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唐五代詩史:甘露之變到汴京殘夢
- 陳曦駿
- 17字
- 2022-04-12 17:42:45
第二章 西京亂無象——唐末的血色詩意
農(nóng)民領(lǐng)袖——他年我若為青帝
(1)五歲題反詩
作為農(nóng)民軍的領(lǐng)袖,黃巢似乎還不夠格,因為他的家族世代販鹽,他也是一名私鹽販子,家境富庶。黃巢家教很好,從小父親便教育他要好好讀書,金榜題名,入朝為官,光宗耀祖。他也展現(xiàn)出讀書的天賦,從小便有神童之稱,甚至在五歲的時候便寫下一首詩。
題菊花
颯颯西風(fēng)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菊花在秋天盛開,西風(fēng)轉(zhuǎn)涼,菊花只能發(fā)出幽冷的清香,難以吸引蝴蝶來采。這是一首典型的不平則鳴的詩,它一反菊花孤標(biāo)傲世的品質(zhì)和氣節(jié),也一反對菊花個體的描寫。本詩先從滿院菊花寫起,這就打破了單叢菊花的“孤”,而后對菊花開放的季節(jié)發(fā)出了質(zhì)疑,為什么要在西風(fēng)中盛開呢?也有詩人稱“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那是不是菊花的孤高是因為它在開放的季節(jié)不得陽光雨露的恩澤呢?這又打破了菊花在一般詩句中凸顯的“高”。所謂的孤高,只是因為開在秋季,香冷蕊寒,無蜂蝶來眷顧罷了。在黃巢看來,孤高不過是因為無利。白樂天在《琵琶行》中云“商人重利輕別離”,看來黃巢對“利”字的理解已經(jīng)相當(dāng)?shù)轿弧?/p>
既然沒有了道家的孤高淡然,那就談?wù)勆碳业慕鉀Q辦法吧。黃巢在詩句中假設(shè),原來是青帝未用青眼來看待菊花,于是沒有安排讓它在百花齊放的春天綻放。那么他打算如何改變這一現(xiàn)實呢?他沒有以勸諫、討好和行賄的方式來取得青帝的青睞,而是說“他年我若為青帝”,既然青帝不青睞菊花,那就把他換了吧,這才是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既然要換,那就讓自己來做青帝吧,從而讓菊花在最美的季節(jié)盡情肆意地綻放。試問此花在春日綻放之時,是否香冷,是否蕊寒,是否蜂蝶還難來?
(2)少年天才——不過是自我包裝
在我看來,若黃巢真的是在五歲時作此詩,那么他不是天才便是殺才。從天才的角度來看,五歲成詩,他的天賦已經(jīng)超過了很多詩人的天賦,我們來看看被這位商賈子弟超過的詩人。
影響后世詩作發(fā)展的黃庭堅七歲成詩,寫下“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guān)用盡不如君”——不如黃巢。
“初唐四杰”中的楊炯九歲就能作詩,駱賓王七歲便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詠鵝》——依然不如黃巢。
十四歲便被征辟為官的神童中的神童,列于“初唐四杰”之首、寫下流傳千古的《滕王閣序》的王勃,也只是六歲成詩——至少在作詩這一方面他不及黃巢。
既然如此,看來黃巢的確是個天才,但是除了黃巢五歲所作的這首詩之外,文學(xué)史上所記載的他的下一個作品就是他不第后的那首詩,他的作品的數(shù)量在文學(xué)天才這一領(lǐng)域似乎是說不過去的。
那黃巢會不會跟《傷仲永》一文中的方仲永一樣,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呢?從他的歷次科舉考試成績來看,或許真是如此。在我看來,有關(guān)黃巢的傳奇故事極有可能是黃巢喝多了之后胡說八道的結(jié)果,或是下屬為拍他的馬屁而廣泛宣傳的結(jié)果,或是后世為了凸顯他傳奇人物的形象想象和演繹的結(jié)果。
先來了解一下黃巢五歲作詩故事的出處。這段記載出自南宋張端義的《貴耳集》,具體記載為在黃巢五歲的時候,他的爺爺和父親看著菊花準(zhǔn)備憋詩。兩人畢竟是販鹽出身,讀書有限,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來一句。五歲的小黃巢一看,哎,不就是作詩嗎?于是隨口就是一句“堪與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赭黃衣”。他爸一看,這小子一定腦有反骨,于是就要上去揍他。這下被他爺爺給拉住了,他爺爺說“孫子不錯,能作詩,只是不知道輕重罷了,再讓他試試”。于是黃巢就賦得了這篇《題菊花》。
故事到此就沒有再表下去了,那么這個故事在暗示什么呢?我們先來看第一個律句,出句說菊花是百花之首,對句則闡明了原因:天賜赭黃衣。赭黃就是赤黃色,在唐高祖武德年間,唐高祖將赭黃色定為皇家專屬配色,普通官員和老百姓不能著赭黃色衣服。然而菊花并非李唐國花,此黃更不是赭黃色,黃巢卻偏偏說菊花是天賜赭黃,是百花之首,這不但在有文字獄的明清是反詩,就是放在唐宋也必是反詩。然而《題菊花》中那句“他年我若為青帝”更是赤裸裸的改朝換代的口號,這會是一個五歲兒童寫下的詩嗎?我們先把黃巢和其他幾位兒童詩人做個比較。
駱賓王七歲寫下的《詠鵝》:“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此詩清新自然,所述即所見。這是一代神童駱賓王的文字,是對眼前景象的自然流露,毫無雕飾,卻又如此可人,可謂有自然之氣。
七歲作詩的黃庭堅,則與駱賓王有所不同。這首八歲而就的《送人赴舉》最能反映他的氣質(zhì),詩云:“青衫烏帽蘆花鞭,送君歸去明主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送人科考,卻說是回歸皇帝身邊,氣度和想象力均非不凡。本詩雖然可以看出黃庭堅少年狂傲,不過想象一下:一家人在送你參加高考時,家里八歲的弟弟對你說,你上輩子就是讀的清華北大,趕緊考回去吧。如果學(xué)校校長問到我的話,你就說我已經(jīng)八歲了,年齡到了我就來您這兒上學(xué)。換個角度來看,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另類的天真呢。黃庭堅有一種天生士子的傲氣,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真性情他后來才與蘇軾結(jié)為一生的摯友。
天真,童真,哪怕帶著些許看起來很好玩的狂傲,都可以看作小孩子的正常表現(xiàn),但是五歲就什么都看不慣,想當(dāng)青帝,想改朝換代,按照常人的思維來看是不太可能的。那為什么黃巢會有這樣傳奇的故事呢?因為傳奇的需要。因為每一個傳奇人物都需要一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奇異故事。
比如劉邦的親爹不是劉太公,而是一個夜晚里俯臥在地上行云布雨的蛟龍;漢光武帝劉秀出生之時光耀整個房間,讓人感覺他母親好像生了一個手電筒;李世民出生的時候也有兩條飛龍前來賀喜;朱元璋落地之日滿屋香氣不散。真的不得不佩服為立國君主編造這些異象的文人們。
相比之下,沒有開國傳世的領(lǐng)袖的傳奇故事編得還算接地氣。或許是因為這些故事是剛起步,他們身邊沒有拍馬屁過硬的文人,故事編得太早了。比如有關(guān)陳涉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雖然出自《史記》,但按照陳勝在秦朝的傭耕身份來講,他是絕對不可能有講出這句話的水平的;而李自成的故事就更直接了,在他出生那天,陜西省某小河里躍出一條草龍,直沖云霄,之后一個道士說了“大明將亡”四個字,這個故事可以被評為最草率的傳奇人物故事之一了。總之,這些草頭王的傳奇故事無非八個字:天賦異稟,造反有理。
黃巢的故事相對于開國帝王來講,還是比較接地氣的,而且與他的身份和經(jīng)歷很吻合。“五歲能作詩”是為了凸顯黃巢的才華橫溢,在農(nóng)民軍中,能夠識文斷字的人才已經(jīng)難得,像黃巢這樣數(shù)次參加科舉考試且直奔進士科而去的更是稀少。“兩題反詩”說明他從小就有改天換地的氣魄,而數(shù)次科舉考試的失利并非因為他才力不濟,也不是因為他運氣欠佳,而是因為上天不想讓他通過考試而屈居下僚,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五歲時寫下的那首詩就變成了他攻破長安、建立大齊政權(quán)的讖語。
那么黃巢的故事是怎么傳播開來的呢?不會是他起義之前就有的,因為那時候他不是個傳奇。也不是他走南闖北征戰(zhàn)之時傳播開的,因為那時候他的影響力還不夠大。只有他進入了長安,他的傳奇故事才能宣傳到各地,從口口相傳到有人記載,最后被記錄在宋人的詩集中,作為故事傳播到今天。如果他沒成功,這些傳世的傳奇故事,就只會是當(dāng)年茶余飯后的閑談。
開國傳世的帝王故事更強調(diào)順天意而為之,而草頭王們的故事則強調(diào)人定勝天。雖然這些傳奇故事都不靠譜,雖然這些人都經(jīng)過了生死考驗,但那些強調(diào)順應(yīng)天意的君主在君臨天下之后選擇的是治,把自己當(dāng)成了國家的主人,把百姓當(dāng)作了自己的子民。而那些強調(diào)人定勝天的草頭王,在奪取政權(quán)后對治理選擇了忽略,令生靈涂炭、國家衰敗,這似乎也是他們最終失敗的原因。
再看黃巢的一生,只留下兩首詩或傳說中的三首詩,科舉則是數(shù)次落第。這或許是他人生中永遠的痛,哪怕他當(dāng)上了皇帝,也要在傳奇故事中強調(diào)自己五歲便能作詩,以此來找回科舉失敗的場子。其實黃王不必過于掛懷,他考上進士的可能性確實不大。
從唐代科舉考試制度來看,它并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英雄不問出處”。中唐后科考更是成了圈內(nèi)人的天下,對于黃巢這樣身份的人來說,每次“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實屬常見,不僅是與他的能力和學(xué)識有關(guān)。
(3)唐代科舉:進士不是你想考,想考就能考
唐代的進士科考并不像明清科舉考試一樣成熟且基礎(chǔ)廣泛,從選官制度而言,唐代科舉考試只是入仕的途徑之一,更重要的途徑有干謁、恩蔭,以及立戰(zhàn)功,而科舉這條路也只有進士科是含金量最高的考試,如果是明經(jīng)及第,最后還是要考進士。可如果你想進士及第,那么你至少要克服以下幾大困難:
首先是錄取指標(biāo)少的困難。少到什么程度,之前講過杜牧進士及第,那是唐文宗大和二年,那一年的錄取人數(shù)杜牧有詩記載,是“三十三人走馬回”。在唐德宗貞元十九年錄取人數(shù)更少,白居易登科后寫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詩句,這一年只有十七人登科,而最少年的白居易也已經(jīng)過了三十歲。與宋代的一百多人錄取和明清時三百多人錄取相比,唐代的錄取率簡直是太低了。
杜牧和白居易其實還算幸運,至少抓住了這個機會,而杜甫就沒有那么好運了。因為杜甫參加了大唐歷史上錄取率最低的一屆科考,那次考試是根據(jù)玄宗之意選拔各州最為出類拔萃的人才,而宰相李林甫卻把這次考試當(dāng)作了向皇帝拍馬屁的一次大秀。于是這一次轟轟烈烈的制科錄取人數(shù)創(chuàng)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紀(jì)錄——零。為什么連一個人都沒有錄取呢?李林甫的答案是“野無遺賢,天下咸寧”,這樣一個理由唐玄宗居然相信了。由此可見,進士科的低錄取率對于黃巢來說是一大阻礙。
第二個困難對于黃巢來說就更大了,這就是出身要好。雖然科舉制度對士族政治造成了沖擊,讓地主階級中的庶族知識分子有機會當(dāng)官,實現(xiàn)自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但是唐代是一個講求出身的朝代。李世民曾欽定過《氏族志》,將皇族、外戚,及以山東崔氏為代表的大士族列為頭三等。后來,雖然武則天通過唐高宗將《氏族志》改為《姓氏錄》,借李義府和許敬宗之手打壓士族勛貴,但是士人們以家族被收入此錄中為恥。
在科舉考試當(dāng)中,世家大族和一般士子的機會也不均等。此時的考試還沒有糊名制度,考官可以看到每個人的名字和出身,名望大、背景深的世家大族弟子,往往很容易受到考官的青睞,從而通過科舉入仕。百代皆用秦制,“士農(nóng)工商”的地位順序也就延續(xù)到了唐朝。黃巢是鹽商出身,而且是私鹽販子,屬于末流的出身,從出身這一塊來看,他很有可能一點兒考中進士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以上是黃巢不被錄取的間接原因,那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根本沒有人舉薦黃巢。等等,我們說的不是科舉制嗎,不是只有察舉制才靠推薦嗎?這就要說到科舉制度早期的弊病了。在初唐和盛唐時期,士子為了在科舉考試中獲得好的名次往往會選擇走捷徑,這一捷徑就是干謁。在考試之前,他們通過走皇家、執(zhí)政高官或文壇盟主的門路獲得被推薦的機會。比如,王維通過詩樂來干謁玉真公主,從而進士及第;再比如,孟浩然沒有得到張九齡的推薦,最終不幸落榜。
到了中唐時期,科舉更像是文人之間的衣缽傳承,每次科考之前高官、文壇領(lǐng)袖或主動或被動的都會給考官施加一定的影響力,比如吳武陵為杜牧爭前五名的席位,比如令狐绹推薦父親令狐楚的入室弟子李商隱,而這已經(jīng)成為科考的常態(tài)。在非常態(tài)的情況下,還可能涉及宦官干涉科考的情況。拋去宦官推薦來看,中唐文人之間的座師式傳承有很多規(guī)矩,比如我是一名士子,在科考前我要向有可能推薦我的在朝的文壇前輩“行卷”。所謂“行卷”是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得意詩文制作成卷軸,拿給文壇前輩點評,如果文章能入前輩的法眼,他就會在考前向主考官推薦。如果我的錦繡文章和待人接物的舉止令前輩極其滿意,那他就會不遺余力地去推薦我。我們可以來看一看楊敬之的《贈項斯》。
贈項斯
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biāo)格過于詩。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
這首詩說的就是在科舉考試之前,士子項斯向前輩楊敬之行卷,楊前輩看了他的詩文之后很是滿意,于是見了這位后輩才俊的事情。見面之后更是一見傾心,作者大贊項斯其人更勝其文,于是逢人便推薦項斯。有了這樣的前輩,這樣的座師,項斯也就不用擔(dān)心名落孫山了,這一段文壇佳話還為我們留下了一個四字成語——逢人說項。
有些前輩看了行卷文章后其實也很滿意,但雖然心中有數(shù)卻不會向晚輩明確表態(tài)。越臨近考試,考生沒有得到座師明確的推薦消息就會越焦急。前輩們雖然是文壇大佬,但是畢竟是在朝廷任職,甚至是在鳳閣鸞臺任職,考生可能會犯這樣的嘀咕:“是不是老師太忙了,所以把我的事兒忘了。”
于是這時,考生會恭恭敬敬地把行卷內(nèi)容略做修改,弄一個精編本,附上一份送到前輩那里去,這叫作“溫卷”。溫卷不但要送行卷中最好的詩文,有的還要附帶文章或詩來詢問和試探一下前輩的態(tài)度。中唐時期有一段佳話,詩人朱慶馀在科考前,向文壇前輩張籍行卷,久久沒有得到回復(fù)。于是詩人在溫卷投遞時寫下了一首《近試上張水部》,其中有句“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以閨意來詢問前輩對學(xué)生的文章是否滿意,由此也就明白了在這次科舉考試中自己會不會得到他的推薦。張籍是中唐時期一位重要的詩人,他看到了朱慶馀的閨意詩之后,還是沒有直接表態(tài),也用了一首詩來巧妙地回答了這位青年才俊的問題。
酬朱慶馀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張籍先是以美人比才子,點出了朱慶馀自知才氣過人,卻仍擔(dān)心自己不會得到考官的青睞的情況。之后,張籍表示對朱慶馀的那首溫卷詩的含義心領(lǐng)神會。最后,張籍用“一曲菱歌敵萬金”來給這位士子吃了一丸定心丹,而朱慶馀也不負張籍的推薦和期許,最終考中了進士。
看完上述詩人在科舉之路上的成功經(jīng)驗,我們再來看看黃巢在數(shù)次科考前做了什么。很遺憾,我們沒有看到有文壇領(lǐng)袖推薦他的史料記載,也沒有看到有關(guān)他在考前行卷和溫卷的記錄。可能他在長安也沒有士林的朋友,很有可能在來長安考試前的幾個月里他還在做私鹽生意。他到長安只是帶著野路子的平生所學(xué)來參加一場考試而已,至于其中的規(guī)矩他似乎并不了解。其實他也沒有必要去了解,因為他本就不是士子,他的出身便注定了沒有人會去推薦他。但是在這樣一場比拼學(xué)識的考試當(dāng)中,有人推薦真的這么重要嗎?
真的很重要。非京師考生為了考取進士,往往提前一年就會來京師結(jié)交文壇人物。即便如此,像孟浩然這樣有高學(xué)識的人,假如提前一年結(jié)交了張九齡、王維等人,這些人也會對他的文墨大加贊賞,但是這也并不意味著他一定能考中。更何況是沒有這個意識的黃巢呢。況且不在文壇士人的圈子里,對于文壇的流行風(fēng)向和進士考試的內(nèi)容都不熟悉,如此便來參加考試,不異于裸考。基于黃巢的學(xué)識、出身,加上他對大唐科舉的認識不足,他的科舉之路注定不順暢,他的進士入仕這條路注定是走不通的。
(4)機會來了——滿城盡帶黃金甲
但是此刻落榜的黃巢卻沒有這么想,他認為考試不過是因為運氣不佳,更拒絕承認自己才情有限,而是認為考官不識英雄漢,繼而對科舉制度由愛生恨,繼而對大唐王朝由愛生恨。他決定再也不參加這種無聊的游戲了,在他出城之后,回頭望向長安丹鳳門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充滿了能燒掉整座城市的怒火。
因為大唐的禮部進士科是在秋季,看著滿地的黃葉,他似乎想不起“秋風(fēng)生渭水,落葉滿長安”這樣的詩句。看到滿城開遍的菊花,這位落榜考生便來了詩興,寫下一首流傳千年并在千年之后為中國電影貢獻了一個影片名的詩。
不第后賦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是一首押仄韻的詩,而且押的還是入聲韻,詩詞的韻腳在使用中并非很隨意,這與詩人追求的音律美感有關(guān),也更能反映詩人的情感。我們以押平水韻來感受部分韻部所能反映的音律和情感。押三江韻和七陽韻是昂揚響亮的,如詩句“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尤侯韻相對偏弱,聲音舒展,音調(diào)平緩,比如“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押刪山韻則更具有慷慨激昂的表現(xiàn),如“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尤其在歌行體長詩中,詩人通過切換韻腳來變調(diào),從而反映詩中感情的跌宕和變化。
那這首詩作者用入聲韻表達的是什么樣的感情呢?我們之前講四聲的時候說過入聲的特點:聲音直而短促。所以用入聲作韻反映這首詩在音律上的沉郁頓挫。全押入聲韻的詩用羸弱且急促的音律來渲染悲涼的氣氛,比如杜甫《哀江頭》中的詩句“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音律頓挫,初讀哀痛悲涼之情便油然而生。
這首《不第后賦菊》也體現(xiàn)了黃巢滿滿的悲憤壓抑的情感,全篇用入聲黠韻——八、殺、甲。“待到秋來九月八”,為何不用九九重陽節(jié)呢?詩人顯然是考慮首句入韻。從內(nèi)容上來看,“待”字配上短促凌厲的入聲韻,明顯是一種“你給我等著”“放學(xué)別走”的腔調(diào)和氣勢。在“我花開后百花殺”中,他將自己比作深秋的菊花,此刻他正如“蕊寒香冷蝶難來”的菊花一樣無人問津。看到這句詩,我就更加懷疑所謂五歲作成的《題菊花》就是這首《不第后賦菊》的姊妹篇,不過是后來被拿去編造傳奇故事了而已。
“我花”是用菊花代指自己,“百花”就是長安城中披紅袍掛紫衣的權(quán)貴們了。這句承接上句“放學(xué)別走”的腔調(diào),強調(diào)在屬于我的時令到來之時,如百花綻放的權(quán)貴們終將凋謝。這時候的長安城將是菊花的天下,整座城將開滿披著黃金鎧甲的菊花。
黃巢的這首詩氣勢磅礴,有翻天覆地的決心與思想,且有順時而動和順勢而動的大智慧。這首詩起筆有奇想,內(nèi)容別出心裁,境界廣闊,賦予了菊花戰(zhàn)斗之花的形象。后來明太祖朱元璋模仿這首詩作了《詠菊》,但是意境相比黃巢的這首詩還是差了不少的。
詠菊
百花發(fā)時我不發(fā),我若發(fā)時都嚇殺。
要與西風(fēng)戰(zhàn)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這首詩雖然在用詞上比黃巢還要狠上不少,但是充其量就是一首中等偏下水平的帝王體詩作,不論是從文辭來看還是從詩品意境來說,它都與黃巢的《不第后賦菊》有很大差距。不同點是一個寫群體,一個描個體;一個應(yīng)時而動取天下,一個重自我的逆時而動。黃巢強調(diào)順秋風(fēng)而為,朱元璋卻寫秋花因與秋風(fēng)作戰(zhàn)而穿就黃金甲,從詩意和詞句的賞析入手,兩首詩高下立判。
再來看落第后的黃巢。不滿歸不滿,生氣歸生氣,縱然他有“沖天香陣透長安”的豪氣干云的想法,此刻他也只能回老家繼續(xù)去做自己的本職工作,繼續(xù)去做販賣私鹽的工作。
小的時候看過不少對這首詩的解讀,從農(nóng)民軍角度入手,從黃巢反封建統(tǒng)治的角度入手,強調(diào)起義前的黃巢對晚唐時期腐朽統(tǒng)治的深刻認識,彰顯了黃巢堅定果敢的精神風(fēng)貌。對于這種解讀,我持保留意見。這與當(dāng)時的歷史實際和黃巢的身份特點不是很符合。
縱然因科舉考試失利而對朝廷心生不滿,縱然通過這首詩來表現(xiàn)出反意,但是黃巢從落魄書生、私鹽販子到義軍領(lǐng)袖是有一個思想變化的過程的,并且這個過程需要較長的時間。而此刻的黃巢還不具備這樣的實力,也沒有操作的可能。而且他從思想上也不會對腐朽統(tǒng)治有多么深刻的認識。作為一個有著末流出身的士子,他只是想通過做官來改變自己私鹽販子的身份。他想自他這一輩起,黃家走上士人之路,成為書香門第,從而光宗耀祖。當(dāng)這個理想被現(xiàn)實無情地摧毀之后,他也只能將自己的不滿放在心中,只能暫時回家,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
將黃巢的這首詩對于農(nóng)民起義的影響拔高,將黃巢在滿是怒火和抱怨的情況下作出的詩篇視為黃巢理想抱負的體現(xiàn),這也是一種過度解讀。黃巢的落第距離唐末農(nóng)民起義的爆發(fā)尚有十年左右的時間,即便是他想“滿城盡帶黃金甲”,也要再經(jīng)歷十多年的私鹽販子生涯。此刻他心中的那個支撐他努力前行的科舉考試?yán)硐肴鐓⑻齑髽滢Z然倒地一般,他要將“沖天香陣透長安”這種沖動不斷沉淀,之后將其化為隨時可以點燃的干柴,直到一顆看似偶然的火星出現(xiàn)。而后他將不辜負那顆火種,將烈火燃遍大唐,屆時他此時凝望的長安,也將在他的馬蹄下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