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寶山鎮逢場,不知道曾志宏哪根神經搭錯了,竟然跑來張先貴攤上吃米粉兒。
因為兒女的事,兩家人早已經結仇,至此七八年時間沒有往來,即便村頭巷尾不小心撞上,也只是彼此當做空氣。
受傷的張家人見不得曾志宏父子倆,寶山鎮的人都知道,偏偏今天一大早曾志宏自己上門找起不痛快。
“二兩肥腸米粉兒,紅湯。”
張先貴兩口子交換一個眼色,達成默契,忍下一口氣當是討個大吉大利,免得鬧騰起來攪黃今天的生意。
半支煙功夫,二兩紅湯肥腸米線兒上桌。為了“款待”曾神棍,劉碧珍故意多加了半勺鹽。
曾志宏居然沒在意,大口大口地吃,口味重得讓張先貴兩口子瞠目結舌。
曾志宏是寶山鎮的紅人,附近一帶幾乎無人不識。他在鎮上有一間鋪面。鋪面簡陋得連招牌也沒有一塊,但是客似云來,做法事,看風水,查黃歷,說媒,看相,改命……有求必應,有應必索重酬。
張先貴攤前的吃客意外看見曾志宏吃粉兒,就像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一樣新鮮。
“嘿,這不是曾道士嗎,稀罕啊!”
“最近我們曾家運氣不好,我特意來這里沾點好運。”曾志宏明說自己的意圖。
曾志宏最近確實有點倒霉,上個月剛死了幺爸,前幾天兒子被人打破腦袋,觀音寺的功德箱還丟了兩個,禍不單行。
那誰又有好運?曾志宏朝張先貴兩口子努努嘴。
眾人恍然大悟。張曉林今年考上省城師范大學,光宗耀祖,那可不是一般的好運。
張曉林考上省城師范大學這件事,曾志宏說自己一點不意外,早在一個多月前他已經算準。
事情要從他幺爸下葬說起。他幺爸那塊墳地是他看的風水,絕對是一塊旺子孫后代的風水寶地。
“唉!可惜我幺爸沒能躺正,位置稍微偏了一丁點。”
“你不敢擺正一點嗎?”
“如果可以擺正我還需要你來提醒?正位早被人歪打正著躺了幾十年了。”
“哪個?”
“張國安。張先貴他老漢兒。”
張先貴離閑扯的食客不外乎十米遠,順風的時候斷斷續續聽到幾句,感覺話題跟自己家祖墳相關,好奇但又不好意思正大光明正經八百的聽,畢竟所有人都知道他跟曾志宏有過節。
“我剛才聽到曾神棍偷偷說我壞話。”
曾志宏走后,張先貴向一個吃客探探口風。
“你聽岔了,這回全是好話,夸你家祖墳葬得好,一家子正在行大運哩。”
張先貴不信。
下一個逢場日,曾志宏又來吃粉兒。結賬的時候,張先貴忍不住開口問道:“我們家米粉兒那么好吃嗎,干嘛場場都來?”
“米粉兒就不提了,一回比一回咸。”曾志宏一邊掏錢,一邊感慨說,“你這樣的狗屎手藝都能賣到錢,只能說你們家運勢果然不一般。”
“難吃別再來了,不要亂嚼舌頭,影響老子生意。”張先貴忿忿然,“偷偷摸摸跟吃客說老子壞話,你以為老子耳朵聾了啊?”
“你就是聾。”這一刻曾志宏理直氣壯,“可以對天賭咒,這兩回提到你們老張家,我老曾沒有一句壞話。”
于是曾志宏把跟吃客們吹的牛一五一十又跟張先貴吹了一次。
閑下來的時候,劉碧珍問丈夫,曾志宏跟他說了些什么。
“他說我老漢兒葬得好,那地頭是他遇見的最好的風水位。”
劉碧珍撇撇嘴,一家人過著什么樣的日子心里還能沒點數么?
“我老漢兒墳頭是不是有一塊大青石?”
“是有一塊兒,算不上大。”
“曾志宏說那塊石頭在長大。”
“胡說八道,石頭咋可能長?”
“頭發長見識短!”張先貴輕蔑說道,“墳頭石頭長大那是后人要發達的征兆。你等著瞧,我們家曉林將來會有大出息。”
劉碧珍聽任丈夫自個兒瞎激動,淡然暗想,兒子考上省城的大學已經很有出息,幾年后順順利利畢業,當個教書育人的老師,日曬不到,雨淋不到,那就挺好。
晚上收攤回村,路過亂墳崗,張先貴非要去父親墳冢前看看。劉碧珍膽小,白天路過這一片都一路小跑,晚上更不愿意逗留。
拗不過丈夫,劉碧珍只好催促:“你快點!”
張先貴摸了一支煙點上,答應說:“一根煙的時間。”
果真,不多久張先貴叼著煙屁股回來了。
“咋樣?”
“長了,真是長大了不少。”
雖然劉碧珍將信將疑,但是全當作真有這樣的怪事吧,反正自己沒有膽量去亂墳崗驗證一番。
外頭干活的人久等不歸,老奶奶窩在竹椅里睡著了,鼾聲雷動。張曉林搖著竹篾扇心不在焉地幫奶奶攆一攆蚊子。
“爸,下次早點收攤吧!能多等來幾個吃客,多掙幾個錢?”終于等回父母,張曉林抱怨說,“聞聞,再晚一點煮好的飯都餿了。”
張先貴心思全部在晚飯上,滿臉堆笑,讓兒子猜一猜曾志宏今天對他說了什么。
“他說啥都不要緊!”張曉林一臉不屑。
“要緊,要緊得很,你一定聽仔細啰!”張先貴眉飛色舞,吐沫星子亂飛,“他說你爺葬得好,那是一塊風水寶地……”
“曾志宏說我們家短命鬼躺的地方是風水寶地?”
不知道奶奶什么時候醒了,突然接起茬來。
“爺爺下葬是曾神棍看的風水吧?”
奶奶一巴掌打在張曉林腦袋瓜上,罵道:“背時娃,你爺死的時候他曾志宏還在穿開襠褲哩!”
冷不防的一巴掌差點沒讓張曉林一頭扎進稀飯碗里去。他回過頭,一臉哀怨地瞅一眼奶奶。
“媽,你說你,動不動就打他,還專挑腦袋打,打傻了咋辦?”
劉碧珍不高興自己的兒子被老太太隨便打。
“哼,傻嗎?”老奶奶就要跟媳婦兒反著來,又往張曉林腦袋上來了一下,“腦袋像木魚,多敲幾下才靈光。”
“他說老漢兒墳頭的大青石在長大。剛才回來我拐去墳地里看了看——嘿,還真是長大不少!”
張曉林心里有數,曾志宏頂多就是巧舌如簧、世故圓滑的江湖術士,正經本事一樣沒有,坑蒙拐騙偷倒是樣樣在行。
論人品,下流!其身不正,兒子更是個無恥敗類。
論業務,打臉!那天去廟上送菜,巧玲向張曉林講了曾神棍最近鬧的笑話,笑得肚子疼。
巧玲大伯尸體剛被打撈起來,曾神棍就找到她奶奶攬生意。田奶奶心力交瘁,不想折騰,法事從簡,讓他看一塊合適的地下葬即可。他裝模作樣找一塊地也就完了,偏偏還要踩踩同行拔高自己。
“看風水下葬真不能圖省錢找個半吊子。像那座墳,地方凹陷,四季不見光,一點譜都沒有。”
抬棺的劉老二不高興了,怏怏道:“曾道士,你太不厚道了,那里埋的是我老漢兒,當年也是你看的地方!”
聽了兒子講的笑話,張先貴不以為然,甚至替曾神棍開脫,馬有失蹄人有失足,頂多說明他以前道行不夠。
父子倆爭得面紅耳赤。張先貴幾口扒拉了已經涼透的稀飯,把碗一撂,黑著臉走出去。很久沒見丈夫發這么大脾氣,劉碧珍不安心,數落兒子幾句,然后急忙跟了出去。
張先貴坐在院門檻抽煙。
劉碧珍站在他的身后,陰陽怪氣地說:“還以為你在生氣,原來是煙癮犯了!”
“石頭長大了。”張先貴喃喃自語,“我心里有數,那石頭真的長大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