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番折騰,張曉林終于把那兩個討人嫌的蛇皮袋在車廂里安置妥當,這才對號入座,拉了拉汗濕的領口,透一透氣,放松下來。
對面坐著一個城里姑娘,直勾勾望著張曉林,窘得他面紅耳赤,雙眼左閃右躲,羞怯的目光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你也去省城上大學?”
冷不防女生直接跟他搭話,那態度好像彼此并不陌生。
“額,哦,是。”
在陌生姑娘跟前,尤其姑娘還是城里人,張曉林難掩羞怯,訥訥回答。
“嗬!”女生冷笑一聲,不高興地說,“老同學,同桌的你,幾年不見,就這態度?”
一聽是老同學,張曉林這才拾起勇氣正眼看看對面的女生。
這不是小學同學向冬晴嗎?盡管五六年不見,她的變化不小,長高一大截,白了,也美了,可是那張臉怎么看怎么像她媽媽向茹,不會認錯。
村里人說向孃剛來齊福村是個冰山美人,張曉林沒有見過,大概就是向冬晴現在的樣子吧。
向冬晴打小不愛笑,一張臉黑不溜秋的,不招人喜歡。嘴碎的人說向冬晴不是肖黑子的種,但是吃肖黑子的飯,就要長給肖黑子看,黑得像親親的一家人。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女大十八變,要不是她太像向孃了,張曉林還真不敢相信曾經那個成天臉臭臭的向冬晴長大以后可以美得發白發亮。
“向冬晴,真巧啊!”
張曉林尷尬一笑,感慨一聲。
事情就那么湊巧,今天向冬晴同樣去省城上大學。兩人考上了同一所學校,張曉林是中文專業,向冬晴是英文專業。
曾經相互看不慣的兩個人,不期而遇,因為時光的流逝、空間的轉換,莫名生出一絲情誼,仿佛重逢的故友。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他們是同桌。回想課桌上那道三八界,記憶依然鮮活鮮活的,過去一板一眼跟捍衛邊境線一樣寸土不讓,現在張曉林只覺得那股傻勁滑稽好笑。
列車員推著小車走來,笑盈盈地向乘客推銷著各樣零碎。
向冬晴要了一桶方便面。
張曉林也想來一桶。沖著列車員,話到嘴邊又被吞了回去。
昨天晚上,母親睡不著,半夜三更爬起來,非要在他褲子內側縫一個暗兜。現在他的錢都藏在暗兜里,要拿出來必須解開褲腰帶去掏,在向冬晴面前他實在不好意思這么干。
對方便面的最初記憶,張曉林和向冬晴恰巧從同一塊方方正正的面開始。
那時候兩人不過七八歲的年紀,方便面在齊福村甚至寶山鎮還是稀罕之物。
那年過年,肖勇他爸給兒子帶回一大提方便面,十幾包。可是肖勇還沒有弄清楚怎么吃,他爸匆匆忙忙又走了。
晚上張曉林來肖勇家看電視,肖黑子領著向冬晴也來湊熱鬧。肖勇把著門,放張曉林進,不讓幺爸他們進。他還撕開一袋方便面,把調料包和著外包裝一起扔掉,將一塊方方正正的面掰開兩半,拿一半招待張曉林。
肖黑子怏怏說:“嘿,臭小子,眼氣你妹呢?給冬晴也分點唄!”
“她姓向,我姓肖,想看我家電視,想吃我家方便面,沒門兒!”
向冬晴咬著嘴唇,眼睛像刀子一樣剜著肖勇,委屈的眼淚簌簌而下。
張曉林見她哭了,趕緊把自己手上的方便面又咔嚓掰成兩半,拿一半塞到她手里。
向冬晴卻不領情,把方便面摔在地上,用腳踩個稀碎,然后抹著眼淚跑了。
肖黑子揚起巴掌,嚇唬肖勇說:“兔崽子,要不是今天正月初一犯忌諱,幺爸非好好收拾你一頓!”
“你打我試試!”
有爺爺奶奶撐腰,肖勇一點不怵幺爸。
等幺爸悻悻而去,肖勇開始責怪起張曉林:“我給你的東西為啥給別人?”
“你給我的東西就是我的,我給誰都行。”
“我說不行就不行!”
“我偏要給呢?”
“我們就不是朋友了,戒八輩子。”
“戒就戒!我去告訴巧英,看她跟你做朋友還是跟我做朋友。”
“嘿嘿,剛剛我開玩笑的。”肖勇笑嘻嘻地說,“你吃吃看,方便面嚼起來很香。”
于是兩個人馬上忘掉剛才的不愉快,挨擠著坐在長板凳上,一邊盯著電視,一邊干嚼方便面,嘻嘻哈哈。
向冬晴把方便面泡上,空氣里立刻彌漫著濃郁的香精味兒。
張曉林聳了聳喉嚨,捏一捏暗袋里的錢,暗暗埋怨起母親。
方便面泡好了,向冬晴卻把它推給張曉林。
張曉林疑惑不解。
“突然不想吃了,我可能有點暈車,胃不舒服。”向冬晴望向車窗外,面無表情,“如果你嫌棄,就把它扔掉吧,反正小時候我也沒領你的情,扔了你好心給我的方便面,這回就當是扯平了。”
張曉林這才知道,原來不只是他自己還記著這樁不下十年的陳年舊事。
他是真想吃,也懶得客氣,悉悉索索就把泡面連湯帶汁裝進自己肚子里。
“我媽……她怎么樣?”
不提向孃還好,向冬晴突然提這么一嘴,倒是顯得冷漠絕情。
要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做到去了縣城就跟脫離苦海一樣,五六年時間不回齊福村一趟,也不看親生母親一眼?
前兩天他和父親一道,在鎮上采購上大學用的生活用品,遇上閑逛的肖黑子,牽著老婆向茹。
“跟冬晴一樣大,這就念大學了……有出息啊!”肖黑子滿眼羨慕,“有個爭氣的兒子在身邊,該你張先貴洋盤!”
“說不準你們冬晴考得更好,畢竟市上的學校嘛,比縣里中學還是要強許多。”
張先貴悠然吐著煙霧,眼睛笑瞇瞇的成了一條縫。
肖黑子嘆了口氣,啥話也不說了,牽著向茹繼續往前游逛。
張曉林看肖黑子落寞的背影,心頭一酸,埋怨說:“爸,明知道向冬晴跟黑子叔不親,這種戳心窩子的話以后別說。”
既然向冬晴自己把臉湊過來,如果不啪啪兩巴掌呼過去,張曉林覺得對不住自己的正義感。
“向孃好不好,你自己回去看一眼不就知道啦!”
向冬晴大概后悔問了一個傻問題,一張冷臉對著窗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言不語。
“前段時間,黑子叔被我爸禍害癱床上了,向孃沒人管,七月半晚上穿一身白衣,滿山亂跑,跟女鬼一樣,我正好撞上,嚇個半死。你不知道她有多氣人,居然跟野狗在亂墳崗上搶刀頭肉……”
無論張曉林怎么說,向冬晴都一樣無動于衷。他越來越懷疑向冬晴那顆心是石頭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