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收,家里分工有點不同,張曉林頂替了生病的父親,跟母親一道下田割稻子、打谷子,父親留在家里跟駝背奶奶一起曬曬谷粒子、裝裝谷袋子。
那幾天,張曉林像任勞任怨的牛,在田里特別賣力,除了喝水的時候歇口氣,其他時候就是揮汗如雨地干。
看到兒子跟滿田稻子有仇的樣子,欣慰之余,劉碧珍更多的還是不忍和擔憂。她看出兒子心里藏著一點事,憋著一股氣,都跟田巧英脫不了干系,心想:去省城上大學換個環(huán)境就好了。
忙完那幾天,張曉林黑了好幾度,背上掉了一層皮,胸肌腹肌的線條也更加明顯,一米八往上的個頭,穿個褲衩杵在院子里,當真已經(jīng)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稻谷剛剛被收回家,便到了開學報道的日子。
張曉林離開齊福村那天下著愁人的小雨。
觀音寺空空空的晨鐘讓愁緒飄出很遠很遠,飄到廣州,又飄到深圳。
張曉林不忍心剛剛見好的父親為自己折騰,說自己一個人去寶山鎮(zhèn)趕車得了,一條從小走到大都走爛了的路,閉著眼睛也能到。
張先貴不答應,非要把兒子送出寶山鎮(zhèn)送進縣城再送到省城。
他今天穿得跟村干部一樣周正,嶄新的白襯衣扣子扣到頂,擠得吞口水都不順暢。
“下雨天穿一身新,遭踏圣賢!”
劉碧珍一邊埋怨,一邊把男人的兩條褲腿挽起老高。
她既舍不得出遠門的兒子,也不放心久病初愈的老子,把蛇皮袋往身上一套,戴著草帽,像尾巴一樣跟在一老一少身后。
原本張曉林打算彎到巧英家再去看一看,可是父母一路同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站在坡上,立在雨里,愣愣地望向巧英家。
“快點,錯過早上這班車要多等上幾個小時。”
在父親的催促下,張曉林不得不繼續(xù)埋頭趕路。
今天是逢場天,盡管天公不作美,但是來鎮(zhèn)上趕場的人也不少。張先貴兩口子在鎮(zhèn)上賣了幾年米粉兒,幾乎跟每個人都熟絡,彼此擦肩而過,道賀的道賀,羨慕的羨慕,活了大半輩子,終于挺直腰桿揚眉吐氣了一盤。
到了車站,劉碧珍怯生生試探起男人的態(tài)度:“要不然,買三張票,我也去一趟縣城?”
張先貴瞥她一眼,沒有搭話,徑直走去售票點買票,出來的時候手里只握著兩張車票。
“老話說,在家百日好,出門一日難。”劉碧珍潤濕了眼角,一邊幫兒子整整衣裳,一邊絮叨,“外面不比家里,到了省城全靠自己照顧好自己,跟人處要和氣忍讓,不用掛念家里,也不用寫信,我跟你爸都認不得幾個字,還得請教文化人,省得麻煩……”
“啰哩吧嗦廢話一堆,一句都說不到點子上!”張先貴厭煩地沖女人擺擺手,“你杵在這里也不頂事,快回去!”
劉碧珍紅著眼眶走了。
中巴車上稀稀拉拉冷冷清清幾個人。張曉林父子一上車,立馬成為焦點,氣氛漸漸熱烈起來。
聽著旁人各式各樣的好話,張先貴一臉得意,心里甜得跟打翻了蜜罐子一樣,不自覺地摸出一根逍遙煙點上。
“張師傅,車上可不敢抽煙。你要是癮大,干脆下去抽飽再上來,一時半會兒發(fā)不了車。”
司機廖老三出了名的脾氣暴躁,誰敢在他車上抽煙,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他日決一遍。張先貴去縣城進貨曾經(jīng)領(lǐng)教過一回。同樣是犯了車上抽煙的禁條,這回廖司機倒是和顏悅色,客客氣氣把他“請”下車。
張先貴蹲在站臺邊小雨淋不著的角落,一邊悠悠然吞云吐霧,一邊細細回味著鄉(xiāng)里人的態(tài)度。
從張曉紅她爸到張曉林他爸,張先貴的人生從一個笑話變成了一個神話。
他把燙手的煙屁股往雨水里一扔,嗞嗞冒了一縷白煙……
這輩子痛快了!
中巴一路顛簸到了縣城。
張先貴和張曉林一人扛個大包袱擠出汽車站,準備趕一路公交車去火車站。趕火車去省城比坐長途汽車能省將近一半的車費。
在縣城,沒人認識張先貴這號人物。他從寶山鎮(zhèn)帶來的優(yōu)越感頓時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拘束與不安。
父子倆一人擰一個大包袱,狼狽不堪地擠上一路公交車。
公交司機怏怏不樂地吼:“嘿,剛上來的,咋回事?往后面走!那么大兩個包堵在門口下一站還咋上人?”
父子倆便往后面挪,但是乘客一個個都不愿意動,用嫌棄的眼神望向他們。
張先貴扯扯衣角,陪著笑臉,帶著歉意說:“娃兒去省城上大學,出趟遠門不容易,給大家添堵了,見諒,見諒!”
別人卻是一臉冷淡,不讓還是不讓。
張曉林覺得自己花同樣的錢上車不比別人卑微,拖著包袱領(lǐng)著父親硬生生往里面擠,管你東倒還是西歪。
“這小伙咋這樣?”
“唉呀,不要擠了!”
來橫的,別人頂多嘰嘰歪歪幾句。這是肖勇說的,是不是普遍真理不知道,但是這次真管用。
自從上次寶山鎮(zhèn)上被警察扣下,張曉林再沒見過肖勇,聽說他會被判刑,不知道嚴重不嚴重。
糊涂大師經(jīng)常說,好是緣,壞也是緣,緣來隨緣。
有些人,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從小玩到大,他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注定割舍不下,肖勇就是這樣,巧英同樣是這樣。
大概老和尚講的是另外一個意思,那是張曉林悟不到的境界,只能覺出這樣一個味兒來。
之后,在一路公交車上,張先貴憋屈在角落旮旯里,一路沉默,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原本張先貴下定決心要把兒子送到省城,順道沾沾兒子的光看看省城師范大學長啥樣。但是他從一路車上下來的時候,臨時變卦了。
列車售票員問他買幾張票。他豎起食指,只要一張。
張曉林以為父親到底還是心痛錢了。早知如此就少扛一點東西,現(xiàn)在一個人扛兩個大袋子上省城,他倒吸一口涼氣,呵呵兩聲。
“爸,你帶一些東西回去吧,我到學校再置辦。”
“你當老子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啊?”張先貴不依,板著臉說,“牛高馬大,累不倒你!全帶上,每一樣都用得上。”
父子間沒有像樣的道別。
張先貴解開襯衣最頂上一顆扣子,咽了咽口水,只向兒子叮囑一句話:“好好學習,別像你爸,泥腿子到哪里都讓人瞧不起。”
望著父親糊著黃泥的膠鞋,一高一低的褲管,煢煢孑立漸去漸遠的背影,張曉林鼻頭一酸淚眼瞬間朦朧起來。
圓了大學夢,一場歡別,結(jié)局竟像訣別一樣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