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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銹色記憶
永夜紀元第20年,輻射區C-7通道的熒光苔蘚在防毒面具的探照燈下泛著病態的藍綠。
陳巖用扳手撬開第47號通風管道時,掌心的潰爛處蹭到管壁上凝結的輻射結晶,像被撒了把碎玻璃般刺痛。
他往傷口噴了口隨身攜帶的消毒噴霧,淡黃色液體在幽暗中劃出熒光軌跡,那是用生態熔爐排泄物提煉的副產品,帶著股腐爛蛋白質的甜腥。
“老陳,發什么呆?”工友大劉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來,帶著電流雜音,“第三區的冷凝管又堵了,你那邊進度別拖后腿。”
陳巖沒吭聲,扯下腰間的工具袋扔進去。
防化服的恒溫系統早就失靈,汗水順著脊椎溝滑進屁股縫,黏糊糊的像有條死蟲子在爬。
他摸出藏在防化服內襯的鐵皮煙盒,里面壓著半張泛黃的全息照片——那是他去年在垃圾處理站撿到的,照片上有個穿紅雨靴的小女孩,扎著雙馬尾,手里舉著支融化的冰棍。
每次他盯著照片看超過三分鐘,后頸的神經接口就會發出蜂鳴,像是某種內置防御機制在警告。
通風管道深處突然傳來金屬摩擦聲。陳巖握緊扳手,探照燈掃過管壁時,瞥見拐角處蜷著個灰綠色的物體。
他屏住呼吸湊近,防毒面具的濾芯發出急促的嗡鳴——那是件破損的防化服,胸口的編號牌被腐蝕得坑洼不平,卻仍能辨認出“A-0719”的刻痕。
他的手指突然顫抖起來。
這個編號他再熟悉不過,每次領取輻射藥時,工牌上的電子屏都會顯示相同的數字。
陳巖踉蹌著跪下,防化服膝蓋處的緩沖墊早已磨穿,膝蓋骨直接磕在尖銳的結晶上。
他扯開那具防化服的面罩,里面掉出個沾滿黏液的金屬物件——是枚蝴蝶形狀的兒童發卡,粉色琺瑯漆剝落大半,露出底下生銹的銅色。
“大劉,我需要支援。”陳巖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兩個八度,“坐標C-7-13,發現...疑似違規物品。”
對講機沉默了三秒,傳來大劉壓抑的咒罵:“你他媽瘋了?未經允許接觸輻射區遺物會觸發凈化協議!趕緊扔了——”
話音未落,陳巖背后的通風口突然噴出股灼熱氣流,帶著焦糊味的廢氣瞬間灌滿管道。
他慌忙后退,防化服的肩部蹭到管壁上的熒光苔蘚,那些植物立刻蜷縮成刺球狀,滲出腐蝕性汁液。
發卡從他指間滑落,滾進防化服的袖管里,他鬼使神差地攥緊拳頭,將那枚發卡藏進掌心。
三十分鐘后,陳巖站在穹頂底層的醫療檢測中心。
白色冷光從天花板的晶腦陣列灑下來,在他滿是污漬的防化服上切割出冰冷的幾何圖形。
檢測員是個臉色蒼白的灰帶女性,左眼球已經被替換成機械義眼,轉動時發出細微的齒輪聲。
“檢測結果出來了。”她將全息屏轉向陳巖,聲音平板得像在播報生態熔爐的運行數據,“防化服纖維中的DNA與你匹配度99.7%,制造日期是2067年3月19日。”
陳巖覺得喉管發緊:“30年前?可我今年才35歲。”
檢測員的義眼閃過一道紅光:“更有趣的是,我們在發卡上檢測到另一段DNA,與你存在血緣關系。”
她調出基因圖譜,兩條螺旋鏈在屏上糾纏,“匹配對象是女性,年齡推測在5-8歲之間,基因序列顯示她患有Ⅲ型輻射變異癥,這種病癥...在2070年就被議會列為基因缺陷,禁止生育。”
陳巖的后頸突然劇痛,神經接口像被人用燒紅的鐵絲猛戳。
他踉蹌著扶住檢測臺,眼前閃過零碎的畫面:雨夜里的紅雨靴、消毒水的氣味、小女孩抓著他手腕時的溫度。
這些記憶像被撕碎的全息投影,每次試圖拼湊就會引發劇烈頭痛。
“我...我沒有女兒。”陳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監控記錄里...從來沒有。”
檢測員皺眉看著他:“你在質疑系統?”
她敲擊操作臺,墻面升起一塊透明顯示屏,開始播放陳巖過去十年的生活影像——單調的勞工宿舍、重復的輻射區作業、每月一次的生態熔爐輪值。
畫面里的他始終獨來獨往,從未出現過任何親屬。
但當影像快進至去年冬天時,陳巖突然撲向屏幕。
在垃圾處理站的監控死角,有個模糊的小身影閃過,穿著紅色雨靴,手里舉著什么發光的東西。
檢測員猛地關閉畫面,晶腦陣列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警告,檢測對象出現記憶污染癥狀。”天花板降下一道金屬箍,扣住陳巖的后頸,“根據《穹頂居民精神衛生條例》第17條,需進行神經清洗——”
“等等!”陳巖掙扎著扯開防化服領口,露出后頸猙獰的手術疤痕,“我去年做過神經嫁接手術,你們不能——”
“正是因為你的手術記錄,我們才允許你保留一級記憶權限。”檢測員的義眼湊近他的瞳孔,“但現在看來,那次手術的成功率恐怕低于標準值。你知道議會為什么將神經嫁接的成功率控制在37%嗎?因為超過這個數值,殘留的舊記憶會變成侵蝕社會的病毒。”
陳巖感覺有冰涼的液體通過金屬箍注入后頸,意識開始模糊。
在失去知覺前的最后一刻,他摸到藏在防化服口袋里的發卡,指尖觸到蝴蝶翅膀內側的刻痕——那是三個小字,被磨得很淺,卻足夠清晰:“小雨贈”。
當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勞工宿舍的硬板床。
頭頂的燈管忽明忽暗,隔壁床的老周正在用指甲刮蹭床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陳巖摸向后頸,金屬箍已經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塊新貼的鎮痛貼,散發著薄荷味的麻醉劑。
“你他媽不要命了?”老周突然湊過來,布滿膿瘡的臉幾乎貼到陳巖鼻尖,“敢在檢測中心提神經嫁接的事?當年和我一起修反應堆的老張,就因為記起自己從前是個醫生,被拖去生態熔爐當催化劑時,尿了一整條走廊——”
“閉嘴!”陳巖粗暴地推開他,坐起身時,防化服口袋里掉出個東西。
他心臟狂跳,以為是那枚發卡,卻發現只是張皺巴巴的工牌。
工牌角落的全息照片里,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鏡頭,眼神空洞得像具傀儡。
等等,眼神?
陳巖猛地抓起枕邊的碎鏡——那是他用啤酒瓶碎片磨制的,平時用來檢查輻射潰爛。
鏡子里的男人左眼下方有塊暗紅色胎記,像片燒焦的樹葉。
但他清楚地記得,今天在檢測中心的監控影像里,自己的左臉是光滑的。
胎記是怎么來的?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試圖回憶最近一次照鏡子的情形。
記憶中總是模糊的,仿佛有人用橡皮擦刻意擦除了某些細節。
陳巖突然想起檢測員說的話:“防化服制造日期是2067年”,而他的工牌顯示入職時間是2077年——中間整整十年的空白,像被人用利刃從生命里剜去。
走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是巡邏的治安隊。
老周慌忙躺回床上,用破毯子蓋住頭部。
陳巖將發卡塞進床墊縫隙,指尖觸到床墊深處的硬物——是個金屬盒,邊緣刻著“方舟穹頂工程部”的字樣。
他屏住呼吸打開盒子,里面是卷泛黃的紙質文件,第一頁赫然印著“克隆體培育計劃書”,簽署日期是2065年12月31日。
陳巖的目光掃過文字,瞳孔驟然收縮:
“...實驗體A-0719,基因模板來自議會初代議長,預計存活率37%。記憶植入模塊需刪除‘家庭’相關突觸,強化‘勞工服從性’程序...”
文件掉在地上,陳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原來那些零碎的記憶不是幻覺,而是被強行刪除的真實人生。
他曾有個女兒,名叫小雨,死于議會的基因清洗計劃;
他曾是名工程師,參與過穹頂的初期建設,卻在發現克隆陰謀后被抹除記憶,改造成灰帶勞工。
治安隊的腳步聲停在門外。
陳巖迅速將文件塞回床墊,躺回床上時,后頸的鎮痛貼突然傳來灼燒感。
他摸到貼紙上的微型芯片,那是議會用來監控底層的慣用手段,美其名曰“健康追蹤”,實則是隨時可以引爆的神經炸彈。
門被粗暴推開,刺眼的手電光掃過床鋪。
陳巖閉上眼睛,假裝沉睡,掌心卻緊緊攥著那枚發卡。
蝴蝶翅膀的尖端刺破皮膚,鮮血滲進金屬紋路,在黑暗中勾勒出某種古老的圖騰。
他聽見治安隊員用靴尖踢開老周的鞋子,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那是上層區才有的奢侈品。
“都他媽老實點。”治安隊員的靴跟碾碎了陳巖掉在地上的工牌,“今晚有凈化協議,第三區的廢物們該進熔爐了。要是讓我發現誰亂晃...”
聲音漸漸遠去。
陳巖睜開眼,透過宿舍的小窗望向穹頂頂端。
那里鑲嵌著巨大的模擬太陽,永遠散發著蒼白的光芒,卻照不亮底層的陰暗角落。
他想起檢測中心看到的那個紅雨靴小女孩,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是克隆體,那么30年前的那具防化服里的“自己”,或許才是真正的本體。
而小雨,可能還活著。
陳巖摸出藏在煙盒里的半截刀片,在床板底部刻下第一道痕跡。
鐵銹粉末落進他掌心的傷口,與鮮血混合成暗紅色的痂。
這是他給自己的承諾,也是對那個可能存在于某處的女兒的誓言:
終有一天,他會鑿穿這永夜的穹頂,讓真正的陽光照進這個被科技異化的世界。
哪怕為此要化作量子塵埃,也要讓那些躲在晶腦后的偽神們,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
窗外,模擬太陽突然閃爍了一下,仿佛某種預兆。
陳巖握緊發卡,感受著金屬邊緣的鋒利。
在這個人人都是克隆體的世界里,或許唯有心中未被蝕盡的銹色記憶,才是他作為“人”存在的最后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