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轉眼即逝。
械零早已習慣了這樣子艱苦卻美好的日子,充實且快樂。
初春的菲斯城,寒意仍未散盡。但恒陽的光照時間,似乎悄然延長了些許。往昔夜晚四點便消逝的恒陽,現如今還殘留著一抹昏黃的光暈,別有一番蒼涼韻味。
經過三年零六個月孜孜不倦的學習,菲斯比亞學院圖書館那六十多本典籍,已被械零翻閱了無數遍。憑借驚世駭俗的記憶力,書中絕大多數內容他都過目不忘。每每見少年對書中知識侃侃而談,兩位導師都難掩眼中的驚訝。
理論知識日益精進的同時,械零的身體也在茁壯成長。十四歲的他,在這三年半里拔高了大半個頭,面對楊黎嘉層出不窮的體能訓練,亦能從容不迫,游刃有余。
用楊黎嘉的話來說,械零這小子就像一塊來者不拒的無盡海綿。他永遠以驚人的專注力汲取著一切,用所學所思武裝自己,不容任何習得之物被遺漏或遺忘。
而在械宇的虛擬世界,械零更是廢寢忘食。嘗試過數百次自制具械后,解讀圖紙對他而言已是輕車熟路。加上時常閃現的靈光與日漸純熟的銘刻刀法,他已親手繪制出四張獨屬于自己的設計圖。只可惜菲斯城材料匱乏,他無法在現實中將這些圖紙付諸實踐。
當然,因他將重心傾注于圖紙研究,炮羽職業的升級便顯得極為遲緩。這三年多里,20級時必須完成的二階進階任務如同一道門檻。正因如此,每月僅完成一次玩家任務的他,至今仍停留在20級的水準。
械宇中的漫長時光,他或在擬臺上調配裝備,完善所學的具械制造公式;或為解鎖某件低階稀有裝備而領取任務、挑戰怪物。
一切,似乎都正朝著械零所向往的方向穩步前行。
但平淡的日子總有一天會被打破。
械零的研究,已經接近尾聲了。
周六晚,18:00。
周末的校園歸于寧靜,孩子們都已返家。住宿于此的械零、哈里提尼與楊黎嘉三人,一同進入了少年獨有的擬臺空間。擬臺,無論現實模式還是械宇模式,都具備邀請好友的功能。得益于此,哈里提尼與楊黎嘉得以親臨這方天地,屏息凝神地觀察著械零的每一個動作。
此刻,三人神情肅穆。兩位導師眉峰緊蹙,目光如炬,試圖從械零行云流水的刻畫中捕捉一絲奧秘,為自身的設計與制造汲取些許靈感。
械零坐在擬臺前,兩位老師一左一右立于其側。此時的少年正握著一塊方形盒狀物,不斷在其表面刻畫銘文——不用說,那便是一顆獨一無二的能源核心。
少年靈巧的手指引導著刻刀,無數直線與曲線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規律在盒體表面蔓延。它們看似與常規紋路并無本質不同,但那刻畫的筆觸與最終呈現出的詭譎形態,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兩位導師也感到陌生。
械械零刻畫得很慢,顯然此次核心的制造難度極高。細密的汗珠再次布滿他的額頭,他卻不敢有大的動作。一次因擦拭汗水導致核心頻率失調、前功盡棄的經歷,讓他刻骨銘心。
就在這時,令兩位導師驚異的一幕出現了:在持續了一段正常的右手銘刻后,械零竟轉換了姿態——他用右手穩定住盒子,左手則握起了刻刀,開始精密操作!平日觀察,械零慣用手分明是右手,此刻為何要用相對生疏的左手進行如此關鍵的銘刻?
一旁的哈里提尼似有所悟,目光緊緊鎖住少年的雙手。片刻后,他終于憶起什么,臉上露出恍然之色。楊黎嘉捕捉到他的神情變化,以眼神詢問。哈里提尼略帶猶豫地瞥了眼沉浸其中的械零,小心翼翼湊近楊黎嘉耳畔,低聲吐出四個字。楊黎嘉聽后亦是頻頻點頭,再看向械零時,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欣賞。
哈里所言的四字,正是“對稱雕刻”。
械零切換操刀手進行銘刻的手法,被稱為“對稱雕刻”。這是他從某本古籍上習得的技藝,因對使用者要求極高,且在現實中極為罕見,故而鮮為人知。
這一手法建立在人的左右手相互對稱,而兩只手的雕刻習慣又截然相反這一理論。雙手的不同雕刻習慣導致了左手紋路與右手紋路的方向呈現相對對稱的視覺感受,當然,在實際效果方面,它同樣擁有與始終以右手進行繪制的紋路具有不小的區別。
正是能源核心上那些斑駁交錯、某些位置呈現出奇異對稱感的銘文,才讓兩位導師初看時未能立刻辨識出這古老的手法。
根據械零之前的嘗試,以同一具械的能源核心作為基準,僅僅利用左手刻畫,雖然具備其運用右手銘刻所得核心的多數功能,但常規銘刻在許多方面遠超左手銘刻的特殊紋路。諸如能源供給速率,接收速率及核心容錯率等鑒定能源核心成效好壞的因素,單憑左手繪制縱使略遜一籌。
不過,在一段時間的疑惑之后,械零突發奇想,開始嘗試運用雙手對同一核心進行銘刻。雖然在前期準備中,少年遭遇了巨大挑戰。百次嘗試,百次失敗,但這并沒有擊潰少年的信心。他一邊在失敗中品味自己一筆一劃出現的疏漏,一邊著手準備下次的核心銘刻。
此刻,械零動用左手,不僅是為了向導師展示這精湛技藝,更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他需要騰出慣用的右手,去執行一項更為精密、更需力量操控的操作。
在兩位導師愈發驚異的目光注視下,械零的左手持續著穩定的銘刻,而他的右手,卻開始極其緩慢地移動、揉搓著手中的小方盒!隨著他指間力量的微妙施加,那被特殊處理、分子間隙已改變的原材料,其形態正從固態向一種類液態的塑性狀態轉變!
在械零的揉搓下,核心表面變得凹凸起伏,其上的銘文也隨之扭曲、流動,呈現出難以預測的詭異變化。
就在兩位導師屏息凝神,完全沉浸于這顛覆認知的手法而心神激蕩之際,械零的雙手倏然停下。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輕松。
“好了!能量核心制造完成。”
迎著兩位導師混雜著巨大疑惑與不解的目光,械零微微一笑,將一旁早已完成的“白血民用鍬”主體移近,小心翼翼地將那形態已非方正的能源核心,精準地嵌入鍬頭與握柄連接處的預留空位中。
伴隨著核心的嵌入,鍬身上沉寂的紋路仿佛被瞬間喚醒!明亮的能量流自核心處奔涌而出,沿著復雜的紋路迅速蔓延至鐵鍬全身!與此同時,擬臺光幕上清晰地浮現出一行提示文字:“現實塑形成功概率:87%”。
械零終于心滿意足地望向身邊兩位目瞪口呆的導師:“兩位導師,我完成了。”
少年話音剛落,兩位導師已迫不及待地同時上前。他們伸出手,無形的力場將嶄新的白血鐵鍬穩穩托起,懸浮于擬臺中央。他們仔細審視著民用鍬的每一個細節構造,目光尤其聚焦于鍬身上端那形態奇特的能量核心。哈里提尼輕輕揮手,將核心影像放大、旋轉,其上的每一絲紋路、每一處因揉捏而產生的獨特曲面,都纖毫畢現。
“這核心的材質……”哈里提尼指著那流轉著微光的金屬塊,帶著一絲不確定,“是燦黃銅?”
“是的,老師。”械零點頭,“我嘗試了無數次,發現能有效承載‘白色血統’能量的材料,大多屬于常見且低階的范疇。經過大量篩選和測試,最終確認燦黃銅擁有極高的適應性。”
“至于我剛才切換手法的銘刻方式,是學院一本古籍上記載的‘對稱雕刻’……”
“這個我知道,”哈里提尼急切地打斷了械零的解釋,他的關注點顯然不在此處,“我更想知道,你之后用右手揉捏核心那個手法,又是怎么回事?”
“那個……”械零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算是無意間摸索出來的吧。”
接下來的十分鐘,械零向他們講述了五個月前一次難忘的失敗。
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擬臺上的核心再次因紋路紊亂導致頻率失調,在一聲悶響中爆裂扭曲。雖然擬臺的模擬爆炸并無實際傷害,但屢屢受挫的挫敗感依舊沉重地壓在少年心頭。
他愁眉不展地盯著那團因爆炸而形態怪異的能量殘骸。忽然,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擊中了他,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為什么能源核心一定要是標準方形?我能不能……改變它的形狀?”
正是這個看似離經叛道的想法,支撐著少年進行了成百上千次近乎偏執的嘗試,也終于在今日,在兩位導師的見證下,他成功地在械宇世界中,鑄就了第一柄“白血民用鍬”。
兩位導師望向械零的目光充滿了欽佩。這項壯舉由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完成,本身就令人難以置信。但更讓他們動容的,并非這創舉本身,而是少年背后那未曾言說、卻如磐石般堅韌的恒心與勇氣。
“械零,”哈里提尼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釋然,“你替我……完成了對那位老人的承諾。”
“我們這就動身,一起去老人家,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期待的光彩,心中燃起一股暖流。然而,這份熾熱的喜悅,僅僅維持了短暫的十分鐘,便被現實的冰冷無情澆熄。
古樸的木屋門前,那位身高僅一米六、皮膚黝黑的漢子,難抑心中巨大的悲痛。豆大的淚珠接連不斷地滾落臉頰,他失聲慟哭:“我爹……他……剛剛走了。”
七天后,菲斯城郊外,共葬地。
天空仿佛也感應到了彌漫的哀傷,飄灑著綿綿細雨。共葬地內,一行人手執素傘,在無聲的寂靜中,與逝者作最后的訣別。
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織著壓抑不住的細微啜泣。老人的遺體被輕輕安放在棺木之中,他的雙手交疊于胸前,穩穩握著的,正是那張嶄新的、凝結了械零心血的“白血民用鍬”設計圖紙。棺木緩緩沉入濕潤的泥土,老人與他畢生渴求的白血之鍬,終于一同歸于這片他深愛的土地之下。
老人渴求了一生的鍬終于誕生,而他自己,卻沒能熬過這個嚴寒的冬天,悄然長眠。
回到寂靜的校園,三人圍坐在圓桌旁。老人的猝然離世,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心頭,空氣凝固,彌漫著冰冷的死寂,只有窗外雨滴敲打樹葉的單調聲響。
良久,哈里提尼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聲音低沉而堅定:“械零……你在這里,已經度過了整整三年零六個月。”
“長久停留于此,對你的成長已無更多助益。我們二人,已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而你,以令人驚嘆的努力,將我們傳授的知識盡數吸收、消化,化為己用。甚至……創造出了絕無僅有的白血民用鍬……”
“所以,”他的目光直視著少年,帶著期許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我想送你去南方——去一個充滿挑戰,也蘊含無限機遇的地方。你……愿意嗎?”
一道刺目的紫色閃電驟然撕裂天際,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了哈里提尼眼中深藏的落寞,也映出了楊黎嘉臉上那抹未曾掩飾的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