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在醫療艙的蘇醒艙里劇烈咳嗽,喉嚨像被塞進團燃燒的鐵絲。
消毒水的氣味刺得他視網膜發痛,抬頭看見急救艙的玻璃上凝結著血珠——那是他在輻射區吸入的致命劑量輻射,被醫療納米機器人攔截時產生的代謝廢物。
“您很幸運,林工。”值班醫生摘下防輻射手套,露出手臂上的基因評級紋身,“輻射病發作前三十秒,治安隊在廢棄教堂發現了您。不過...您當時攥著這個。”
醫生遞來個密封袋,里面是枚燒得變形的蝴蝶發卡。
林深的心臟猛地收縮,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與記憶中的奶香味重疊——那是小雨三歲時,他給她買的草莓味洗發水。
“通知沈璃女士了嗎?”他扯掉手臂上的輸液管,納米機器人在皮膚上留下細密的金色紋路,那是修復基因損傷的臨時標記。
“抱歉,林工。”醫生的語氣里帶著微妙的緊張,“沈璃女士...在您昏迷期間被執行了凈化協議。她的克隆體已經銷毀,意識備份正在接受審查。”
林深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轟然倒塌。
他想起昨晚在教堂里,沈璃發來的最后一條消息:“保護好林夕”。
現在,這個用無數次死亡換來了真實情感的克隆體,終于被議會徹底抹除。
“爸爸?”
清甜的嗓音從病房門口傳來。
林夕穿著白色連衣裙,手里捧著束用熒光苔蘚扎成的花束,發梢別著枚銀色發卡——正是沈璃常戴的款式。
林深的目光立刻被她耳后新生的淡褐色斑點吸引,那形狀像片楓葉,而三天前,那里還是光滑的。
“林夕,過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女兒走近時,他聞到她發間若有若無的茉莉香——那是沈璃的慣用香水,而議會明令禁止克隆體使用本體的個性化物品。
林夕將花束插進床頭柜的玻璃瓶,突然踉蹌著扶住床沿。
林深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異常蒼白,瞳孔在燈光下呈現出不自然的琥珀色——那是基因改造過度的征兆。
“學校今天教了新的全息繪畫課。”林夕抬起手,掌心浮現出淡藍色的量子紋路,“老師說我的作品有‘意識穿透性’,建議我參加議會的天才兒童計劃。”
她指尖輕揮,空氣中浮現出一幅立體畫面:黑暗的空間里漂浮著無數透明卵囊,每個卵囊里都蜷縮著與林夕長相相同的女孩,從嬰兒到少女的各個年齡段,排列成螺旋狀的基因鏈條。
林深的后頸神經接口突然爆發出劇痛。
他認出了這個場景——那是他在議會機密文件里見過的“意識容器培養艙”,用于儲存精英階層的意識備份,確保他們在克隆體死亡后能無縫銜接。
但林夕畫中的容器里,每個克隆體的后頸都有與她現在相同的楓葉狀斑點。
“寶貝,你的胎記...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林深盡量讓語氣顯得輕松,卻看見林夕的瞳孔微微收縮,像是某種防御機制被觸發。
“爸爸記錯了,我一直都有這個胎記呀。”她歪頭微笑,發絲滑落遮住斑點,“媽媽呢?她為什么沒來看我?”
這個問題像把刀捅進林深心臟。
他想起沈璃的克隆體日志里那句“女兒相關突觸已清除”,突然意識到,林夕的記憶可能也被篡改過無數次,她口中的“一直”,或許只是最近一次記憶植入的謊言。
“林夕,聽我說。”他抓住女兒的手腕,觸到她皮膚下隱約的金屬質感——那是神經接口的接駁點,通常只有十五歲以上的居民才會植入,“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你的基因...你知道什么是克隆體嗎?”
話音未落,病房的警報器突然尖嘯。
林夕的瞳孔驟然收縮成豎線,整個人像被按了暫停鍵般定住。
林深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斑點正在蠕動,竟分裂成細小的納米機器人,沿著脖頸爬向太陽穴。
“檢測到危險對話,啟動記憶封鎖程序。”林夕的聲音變得機械,與議會的人工智能如出一轍,“林深工程師,您已違反《精英階層育兒規范》第47條,建議立即停止對容器的意識污染。”
容器。
這個冰冷的詞匯讓林深渾身發冷。
林夕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銀色發卡掉在地上,露出后頸完整的楓葉狀胎記——那根本不是皮膚病變,而是某種生物芯片的外殼。
“爸爸...救我...”林夕的眼神突然恢復清明,納米機器人在她太陽穴上形成細密的蛛網,“他們在我腦子里放了蟲子,每天晚上都會啃食我的記憶,我看見...好多個我,在不同的時間線里死掉...”
她的鼻血滴在白色連衣裙上,暈開暗紅色的花。
林深慌忙抱住女兒,觸到她后腰凸起的脊椎骨——那里本該是腎臟的位置,卻有個明顯的手術疤痕,形狀與議會用來儲存意識備份的量子存儲器一模一樣。
“林工,您必須立刻離開隔離區!”兩名治安隊員沖進病房,手中的神經脈沖槍發出嗡鳴,“根據議會第9號緊急法案,容器出現意識覺醒征兆時,需立即進行——”
“滾出去!”林深抱起林夕沖向安全通道,身后傳來脈沖槍擊中墻面的爆裂聲。
他不知道該信任誰,但此刻,唯一的念頭是帶女兒遠離這個布滿監控的牢籠。
與此同時,在穹頂底層的輻射區,陳巖正蹲在C-7通道的老地方,用扳手撬開新發現的暗格。
防化服內的體溫監測器顯示他體溫39.7℃,那是輻射病初期的征兆,但他顧不上這些,眼里只有暗格里露出的金屬箱子。
“你他媽不要命了?”大劉的聲音從對講機里炸響,“治安隊正在排查昨晚接觸過輻射區遺物的人,你想被拖去熔爐當燃料嗎?”
陳巖沒吭聲,用力扯開生銹的箱蓋。
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物,最上面是件粉色連衣裙,領口處繡著小雨的名字,裙擺沾著已經發黑的血跡。
他的手指撫過布料,后頸的神經接口突然傳來尖銳的刺痛,腦海中閃過片段:
小女孩穿著這件裙子在草地上奔跑,身后跟著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而他自己舉著相機,鏡頭里的陽光明亮得令人眩暈——這是穹頂居民從未見過的真實陽光。
“老陳,聽我說!”大劉的聲音突然壓低,“銹骨組織今晚要襲擊生態熔爐,他們需要熟悉地形的人,你要是想報仇...”
話音未落,對講機發出刺耳的電流聲。
陳巖抬頭,看見通道盡頭的陰影里站著個穿紅雨靴的小女孩,雙馬尾在熒光苔蘚的微光中輕輕晃動。
他心臟狂跳,剛要開口,女孩突然轉身跑開,腳步聲在管道里回蕩,像極了記憶中那個雨夜。
他抓起連衣裙追上去,卻在拐角處撞見三個治安隊員。
他們的防化服上印著“凈化部隊”的標志,面罩下露出的皮膚布滿變異的紫色紋路——那是長期接觸生態熔爐的副作用。
“抓住那個灰帶!”為首的隊員舉起脈沖槍,“他攜帶違禁記憶載體,觸犯《穹頂記憶管理法》第12條!”
陳巖轉身狂奔,手中的連衣裙勾住管道凸起的螺栓,嘶啦聲中,一塊布料被扯下。
他突然想起檢測員說的話:“發卡上的DNA與你存在血緣關系”,而現在,這塊帶著血跡的布料,可能是證明小雨存在的唯一證據。
前方出現通風口的微光。
陳巖縱身躍入,鋒利的金屬邊緣劃破防化服,膝蓋傳來溫熱的液體——不是血,而是他藏在大腿內側的輻射藥瓶破裂了。
綠色藥液滲進傷口,產生令人作嘔的灼燒感,卻也暫時壓制了輻射病的眩暈。
他在黑暗的通風管道里爬行,聽著身后治安隊的咒罵聲逐漸遠去。
當指尖觸到出口的格柵時,突然聽見上方傳來熟悉的對話:
“容器狀態不穩定,建議提前啟動意識收割程序。”
是首席議員的聲音。
“林深的女兒比我們預計的更早覺醒,她的腦電波已經能干擾量子云,再拖下去...”
“按照原計劃,下個月的方舟計劃需要10萬精英意識作為初始數據。”
另一個聲音帶著機械質感,可能是周慕白的實驗助手,“但根據最新測試,克隆體的意識雜質太多,必須混入原生人類的意識碎片才能——”
陳巖的手指猛地攥緊格柵。
原生人類,這個詞匯在穹頂早已成為禁忌。
他想起老扳手說過的話:“我們不是變異人,是真正的人類。”
想起自己防化服的制造日期比穹頂建立還早三年。
難道在克隆體和變異人之外,還有一群被議會隱藏的原生人類?
上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陳巖推開格柵,發現自己身處上層區的廢棄物處理站。
月光般的冷光從天花板的晶腦陣列灑落,照在堆積如山的克隆體殘骸上——那些與他長相相同的尸體,后頸都有編號A-0719的烙印。
他踉蹌著跪下,連衣裙上的血跡突然發出熒光,在地面投射出一串坐標:B13-07-19。
這個編號組合如此熟悉,正是他防化服的編號,而B13,是穹頂第13層禁區的代號。
與此同時,林深正抱著昏迷的林夕躲在通風管道里。
女孩的體溫異常偏低,后頸的楓葉胎記正在滲出淡藍色液體,那是神經芯片過載的征兆。
他摸出沈璃留下的加密U盤,用牙齒咬開外殼,露出里面的微型量子存儲器——那是沈璃用自己的意識碎片加密的文件。
“求你了,沈璃,告訴我該怎么救她。”他將存儲器接入林夕的神經接口,祈禱這不會觸發議會的追蹤程序。
數據流涌入的瞬間,林夕的瞳孔突然亮起金色光芒。
林深在強光中閉上眼,再睜開時,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純白的空間,周圍漂浮著無數氣泡,每個氣泡里都封存著一段記憶。
他看見沈璃在實驗室里哭泣,手中捧著剛出培育艙的林夕,嬰兒的后頸還連著臍帶般的神經導管;
看見林夕五歲時第一次畫出星空,顏料在畫布上自發組成量子矩陣;最后,他看到一個穿著白色大褂的男人將林夕抱進培養艙,艙體上標注著“第17代意識容器,存活率37%”。
“爸爸,你終于來了。”林夕的聲音從氣泡群中傳來,她的身影逐漸凝聚,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樣,而是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女性,“我等了十七個輪回,終于等到你突破記憶封鎖。”
林深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震顫:“你是...初代議長的意識容器?”
“曾經是。”林夕的指尖撫過最近的氣泡,里面是陳巖在輻射區奔跑的畫面,“但現在,我是所有被刪除的記憶,是議會想永遠封存的真相。爸爸,你看這個。”
她揮手間,空間變換成巨大的基因實驗室。
成排的培養艙里漂浮著與林夕同貌的克隆體,每個培養艙下方都標注著不同的啟動日期,最早的一個是2060年——比穹頂建立還早十七年。
“穹頂不是人類的避難所,是議會的養殖場。”林夕的聲音帶著千年的疲憊,“他們用原生人類的基因制造克隆體,再用克隆體的意識喂養上古文明的生物主腦。而我,是連接所有克隆體的主意識,是他們用來防止叛亂的鑰匙。”
林深想起教堂里的機械生物,想起林夕畫作中的巨蛋,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那陳巖...A-0719,他是...”
“他是你的原生體,真正的林深。”林夕走向最遠的培養艙,里面躺著個渾身插滿管線的男人,容貌與林深一模一樣,“三十年前,真正的你發現了議會的陰謀,自愿成為克隆體的基因模板,希望用這種方式接近真相。而現在,克隆體的你和原生體的他,終于在時間線里交匯了。”
培養艙突然發出警報,原生體林深的胸口浮現出與陳巖掌心相同的輻射結痂。
林夕皺眉看向空中,像是聽見了某種遙遠的呼喚:“他們來了,方舟計劃提前啟動了。爸爸,你必須找到陳巖,只有你們聯手,才能阻止主腦吞噬人類最后的意識。”
白色空間開始崩塌,林夕的身影逐漸透明。
林深抓住她的手腕,觸到真實的體溫:“告訴我怎么做!”
“去第13層,打開意識博物館。”她在崩塌的光雨中塞給他一枚芯片,“里面有所有原生人類的記憶備份,包括...小雨的。”
林深猛地驚醒,發現自己仍在通風管道里,林夕在他懷中輕輕顫抖,后頸的胎記已變成金色的量子紋路。
遠處傳來沉悶的爆炸聲,是生態熔爐方向——銹骨組織的襲擊開始了。
他摸出芯片,上面刻著與陳巖防化服相同的編號。
此刻,兩個不同時空的“林深”,終于被同一個真相串聯。
而在穹頂的最深處,生物主腦的心跳聲正透過管道傳來,如同遠古巨獸的呼吸,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與另一個時代的血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