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暠抓著韁繩的那只手已經拽出了血痕，他使勁閉了閉眼，恨不得一拳捶死自己，太大意了。
收到巴桑的信就應放下一切趕回來的，竟與赤松德贊斡旋了這么久，差點又失去她。
他愧疚的走到辛艾面前，顫抖著雙手扶住她道：“艾娘，你松手吧，蕓奴已經去了。”
“松手？”辛艾眼色迷茫的看著他，搖了搖頭，“不能松。”
“嗯？”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已經被鮮血浸濕的胸口，嘴里一陣咸腥味涌出，輕輕的說了一聲：“好疼。”
“艾娘！”
李暠這才注意到，箭穿透蕓奴的身體，直插辛艾胸口，她沒能躲過，仍是中了箭。
瞳孔驟縮，他滿眼血紅，怒喊道：“巴桑，去找醫官！快去找醫官！”
“是是是！”巴桑看清眼前景象，連滾帶爬的騎上馬，往敦煌城飛奔而去。
李暠搖了搖頭，不，這不夠穩妥。
“尚乞心兒，去，派兵圍了敦煌城，把所有會醫的人都找來！”
“是！”
天空劈過一道閃電，暴雨傾盆。
蕓奴已經斷了氣，兩人這么連著不是辦法，李暠果斷拿出短刀，從兩人中間切斷了箭桿，抱起辛艾往洞窟走去。
“阿翁……”李大賓親眼見他發號施令，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你當真是？”
李暠腳步只是略微停頓，不做任何解釋，先進了洞窟。
好一出大戲。
王博士雖是擔憂辛艾狀況，但自己性命也要緊，這么大的事，他不敢繼續圍觀，拉著黃都料和其他不相干的人，趕緊散了，臨分開時給了個眼神，大家心領神會。
“阿娘，你抓疼我了。”
陰伯倫的這一聲疼，才將李靈韻喚回神。
她趕緊松開他的小手，顧不上安慰，拉著陰庭誡問道：“是真的嗎？他們是……？那沙州城怎么辦？”
陰庭誡怔愣的掃了眼四周，還有什么真不真的，回想起這么多年所讀所學，整日在州學之乎者也，自己和吐蕃人為伍而不自知，此刻哪有什么臉面談忠孝仁義？
他輕輕撥開她被大雨淋濕的額發，無奈道：“我們進去看看吧。”
靈悟至始至終低著頭，見他們都進了洞窟，跟在后面也默默的進去了。
他們本就是想來一睹此窟風華，進來之后滿眼所見，已是驚呆眾人。
滿壁之絢麗，無法用言語表達，經變畫在她筆下又上升了一個新的境界。
李暠無心理會他們，進窟后直接將辛艾放在供臺上，那處不接地，不寒涼，是唯一能躺著的地方。
陰庭誡皺眉看著，剛開了個口“這——”，就被李暠一個眼刀過去，閉了嘴。
文人書生哪能承受這種殺氣？
他被嚇得面色慘白，往后退了兩步，恰好踩到地上未收的碗碟，乒乒乓乓，撒了一地石青和朱砂，再也不敢動作分毫。
李大賓緩緩低下了頭，忽覺自己罪孽深重，此窟名義上是他所建，錢財卻來自李長生，這中間吐蕃又做了什么，他已經不敢多想，河西抵抗這么多年，自己竟然是引狼入室者。
他無法自處，也不知道能說什么，只好跪在佛祖之下，誠心懺悔。
“艾娘，你怎么樣？”
辛艾搖了搖頭，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疼，傷口處疼得火燒火燎，身體不停顫抖，冷汗直流。
李暠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眼眶里忍不住流出淚來。
這是辛艾第一次見他落淚，她很想說兩句安撫他的話，可是一張口，一股鮮血率先涌出，難以出聲。
李暠俯身擦拭掉她唇邊的血跡，又緩緩的親吻了下她的嘴角，聲音里透著顫抖：“你不要說話，我都明白。”
辛艾點了點頭，腦子逐漸恍惚起來，眼皮變得有些無力支撐。
“艾娘，你不能睡，你聽我說說話好不好？”
她也很害怕自己就這么死了，強打起精神聽他說話。
“艾娘，一個人在這世間浮沉實在太過寂寥，你已經讓我等了一次了，不要再讓我等了，好不好？我不求萬世之名，唯求你一人爾。”
李靈韻看見他們倆這樣，哭著跪到靈悟身前道：“阿兄，你多少會一點醫術的，你救救她好不好？她救過我的命啊！你就當是替我還了這個情！”
“我救不了。”
“阿兄！出家人慈悲為懷，怎能見死不救？”
靈悟臉色發白：“你以為是我不想救？她箭已入胃，我無法做縫合之術，現在這樣不動，便是在救她！還是等醫官來吧。”
說完他隨地而坐，開始誦經。
油燈惶惶，洞窟里只有他一人的聲音，眾人連呼吸都放輕，安靜聽著佛語，妄圖在這大亂之前，找尋到自己心中的凈土。
每一分每一秒在此刻都被無限放大，無限悲涼。
沙州城被圍，他們都將沒有家。
不知道過了多久，辛艾恍恍惚惚自己似乎好了些。
“李暠。”她伸手撫向他的臉頰。
窟內幾人聽見這名字都驚詫的看向他們倆。
李暠？
那個存在于史書上的人……
難道那瘋人說的是真的？
這怎么可能？
“我在。”
“你答應過我什么？”辛艾希望他能想起來。
他紅著眼眶，安慰道：“等你好了再說這些。”
治好？
萬一治不好呢？這可是古代，這種傷基本就是一命嗚呼了。
她若死了，李暠必定控制不住，他手握吐蕃大軍，毀了敦煌城是輕而易舉，河西已經如煉獄，她不能再讓敦煌生靈涂炭。
“你答應過我。”她執意要他再次親口承諾。
李暠溫柔的看著她的眉眼，那里始終有星光，可是一次又一次，上一世他晚了一步，這一世為何又是這樣？
他想給她的，始終做不好，連她的命他都護不住。
他抬頭看向前方的佛祖，很想問問是為何？是否是他不夠虔誠？
“李暠。”辛艾輕扯著他衣袖，氣息微弱。
他轉頭看向身后眾人，道：“我曾經對艾娘許諾過，會給敦煌一個盛世，她在，我不會讓她看到敦煌生靈涂炭，但是她若不在了……”
“你……你怎能說出這種話？”陰庭誡想質問他，可是，除了質問他再說不了別的。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這人身份太復雜了。
“醫官來了！醫官來了！”
醫官來了，希望來了。
辛艾松了口氣，胸口疼，嗓子疼，連呼吸都開始覺得疼，終于是撐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腦中最后所想，也不過是吐蕃確實攻占過敦煌，但是，自古紅顏多禍水，她不希望是因為她。
在李暠的逼視下，醫官手忙腳亂。
他擦了下額頭的汗，這傷確實有些兇險，但是他也不敢拖延，道：“此處臟亂，不適合治療，先把她帶去干凈處吧。”
“崇教寺！去崇教寺！”李靈韻喊道。
“不，跟我來。”
李暠說完，抱起辛艾，大步往外走去。
與陰庭誡擦身而過，他頭也未回，道：“差陰訓多矣。”
陰庭誡震驚的看著他的背影，內心澎湃，嘴唇哆嗦半天，無奈又委屈。
他也希望能夠干一番大事，可是一個文人，在這亂世還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