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老太太不見了。
半晌午的時候家人才意識到家里少了一個人。
老太太是個跛腳,年歲大了,走不了山路,很多年前就不再外出,平日也就在屋前房后打個轉。
張曉林把奶奶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沒有見到人影。一家人漸漸不安起來。
“糞坑看了么?”張先貴窩在竹椅里,有氣無力地提醒,幾天過去了,他終于為了老母親朝兒子開了腔。
“看了,枯井里也看了。”
“她還能去哪里?”劉碧珍抱怨道,“一大把年紀,腿腳又不利索,老老實實在家得了,咋就不讓人省心呢?”
張先貴聽不慣妻子對老母親的牢騷,不耐煩地說:“少說幾句廢話要憋死你!趕緊再去找吧……走遠一點找,不要老是圍著窩兒轉,你又不是孵蛋的雞母。”
看他病怏怏可憐著,劉碧珍沒往心里去,趕緊跟著兒子出門繼續找。
母子倆剛出大門口,遠遠望見一行三人,正從半坡上下來。那直不起腰一瘸一崴的人必是自家老太太無疑,但跟她一起的人會是誰?
“該不會……是姐回來了吧?”
“不可能。”
劉碧珍把眼睛揉了又揉,不信其中一個是女兒曉紅,卻又不自覺地急急朝前面迎了一段。
“劉孃,曉林哥……”倒是沒有被認出來的巧玲一面朝他們搖手,一面嚷嚷起來。
不多久,人已經走近,卻不是三人。老太太貓腰走在前頭,田巧玲挽著腆著孕肚的張曉紅跟在后頭,梅花在背簍里,雙手鎖著巧玲脖子,怯生生地瞅著對面的人,好一陣才沖舅舅露出笑臉。
張曉林回頭看看母親。劉碧珍面上沒有多余表情,冷冷道:“老祖宗,你真能折騰。”
“媽。”張曉紅叫了一聲,聲音卻很小。
劉碧珍掃了女兒一眼,鼻尖一酸,趕緊背過身去,自顧自急急往回走。
姐姐突然帶著梅花回來,張曉林感覺意外,尤其意外的是不相干的幾個人居然走到一塊兒去了。
原來奶奶一早去了觀音寺,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十幾里山路,為的是生著病的父親。病人吃了那么多藥都沒有好利索,她覺得非得親自上山求求觀音菩薩。一直以來,張曉林覺得奶奶就像老朽的空心樹,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她自己那張嘴,今天才又真切感受到老人家心里還裝著她的親兒子。
因為那天張曉林沒有收下那一千塊錢,張曉紅只得自己跑一趟,挺著大肚牽著梅花,一路艱辛。她沒有直接回娘家,而是繞道去了觀音寺,準備托田奶奶把錢轉交到家人手中,結果在半山腰意外撞見巧玲和奶奶從山上下來,經不住奶奶勸說,這才一起回來。
張曉紅突然帶著女兒回來,并沒有引起張先貴注意,依然無精打采地窩在竹椅里,只顧著數落不讓人省心的老母親,今天脾氣特別臭。倒是父親憔悴的模樣讓張曉紅大吃一驚,表現出幾分著急不安。較之做父親的無情,女兒顯得那么深情。可惜張先貴不會領情,于是張曉紅那份情也只能含而不露了。
張曉林見不得這種尷尬的場面,帶著梅花去院里玩了。
廚房里,巧玲幫著劉碧珍張羅午飯。巧玲跟她姐姐兩樣性格,但是一樣心靈手巧,劉碧珍看著巧玲不禁想起巧英來,想起巧英來就不免聯想起曉林做的糊涂事兒,感覺虧欠巧英,忍不住嘆息一聲。
“你姐有沒有消息?”劉碧珍試探著問,“她在那啥,深圳?還好嗎?”
“沒有消息,但是我知道她肯定很好……在大城市打工能不好嗎?”巧玲特別向往大城市的生活,每當那些早早輟學去了外省闖蕩的同齡女孩在她面前把外面的世界夸得天花亂墜時,她都悵然若失。
“如果巧英有消息傳回來——好的壞的,千萬別瞞著你劉孃。”
“哎喲,劉孃,你可真操心的,為你那未來的媳婦兒!”
巧玲一邊玩笑,一邊朝劉碧珍做個調皮的表情。劉碧珍淺淺假笑,心里咯噔一下。
老太太躲自己屋里咀奶糖去了,堂屋里就剩下父女倆,氣氛十分窒息。
沉默許久,張曉紅戰戰兢兢問:“爸,你這是咋啦?”
張先貴把眼睛一閉,說:“死不了!就是我死了,這家里也還有曉林,不勞煩你操心。”
面對父親冰冷的態度,張曉紅感覺自己好心成了驢肝肺,既傷心又生氣。
“我知道自己丟你的人,礙你的眼,我走!”
張曉紅把一千塊錢放在桌上,然后支起身,抹著眼淚往外走。
張先貴瞥一眼桌上的錢,干裂的上下唇翕動幾下,卻沒有出聲。
張曉紅越想越氣,剛邁過堂屋門檻那一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生平頭一次,她在父親跟前痛哭出聲。
“嗚嗚……你恨我,我也恨你!”
那么倔強的一個人,犯再大的錯,挨再多的打,也不見哭過,今天這是抽哪門子的瘋?張先貴吃了一驚,盡管表面上依然裝作若無其事。
梅花跑過去抱著媽媽的腿,并好奇似的望著她的眼睛。
“滾!”
張曉紅吼了一聲,梅花也跟著哭了起來。
張曉林急得撓頭,卻不知道眼下怎么辦好。
“咋啦?咋啦……這是?”
劉碧珍急急從廚房里出來,后面跟著巧玲。
好說歹說,張曉紅死活要走,馬上就走,誰勸也不中用,當然能留下她的那個人開不了留人的口。
姐姐傷心的走了,午飯也沒吃上。巧玲像來時一樣背著梅花陪伴左右。張曉林不近不遠的跟在她們后面。分手時,張曉紅紅著眼囑咐弟弟:“姐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可要好好上學,為咱爸媽爭口氣。”
張曉林點一點頭,想說什么安慰姐的話,但是眼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曉林哥,你說,張叔憑啥那樣對曉紅姐啊?曉紅姐有啥錯?”回來的路上,田巧玲憤憤不平。
張曉林回答不上來,一直沉默不語,心里莫名難受。其實姐姐是受傷的那個人,為什么到頭來卻成了親人們不可原諒的罪人?“我也恨你!”他的腦子里縈繞著姐姐沖父親喊出的這句話,恍惚間竟覺得那是巧英在控訴自己,聲音在群山間綿長回響,不禁背脊陣陣發涼,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