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過去了兩天。
乾化五年正月二十二,陰。
辰時三刻
懷康坊。
木門被人吱嘎一聲推開,布鞋踩踏在濕土上,邊沿染了污泥。
“來了?”
安無孝坐在屋檐下,抬頭,注視著走進院中的韓季。
韓季手里提著一壇酒,對安無孝笑道:
“來了。”說著,他視線在院子里掃了掃,沒有看到陸飛雁,便問道:“對了,安叔,陸姨呢?”
“說早晨的冬蔬新鮮,去買菜給你做午飯了。”
“陸姨人真好!”韓季咧嘴一笑,揚了揚手中的酒,向著安無孝遠遠拋去,“安叔,你看看我這壇酒可合你心意?”
安無孝抬手輕輕接下,掂量了一下,道:“可以,量足。”
我哪里是這個意思……韓季無語,悻悻然道:“算了,我這是對牛彈琴了。”
“我不是牛,你也沒有彈琴。”
韓季走過來,坐在安無孝旁邊,聳了聳肩:“反正就是那個意思。”
他昨日按照安無孝所說的時間前來,但是安無孝并沒有教他任何武功,只是傳授了他一部口訣,以及一種打坐的姿勢。
安無孝放下酒壇子,抬頭道:
“我教你的那部口訣可有熟記?”
“早就會背了。”
“那好,按照口訣里說的來做。”
“好。”
韓季盤腿坐下,雙手放置在膝蓋上,穩住呼吸,氣沉丹田。
他腦海里回憶起了安無孝昨日說的話。
“人體力量,來自于呼吸吐納,不吐納天地之氣,即且窒息而亡,呼吸吐納,則有余力,一切內功,皆源于此,故也叫做吐納術。”
“你身受寒毒,全身筋脈堵塞,不能運氣,內功盡失,想要破此困局,只有反其道而行之,逆流而上,運氣沖破被堵塞的關隘,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今日我傳你吐納之法,日勤習練,便可沖破穴道關隘,打通經脈,破除寒毒在你體內的殘余影響。”
韓季雙手抬起,潛心呼吸,心里默背出安無孝傳授的那部功法:
“…故氣之如水也,婉而凝厚,暢而濃發,聚之氣如聚水,導而引之,疏而散之,長吸而短嘆,聚氣與丹田,凝而導之,導之至脈……”
源源不斷的氣流被韓季吸入腹中,他按照功法所說凝神運氣,源源不斷地把空氣吸入腹中,聚集于丹田,然后心念強動,想要對氣息加以引導。
但是氣息始終渙散,無法按照他的想法運作。
過了許久,韓季吐出一口濁氣,他對安無孝歉然道:
“安叔,我失敗了。”
安無孝起身搖頭。
“無妨,本就只是讓你先自己嘗試一下如何運氣,你不明白要訣,要是成功了才奇怪。”
韓季松了一口氣,道:“還請安叔指點。”
安無孝望著院子,開口道:
“氣息流轉就像水的流動,如果沒有一定的積累,水甚至無法流出這個院子,更別談一口氣沖開院門,你體內的氣息也是這樣。”
韓季若有所悟:
“所以我要先聚集大量的氣,然后再運出?”
安無孝道:“你再試一次。”
韓季調整好坐姿,靜心呼吸,集氣丹田,按照安無孝所說集氣不發。
小院內外除他們便無人,野貓兒躍上院墻,發現無聊后又跳走,隨著落葉一起落在了泥土上。
它優雅地扭動身軀,邁著小步子向前走,一步一步地靠近安無孝與韓季。
最后找了一個干燥的角落趴了下來。
安無孝口里提醒著韓季要訣,時不時還在韓季身上指點,幫助他引導氣息的運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野貓兒在角落里伸了個懶腰,忽然聽木門吱吱嘎嘎被人推開,野貓兒炸毛似的從地上蹦起,一溜煙逃走了。
“吱吱嘎嘎…”
推開門走進來的是陸飛雁。
陸飛雁年過三旬,但是保養極好,眼角不見皺紋,皮膚也不松弛,雖不比少女白嫩,但是光滑依舊。
歲月只在她眼睛里留下了痕跡,她的眼睛深得如同沒有星星的夜空,雖然如此,漆黑的眸子還是傳達著無窮的溫柔。
她是出去買菜了,手里提著一個菜籃,里面的新鮮蔬菜還沾著露水。
在這個時代,蔬菜可是比較高價的東西,因為它和水果一樣講究時令。
陸飛雁一進門,就見到了屋門口正在練功的二人,眉眼間流露出一絲溫柔,嘴角嗪笑。
“陸姨來了啊!”韓季聽到動靜,睜開眼,一眼就看到了推門進來的陸飛雁。
“臭小子,我告訴你要凝神靜氣,心平氣和,不要被外物所擾!”安無孝見韓季輕易斷功,不禁斥責道。
“安叔,這不是陸姨來了嗎,我就打個招呼…”韓季聽了安無孝的訓斥,摸著后頸訕訕一笑。
陸飛雁走過來,溫婉一笑,柔聲對安無孝道:“敬思,別太嚴厲了,都到午時了,也該讓阿季歇息一下了。”
“好嘞,謝謝陸姨!”韓季聽了這句話如同獲得了解放許可,馬上收腿,從地上站起,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安無孝雖有些無奈,但是也由著韓季去了。
舒緩了一下身體,感覺一上午運氣下來,雖然感覺不到什么明顯的變化,但是身體卻是明顯舒暢了一些。
緊接著他走到陸飛雁身邊,用好奇的目光看著籃子,問道:
“陸姨今天買這么多菜,是要做什么菜品啊?”
陸飛雁指著他的鼻子笑道:
“和你安叔一樣是個饞鬼,現在急什么,等我待會兒做好了不就知道了?”
韓季一邊揉著酸痛的雙腿,一邊笑道:“安叔可是大饞鬼,我就是個小饞鬼!”
陸飛雁忍俊不禁:“你呀!”
安無孝坐在旁邊胡椅上默不作聲地飲著酒,陸飛雁瞥見,笑意微收,對韓季道:“好了,我去給你們倆準備午飯去了。”
陸飛雁進了廚房,安無孝喝著獨酒,韓季一個人無聊,就坐在石階上數起了螞蟻。
上午經過安無孝的指點,他已經掌握了吐納之術的法門,學會了聚氣呼吸,但是氣息太弱,根本無法沖破他被堵塞的穴道,所以還需勤加練習。
但是這種呼吸方式擠壓了身體的經脈,會讓身體尤其痛苦,四經八脈都有著要被撐破的錯覺。
而且按照安無孝所說,他以后不僅要勤加練習如何吐納,也就是這一部內功,還要嘗試無時無刻都維持這樣的吐納狀態,無論白天黑夜,行走休息。
安無孝所說,只有這樣才能讓韓季的身體時刻保持緊張狀態,對于調動身體力量和沖破穴道都很有幫助。
而韓季的身體想要消除寒毒遺留的影響,就必須沖破被堵塞的穴道。
韓季便問安無孝難道時刻都保持著這種呼吸?
安無孝回答是,韓季于是無言。
不多時,飛鳥越過高檐,水滴滴落矮渠,屋內傳來了陸飛雁的聲音。
“你們倆,午飯備好了!”
韓季拍拍屁股起身。
陸飛雁的聲音其實北方口音不重,明顯能聽出是南方口音,湖南湘江一帶。
安無孝則不同,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口音。
韓季其實有些好奇兩人的故事,武功高強卻隱姓埋名,還和自己扯上關系,兩人來歷絕對不簡單。
而在這個時代,南北分裂,交流不變,一南一北兩個人能夠在一起,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但他僅僅只是好奇而已,不會無腦地直接問出口。
陸飛雁做的午飯確實有很多蔬菜,一道最簡單的蒜香蔬菜都能被陸飛雁做的色香味俱佳,白米也是蒸得軟硬適中。
“陸姨,你做飯太好吃了!”韓季被陸飛雁的廚藝深深地折服了。
陸飛雁夾了一片豬肉放進韓季碗里,笑道:“好吃就多吃一點吧,你跟著敬思習武辛苦了。”
安無孝坐在旁邊,聞此言冷哼一聲:“他這還叫辛苦,當年我跟著義父——”
安無孝說到這里立時噤聲,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悒郁而陰沉。
陸飛雁也是面容稍變,但是她緊接著繼續夾菜到韓季碗里,對韓季道:“阿季你吃你的,你安叔他就是這個樣子的人,別理他。”
韓季埋下頭扒著飯,假裝沒有發現安無孝的異常。
午飯過后,韓季告辭離開。
“初春氣寒,阿季要注意多加衣服,小心風寒啊。”
陸飛雁把韓季送到巷口,小心地叮囑道。
韓季微笑道:“我知道了,陸姨。”
這個以前素昧平生的女人實是韓季見過的最溫柔的女人,她對韓季的那種關切,是真情的流露,而非虛情假意。
“如果遇到了危險,盡管來找我們,不要聽敬思嚇你,你要是來了,他不幫你,我幫你打他!”
安無孝在院門口無奈一笑。
…
韓季回到折府。
指骨輕輕敲擊著紅木門。
“進來。”
韓季推開門進去。
折憲把目光從書本上移開,投過來,看見了推門而入的韓季。
“來了啊?”
“來了。”
“自己看書吧。”
“奴婢告退。”一旁香兒趕忙告退。
“你別急著走。”折憲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香兒,怎么韓季一來就要走,也沒聽說他們不對付啊。
韓季走到自己的書案旁坐下,撿起昨日未看完的書卷繼續讀起來。
“對了,你會寫祝壽的詩嗎?”
折憲突然問道,韓季一愣,不明白折憲為何突然有此一問,只是還為等他答話,折憲就已經自顧自地說道:
“當我沒問吧…”
韓季表情古怪,但是并未言語,繼續讀書。
“你早上去哪里了,八兄找你也找不著。”
“八郎君找我?”
折憲“嗯”了一聲,但更關心的似乎是前一個問題:“你去哪了?”
“一個朋友家里。”
“哦。”
沉默片刻。
“你待會去見見八兄吧,他似乎有急事找你。”
“好。”
長久的沉默,房間里只剩下書頁翻動的聲音。
折憲的目光落在書頁上,但很難凝聚,雖然翻動書頁,其實一個字也沒有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