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又夢見了我爸。
并不是一個多美好的夢。
時間是在我五歲那年的夏天,艷陽高照下的世界白晃晃一片,空氣似乎也要被高溫融化,凝固成隱約可辨的飄浮狀。就在那條童年走過千萬遍的柏油馬路上,我扯住爸爸粗糙的大手掌撒嬌道:“爸爸,我想吃冰棍!”
“別吃了,回家吃西瓜吧,家里西瓜還沒吃完呢。”
“不嘛,我不愛吃西瓜,我就要吃冰棍!”
“七喜乖,聽話。爸爸明天再給你買好不好?”爸爸摸著我的額頭,夢中的他逆著光,始終只有一個黑色剪影,看不清臉。
“那好吧,明天一定要買喔……”明知是個謊言,我還是噘噘嘴假裝相信了。一直以來我都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大多時候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冰棍、芭比娃娃和連衣裙,我只不過希望爸爸能多哄下我,就像剛才那樣。
可他并不知道。
“爸爸,你抱我回家吧……”很快,我又任性起來。半夢半醒中我告訴自己,沒事的,艾七喜,你才五歲。你可以這樣做。身邊的男人一定會將你高高舉起,讓你坐上他寬闊的肩膀,再帶你回家。
男人轉身,朝我張開雙手,就在這時夢醒了。
我窩在柔軟的沙發里,胸前蓋著一條薄薄的羊毛毯。
最先有的感覺是難受,從喉嚨一直延伸到胸口,整個呼吸道都火燒般干疼。我咧著嘴,揉揉太陽穴,集中精力思考,毫無疑問,我又喝酒了,而且喝了個爛醉如泥。
依稀記得昨晚是在酒吧打工,兼職啤酒推銷員的我陪著幾位顧客胡吃海喝。作為交換條件,我喝一瓶人家就買一箱。起初我沒有答應,要知道,在酒吧這種借機揩油的人渣我見多了,作為一個剛滿二十歲的祖國花朵起碼的節操還是要有。可事實卻是——當那肥頭大耳的胖子將一打人民幣霸氣地甩在茶幾上時,我的節操立馬掉地上了。
地球人都知道,“向錢看,向厚賺”一直是我艾七喜的座右銘,見錢眼開則是我的最高行為準則。抱著“每喝一口都是錢”的覺悟,我跟那幾個臉長得像提款機似的客人死磕了起來,后來似乎給灌醉了,暈倒前最后一絲理智驅使我匆匆攔車回了公寓。
用鑰匙開了門,客廳正亮著燈,接著我看到了兩張臉,一張毫無疑問是越澤那張萬年不變的面癱臉,而另一張妖嬈的錐子臉我不認識,反正跟之前越澤從夜店帶回來的那些女孩差不多。她似乎剛洗完澡,裹著性感的浴袍,動作親密地靠著越澤,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意亂情迷地盯著越澤精致的側臉。
當時情況是這樣的,作為越澤的妻子,以及這間房子的合法擁有人我本想大方友善地上前跟美女打聲招呼,告訴人家我是他的“表妹”,并不忘叮囑表哥越澤:今晚動靜小點,這房子隔音效果真心差評啊。
可惜剛來得及走到他倆跟前就“哇”的一口吐了,混雜著大量胃酸、酒精以及半碗來不及消化的酸辣粉就那么嘔到美女的浴袍上。我剛想道歉,可也不知道為什么,一見到美女花容失色的臉蛋,胃里翻江倒海的嘔吐物就爭搶著往外涌,死活打不住,第二口順利吐到了她的臉上。那一刻,在美女的尖叫聲中,我感到神清氣爽,有一種便秘終于被老中醫治愈的圓滿。
……
我盯著天花板發呆,還想繼續回味一下,卻被一只一點也不溫柔的大手拽起來。
“疼、疼疼……”我有氣無力地斜坐在沙發上,越澤遞上一杯解酒的熱茶。我愣了下,好怕他會在茶里下老鼠藥。畢竟共處一室的這些天里,他高傲冷漠得就像只吸血鬼,這種偶爾出現的小關心還真叫人受寵若驚。
“就不能輕點嗎?人家脖子都要斷了。”我心虛地接過茶杯,并暗暗在心底發誓,要是越澤問起昨晚的事我就果斷裝失憶。
“別裝了,昨晚干什么去了?”果然他還是問了,一副嚴刑拷打的架勢。
“賣啤酒,賺錢呀。”我裝傻。
“艾七喜你這人是掉錢眼里了嗎?!作為一個中文系的大學生你不應該去跟老師同學們暢談詩詞歌賦人生理想嗎?整天宿醉得像個糜爛女青年有意思嗎?”
“哎喲,什么大學生啊,我可是你的合法妻子啊親愛的。”我咯咯笑了起來,溫柔地反擊道:“倒是老公你,最近是怎么啦?帶回家的女人檔次真是越來越那啥了,你看看昨晚那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到她,我的胃就抑制不住開始翻滾……”
“你知不知道,昨天那位是我客戶。”
“客戶?”我夸張地驚呼,“哇,那應該是很大的生意吧越總,還得專門回家洗個澡才能談!我估計至少兩個億。”
越澤不生氣,淡淡一笑。
永遠是這樣,無論我如何冷嘲熱諷奚落打擊,眼前的男人始終能保持初次見面時的從容優雅。但這一切只是假象,相處的這段時日我早看透了他隱藏在好看皮囊下花心又自大的渣男本質。當然他也從不會讓著我,我甚至懷疑他最大的樂趣就是跟我吵架,畢竟每次無論我多么尖酸刻薄他總能輕松地贏我。
果然,他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挑,線條好看的嘴角抿成微微上翹的“一”字,“幾億倒是沒有,也就一個六位數的投資項目。不過就算只是六位數,也夠你去酒吧賣個幾萬箱啤酒了。”
我知道,越澤打從心底瞧不起我這種為五斗米折腰,利欲熏心到恨不能把自己按斤稱賣掉的窮光蛋。而我明知他在故意戳我軟肋,偏偏還沒法還嘴。于是我只能咬牙切齒地瞪著他那張臭臉。
可下一秒問題又出現了——偏偏這張臉一點也不臭,還很好看。深邃的眼窩和濃郁的劍眉,眼角下那顆恰到好處的黑痣更像一個溫柔的陷阱,多看幾眼就完全生氣不起來了。“你顏好你說什么都對”這句話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很遺憾,這次我依然沒能敵過自己無藥可救的花癡癌,在眼神對戰的幾秒里倉促敗下陣來。我只好虛張聲勢地抓起抱枕扔他:“越澤你個王八蛋!人渣皮!老娘受夠你了。事成之后咱們立刻離婚,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求之不得。”他依舊微笑。
02
求之不得。
早在兩個月前,我那道貌岸然的輔導員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那應該是我單薄的二十歲生命里,所有亂七八糟的事情的開始。
大二開學沒多久,我被他用電話叫去了辦公室,可我記得那天下午明明沒有課。當時的辦公室里沒有開燈,光線昏暗,輔導員當著我的面從那一打貧困生補助申請表里找出了我的那份,略微嚴肅地查閱起來。
我心頭一緊,立馬說道:“老師,我真的很需要這份貧困補助。表格上的情況絕沒半點虛假,您要不信我可以找人證明……”我就那樣緊張又誠懇地說了好多話,我的手心不停冒汗,天知道我有多需要那筆錢。最后我認真地看向他,聲音幾乎在哀求:“老師,您會幫我的吧?”
“求之不得。”他有些捉摸不透地笑了。
“謝謝老師。”那一秒我竟然天真地相信了。可緊接著他的一只手卻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我的大腿上,要換平時我早已經尖叫著一巴掌扇過去了。可那會兒我只是一怔,本能地強忍下來——我很清楚拒絕意味著什么。
“老師知道你家里現在的情況,當然很愿意幫你。一級貧困補助每學期都有幾千塊呢,數目不小呀,很多同學都很想要呢。老師我平時對你怎么樣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那些我都記在心里,可是……”
“你也知道,這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好,所以這次呢,只要你乖乖聽話,一切都好商量……”
他語調怪異,笑容曖昧,手沒有停止摩挲,隔著絲襪那惡心的觸感讓我渾身痙攣。
一恍惚,我覺得自己掉進了深水中,整個人都變得遲鈍而緩慢。
可能是第一次如此直擊到人性的丑惡吧,腦中竟然一片空白。他輕而易舉便抓住了我的軟肋,“幾千塊”這幾個字在他嘴里仿佛是帶有魔力的定身符,讓我動彈不得,另一只手已經得寸進尺地攬住了我的后腰。
“老師,別這樣!”
“老師真的很喜歡你,只要你聽話我什么都會幫你……”他一點點逼近,在我終于意識到危險時他那臃腫的身體已經欺上來,滿是胡茬的下巴刮疼了我的脖子。
我想大喊,他用力捂住我的嘴。
我慌了,真的慌了,我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清醒地意識到:原來自詡女漢子的自己,在男人全力的壓迫下,竟是如此地脆弱。
屈辱的淚水奪眶而出。
王璇璇。
這個從初三認識我后就再也沒有分開過的好閨蜜,這個經常被我羞辱成“胸大無腦”的妖孽,及時出現了。
其實直到后來我還不太明白她是怎么弄開了辦公室反鎖的門然后殺到輔導員身后的,只記得那天當她彪悍地抄起辦公桌上的臺燈往輔導員的后腦勺砸去時,眼也沒眨一下。那一記很給力,臺燈支離破碎,肥胖的輔導員哀嚎一聲抱頭滾進了桌底下,她拽起我往外跑。
跑出門口時我才醒悟過來,忙拉住王璇璇說:“等下,把你的高跟鞋借我下。”她想都沒想脫下來塞我手里。我抓起鞋幫子朝辦公室的玻璃窗砸去,一邊砸一邊罵:“去你媽的死變態,我叫你吃我豆腐,叫你吃……”
王璇璇在一旁都急哭了:“艾七喜你給老娘住手,我昨天才用信用卡在專柜刷的鞋,壞了你賠得起嗎?”
后來我倆便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回宿舍,關上寢室門的王璇璇先是扶墻喘了兩口氣,接著一巴掌就刮我臉上了,很輕,她從來不舍得真打我。
她吼起來:“艾七喜你丫腦子進水了嗎!你命是有多賤啊,為了那點貧困生補助你至于嗎?你要真想走那一步好歹去咱大校門口逮一輛奔馳寶馬啊,你一大學生有點追求行嗎?”
我想認錯,可一開口卻是滿嘴的逞能:“我就是想把自己豬肉價賤賣了怎么樣?老娘我愛找誰你管得著嗎?你個臭婆娘,連你也欺負我……”話沒說完,眼淚就稀里嘩啦地流出來,其實我真沒想要哭的,可女人的淚腺壓根不歸大腦管。
“好了好了,不哭了。”一見人哭,王璇璇那巨蟹座的母愛立馬泛濫成災了,她心軟地摟住了我,“姐姐這不是心疼你嗎?剛才要不是我跟著去了,你給那王八蛋生吞了都不知道,真沒想到,那死胖子平時看起來挺好講話的,沒想到骨子里那么猥瑣。”
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欸,不對啊!七喜你欠的學費我不是幫你墊上了嗎?你又哪里缺錢了啊?”
我一愣,哭得更兇了,將下巴擱在她的肩窩里不再說話。
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吧。
我該怎么告訴她呢,我的生活早已淪為一個無底洞,就連自己都不清楚還需要多少錢才能填滿。在那些最難捱的時期,我只差沒套上絲襪搶銀行了。有時就連我自己都不清楚,這些年自己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撐過來的。
自哀自怨可不是我艾七喜的風格,我重新振作,抹干眼淚從閨蜜的懷里跳出來:“王璇璇,明天陪我去發傳單吧。”
“傳單?我的姑奶奶你又想搞什么啊!”王璇璇震驚地后退一步。
“家教。”
03
我決定當家教。
首先要做的就是打印傳單,畢竟在網上找不但不靠譜還要付中介費。傳單上我當然沒敢寫自己是個大二學生。我很不要臉地把“艾七喜”下面的簡歷改成了:A師范大學中文系碩士生,正攻讀博士。英語八級,普通話一級甲等,曾連任學生會主席三年,在任期間多次組織文藝活動。性格活潑開朗,為人真誠熱情,有多次家教經驗。
杜撰完這些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王璇璇,會不會太夸張了點啊?王璇璇當時正在敷面膜,頂著一張白骨精的臉湊過來瞅了一眼:“我去,你也太謙虛了吧。”
“是嗎,我也這么覺得。”我又立刻再加上了幾條——品德優良、多才多藝、容貌清秀、曾榮獲A大十佳優秀學生,市青年唱歌比賽冠軍等。身后的王璇璇撲哧一聲笑了:“親愛的,我看你這不是去當家教,是去聘小三的吧。”
“去你的小三,你全家你隔壁家都小三!”
……
轉眼,我便頂著七月天的烈日滿大街發“小三”傳單了。至于一大早還信誓旦旦要幫忙的王璇璇,這會正捧著大杯加冰可樂躲在樹蔭下偷懶,并不時對我投來肅然起敬的目光。哪怕認識這么多年,在她眼里我依舊是個不要命的怪物,她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艾七喜,你哪天要是死了,一定是累死的。”
是的,我很辛苦。
除了要做好大二中文系學生的本分,我還接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兼職。比如在一家酒吧進行廉價的駐唱——吉他是高中時自學的。同時又是某個片區的啤酒推銷員。原本每個雙休我還得去KFC打鐘點工,但是自從上上星期我信心十足地提交了《貧困生補助申請表》后便辭了這份工作,心想著終于可以偷個懶。直到昨天王璇璇將輔導員打趴在辦公桌底下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太天真了,我生活中那個巨大的漏洞依舊沒能補上,亡羊補牢的我想到了做高中生家教。
傳說,這份工作又輕松又賺錢。
抱著試試無妨的心態,我在A大附近的各個路口蹲點,逮著人就發傳單,連拄著拐杖的老婆婆和玩著滑板的小學生都沒放過。后來一旁的王璇璇實在看不下去了:“我說七喜呀,你這樣發根本沒用,咱們應該去找小區的公告欄張貼,絕對事半功倍。”
我一想覺得說得對啊,忙夸王璇璇冰雪聰明,不忘附贈了她一個飛吻。
很多年后我總是會想,當時若不是王璇璇的餿注意,后面的事情大概也就不會發生了吧。而我的生命也應該是另一番模樣。可惜生命沒有如果,所以那個炎熱得像是末日來臨的夏日午后,我還是走到了某個路口,遇見了某個人。于是緊隨其后的命運就像列車一樣轟轟烈烈地碾過來,它不由分說地帶走我,卻緘口不言開往哪兒。
之后的半小時,我們兩個柔弱女子便靠著一把秀氣的遮陽傘繞遍了大街小巷。而王璇璇口中的公告欄始終沒有出現。
“王璇璇啊,要不咱們貼電線桿吧,再不然還可以往高中附近居民房的信箱里塞。就像那些什么辦假證啊、找公關啊之類的萬惡小廣告。說不定真有人看呢?”很快我有了另一個建議。
王璇璇早給熱得只剩半條命了,開心得直點頭:“好啊好啊,我建議咱們分頭行動。”
三分鐘后,我明白了所謂的分頭行動就是王璇璇果斷殺去了星巴克喝冷飲吹空調,死活不再出來;而我抱著厚厚一疊傳單繼續頂著烈日孤軍奮戰。往下的時間里我一邊往各種地方抹糨糊、貼傳單,一邊用畢生所學的臟話贊美王璇璇。
就在這時,一位城管大叔出現了。
沒錯,就是傳說中無堅不摧所向披靡的城管。當時我就納悶了,這么大熱天的城管叔叔您不應該待在辦公室里吹空調嗎?您犯得著這么敬業頂著40多度的高溫來跟一個貼傳單的小女孩較真嗎?
他一把揪住我的手:“違規張貼廣告,影響市容,罰款200塊。”
“What!200塊!”我的第一反應不是被勒疼的手腕,而是皮包里那干癟癟的兩百多塊錢,這可是我下個月的伙食費啊。我當即開始死皮賴臉撒嬌賣萌,我說城管叔叔啊,您放過我吧,我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剛滿月的小孩。你去找那些月收入上萬的夜宵攤吧,何必欺負我這么一個可憐又嬌柔的小市民呢。
為了配合氣氛,我還努力擠出了一個自認為“楚楚動人”的笑容,可惜城管叔叔絲毫不為所動。
當他第二次喊出“200塊”時,我真急了。
“老娘沒錢,你怎么不去搶啊?!”我瘋子一樣對他拳打腳踢,卻死也掙脫不開,腦子一熱便一口咬向了他的手臂,城管大叔吃痛“哇”地大叫一聲推開我。
我連連后退,一個踉蹌摔倒在馬路上,地表灼人的高溫仿佛瞬間把我的手和屁股煎出了鐵板燒的味道,接著是一道劃破空氣的剎車聲,與此同時我的背后襲來一股流動的熱風。
扭過頭,入眼的是一個碩大的雪佛蘭標志,隨后黑色轎車頭的輪廓漸入視野。我不無失望:為什么不是奔馳寶馬啊,這樣我一定倒地不起玩碰瓷了。
“你沒事吧?”聲音干凈有力又不失溫柔,像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穿透了燥熱的空氣迎面而來。
我怔怔地回過頭,是一個相當抱歉的美好笑容。眉弓骨的形狀,眼眸的色澤,皮膚的質感,挺直的鼻梁,下顎到下巴的輪廓,以及略顯幾分輕浮的薄唇……總之一切都剛剛好,我的意思是,一切都符合偶像劇中那些能讓女主女二女配甚至是女主老媽們一見傾心二見腦殘的男主角。
那種感覺,怎么說呢?
我突然覺得,眼下這輛黑色的雪佛蘭轎車,比奔馳寶馬酷多了。
04
之后的兩天里,我不厭其煩地向王璇璇描述當時的場景,恨不得拉她坐上時光機回去親自感受下這歷史性的一幕。
那位沒有報上姓名的白馬王子,那位替我交了罰款解圍的白馬王子,那位開車陪我去附近高中貼完了所有傳單再送我回大學寢室的白馬王子,是如何驚艷了我乏善可陳的青春。
原諒我惡俗的形容,可是作為一個到現在為止還保留了初戀、初吻、初夜……各種初的少女,作為一個曾經把《藍色生死戀》看了不下十遍還是很糾結到底要睡宋承憲還是玄彬的純真少女,除了“白馬王子”外實在沒有什么能夠形容這位高富帥闖入我生活時所帶來的震撼感。
“沒錯,那一刻我知道,愛情來了!”洗完澡的夏夜,我裹著一件廉價浴袍,腳踩包租婆風格的紅色人字拖,披頭散發,以一個極度不雅的姿勢抱著寢室上鋪的床柱轉圈圈,深情款款地說出了這句話。
“你知道嗎?作為你的朋友,我尷尬得真想吞槍自殺。”對于我那股騷勁兒,正抱著手提刷淘寶的王璇璇如此評價。
我當然不在意,繼續刷新著自己可憐的下限。反正我比誰都清楚,自己再也見不到那位開著黑色雪佛蘭的高富帥了。我清楚記得那個分開前的傍晚他只是淡淡說了聲拜拜,便驅車離開了,作為一個偽矜持的姑娘,我始終沒敢主動問人家要手機號碼。
下車后,我看著馬路盡頭消失的黑色轎車,失了神。
我并沒有在這種夸張的意淫里沉淪太久,當夜幕降臨時,多年的自卑感又涌上了心頭。我咬牙在心里跟高富帥做著最后的訣別:我知道你的紳士大方優雅從容都不過是出于你良好的家教,所以趕緊滾蛋吧,給老娘徹底消失吧。你這種男人啊我從沒指望過要高攀,能成為我向閨蜜炫耀的資本已足夠。
我發誓,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所以我才能在王璇璇面前跟個浪女一樣把這事念叨了幾百遍。
可我萬萬沒想到,一星期后自己會再次見到他。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剛結束了上午的零工,正窩在寢室上腳指甲油,上到第三個腳指頭時手機響了。雖然是陌生來電,但第一句話我便聽出了是他。某種程度上,我喜歡一個人的聲音要勝過他們的顏,我甚至時常會不負責任地憑借聲音去判斷一個人的性格好壞。
而他的嗓音,酷似那些午夜電臺的主持人,深沉、磁性、輕緩,每一個音節的轉變和停頓都透著話劇臺詞般的抑揚頓挫,卻又是那么漫不經心。
“你怎么有我號碼?”這是我的第一個問題。
“那天城管收罰款時,不是登記了你的姓名和聯系方式嗎?我偷偷記了下來。”對方謙謙有禮。
電話這頭我早已樂得花枝招展了,卻強忍住喜悅問:“那么長的一串手機號碼你是怎么記住的呀?”
好吧,我不過隨便接個話茬,可愛的是他居然一本正經地回答了:“我小時候學過珠心算,對數字的默寫能力很強。”電話那端停頓了幾秒,隨即補充道,“請問,今天下午有空嗎?我想約你談談。”
我抬頭看了一眼墻上貼的課程表,下午正好是班主任的主修課,她有一個非常可怕的外號在系里流傳,名叫“葵花點名嘴”。
“真巧,下午閑著呢。”我面不改色。
見面時間是下午一點,地點就近約在我大學附近的一家西餐廳。
進門時我光顧著打量玻璃旋轉門中的自己夠不夠漂亮,全然忘記店名叫什么了。“白馬王子”今天的裝扮依舊優雅得體,干凈的休閑白襯衫,扣子開到領口的第二顆,好看的鎖骨配著性感的喉結分分鐘能把人蘇倒,我打賭他一定深諳時尚雜志里成功男人的那一套。我還注意到他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以及手腕上的手表——是優雅的銀色。
王璇璇曾教過我,男人看女人分三種,低檔次的看胸,中檔次的看臀,而真正有品位的男人看腿。說完這句后她還不忘穿著高跟鞋在我眼前風情萬種地走上兩圈,用自己的大長腿證明該真理的不可撼動。然后她又說:“女人看男人呀,蠢的看房子,聰明點的會看車,真正有品位的女人,都是看他戴的手表。”
于是為了表現自己是個有品的女人,我足足盯著他的手表研究了半分鐘。悲哀的是我壓根不識貨,在我眼里這些金屬塊都差不多,便宜貨和專柜貨唯一區別就在價格上。他察覺到什么,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才“啊”的一聲反應過來。
他微微一笑:“有心事?”
“沒沒沒。”我趕忙揮手。
我們一邊喝咖啡一邊寒暄著,沒多久就轉入正題。
他說他叫越澤,目前是一家IT公司的技術科研部部長,但從事更多的工作卻是去跟客戶談項目,尤其是難搞的女客戶——對此我是表示理解的,我要是他老板我也會物盡其用。這次他冒昧約我出來其實是有個不情之請。我說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開口,上次的事情我一直想找機會答謝你呢。
他抿了口茶,雙手合十放在桌上,目光真誠地望過來。我緊張地端起咖啡假裝品嘗,只為掩飾內心的小鹿亂撞。我告訴自己:艾七喜,如果下一秒他要跟你表白,立馬拒絕。輕易到手的女人都不值錢,切記切記,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跟我結婚吧。”
“噗……”我一口咖啡噴出來。什么淑女氣質瞬間成了浮云,我感覺受到了驚嚇,一邊驚魂未定地瞟著他一邊手忙腳亂抽紙巾抹嘴,現在的高帥富撩妹都這么直接了嗎?
“先生你好幽默啊,不是真打算兩百塊錢就讓我以身相許吧……”
“我知道這很唐突,但我并不是跟你開玩笑。”他邊道歉邊解釋。因為很喜歡聽他的聲音,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打斷。十分鐘后,我基本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簡單說,眼前這個多金男在星城有一套舊宅子,是如今已經移民美國的父母留給他的。現在城市在建地鐵,城市建設規劃局很快要征收這塊地,他可以得到賠償,這個賠償是按照人頭算的,所以如果他大陸有直系親屬或者合法妻子的話他可以分到更多補償金,而這筆錢精確到數字的話就是一百六十萬。
“什么!一百六十萬。”第二次,我嘴中的咖啡噴了出來。
“是的,也就是說你只需要跟我結婚半年,我就可以多拿到八十萬。然后我們馬上離婚,到時候我可以給你十萬的補償費……”
“可是你為什么找我?”我不信有這種好事。
“我直覺——”他試探性地盯著我,“你很缺錢。”
“好吧,你直覺挺準。”是的,很缺,遠比他想象的要缺,“但是……這樣真的好嗎?我的意思是,那些賠你錢的人也不傻吧,肯定知道你在鉆空子。法律漏洞想鉆就鉆,就不怕人生的小船說翻就翻?”
“這不用擔心,我有一個律師朋友,會幫我搞定這一切。”
“等等!”我已經財迷心竅,“如果你抓緊時間再造個孩子,是不是又可以多拿八十萬?”
這次輪到對方噴茶了:“半年內造完一個孩子,不太科學吧?”
“開個玩笑嘛瞧你嚇的。”我笑嘻嘻地揮手。
“那么,你是同意了?”
“當然同意啊,這么好的事……”我捏緊手中的咖啡勺,狡黠一笑:“不過我們必須在婚前簽署有效的合同,合同注明我只需要和你拿結婚證而不需要履行其他任何夫妻間的義務,半年之后我們必須和平離婚——而且事成之后,我要三十萬。”
“二十萬。”越澤目光流轉,一副吃定我的從容微笑。奇怪的是,明明此刻是在討論赤裸裸的金錢問題,卻還是絲毫不影響我對他的好感。我就那么出神地久久地盯著他,眼前的男人相比初次見面時的英俊優雅,還多了些神秘和精明。我看著他漆黑如墨的瞳仁,里面藏著太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后來我總是想,如果當初我能提前知道他那優雅紳士皮囊下的真面目,如果我能有機器貓肚兜里的時光機隨時窺知未來,我還會上他這條賊船嗎?
答案是,會。
一直以來,我始終堅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注定的。所以不管你們信不信,在看到越澤的第一眼我就認定了彼此之間會發生些什么,好或壞,安靜或激烈,歡喜或悲哀,只是我沒料想到,會是以這么荒誕的方式展開。
那個內心的掙扎并不長,我為眼前這個讓人莫名著迷的男人,更為……那筆我做夢都不敢想象的好比從天而降的二十萬巨款,輕而易舉地,“賣掉”了自己。
“成交。”
我微微一笑,放下了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咖啡勺。
05
有錢能使鬼推磨,古人說的話總是那么真相。
在那二十萬的驅使下,我的生活變得瘋狂而不可思議。越澤只花了幾天,就把一切準備妥當,帶著我低調地閃婚了。整件事情我甚至沒敢告訴閨蜜王璇璇,她要知道了一定會把我分尸成三段分別掛在宿舍、食堂和教學樓吧,誰讓我曾經信誓旦旦跟她保證要穿著伴娘裝親眼看著她嫁人。
在大家眼中,我多了一個“男朋友”。
越澤偶爾會開車停在A大的校門口等我下課,他的雪佛蘭在眾多豪車當中黯然失色,可他整個人絕對是方圓十里內最耀眼的。最好的證明就是,當他第一天出現并接走我時,那恩愛的一幕戳瞎了包括王璇璇在內眾多女生的雙眼,整個過程中,我風光無限地享受著來自她們各種惡毒的白眼和詛咒,虛榮心滿滿地甩上了車門。當然,我們不是真的去約會,只是找個方便談話的地方跟越澤一起商量著計劃的下一步——如何對付那些精明的審核人員,確保賠償金一事能萬無一失。
那些天里,我一方面做著半年后就可以天降巨款的黃粱美夢,另一方面繼續著我艾七喜的艱苦卓絕的打工生活。直到有一天越澤在“約會”結束后送我回宿舍,下車時他突然喊住我,塞給我一串鑰匙,并附上一張寫有家庭住址的名片。
“我明天要去上海出差,這是我的住址,萬一審核人員這幾天上門拜訪,你就先住進來幫我應付下。”
“呀!這算是丈夫對妻子的盛情邀請嗎?”我吐著舌頭接過了鑰匙。
“你怎么想都行。”他只是笑。
“放心啦,有那二十萬我已經很滿足了。哪里還敢覬覦你的新房子呀。歷史總結的經驗告訴咱,貪心的女人是沒好下場的。”其實那會我是認真的,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住進“丈夫”的家,且一住就是一年。
所以說,計劃趕不上變化。
事情是這樣的,第二天,一朵奇葩占領了我的寢室。
那天下午我選修課歸來,剛推開寢室門便聞到一股撲鼻的狐臭味。要不是看到王璇璇正趴在上鋪捏著鼻子使勁朝我做鬼臉,我差點就以為自己進錯了房。
只見一個身形魁梧的女人正站在鏡子面前扭捏著赤裸的上半身,對著鏡子試穿著她的蕾絲文胸,而她那粗壯的小腿下踩著一雙紅色的細高跟鞋,隔遠看上去特別像一對紅燒豬蹄——這導致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下館子時誰敢點紅燒豬蹄我就跟誰急。
“嗨,你好,我叫許夢蕾。”我還愣在門口,她已經用很嗲的聲音打起招呼,長到要翻到頭頂的假睫毛眨呀眨,大濃妝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猛雷。
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她不由分說沖上前握住我的手,依舊是赤裸著上半身,而我很不小心地瞄到了她腋窩下那一撮濃密的黑色毛發,難看的笑容就那樣僵在臉上,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難道是我打開寢室門的方式不對,這才誤入了什么異次元世界見到了什么異次元生物?
總之,噩夢就此開始。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渾身都是雷點且異常自戀加神經質的許夢蕾同學,是播音主持系的大一新生,因為宿舍資源緊張而臨時分到了我們中文系宿舍。在這之前我和王璇璇都懷疑她一定不是地球人。
首先,她真是我見過最話嘮的一個姑娘。不管我和王璇璇愛不愛聽,有沒有在聽,她都會以一分鐘兩百字的速度持續轟炸我們的耳膜。內容通常極度無聊,無非是最近又有哪個男生在追她,被她冷淡拒絕。然后對方如何哭著求她給自己一次機會,她毅然拒絕。于是對方開始下跪、鬧自殺,極盡腦殘之所能。
往往這時我和王璇璇都很想發自肺腑地問上一句:“究竟是哪位兄臺這般有眼光看上了你啊,他家里條件一定不好吧,不然干嗎要放棄治療啊?”
然而善良的我們沒有拆穿,選擇了笑而不語。誰知我們的縱容讓她變本加厲,到后來我倆簡直要被折磨得神經衰弱,用王璇璇的話說就是:“老娘我一聽她講話就蛋疼,如果我有蛋的話。”每每這時我都會非常邪惡地撲過去突襲她的C罩杯大胸:“沒關系,寶貝兒沒有蛋你還有胸嘛,你可以乳酸啊哈哈哈……”然后兩人抓著枕頭打鬧成一團。
其實以上都不算什么,真正的爆發是在兩星期后。
要知道,在39度的高溫夏天,這位叫許夢蕾的室友居然連續兩天待在上鋪沒下過床。每天赤裸著上半身抱著筆記本跟網上的各種猥瑣大叔語音聊騷,用一副嗲到不行的聲音不分晝夜地調情。而吃剩的零食袋子以及各種沒洗的內衣統統堆在自己床頭,發出一股跟她的狐臭不相上下的異味。
當晚熄燈后,我照舊在自己人中處涂上一抹風油精用以抵擋她強大的狐臭攻擊。正要入睡時卻聽到“噠”的一個細小聲音,像是一塊軟綿綿的東西墜落在地。出于好奇我悄悄起身,并手賤用手機照亮了。
結果那一幕讓我往后的三天都沒好好吃下一口飯。這塊不明墜落物,居然是一坨使用過的衛生巾!明顯就是上鋪的許夢蕾剛換下來的。而她本人依然抱著個筆記本聊得正嗨,完全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我真的到極限了,只覺得自己隨時會炸掉!我踮起腳一把扯下了許夢蕾的麥克風,吼道:“許夢蕾,你出生時真的沒被臍帶勒住過脖子嗎?”
王璇璇也被驚醒了,趕緊起床拉我:“七喜,怎么啦?”
我氣得直跺腳:“王璇璇,我實在受不了了。你看看我床底下這是什么!這姑娘腦子一定有病。你也知道的我本來就有點潔癖,這些天里她狐臭口臭什么的我都忍了,可她連剛換掉的那啥都要扔我床下,還讓不讓人活啊……”
“什么狐臭口臭啊?我哪有啊?!你這人怎么說話的啊?不就是衛生巾嗎?待會掃掉就是了。”許夢蕾不開心了,陰陽怪氣地反擊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貨色,瘦得跟個竹竿兒樣,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一副窮酸相,一看就是黃臉婆老處女,活該沒男人要……”
果然播音主持系的就是牛啊,一到吵架時還真是不同凡響,被戳到脊梁骨的我氣得差點沒沖上去掐死她。王璇璇一見我給人欺負立馬發飆了,指著她鼻子罵道:“臭婊子,你有種再說一次!信不信老娘今晚讓你爬出去?”
“喲,合伙欺負人啊。告訴你們姐不怕,我表哥可是混黑道的,我倒要看看你們誰敢動我一根指頭!”
那一刻我心力交瘁,已經不想再跟這個成天意淫的女人浪費時間。我轉身開燈,收拾起東西,王璇璇拉我:“七喜,你要干什么?這么晚了你上哪去?”
我驕傲地一揚頭:“找我男人去唄。”
當然這話是說給許夢蕾聽的,一聽到“男人”她臉都綠了,眼里滿是妒忌。那一秒我知道自己贏了,而在這之前忍受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女人果然都是愛慕虛榮的生物啊,在我們眼中,虛榮它可以解渴可以充饑可以勝過一切漂亮衣服和高級香水,哪怕明知道,為了虛榮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我把換洗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三下五除二地塞進行李箱,瀟灑地摔門走了。沒人知道,我會毅然離開其實還有一個理由,當然現在我不能說。
我撒謊了,我不會去找越澤。他不僅不是我的男朋友,拋開合約夫妻這層關系,我們可能連朋友都還算不上。
摔寢室門的那一刻我有多瀟灑,拖著行李箱杵在校門口外的這一刻我就有多落魄。我望了一眼左邊低矮的舊房子,那一帶都改成了實惠的家庭旅館,大學的情侶們會偶爾去那過夜,還有些住不慣宿舍的同學也會選擇長租。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去那睡一晚,馬路對面的大排檔里走出幾個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其中一個色瞇瞇地盯著我,還吹起了口哨。我假裝沒聽見,他們竟然朝我走過來。
我有些害怕了,不確定他們只是回家,還是有意走近我。
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開過來。我立馬攔下,鉆了上去。
“去哪?”司機慢悠悠地扶下計費器。
“隨便哪,離開這。”我驚魂未定。
車開動的那一刻我狠狠松了一口氣,心中竟然產生了一種特別過癮的奇怪感覺,像是擺脫了什么。這些年里,我一直有種想要從一個地方逃離到另一個地方的沖動,我常常會幻想,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像電影里的那些文藝青年一樣,拍拍屁股就瀟灑地轉身,昂首挺胸遠走高飛,不用擔心下一站會是饑餓和寒冷,顛沛與流離。
十分鐘后,司機把車停在一條陌生的街上,我灰頭土臉地下了車,立刻回歸到冰冷的現實,原來我什么都沒逃離,什么也擺脫不了。
我打起精神,開始找旅館,剛走了幾十米,行李箱的一個滾輪就“啪嗒”一聲壞掉了。我試著裝回去,但發現根本不行。沒辦法,我只好雙手提著它走。
其實也沒帶什么東西,也不知道行李箱為什么那么沉。就這么走了十分鐘,還是沒找到有房間的旅館。當我失望地從第六家旅館離開時,行李箱上生銹的鎖扣毫無征兆地斷裂了,我只感覺手上一輕,“嘩啦”一聲,衣服和日用品就那么灑了一地。
“不是吧……”我累得都沒有力氣抱怨了,趕忙蹲下來把衣物胡亂往行李箱塞,塞著塞著我停了下來,我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體,委屈和難過就像鼻涕一樣堵在我的鼻子里。我抹了一把頭發,用力拍了拍臉,不行,還是想哭,真的忍不住了……
“艾七喜?”
聽到有人叫我,我趕忙把眼淚憋回去,猛地抬頭:“誰?”
然后我看到了越澤。
他穿著黑色西裝,拉著一個行李箱,正站在我前方不遠處的路燈下面,身影挺拔而修長,帶著一股悠然的落寞。后來我才知道,那晚的越澤剛出差回來,下飛機后打出租車回家,結果半路看到了一個女孩蹲在地上收拾衣服,覺得十分眼熟,就下車了。
“還真的是你。”越澤慢慢走過來,“你怎么在這?”
“我……我睡不著,散步啊。”我慌亂又尷尬,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帶一箱衣服散步?”越澤玩味地笑了,“愛好還挺別致。”
“不可以嗎?我上次還背著床單散步呢。”我豁出去了,仰起頭,“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唱歌呢,少見多怪!”
“你開心就好,不打擾了,再見。”越澤轉身。
我愣了愣,這也太好騙了吧。也好,走吧走吧,快點走。他的背影很好看,他的腿那么長,應該不到二十步就可以消失在前方的轉角吧,我就那么默默數著他的腳步,忽然就較上勁來了,我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唱起來:“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也飛不高啊,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沒唱了,因為越澤停下來。
后來我已經無從判斷,他那個停頓有多久。我只記得自己一直在心里咬著牙祈求他:別轉身!別轉身!不要轉身!千萬不要轉身!
他轉身了。
那個叫越澤的男人,放下了行李箱,緩緩走到我跟前,低頭望著我:“你是不是沒地方去了?”
一瞬間,所有的偽裝前功盡棄。我不再回避,就那么歪頭看著他:“是啊。”
“不回家?”
“家?”我笑了,眼淚嘩一下涌出來,“哪有什么家呀。”
“這樣啊。”越澤微微瞇眼,目光從注視變為了凝視。良久后,他若有似無地溫柔地笑了,“跟我回家吧。”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晚,永遠。這個男人輕易戳破我的偽裝,卻又立刻說出了那句話。不是禮貌的邀請,不是紳士的征詢,不是貼心的商量,而是平靜、自然和溫柔的:跟我回家吧。
我松開了緊抓在手里的一件衣服,像是放下了長久以來的提防和倔強。
我想我是瘋了,我上前一步,靜靜抱住了越澤。他很高,我需要踮起腳,下巴也才能勾到他的肩。他比看起來還要瘦,但胸膛卻寬闊,讓人感到安全。
“越澤啊,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讓我抱一會就好。我現在有點難過,你不要問我為什么。我不想說,你也不會想聽。”
“好。”越澤什么都沒問,一只手輕輕地放在我的后腦勺上,往自己的胸口摁了上去。
06
我不會忘記那個長達三十秒氣氛曖昧的擁抱,盡管之后再也沒有過。
我也不會忘記那晚他作為一個大方的主人收留我時賜予我的禮貌、關心和溫存。
我也不會忘記自己那一刻的感動,我覺得自己真的再差一點點、一點點就淪陷了,從此帶上“妻子”這個稱號死纏他一輩子。
然而,生活永遠比小說精彩。
關于我跟越澤的“劇情”,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第二天學校沒課,我早早起床,很用心地去廚房給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愛心早餐——后來這被我列入了自己生命中做過最蠢的事情之一。
他起床后聞著香味過來了,但因為趕時間,叼著兩片吐司匆匆出門。當天晚上,我又做了生命中第二件最蠢的事情,用心為他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他準時回家了,卻帶回來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除了胸比我大一點,下巴比我尖一點,也沒有好看到哪里去嘛。開門后我愣半天沒反應過來,蠢兮兮地問:“越澤,這位是你同事呀?”
“不是的。”
“噢,那——是你的妹妹?”
“不是。”
“噢,那,是你的……初中同學的……”
女生不耐煩了,一把摟住越澤的肩膀:“我是他女朋友,你誰啊?!”
“她是我表妹,在A大讀書,寄住在我這。”越澤搶在我前頭解釋,笑了笑,還是那種舒服得體卻沒有太多情緒的笑。那一刻我幡然醒悟,原來他對所有女孩都是同樣的態度,看似溫柔卻拒人千里。
我不再自討沒趣,識趣地閉嘴,乖乖當了一晚上的好表妹。
直到越澤把女孩領回房后,我才自覺地去廚房洗碗。一邊洗還一邊覺得哪不對勁,最后一拍腦袋恍然大悟:艾七喜,你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心甘情愿就淪為人家的小保姆了呀?有這功夫你怎么不去KFC做鐘點工啊,你腦子是被門夾壞了嗎?
那夜,我失眠了。
我想著,要不,就現在偷偷離開吧。收拾著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回到那個被許夢蕾污染得面目全非的大學宿舍。可現在要是回去,她一定會笑得臉部抽筋吧,若要被她瞧不起還不如讓我去死,進退兩難的境地,讓我委屈得想掉眼淚。
可轉念一想,我又突然明白了——艾七喜,你干嗎難過啊?其實一直都是你在自作多情好嗎?你跟越澤從頭到尾都不過是純粹的利益關系,為了二十萬而假結婚,錢一到手就拍屁股走人,這些白紙黑字說得清清楚楚。你現在委屈個什么勁啊,就算他每晚換一個女人,就算他睡遍全天下所有的姑娘唯獨不染指你,你也沒什么好委屈啊!
這么一想我好過多了。
毛毯一卷,睡到了大天亮。
沒過幾天,他果然又換了一個女人領回家。后來我便也習以為常應對自如了。笑容滿面地跑上去給他們開門,然后主動介紹:你好,我是越澤的表妹。目前在A大就讀中文系,暫時寄住在表哥家。你是越澤的女朋友吧,嫂子你真漂亮,跟我表哥真是配一臉呢。
往往這時對方就會笑得花枝亂顫,她死也想不到,這番臺詞我已經一字不漏地對著很多女人背誦過了。不知為什么,我就愛看她們給越澤這個渣男欺騙了還毫不知情地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的傻樣,一想到當她們醒悟過來的失望憤怒不甘等等,我就會興奮得渾身戰栗。
艾七喜,你真的好歹毒呀。
要在短短一分鐘內,還是喝斷片后的一分鐘內,回顧完幾個月的事情可不容易,但我確實做到了。在越澤對著我擺出他的招牌微笑,在他滿臉嫌棄地對我說出“求之不得”時,我就不受控制地掉入了記憶這個大坑,掙扎了好久才爬出來。
現在想想,當初的我是多么天真無知啊。竟然以為自己能人財兩賺一石二鳥,其實是掉入了這個大尾巴狼的狼窩。
越澤沒空再應付我,走到鏡子前開始打領帶,他要去上班了。而我在罵完他后也沒了力氣,身體內的酒勁還沒退,我一頭栽倒在沙發上,打算睡個天昏地暗的回籠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下午不是要去當家教嗎?”越澤漫不經心的聲音傳過來。
“……啊!對呀!完了完了,全忘了。”我連滾帶爬下了沙發,直奔越澤,“渣男,一會開車送姐姐一程吧,不然得遲到了。”渣男是我強加給他的昵稱,雖然他從未同意。
“不行,我一會要去見個客戶。”
“求你了!親愛的老公你最好了……”話未說完,一陣惡心感又涌上來,我“哇”的一口吐到他剛從干洗店拿回來的西裝上。
“艾!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