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那天下午,肖勇突然來省城師范大學找張曉林。
一年多時間不見,肖勇再不是張曉林記憶中那個肖勇。他頂著一個寸頭,身體明顯結實許多,哪里都跟坐牢前不一樣了,唯獨眼神依然透露著一股狠勁兒。
張曉林咧嘴一笑,勾著肖勇肩膀,爽快說:“總算見面了,今天恰好過節,晚上我們去吃羊!”
許久不見,大老遠特意來一次省城,肖勇情不自禁地搓起手,對這一頓抱著很高的期待。
結果,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招待他的就是大排檔的羊肉米粉兒。
“早知道你這么摳,我也不來省城,在寶山鎮讓你爸下一碗羊肉米粉兒算毬了!”
“等下米粉兒上了桌你就不會這么說了。”張曉林對自己的推薦很有信心,順便抽一抽父親的底火,開玩笑說,“人家的羊肉才叫羊肉,我爸,嘖嘖——奸商一個!”
肖勇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瞅著對面張曉林的臉。
“你別盯著我,從小就害怕你這種恨得牙癢要吃人的眼神,跟刀子扎肉一樣。”
“聽說你因為巧英大病了一場,來的路上我還擔心你現在還有沒個人形,想不到全好利索了。”肖勇嘆口氣說,“不過才兩個月時間。究竟真病還是假病?”
提起巧英,張曉林一張笑臉沉了下來。
肖勇的話聽著讓人不舒服。明明自己才是被辜負的那個,沒被徹底擊垮緩了過來,反倒成了薄情寡義的人,張曉林冤死了。
“你想我咋樣?”張曉林憤憤然,“因為我被她甩了,所以我不配好好活著嗎?”
老板娘端著兩碗冒著白煙的羊肉米粉兒走到他們跟前,見氣氛不對,不知道這粉兒還能不能好好吃下去,便猶猶豫豫尷尷尬尬地愣在那里。
張曉林收斂住情緒,起身接下米粉兒,先給肖勇跟前塞上一碗,再是自己的一碗。
“咋樣,這羊肉份量實在吧?”
張曉林有意把話題往一邊引,一方面提到巧英自己難受,另一方面提到巧英傷兄弟感情。他知道肖勇一直喜歡巧英,從明著喜歡到暗著喜歡,那份感情一直很卑微,但是也一直很真實。
肖勇搓搓手,埋下頭大口大口發狠似的吃起米粉兒,塞得滿嘴嚴嚴實實,舌頭都翻不過身。
鄰座一個年輕艷麗的女人望著肖勇的吃相,忍不住噗呲發笑,隨口說了句:“看那窮慫樣兒,好惡心呀!”
肖勇把嘴里含著的一撮米粉兒吐回碗里,朝女人豎起中指,并逼視著她,那惡狠狠的眼神直接把女人嚇得閃躲。
女人身邊三個男伴,見女人受了委屈,蹭蹭蹭站起身來,爭先恐后要為她出頭。
一個模樣咋咋呼呼的黃毛沖著肖勇正色說:“你嚇到她了,馬上跟她道歉。”
“道歉!”
“不道歉沒完!”
另外兩個男的在黃毛左右附和著,一副非把事情鬧大的架勢。
張曉林趕緊起身,一邊陪著笑臉,一邊示弱說只是一場誤會。
黃毛把張曉林往邊上一推,自己坐下,跟肖勇面對面。
“窮慫,老子偏就這么叫你,能怎么著吧?”黃毛態度越發囂張起來,從兜里摸出一把小刀,拿刀尖剔著指甲,“今天這件事可大可小,你掂量著辦!”
肖勇個子沒有黃毛高,但是膽子不比黃毛小。他抹一抹嘴,不慌不忙,照著黃毛的樣子也從自己兜里摸出一把小刀。
萬萬不料遇到個硬茬,黃毛有點慌,趕緊把自己的小刀牢牢握在手里,警惕著對面愣頭青的一舉一動。
一時間,大排檔里吃羊肉粉的食客變成了吃瓜的看客,膽小的撤遠一點,膽大的偎攏過來。
老板兩口子緊張兮兮的,猶豫著要不要打110。打吧,今晚生意黃了;不打吧,又怕事情鬧大,以后生意都別做了。
張曉林不認識這個黃毛,但是他對肖勇知根知底。今天這陣仗,如果黃毛一方不示弱,那結局必然兩敗俱傷。
“哥,問題沒那么嚴重,把刀收起來吧!”
知道肖勇脾氣倔,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張曉林只能試著勸一勸素不相識的黃毛。
黃毛強撐著,不能在兄弟伙和女人跟前丟了威風。
“小雜碎,想跟哥耍橫是吧?放過血嗎?”
放血?肖勇沉著臉,二話不說,拿刀子在自己手臂上豁出兩道口子,就像小學老師馬光棍兒在他作業本上畫一個紅色大叉一樣漫不經心。
呀,見血啦!現場驚呼聲一浪接著一浪。
張曉林罵肖勇瘋了,并趕緊抽了桌上衛生紙給肖勇捂住傷口。那鮮紅的血汩汩而流,很快浸透了衛生紙。
肖勇卻若無其事,仿佛那兩道口子不是劃在自己手臂上,不痛不癢,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死死盯著對面的黃毛。
連自己都不放過,那股狠勁兒已經無敵了。
黃毛驚掉下巴,捉刀的手抖個不停,丟下兩個字——“瘋子”,趕緊認慫溜之大吉。
張曉林要帶肖勇去醫院急診包扎傷口。
“難毬得管!都不流血了,死毬不了!”
肖勇不屑這點皮外傷,死活不肯去醫院,讓曉林給他隨便找個旅館對付一晚就行。鬼天氣實在太冷,要不然以他的游俠性格,天橋底下、公園里、街沿邊……哪里都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昏黃的路燈拉長了他們的影子,一高一低,瑟縮在夜色里,有點恓惶。
“你變了,越來越狠了。”
“你沒變,還是那么慫。”
說到這里,兩個人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
“假如黃毛一伙人當真跟我干起來,你會不會幫我?算了,就你那個慫樣,估計一開戰就躲得遠天遠地的吧!”
張曉林沒有為自己辯護,事到臨頭的反應才有說服力。他的心里十分坦然,至少小時候挨打受罰他跟肖勇都是一起的,從沒有獨善其身。家里人讓他躲肖勇遠點,但是他一直把他當最好的朋友。
張曉林把肖勇帶去一個老舊的小區,距離省城師范大學不過一根煙的距離。
肖勇發現曉林帶他來的地方根本不像旅館,門閉著,門口連“住宿”的牌子都沒有豎一塊。
“旅館?”
“不是。”
“那你帶我來這里做啥?”
“走親戚。”
張曉林說著,隨手掏出鑰匙,直接打開房門。
肖勇被整懵了。
這是一處有廳有室的套房,老房新裝,整潔雅致,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臘梅香。很顯然,這不是一個純爺們兒的窩。
肖勇一臉疑惑地望向張曉林。臭小子被巧英甩了還能鮮活鮮活的,謎題一下子解開了。
“別想歪了!這是你妹租的房子……”
“我妹?”
“向冬晴。不管認不認,名義上她總是你幺爸的女兒,你的堂妹。”
“她姓向,我姓肖,不認識。”肖勇一臉輕蔑,“倒是你,咋跟她搞一塊兒了?”
小學那會兒,張曉林和向冬晴一直是班上前兩名。向冬晴個性要強,總想著把張曉林踩在腳底下獨領風騷,所以兩個人關系一直勢同水火。
“她兩個月前搬走了,但是租期沒到,這邊房東不退租。她現在住得遠,所以把鑰匙給了我,讓我幫她到期退房。”
肖勇不關心向冬晴的事。既然是個沒人住的窩兒,他便心安理得地住下。他是個神經大條的人,要不然就會問一問向冬晴搬走兩個月了,那花瓶里新采摘的臘梅是怎么一回事?
“明天我帶你見見夏老師。”
“不見。”
張曉林嘗試著給肖勇編織一張人際關系的網,但是肖勇只想當一個獨行俠。
這個世上,正真能讓肖勇上心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田巧英。
肖勇說:“巧英臘月十二結婚。”
張曉林跟巧玲已經不再通信,對齊福村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是嗎?”張曉林不驚不詫,反應平淡。
一顆炸彈變成了啞炮。肖勇不甘心,直截了當地問:“你就認了,不做點啥?”
“你想我做啥,買份禮物回去祝福她嗎?”
“只要你吭聲,我就幫你,保證讓這個婚結不成。”
張曉林沒敢回應。
他已經領教過了,成年的肖勇不開玩笑,好事壞事都能實實在在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