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巧英走了。
肖勇也走了。
齊福村的山突然空了。
臘月十二是田巧英結婚的大日子。按村里習俗,誰家有喜事,全村都得上門沾沾喜氣。但是田家辦得低調,只招待了三桌親戚。村里人上門趕禮,全都被田萬華兩口子笑臉謝絕了。
張先貴兩口子也不例外,同樣沒把禮送出去,尷尬而歸。
情愿把村里人都得罪一遍,也不讓同村參加大女兒的婚禮,張先貴猛吸著煙,看不懂想不通田萬華究竟搞什么鬼。
丟掉煙屁股,張先貴猜測說:“估計新郎不咋樣,擺不上臺面。”
劉碧珍感嘆說:“唉,巧英挺好一個姑娘,咋說變心就變心了呢?”
“城市越大,心越容易花。老肖兩口子咋離的婚?還不是在大城市里打工鬼迷了眼。更別說二十出頭的娃,都沒定性哩!我們在外面打工那幾年,這種事也沒少見。”張先貴內心沾沾自喜,“嫁了,嫁了,今天一嫁一了百了,曉林從今往后也就死心了。”
劉碧珍把嘴一撇,皺起眉頭說:“你說得倒是輕巧,也不想想曉林,指不定難受成啥樣!”
“你懂個屁!注定不是一條路上的兩個人,長痛不如短痛。好比你溝子上的瘡,一年讓你難受好幾回,最后咋解決問題的?還不是老子狠下心來割上一刀!”
劉碧珍就不愛聽自家男人打比方,有理沒理不知道,反正粗俗不中聽,抬起手狠狠捶了男人幾下。
臘月十二那天,除了冷還是冷,沒有什么特別。
和著觀音寺空空空的晨鐘聲,田家院門口燃響一串鞭炮,婚禮在奇奇怪怪的氣氛里開始了……
田巧玲還在鬧別扭,躲在觀音寺,不肯參加姐姐的婚禮。
她坐在齋堂門檻上,下巴擱在膝蓋上,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內心卻沒有因此感到寧靜。
黑嘴兒坐在巧玲腳邊,時不時側頭瞅她一眼,再打一個無聊的哈欠。
糊涂老和尚捧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饅頭,樂呵呵的走了過來。
黑嘴兒起身,朝老和尚手里的饅頭搖搖尾巴,雖然它并不稀罕寡淡無味的饅頭。
巧玲把捂住耳朵的雙手放了下來,挑眼瞅了瞅老和尚,依然垂著頭,低眉耷眼,想著自己的心事。
“哈哈,小壞蛋,你看看,今天的饅頭不開心啊!”
小壞蛋是糊涂大師對巧玲的稱呼,就好像巧玲總管他叫糊涂老和尚一樣,因為親近所以肆無忌憚,沒有被冒犯的感覺。
巧玲抬頭看看那個剛從籠床上撿來的饅頭,在老和尚手里果然死沉死沉的,就像生著悶氣的自己。
做了這么多年饅頭,今天她頭一次失手,把饅頭蒸成了“石頭”。
“別吃了,我重新蒸一籠去。”
巧玲猛地起身,把袖子往上一撩,取了面粉兌了溫水摻入老面,說干就干。
糊涂大師也不客氣,任由巧玲鼓勁搗騰面團子,自己滿臉堆笑,不言不語,袖手旁觀,清閑得很。
新蒸的饅頭一出籠,面點的醇香伴隨著騰騰白氣彌漫開來。煙氣散去,籠床上八個胖乎乎的白饅頭一個個都樂開了花。
巧玲笑了,說:“看,這下饅頭開心了吧!”
糊涂大師滿意地點了點頭,樂呵呵道:“開心才好,開心才好!”
一面說一面往外走,嘴里嚼著上一籠沒有蒸成功的面粉疙瘩,津津有味的樣子。
“嘿,糊涂老和尚,害我白折騰半天!”
這一天,張曉林身在省城,心早就飛回了齊福村。他以為被傷透的心已經百毒不侵,可是一想到從今以后巧英就是別人的妻子,心就痛得厲害,直到無法呼吸。
那時候正在上課,李院長的課,古代文學史,張曉林突的抽身起來,不管不顧,眾目睽睽之下直接跑出教室。
他一口氣跑出南校門,穿過小吃巷,奔向僻靜的古柏坡,在坡下鐵路軌道發瘋似的追逐疾馳而過的火車……
再也跑不動了,他四仰八叉癱在鐵軌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不經意的淚珠掛在眼角,漸漸失去了溫度,冰涼冰涼。
天空霧蒙蒙的,沒有陽光,沒有輕云,沒有飛鳥,只是一片混沌的灰色。
巧英枕著他的手,跟他并肩躺在山坡上,羞紅著臉,暢想著將來,吐露著真心,這樣的日子回不去了。
中午,張曉林失魂落魄地回到寢室。他在李院長課堂上突然跑掉的事跡已經傳播開來,室友們逮著他便問這問那,讓他招架不住,趕緊找個理由溜走。
他需要一個可以安安靜靜蜷縮起來的地方,于是去了向冬晴那套空置的出租房,可惜不湊巧,向冬晴居然搬回來了。
推開房門,見向冬晴躺在床上,雙眼緊閉,面無血色,張曉林嚇了一大跳。
“冬,冬晴……”他輕聲喚了一聲,拉長的聲線有些發顫。
向冬晴聞聲睜開了眼,望向門口,眼眸里沒有一絲光亮。
“你咋啦?”
向冬晴慘然一笑,輕輕搖搖頭,帶著歉意說:“對不起,今天讓房東開的門,沒跟你打聲招呼,我就住進來了。”
“說的啥話,這里本來就是你的地盤。”向冬晴那憔悴的樣子讓張曉林害怕,繼續追問,“你究竟咋啦?生病了嗎?”
向冬晴把目光轉向另外一側,告訴他說:“我今天,做了人流。”
張曉林驚呆了,不知道說什么好,更不知道做什么好,愣在那里局促不安。
“你不要這么搞笑好不好?造孽的那個人又不是你。”
向冬晴微微一笑,眼淚珠子便滾了出來。
張曉林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姐姐張曉紅,同樣張蒼白憔悴的臉,同樣死了一樣躺在床上。
“姐姐咋啦?死了嗎?”
“別管她,臉都不要了,死了才好!”
父親下了命令,不允許他進姐姐的房間。他只能扒在門口,眼巴巴遠遠望著沒有一絲活氣的姐姐。
張曉林照顧了向冬晴幾天。
向冬晴康復了。
他自己也沒那么痛了。
大二的寒假冷冷凄凄。
終歸沒有見上一面,田巧英已經遠嫁他鄉。張曉林心想,這輩子興許不會再見面了。
肖勇也離開了。沒有巧英的齊福村留不下一個獨行俠。
小時候總覺得故鄉的山又高又大,什么都能承載,長大以后張曉林才知道山里只有你我他。
你走了,他走了,山便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