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年
- 承蒙你出現,夠我喜歡很多年
- 簡小扇
- 9757字
- 2022-04-11 10:36:26
作者感言:
我有時候遺憾自己生得太晚,沒能感受百家爭鳴的時代;有時候又遺憾自己生得太早,沒能享受現在這些小朋友物質豐裕的童年。不管怎么遺憾,最后也只能接受現實。因為這世上最不能跨越的鴻溝,就是時間。
01
大二那年暑假實習,我遇到了大我十歲的陳琛。見多了校園里青澀的少年,乍遇成熟男子,我很快便淪陷在他舉手投足的魅力中。
那一年我十九歲,陳琛二十九歲,我風華正茂,他而立之年,自然遭到父母的反對。為了杜絕我和他見面,父母將我送到了千里之外的鄉下奶奶家。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鄉下,這些年隔著一根電話線對那頭銀發蒼蒼的老人問好,卻已經忘了院外的藤蔓是爬在左墻還是右墻。
到達村子那天,奶奶站在村口接我,年逾古稀的老人,白發梳成圓潤的髻,穿著合身的藏青旗袍,腳下一雙青花軟鞋,和路旁水田里彎腰插秧的村民差異分明。
這個模樣的奶奶,就該生活在繁華都市優雅地老去,卻不知為何這么多年都偏安鄉下,獨自生活。
我向奶奶哭訴父母的蠻橫,說著我和陳琛有多適合相愛,她沉默地聽著,直到走進屋子才開口:“囡囡,感情里任何坎只要努力都可以跨過去,無論是家世還是背景,唯獨年齡,傾盡一生你也追不上。”
我甩開她的手大吼:“我只比他小了十歲而已啊,一輩子這么長,遲到十年又怎么了?”
天邊掠過一雙云雁,奶奶望著泛起霞光的天幕,過了很久突然笑了一下:“你以為你只是遲到了十年,其實你已經遲到了一輩子。”
半夜起床上廁所,發現奶奶房間的燈還亮著。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看見奶奶坐在書桌前,桌上擺了一幅照片。黑白的老式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雙手緊扣,男的溫雅,女的明艷。
我問奶奶:“這是你和爺爺嗎?”
奶奶沉默良久,搖了搖頭:“不是。”
我沒有見過爺爺,聽奶奶說在媽媽剛出生不久他就去世了。這些年,奶奶也從未提起。而在這個深夜,她卻看著一張老照片獨自流淚。
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奶奶,你跟我講講爺爺的故事吧。”
奶奶沒有說話,屋外傳來風聲,我漸漸泛起困意,她才終于開口。
“已經很多年沒有跟人提過他了,囡囡,我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說不定哪天突然就去了。你既然問起,這樁舊事,或許也該讓你們知道。”
那是我此生聽的最后一個睡前故事,故事里的奶奶,喚作關夏苓。
02
鑼音轉了調,是青衣退場,接了一出刀馬旦。堂下看客鼓掌叫好,于不過七歲的關夏苓來說,聽不懂咿咿呀呀的曲詞,欣賞不來長袖揮舞的風姿,甚是無聊。
趁著上茶點的工夫,她從雅間偷溜出來,繞著回廊不知怎的跑去了后臺。不大的房間掛滿了戲服,帶妝的戲子穿梭其間,一片忙碌。
房間燈光晦暗,入目皆是濃墨重彩,偏偏左方一角坐了個眉目清雋的少年,捧著一本書看得專心,全然不被充斥耳間的嘈雜打擾。
七歲的孩子識字不多,卻認得他捧著的那本《文心雕龍》。梳妝鏡反射出朦朧的光,從他的發絲流向青衣長衫,他就像從古詩詞里走出的少年,字字都婉約。
唱丑角的男子瞧見她,起了捉弄的心思,頂著花臉突然湊過去,果然將她嚇得大哭。哭聲驚動了角落里看書的少年,他的目光穿過粉衣青袖落在她布滿眼淚的稚嫩臉上,片刻,突然笑了。
他走到她面前,袖口里掏出一袋糖,聲音放得又輕又柔:“這是松子糖,給你吃,不要哭了哦。”
關夏苓出身書香門第,家教甚嚴,平日里從吃不上這些零食。松子糖又脆又香,輕輕咬下去,糖渣在嘴里四下散開又迅速融化。她果然不哭了,認認真真地吃完一整袋糖,才抬頭看眼前笑容溫柔的少年。
“哥哥,還有嗎?”
他揉了揉她的頭,笑吟吟的:“糖吃多了不好,等下次你來再給你。”
她頗為乖巧地點頭,聽見外面母親正焦急地喊她名字,沖少年揮揮手轉身就跑,跑到門口又停住,回頭認真地道:“哥哥,我叫關夏苓,春夏的夏,茯苓的苓。”
少年揚起了唇角:“我叫周瑾之。”
那日之后,關夏苓常央求母親帶她去看戲。這個時候的大上海雖然歌舞廳遍地,但關家文人做派從不涉足,倒是戲園子成了常去之處。
每一次關夏苓都會去后臺找周瑾之,捧著一袋松子糖安靜地站在他身邊陪他看書。書是舊書,大約經手過許多人,破舊的書頁上寫滿了不同的字跡,但周瑾之依舊視若珍寶。他會一邊看一邊讀給她聽,那些繁冗的文字從他嘴里讀出來,像有了鮮活的生命。
周瑾之的母親是戲園子里的名角兒,擅唱青衣,關夏苓在后臺見過她幾次,也聽過幾次他們母子因學費而爭吵。
她躲在寬大的戲袍里,聽見女人嗓音尖銳:“讀書讀書,你知不知道那些學費就夠我交一年房租的?”
“嘩啦”一聲,是她甩袖將雪白的松子糖掀落一地,周瑾之彎腰去撿,小心翼翼地吹吹糖上的灰,放進袋子里。
“還成天浪費錢買這些!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不聽話的東西!”
爭吵之后,是漫長的安靜。關夏苓輕手輕腳走出來時,周瑾之正將剛才被母親撕碎的書一頁頁粘好。
看見她過來,好看的眉眼露出笑意,“夏夏來啦,給,你的松子糖。”
她抿住唇,悶悶地搖頭:“哥哥,以后我不想吃松子糖了,會壞牙。”
再一次見周瑾之,關夏苓帶來了幾本精裝的珍藏書。小小的身體抱著那幾本厚重的書籍一路小跑進來,說話都在喘氣:“哥哥,生日快樂,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那么小的孩子,仰著頭,鼻尖溢出汗珠,眼睛卻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滿滿都是想要給他的真摯心意。
他在她面前蹲下來,揉了揉她的頭,說:“夏夏,謝謝你。”
關夏苓騙他說那書是她用零花錢買的,其實那是她從父親的書柜偷拿的,為此還挨了頓打。
那一年,關夏苓七歲,周瑾之十七歲。
她情竇都未開,心房卻已被少年占滿。
03
夏末雷雨,關夏苓迎來八歲的生日。周瑾之說會送她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她踩著雨花跑進后臺時,梳妝鏡前只有一個盒子。
班主對她解釋:“他娘帶著他離開上海了,說是要回老家,以后都不回來了。那盒子里,是他留給你的東西。”
那是周瑾之送她的禮物,他去找做松子糖的老師傅學習,親手做了一大袋糖裝在刻了她名字的盒子里。
那之后,關夏苓再也沒吃過松子糖。
從七歲的小女孩長成十七歲的大姑娘,十年如流沙,將時間的溝壑填平鋪滿,唯有當年那個少年的音容笑貌,在沙海里愈發清晰。
但她明白,再見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以當父親給她定下和馮家公子的親事時,她并未拒絕,也無權拒絕。書香門第里養出來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言聽計從。關家老套的做派,哪怕上海已掀起了新文化的風潮,仍舊奉行清末男尊女卑的德行。十七歲的關夏苓,實在是個人微言輕的存在。
定親的聘禮送上門那一日,微風小雨。她站在屏風后聽他們談論那位未見過面的未婚夫,心里堵得發慌。
不該是這樣的。她喜歡的人,像山澗的溪流,似天上的清月,那是只能用詩詞描繪的少年,而不是現在這個滿身紅塵俗氣的男人。
關夏苓從后門偷溜了出去。五月的長街,木棉清冷,她走得踟躕又彷徨,直到細雨微風中傳來咿咿呀呀的曲調。
曲子是從爬滿薔薇的院墻內飄出來的,正唱到《祭江》那一幕:曾記得當年來此郡,浪打鴛鴦兩離分。從今不照菱花鏡,清風一去未亡人。
唱曲的聲音,很熟悉。她疾步走向門口,透過門縫望過去,院子里坐著個青衣布衫的婦人,一邊做著繡工,一邊哼著曲調。
她認得她,那是周瑾之的母親。
不知是慌忙還是激動,關夏苓推開了門。婦人望過來,帶了幾分疑惑:“你是?”
她聲音微許顫抖:“我……我小時候在戲園聽過您的戲,我很喜歡您的青衣。”
婦人詫異地笑了笑:“想不到如今還有人記得我,還是個小姑娘,你進來呀。”
關夏苓踟躕走近,同婦人寒暄幾句,終于迫不及待:“我記得您還有一個兒子?”
“你說瑾之呀,他前不久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現在在明德學府做助教。”
法國留學,學府助教,原來他一直過著她從未想過的人生。和婦人告別后,關夏苓迫不及待奔向明德學府。
她在學府的教習樓下看見了周瑾之。他就站在檐下躲雨,穿貼身的西裝,懷里抱著一摞書籍。隔著半寸雨幕,十年時光,二十七歲的周瑾之退去了青澀,卻仍保留當年遺世獨立的目光。
那是他。是她十年不曾忘懷的少年,是只能用詩詞描摹的少年,是她喜歡的少年。
許是無意,周瑾之朝她的方位望過來。而她只是一愣,轉身就跑。不能是這樣的重逢,她這樣狼狽,不愿讓他看見。
那個時候她一定不曾想過,她認出了周瑾之,而他未必記得她。
回家之后,關夏苓提出退婚,這是她第一次忤逆父母,不出意外被重罰。可她心意堅決,哪怕跪到昏迷也絕不松口,父母將她關在臥房閉門思過。
訂婚宴很快到來。前一夜,關夏苓在臥室窗戶外看見了陳輕晏。她像只貓掛在窗邊,笑嘻嘻朝她揮手。
她急忙打開窗子將她拉進來,又驚又喜:“晏姐姐,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陳家和關家是世交,對街而居,關家從文,陳家從商。窗外有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小時候陳輕晏常爬上樹枝來敲她的窗,曾經活潑調皮的少女長大了,性子卻一點都沒變。
她梳著時下流行的發髻,紗紡的長裙挽在膝旁,腳下穿了雙锃亮的女式皮鞋,像青春洋溢的風,吹散她心底的陰霾。
“我剛回國就聽說你被關禁閉的消息,難得我們乖乖女也會惹事啊!”她拿了塊點心咬了幾口,笑瞇瞇的,“所以我就來救你啦。”
關夏苓隱去周瑾之的部分,將緣由說了一遍,陳輕晏很贊同:“做得對!這都什么時代了,還包辦婚姻?”
留學國外的少女有著開放的思想,當即決定帶著關夏苓逃家,無論如何,先躲過明天的訂婚宴。
留下一封書信后,兩人順著窗外的大樹爬下去,陳輕晏說要帶她去朋友家躲幾天。順著長街一路奔跑,關夏苓從未如此離經叛道,這些年她言聽計從慣了,頭一次照著自己的心意去活,半分緊張,半分期待。
但沒有害怕,想到周瑾之,想到他將松子糖遞到她手上時溫暖的笑,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庭院近在眼前,陳輕晏停了腳步:“喏,就是這兒,你爸媽肯定找不到。”
關夏苓抬頭,薔薇在月光下搖晃,那是周瑾之的家。來不及避讓,院門被打開,周瑾之就站在門口,穿一身淡色單衣,門檐的光柔柔灑下來,落滿他的發間。
他看見關夏苓,目光定了一下,只是一瞬,突然笑開:“夏夏,長這么大了呀!”
他還記得她。那一刻,心似海嘯。
04
陳輕晏和周瑾之留學國外同一所大學,兩人同學情誼深厚,再加關夏苓和他還是舊識,將她留在這里再合適不過。
周瑾之收拾了客房給她,站在門口溫聲安慰:“夏夏,早點睡,別想太多,事情會解決好的。”
她半分拘束,心里翻江倒海,終于開口時,嘴里也只微微一句:“哥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彎著唇角:“我過得很好,夏夏呢?”
不,我過得一點都不好。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在街上看見賣松子糖的都會遠遠避開,每次經過戲園都想落淚,開始懼怕雷雨天……
她笑了笑:“我也很好。哥哥,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可是那些比起再見到你,一點都不重要了。
他掩上了門,笑語溫柔:“我也是。”
無論明天會亂成什么模樣,今夜注定會有好夢。這幾日多雨,周瑾之一大早就去學府了,回來的時候發間微濕,笑吟吟地將紙包遞到關夏苓面前:“以前那家不做了,這是我在西郊買的,快嘗嘗。”
一大袋松子糖,時隔十年的味道。眼前這個人,她真是喜歡得不得了。
中午時分陳輕晏過來,將關家的情況說了一遍。能將關夏苓從窗戶順走的,只能是剛回國的陳輕晏。關父提著拐杖去陳家要人,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沒找到,陳父責罵陳輕晏不知輕重,搶過拐杖就是一頓揍。
“夏夏你安心在瑾之這兒住幾天,等老人家氣消了,我們再想辦法。”
周瑾之去客房找藥箱,關夏苓看著她肩上紅腫一片愧疚不已:“對不起啊,晏姐姐,害你挨了打。”
陳輕晏笑嘻嘻地擺手:“多大點事兒,為了你下半生幸福,值了。”
周瑾之調笑的聲音傳來:“你不知道她,在學校的時候跟法國人打架,個頭比我還高,她掛在人家肩上,耳朵都給人家咬下來了。”
陳輕晏瞪了他一眼:“他罵我們中國豬,要不是你攔著我,嘴我都得給他撕爛。”
兩人笑作一團,關夏苓低著頭給她上藥,唇角微揚。那些被稱作回憶的笑聲,像夏日灼熱的風,一下一下拂過她耳邊,卻全然與她無關。
擔心行蹤暴露,陳輕晏很少再過來,周母又是喜靜的性子,剩余時光便只留他二人。曾經嗜書如命的少年如今收藏了滿屋子的書,關夏苓看見了十年前自己送他的珍藏書,就放在書柜最上面,蒙了薄薄一層灰,想必很多年未曾翻過了。
書架上大多是她不認識的外國名著,用英文或法文書寫,周瑾之常愛坐在窗邊看書,而她就如以往看著他。只是那些從他嘴里讀出來的句子,無論多么優美,她再也聽不懂了。
擔心關夏苓在家悶得無聊,去學府上課時周瑾之會帶上她。資助他出國留學的教授如今正是他的恩師,他做著教授的助教,在學府里名聲很盛。
關夏苓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像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聽他們討論那些她半點不懂的學術問題,每一次,周瑾之總會笑吟吟介紹:“這是我妹妹。”
盡管她已長大,已具豆蔻風華,在他眼中,她不過仍是那個向他討糖吃的小妹妹罷了。
當周瑾之再一次將松子糖遞到她面前時,她像被突然引燃的炸彈,將那包糖摔到了地上:“我已經長大了!我不喜歡吃松子糖了!”
周瑾之愣了片刻,看著有些聲嘶力竭的關夏苓,眉頭輕皺,卻只是一瞬,又被溫柔笑意覆蓋:“那夏夏現在喜歡吃什么?”
真是令人無可奈何的絕望。
關夏苓被關父發現并帶回家那一日,周瑾之剛做完課題研究,下樓時總是等在樹下的小姑娘不見人影,地面上躺著兩本英語詞典。關夏苓最近在學英文,那是他送給她的詞典。
他拉住一旁的女學生,嗓音急迫:“你可有看見剛才站在這里穿青色裙子的少女?”
女學生回憶一番,恍然:“好像是和她父親發生了爭執,被她父親帶走了。”
周瑾之步履匆匆趕往關家。他一向重禮數,此刻卻擅自推開關家大門,一路趕往內堂,隔著很遠,就聽見關父震怒的吼聲。
關夏苓就跪在祠堂前,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低著頭,一聲不吭。關父手中的鞭子就要落下,剛踏進門檻的周瑾之撲過去,將她護在了身下。
那一鞭子力道不小,他疼得一個激靈,乍見這個闖進來的陌生人,堂內一時寂靜。還是關夏苓先反應過來,猛地回頭,待看見緊緊將她護在懷里的周瑾之時,瞪得極大的眼睛突然就掉下淚來。
她哭得厲害,話都說不利索:“哥哥,你有沒有事啊?疼不疼啊?”
他笑了笑,揉揉她的頭:“不疼,別怕啊,有我在。”
關父看著這個闖進來的陌生男子,又見他和關夏苓舉止親昵,心下已經明白幾分,又驚又怒,指著關夏苓大吼:“你給我過來!”
周瑾之將她往自己身后推了推,笑吟吟地看著關父:“關伯父,夏夏還小,讓她先回房,有些話,我想同您單獨聊聊。”
關母心疼女兒,出言附和,帶著關夏苓離開。踏出房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他就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座玉山,替她擋住一切艱難。
將她送回臥房后,母親輕聲詢問:“夏夏,你從小都聽話,這次如此倔強,可是因為方才那位少年?”
她抿起唇,半晌,輕輕笑出聲:“是啊。”
母親也忍不住笑意:“倒是一表人才,還為你擋了你父親那一鞭,想來也是真心待你。等你父親氣消了,我會和他好生商量。若對方與我們門當戶對,我想你父親也不會阻攔。”
她愣了一愣,沒有說話。
門當戶對?在父母眼中,周瑾之哪怕學有所成,也不過是個戲子的兒子罷了?屆時,必然又會強烈反對。靠近他的這條路,怎么就走得這么艱難呢?她用被子蒙上眼,輕輕擦掉眼角的淚。
哪怕千難萬阻,山海之隔,只要他愿意接受她的心意,傾盡一生,她也會走到他面前,任山海不可阻擋。
05
幾日之后,周瑾之再次拜訪了關家,遞的是明德學府教授的帖子,關家自詡書香門第,關父只能接見。
關夏苓聽送飯的丫鬟轉述了幾句,說關父臉色很難看,周瑾之學識淵博,又接受了西式教育和新文化,跟關父討論了一番舊時傳統包辦婚姻的弊端。關父思想老舊,全然沒有理由反駁他的觀點,只在他走后摔了茶杯。
半夜時分,臥房的窗戶突然被敲響,一下一下,不急不緩。她以為又是陳輕晏,趕緊跑過去。擔心她再次躍窗逃跑,關父將那扇窗戶用木條釘死。透過交錯的木板,她看見外面笑意盈盈的周瑾之。
身后樹影婆娑,月色似霜,他就站在窗臺前,神色比月光溫柔。她猛地捂住嘴,眼淚幾乎流下來。
“夏夏,這幾日我找你父親談過了。他受老式思想影響太深,性格又固執,怕是很難說服。不過我和輕晏已經找到別的辦法,你不用擔心。”
他笑了笑,將一袋紙包從縫隙遞進來:“這是龍須酥,老字號很有名的。快嘗嘗,你若是喜歡,以后我再給你買。”
就像十年前,他將那包松子糖遞到她面前一樣。眼前這個人,她真是沒有辦法不喜歡。她捧著那包龍須酥,聲音近乎呢喃:“哥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啊?”
夜風拂過樹梢,樹葉沙沙,他并沒有聽見她的聲音,所以也不曾回答。
第二天一大早,陳輕晏就風風火火來叫門,將一疊照片扔在關父面前。照片上全是定親對象出入各大歌舞廳和舞女摟摟抱抱的畫面,一張張看過來,關父臉色漆黑。
“關伯伯,你確定要把夏夏嫁給這樣一個品行低劣的人?”
關母立即開口:“自然不行。嫁過去夏夏不得被他氣死?何況夏夏也不同意這門親事,我看還是退了的好。”
事已至此,關父也不可能把女兒往火坑里推,退親信下午時分就著人送了過去,一并還有那些照片。
母親拿著鑰匙打開關夏苓上鎖的房門,詢問周瑾之的家世:“你既心儀于他,這件事也該早早定下來,若是合適,你父親那里我自然會打點。”
我雖心儀于他,卻不知他的心意是否與我一般。他已二十有七,身邊不乏出色的姑娘,或許已收到過用英文法文書寫的情信,而我卻連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說出口。
關夏苓一直徘徊到深夜,終于下定決心。不管他是否喜歡她,她于他的心意,一定要讓他知道。
從來墨守成規的姑娘,每每面對周瑾之時,總是大膽又倔強。
深夜長街清冷,她真是一刻也等不了,提著裙角飛奔,到周家時,院門由內打開。她頓了一下,躲在樹后。周瑾之從院內走出來,左右觀察一番,步履匆匆離開。
這么晚,他會去哪兒?半分緊張半分擔憂,她小心翼翼地跟上了他。
周瑾之最后進了一家中藥鋪,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兩個箱子。十年,他有了多少秘密,她一個也窺探不到。
在周瑾之的書房發現那兩箱西藥,已是七日之后。她翻找書籍時無意中發現了書架后的暗格,一眼就認出那是那天晚上的箱子。
她本不該動它,可鬼使神差的,她打開了箱子。那些藥品她其實并不能區分珍貴,但最近市面上流傳一批西藥,各方人馬都在爭奪的消息她早已聽聞。這樣一批數量不小的西藥將會流向何方,對戰局的影響都至關重要。
她不過是閨房里長大的姑娘,最令她憂愁的也不過情愛一事。可原來周瑾之一直在做這么危險的事,他不止是一個文人教授,還是國家的戰士。
她無法理解周瑾之,就像她無法理解他用法文朗誦的那些句子。
那是她第一次和周瑾之爆發爭吵,當他看見箱子被她打開時,沉下了臉:“夏夏,你不應該亂翻我的東西。”
她手指捏得緊緊的,聲音卻很輕:“瑾之哥哥,不去做那些危險的事不行嗎?好好當你的教授不行嗎?上海現在是什么局面,風聲鶴唳,你知不知道你可能會因此丟掉性命?”
他皺著眉頭,一字一頓:“國運當前,我個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
關家只教她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從未教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陳輕晏從門口走進來,臉上也有責備:“夏夏,我們生在這個時代,便絕不可能只為自己而活。”
他們并肩站在一起,擋住門口暗傾的光,連指責她的神情都一模一樣。而她,縮在陰影里,像個做錯事的小丑。
曾經,她總覺得她和周瑾之之間差了點什么,如今她終于明白,他和她,差了那十年。她是舊社會里長大的姑娘,保守乖巧,此生最大的離經叛道就是為了他逃婚。而他,早已站在巨人的肩上。
那是她傾盡一生,也追不上的十年。
06
半月之后,關夏苓聽聞那批西藥被送到了前線,軍統震怒,下令徹查特務。再去找周瑾之,他總是很忙。不會再走三條街專程去給她買愛吃的松子糖,也不會再給她朗誦那些聽不懂的書籍。
他和陳輕晏出雙入對,步履匆匆,他們在為了民族大義奔波,而她只能在黑暗里被小丑吞噬。
軍統收到一封揭發信,是在深夜。信中言明,那批西藥的流轉,和陳輕晏有關。
很快就有人上門拿人,陳輕晏被抓走時,她就站在二樓的窗邊。窗外樹葉重疊,遮住日光,在她臉上落滿陰影。
陳家拿著錢買通人脈四處求情,關夏苓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日不見人。但有個人,容不得她不見。
周瑾之上門時,她正坐在書桌前翻看那本英文詞典。為了跟上他的步伐,為了聽懂他讀的那些句子,她逼著自己去學習這些難懂的單詞,厚重的詞典里滿滿都是他的注釋,她總是看著這些熟悉的筆跡走神。
房門被推開,她回過頭時,看見周瑾之面容陰郁地站在門口。這么多年,他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他將那封信甩到她面前,嗓音冰冷又難以置信:“這是你的筆跡是不是?”
就像她熟悉他的筆跡一樣,他又如何認不出來,那封交給軍統揭發陳輕晏的信,是她一筆一畫寫出來的。
她沒有說話,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深深低著頭,嘴唇抿得極緊。
“夏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輕晏視你如同親妹,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害死她?”
從來不生氣的人發怒之時如同狂風驟雨,她哪怕藏進地縫也躲不開。她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是她干的,嫉妒使她發狂,令人心生陰暗。
周瑾之的語氣是那樣失望:“夏夏,我以為我們只是家國觀不同,原來連是非觀也不一樣。”
她不懂,她不知道什么叫世界觀價值觀,她沒有留過學,她理解不了他口中的那些新型詞匯。她拼盡全力去追趕他,為了他反抗父母摒棄門戶之見,她幾乎將她一生的努力都用在他身上,可她依舊離他那么遠。
那十年,早已將他們分割對岸。中間流淌的那條河,名為時間。
室內一時沉默,良久,他嘆了聲氣:“這件事我不會告訴輕晏,夏夏,不要再這么糊涂了。”
他轉身走了兩步,在門口又頓住,從袖口掏出一包龍須酥放在桌上:“這是早上路過店鋪買的,快吃吧。”
窗外傳來啾啾蟬鳴,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蟬鳴中,她才終于敢抬頭,牽線木偶一般走到桌邊。
他們一個像風輕狂,一個像陽熾烈,而她,不過一朵烏云,由里到外都被黑暗裹挾。
她捧著那包龍須酥,突然就流下淚來。
陳輕晏在軍統被關了一月,放出來時消瘦得令人心疼。她一個字也沒說,更沒有將周瑾之供出來。他們都有錚錚鐵骨,愿意為了這個國家和民族付出一切。
周瑾之沒有將她揭發陳輕晏的事說出來,可她卻良心不安。好幾次陳輕晏上門,她都閉門不見。直到那個深夜,陳輕晏和周瑾之一同前來,他們提著皮箱,一副出遠門的打扮。
“夏夏,我和輕晏決定離開上海。軍統已經懷疑,今后恐怕不會輕易放過她,今夜,我們來向你道別。”
她愣愣的,像是沒反應過來。陳輕晏笑著抱了她一下,笑聲依舊明艷:“夏夏,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只知道聽你爹的話,要為自己而活,知道嗎?”
她木訥地點頭,嗓音像不是自己的:“那你們,多保重。”
外面下了雨,有電閃雷鳴,周瑾之將一大包龍須酥交給她后,終于帶著陳輕晏轉身離開。而她就一直站在原地,望著漆黑的夜幕,連眼淚流下來都不知道。
哥哥,過了今夜,就是我十八歲的生辰。
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雷雨天,你離開了我。十年后,仍如一般。我們之間,始終隔了一個十年。
再收到周瑾之的消息,已是兩年之后。信是送到陳家的,但兩年時間內,陳家生意失敗,早已樹倒人散搬離此處。關夏苓收了信,拆開了信封。
信上,是周瑾之和陳輕晏的死訊。
他們是在香港中彈身亡的,組織希望親人前來將他們的尸骨帶回故鄉安葬。信上說,他們還留下了一個不足半歲的孩子。
關夏苓收拾行李,當日便孤身前往香港。
她還記得兩年前那個深夜,他們攜手而來,像一對璧人,笑容明艷。如今再見,隔著一方木盒,只余骨灰。
接頭人交給了關夏苓他們的遺物,只有一張照片。男的溫雅,女的明艷,他們坐在相機前,手指緊緊扣在一起。
很奇怪,她沒有哭。她沉默地收好他們的骨灰盒,抱著那個咿咿呀呀咬著手指的孩子,坐上了回上海的飛機。
那個時候,她才十九歲,也不過是個孩子。
此后,關夏苓終身未嫁,將那個孩子撫養長大,取名周予晏。
那是我的媽媽。
尾聲
每個人的青春都有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而奶奶的這場暗戀,卻伴隨了她整整一生。
時至今日,都沒有人知道,當初的她是如何頂著家人和外界的壓力執意不嫁,養著那個和她沒有半分血緣關系的孩子,孤獨地度過一生。
故事講完,天已將明,奶奶仍然端坐在書桌前,我淚眼蒙眬地握她的手,想要給她一些安慰。那雙手冰冷得刺骨,她反將我握住,笑了笑:“囡囡,我死后,就把我葬在這院子后面,不要把我葬回故土。那里埋著你爺爺和你奶奶,我不想死后還去打擾他們。”
我哭出聲:“奶奶,你才是我奶奶,你怎么這么傻啊奶奶?”
她望著我,輕輕笑了笑。
天亮之時,院外突然傳來車鳴。透過窗戶,我看見陳琛從車上走下來。他高大溫柔,伴著晨起的霧色,一步一步走向我。
如果當年,周瑾之也能這樣走向關夏苓,是不是他們就會有另一個結局?
奶奶揉了揉我的腦袋:“去吧,去抱抱他,告訴他你很想他。”
我飛奔出門,撲向陳琛的懷抱。而奶奶就站在門口,滿眼溫柔地將我們望著。那個時候,奶奶在想什么呢?
沒有人知道,就像沒有人知道,那些年,周瑾之有沒有愛過關夏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