幽生出說不出來的愁悶滋味。前路漫漫,何處該是停留之所?斑駁的列車,長途跋涉,途經一個又一個荒涼之處。我長久貼窗而坐,紛亂的心像窗外戈壁一樣冷寂。

前方什么也沒有,只有黑暗。我突然希望前方,能伴隨天邊晨曦,在曙光初現的霎那間,奇跡般出現一座黃土小城。

倘真有這樣的小城,我會在那兒下車嗎?

這樣想,我突然就充滿了悲哀與自責。哎,我竟然忘記了我們的聚會!要知道,近十年來,我們一直恪守著一項重要約定。今天我竟然忘記了。也許男人的自尊或自卑——無論哪一項,都足以影響他的思考和行動。我的失敗和失意,讓我成了一個恍恍惚惚的人。

為何會在四月一日前夕,茫然踏上遠去的列車?是逃避?還是追尋?想起四月很快就要來臨,我對自己說,不行,我得回去,得馬上回去。這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聚會,有熱愛飲茶的人,有喜好咖啡的人,有鐘情遠足的人,有欣賞雪茄的人……他們籌備各種各樣的聚會,忙活快樂,令人羨慕。而我們的聚會,卻不是這些聚會里的任何一種。如果要確切說,可以說,我們是因死亡而導致的聚會。死亡!有人會因死亡而聚會嗎?別人我不知道,我們是這樣的。

若干年前,我們這些同乘一架出事飛機的幸存者,手捏著晚報從各地走到一起。你不能想象相逢時情難自禁的情形,每個人熱淚盈眶,執手無語。傷感的場景真是難以忘懷。自那之后,我們約定,以后每年春天相聚。在這個世界上,父母給了我們第一次生日,而九年前的四月一日,暴虐而慈悲的命運之神,給了我們另一次生日。我們決定,每年這一天,無論在哪里,我們中的每個人都要趕回來,圍爐夜話,共話人生。像一家人一樣,親切,親熱,親密會合。我們在一起,慶祝一生里最傷痛的偶遇和最幸運的生還。

現在你明白了嗎?我們是一次飛機罹難事件的幸存者。那次罹難正是四月一日。我,唐愛國,張曼聯,韓潮……還有其他人——在本書后面,你慢慢會讀到的。每年四月一日,我們來到深圳,聚集一起,體會生命的無常和饋贈。每次聚會中,我們盤點人生經歷,檢視發展和進步。每一個人都呈現真實的自我。在這個人人包裹自己、防范別人的社會里,我們之間的真誠與友愛像鮮花一樣盛開。如果沒有飛機罹難事件,如果沒有親歷那一年黑色四月一日,如果沒有深深感受生與死一紙之隔的震撼與警示,我們絕不會這樣自覺親切地聚集。真的!生命脆弱,必須好好對待。生命也敏感,其實讀懂彼此也不困難。九年前,我們開始真實表達各自的快樂與憂傷,幸福與不幸。像上市公司一樣,在這個小團體里,我們每個人都努力呈現自己整個人生的資產負債表。

現在的我,有些羞于見到他們了。去年下半年,我的事業遭遇從未有過的重大挫折。我的公司倒閉了。現在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失敗者。唉,這也許是我走出深圳、茫然奔向北方一個遙遠不知名小城的內在動機。我總是依稀聽見心里在喊,走吧走吧。天吶,我甚至忘記了我們年復一年的約定。

回到他們當中。是的,回去。我要恪守我們有過的相約和誓言。現在的我,不勝赧然。我已無法跟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相比。正如一列飛馳的火車,我不幸被拋下,而他們卻仍舊呼嘯前行。我永遠也趕不上他們了。

正在胡思亂想,唐愛國的話筒里傳來一陣雜音。他像是起床了,耳機里傳來洗手間嘩啦啦的沖水聲。撒尿啊。奶奶的,他撒尿的聲音好大。他說:“你還在馬路上閑逛?”

“什么馬路?”我出神地說。

“哎,你不要總在馬路上閑蕩……外面臺風好大……街上都是落葉,到處是積水……半夜了,一個人有什么好逛?他娘的,你年紀也不小了。”他罵罵咧咧的,呃了一聲,仿佛一個飽嗝,又仿佛小便結束,打了個激靈。

深圳又刮臺風了?我恍惚地想。

“回家去。如果不想被大樹壓住,不想被空中掉落的廣告牌砸著。如果想活著,就快回家去。你這死鬼。”

“好的。我這就回來。”我憂傷地說。

“什么回來?”他吃驚地問。

我沒有再理睬他,掛掉了手機。我沒有告訴他我去了哪里。也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我去了哪里。我失蹤在荒野里。現在,我要打起精神來,回到深圳去,回到奮斗過的那座城市去。我要重新審視我年輕的人生,思考曾有的生活,檢討我的獲得與喪失。

令我驚訝的是,幾個小時以后,仿佛神助,前方果真有一座與我想象極其相似的黃土小城出現。更奇妙的是,抵達時,天色正好蒙蒙亮。夢中的邊陲小城在天際邊隱約現身,仿佛回應我初始的期待和渴望。我不勝驚訝,暗自歡喜良久。在蕭瑟的晨光中我下了車。小城了無人跡,臨街土路堅硬,寒冷。周圍寸草不生。我想在銳利的礫石里尋找青草和鮮花,可那幾乎是徒勞。鼻尖上只有呵出的熱氣在裊裊消失。四周驟來的寒風,吹得臉生痛。簡陋的小站有人。我從售票小窗伸手進去想購買一張返程的車票。被告知回程的車,要等明天才有一趟。就是說,我必須在這陌生寒冷的小城住上一晚。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帶著失望和沮喪,在一張滿是塵土的長椅坐下來。很長時間過去,真的沒有一輛列車駛來。窗口里,過早蒼老的中年男人裹著件舊藍大衣,萎縮著坐在斑駁的木桌前,冷漠而好奇地瞅著我發愣。明天?我捂了捂失去知覺的耳朵,站起來朝遠處張望。四周是一望無垠的戈壁灘,春天仿佛悄無聲息埋在地底。鐵青的寒冷,像鋒利的魚鉤一樣彌漫在空氣里,銳利且無孔不入。我渾身冷到痛,幾乎支持不住。天吶,我得去尋找一間燒著炭火的房間住下來,暖一暖身子。然后,搭回程火車回深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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