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韓季近期平靜的生活來說,突如其來的刺殺就像一塊拋入湖中的石子,帶來的影響只會隨著時間不斷擴大。
而他除了被動接受外,其他任何的補救舉動都只會加速波瀾的擴散。
因為哪怕再往湖中丟多少石子,也無法平息第一顆石子產生的波紋。
要么要么祈禱它在接觸到自己之前就平復,要么就迎接它的到來。
——安叔,你們為何幫我?
——因為我答應了別人兩個承諾,救你一命完成了一個,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承諾。
——與我有關?
——與你有關。
——是什么?
——這個承諾需要你給我們。
——什么意思?
——你答應我一個承諾,我踐行答應過別人的承諾替你解寒毒之困。
安無孝這話說得有些繞,韓季腦袋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了。
——你要什么承諾?
——你只需記得自己欠我一個承諾即可。
——我需要再考慮。
——好,想好了來找我。
韓季欲走。
——第二波刺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來,你現在武功盡失,必死無疑,你解除寒毒之困后,可以慢慢恢復以前的武功境界。
——我以前是什么境界?
——從二品。
韓季眉頭一挑。
——我答應了。
——爽快。明日這個時候來找我。
那時是辰時三刻。
此時是巳時二刻。
韓季回到院子,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院門之內,空蕩的硬石板上,立著的,是一個白裘披身、青絲如洗的少女。
折憲安靜地站在他的小院里。
“九娘子?你怎么在這里?”韓季腳步止住,停在了院門口。
折憲聞聲猛一抬頭,劉海散開,露出她有些憔悴的臉。
見到韓季終于回來,折憲眸子底的一縷擔憂消逝,但隨之而來的就是怒氣。
她生氣了。
“你昨晚去哪里了?”
折憲注意到韓季穿的已不是折府下人的服裝,皺眉問道:
“你的衣服呢?”
“被雨淋濕,換了。”
“還有前一個問題?!?
“在外面躲雨…”韓季撒起謊來也面不改色。
“躲雨躲了一夜?”這個借口顯然瞞不了聰明的折大小姐。
忽然折憲鼻尖聞到了一縷幽香,她靠近韓季一步,立時聞到了韓季身上的香味。
折憲眸子張大,眸孔中迸發出火氣,氣道:
“你還騙我?我就知道你跟折從志混在一起就不會學好的,現在都學會尋花問柳,夜宿青樓了!辛棄疾,你能不能愛惜一下你自己!”
韓季暗道糟糕,這一身衣服是陸飛雁替他準備的,上面不免沾染了女人的脂粉味,他本來沒在意,誰料到折憲鼻子這么靈,不僅聞了出來,還以為他去夜宿煙柳了。
“九娘子,不是你想的那樣…”韓季欲辯解。
折憲目光冰寒,嬌聲斥責道: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你身上的味道是哪來的?辛棄疾,我奉勸你一句,少去點那種地方,別跟著八兄學壞了。”
“跟我怎么就學壞了?!”
折從志突然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一聽折憲說他壞話,立時不樂意了,大步走入院中,昂聲道:“去青樓怎么了,哪個男人沒去過青樓?棄疾是我兄弟,又不是你相公,你管這么寬做什么?”
“你…”
折憲被他說得語滯。
她管這么寬做什么?還不是昨夜聽說韓季每天都會去懷康坊,而今早她又驟聞懷康坊死了許多人,來尋韓季又發現他一夜未歸,讓她擔憂那么久,結果這家伙就大搖大擺的回來了,跟個沒事人一樣。
而且身上還帶著一股子女人味,自己擔心他出了意外,結果他倒好,尋花問柳逍遙去了。
可他是死是活關自己什么事,他是夜宿青樓也好,一夜未歸也罷,又關自己什么事?
“是啊,本就不關我的事,我還在這里白白擔心什么,你愛去哪里去哪里吧!”
折憲冷哼一聲,像只孤傲的孔雀,板著臉昂首走了。
“啊喂…九娘!”
韓季看著折憲身影消失在門外,立時又體驗到了女人翻臉如翻書的能力。
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今天怎么又跟只炸毛的貓似的。
見九妹走了,折從志也毫不在意,他突然向韓季湊了過來,好奇問道:
“你昨晚去哪里了?”
韓季沒想到,折憲剛走,折從志又繼續了折憲的問題。
折從志一臉猥瑣,擠眉弄眼,故意怪責道:“棄疾,去了哪個館子?也不叫上我,是不是不把我當兄弟?”
韓季:……
…
折從志實際上是來告訴韓季那些藥膏的試用效果的。
他告訴韓季,止血膏效用很好,如果精煉還會更好,其他的見效不快,但是他父親已經同意在折家各個藥鋪出售這種藥膏了。
“你是說大爺同意把這事全部交由你來辦了?”韓季有些驚訝。
他以為以折從志過往的履歷,這種事情恐還是要交由折憲來主持,沒想到折家大父那么相信折從志。
折從志不高興了:“你什么意思?你是覺得我做不好?”
韓季沒有說話,其實他想說他真認為折從志辦砸的可能性更大。
不過有時沉默也就表示了默認。
折從志見狀反而有些沮喪地撓頭:“你也這么覺得是吧,其實我也知道自己做不好,所以請父親派宋管家來協助我,表面上我在主持,實際很多事情都是他在準備?!?
“其實不用著急,你以前未做過這些事情,這次就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
折從志嘆氣道:“我倒不是著急,只是發現以前認為的許多小事,做起來竟這般麻煩,哎。”
韓季道:“出售時先按照我說的方法來?!?
折從志這時有些疑惑問道:“我們為什么還要提高價格啊?這東西現在降低價格都沒人買,提高價格還賣的出去?”
韓季耐心解釋:“賣東西的關鍵是要讓買家覺得自己賺到了,只要這樣,價格高一些也沒問題,他們也愿意買?!?
他給折從志出的辦法是先提高一段時間這些藥膏的價格,日后再以折扣的方式降價,同時多多附贈一些小產品,就類似于一些現代商家的做法。
總之就抓住了一點,讓顧客覺得自己賺到了,至于誰賺的多,誰在乎,皆大歡喜不是么。
折從志還是半信半疑,不過他還是點頭決定先按照韓季的說法來辦,萬一效果不好,再換一個法子。
…
韓季回到了房間里繼續開始了今日的抄書工作。
他和張老四的這間屋子已經樣子大變了,折憲給他們送了新的被衾,新的胡桌,新的胡椅,新的燭臺等等,總之能換的都給他們換了個遍。
韓季必須承認,從這一方面來說,折憲對他還是挺好的。
抄了一早上的《公羊傳》,韓季中午出了一趟門。
他出來有兩件事。
第一件事情是繼續打聽“二姊”的下落,這件事他自來麟州城開始就在做了,只是如同大海撈針,毫無發現。
對此他也有點疑惑,靈州韓氏可是大族,如果有女兒嫁到麟州,必然不會這么默默無聞。
他雖未點明朔方節度使的背景,但想來不會是這個原因。
因為哪怕是普通富家女,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一點痕跡都沒有,就仿佛,根本不存在這么一回事。
可是李珣明明告訴過他,他有姊妹嫁到過麟州。
韓季現在有點后悔當時沒追問到底是嫁到了哪戶人家,不過他當時之所以沒問,也是存了擔心李珣看出他的目的的想法,而現在他忽又覺得按照時人重男輕女的思想,李珣也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二姊嫁的是哪戶人家。
第二件事情就是打聽昨晚發生在懷康坊的事有沒有傳播開。
這個倒是簡單,韓季一打聽,果然有相關的流言。
“昨晚懷康坊死了幾個人,你知道了嗎?”
“我怎么聽說是十幾個人呢?好像是一些進城的流民?!?
“流民?那怎么會死這么多人?”
“怎么不會,前陣子還不是有兩波流民互相搶東西,死了好幾條人命?這些流民都是亡命之徒,官服又沒給他們落戶,殺了人誰查的到他們?”
“哎,都是可憐人啊,都是可憐人啊…”
韓季放下心來,想必是麟州官府也不想讓民眾知道有持刀的刺客在州城里大開殺戒,畢竟這樣的消息一傳開,民眾必然不安。
晚間,韓季先去監督了一下藥膏的熬制,然后回了小院。
回到房間時他發現張老四已經睡下了。
其實張老四并未睡著,他最近心情頗有些復雜。
一方面他沾了韓季的光,生活條件提升了不少,可是另一邊,韓季與折九娘子關系越來越近,最近和八郎君都搭上了線,眼看就要直上青云,這讓他心里頗不平衡。
聽到韓季進屋上塌,張老四在溫暖的新棉被里轉了個身,心里想到了韓季昨晚問他的那件事情。
“老四哥啊,我問你個事唄?”
“啥事???棄疾盡管問,只要是老哥知道的,絕不瞞著你!”
可最終,他還是隱瞞了韓季。
或許是出于嫉妒心理,或許是其他,總之,當他感受到韓季的渴求之后,他突然有了一種滿足感——原來也有他張老四知道而辛棄疾不知道的事情,而辛棄疾又是那么求而不得。
于是他告訴韓季自己不知道,但其實,他是極少知道那個從靈州嫁來麟州的娘子的人之一。
張老四閉上眼,持著這個秘密安然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