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娟的事業蒸蒸日上,經常出差,一個月總是有二十來天不在家。
童彤是奶奶帶長大的,祖孫情誼很深,對于母親不在家,心里也沒多大感受,大人忙去吧,她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是那么想的,可看著別的孩子在母親羽翼下成長時,不知道為什么鼻頭還是酸酸的。
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童遲倒是挺寵童彤的,平日里也不大愛出去玩,知道妻子不在家,自己就多陪陪女兒。
喬娟不在家里的時間,童彤只有默默地思念。
可是她回到家里,童彤卻又覺得天翻地覆。
“別碰我!”
喬娟的嗓門挺大的,再加上房間不隔音,童彤聽得清清楚楚,是厭倦,是不耐煩。
剛才還和爸爸媽媽一起手拉手去逛街呢,一聲怒吼,夢境破碎,美夢消失。現實是,喬娟好不容易回了趟家,又開始和童遲無休止的爭吵。
聽語氣,大約是童遲抱了抱喬娟,丈夫抱妻子,小別勝新婚,好像都是合情合理的事。喬娟反應那么大,是因為時間與距離的疏遠嗎?還是有什么其他的。童彤不敢想,也不愿想。
童遲不大說話,只聽見喬娟隔三差五地一句“別碰我”,估計童遲也攢著火,要不然也不會摔門而出。
童彤顫抖地躲在被窩里,看了眼時間,兩點半了,這兩個人還真能折騰。一時間,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就在黑暗里發著呆。
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是喬娟每一個回家的夜晚,以至于童彤一閉上眼就是父母的爭吵與冷漠。無非就是那些話,后來又多了幾句“這日子能過就過,不能過就離。”
聽到這些話時,童彤只能無聲的哭泣,她無法反抗,她又能反抗什么呢,父母感情不和,婚姻破碎,她作為女兒,能做些什么呢?勸和,那是綁架兩個不相愛的人;勸分,那相當于是親手把自己變成孤兒。
她只是想要一個完完整整的家啊。
童遲與喬娟遲遲沒做出離婚的決定,借口是,為了孩子。那一刻,童彤才發現,自己一直是個累贅。
按照老人告訴她的,當年,童遲與喬娟那是奉子成婚,若不是意外懷孕還不一定能走到最后。就算這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吧,可童彤卻覺得自己便是他們這場婚姻的枷鎖。
不喜歡就分開吧,不要互相折磨了,這個道理童彤懂,卻不愿意懂。
從她記事起,對于父母二人的記憶就是在爭吵之中,氣勢洶洶,各不退步的爭吵。好像每次都要扯上離婚,好像每次說完離婚以后又要來一句為了孩子忍一忍。
別家小孩上街,要么是走在中間,爸媽在左右兩側牽著他的手;要么是被爸爸的一只手抱住,而他的另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就去摟住媽媽了。
這是很正常的行為吧?可對于童彤來說,這是無比奢侈的。
童彤也有一起和父母上街過,但幾乎都沒有并排走過,總是一前一后的,跟不認識似的。小時候啊,童彤會吵著要玩具,要零食,偶爾潑皮撒嬌是孩子的本性,大人不買訓訓孩子便是了,可偏偏每一次都是童遲和喬娟吵了起來,然后不歡而散兵各自回家。
慢慢的,童彤也長大了懂事了,和父母上街再也不吵著要什么玩具啦零食啦,要真有什么喜歡得緊的,就默默看著,眼睛里流露出羨慕罷了。玩具和零食對于童彤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家里不吵架,比什么都好。
童彤啊童彤,何時歡過?
最后一次吵架,是噩夢的開始。
大早上起來,童彤也不知道是哪里做錯了什么,惹來奶奶的一兩句訓斥,有些委屈罷了,但長輩教訓受著就是了,尤其是老人。
這不是盲目的孝順,這是不愿再逆,童彤真的不愿意悲傷的經歷重復發生兩次。
可喬娟卻不滿了,要為自己的女兒打抱不平。
“你憑什么罵我女兒?”
“你算哪根蔥哪根蒜啊?”
吵起架來,怒氣上頭,也顧不得言語合不合適,反正就是互罵互懟,聲氣愈發高漲,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罷了。
甚至還有些污言穢語,出自喬娟之口,也有出自奶奶之口,已經顧不上長幼尊卑,童軍的囑托也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童軍逝世后,家里人還是選擇原諒童敏敏,盡管童彤不理解,可他們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他是童遲的親妹妹,一個家庭和和睦睦的總比支離破碎好的多。
這不是童遲看見自己的母親與媳婦吵得不可開交,而自己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只好撥了童敏敏的電話求救,這是目前唯一可以拉來勸架的人。
童敏敏一開始來,還是好聲好氣的。
“娟嫂,你是小輩,總得讓著媽些。”
“她年紀大了,容易糊涂,你別和她一般計較。”
“一家人和睦才是最重要的。”
這話才說到一半,喬娟就推攘著童敏敏。“你出去,哪有你說話的份!”
這可點著火了,童敏敏也加入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你拽什么拽,不就是外面找得個有錢的男人!”
只敢低聲哭泣的童彤被這句話嚇了一跳,童敏敏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尤其是當著喬娟的面。這樣有辱清白,挑撥離間的話語,童彤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喬娟不在家時,童敏敏也常跟奶奶說這樣的話,童彤來個隔墻有耳,雖是氣憤,可真不愿家里吵得烏煙瘴氣的,只有不過分不當面說,忍一忍便是了。
喬娟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沖過去一把抓住童敏敏的衣領,忍住了想要扇她一耳光的沖動。“你再說一遍!”
不等童敏敏開口,童遲就過來拉開糾纏在一起的兩人,一邊攔著想要動手打人的喬娟,一邊把口不擇言的童敏敏推出家門,原本是喊來勸架的,怎的火上澆了油。
房間里只剩下了童遲一家三口,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喬娟卻開始哭了起來,這還是童彤長那么大第一次見著她哭,潸然淚下,房間里只有她的哭聲。
“別哭了行不行!”童遲沒有好言相勸,更沒有哄一哄的意思,在這件事上他終究還是沒有處理好家庭關系。
“你家里人那么說我,你就一點反應都沒有?”
“明天去法院告她。”
“你以為這里是香港還是什么大城市,還管你名譽權有沒有受到侵犯。”
“那我去和她斷絕關系。”
喬娟不說話了,似是默認了這個想法,但是還是沒有止住哭泣,不一會又開始鬧了起來。
“這日子沒法過了。”
“過不下去就離!”
童彤蹲在角落里,根本無能為力,早上起來都還沒有梳頭,散亂的頭發蒙住被淚水浸濕的臉頰。
童遲忽然就轉向了童彤,已經哭得泣不成聲,眼前有些朦朧,看著那面目有些猙獰,與平日里和藹可親的爸爸完全是兩個人。
“你跟我還是跟你媽?”
微微抬頭去看他,他怎么能問出這樣的話來,逼她做選擇,逼她在爸爸和媽媽之間做選擇,手心手背都是肉,請問這要怎么選。真是個世紀大難題,她只好用更大的哭聲代替這致命的選擇。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跟你媽一個樣!”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已經不要媽媽了,難道也不要她了嗎?那都別要了好不好,讓她一個人自生自滅好不好。
她想逃。
也不知道怎的,童彤逃離了那個戰場,無能一些吧,懦弱一些吧,反正從小到大她都是這樣,面對這樣的場景,她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她難道能讓他們別吵了,有什么事情好好說,可感情都到了這種地步,為了什么和談,為了她嗎?難道還是讓他們馬上去民政局離婚,各自安好?可她真的做不到。
來到家附近的早餐店,點了碗粉,不知道味道怎么樣,童彤吃不出來,也吃不下去,像機器一樣往嘴里塞,然后引來了反胃的感覺。
今天吵得那么兇,爸爸媽媽是不是真的要分開了?分開了以后,她的爸爸媽媽還是她的爸爸媽媽嗎?那一刻,她在抱怨上天的不公,她自己已經從出生起就遭受重重磨難,怎的,連擁有一個和睦家庭都那么困難嗎?
出了早餐店,看著街上車水馬龍,她的腦子里忽然閃現出一個想法:沖過去,撞死她吧,讓她灰飛煙滅,讓她離開這個世界,剩下的痛苦該誰承擔誰就去承擔,她真的不想再承擔下去了。
可是她就是沒有勇氣面對死亡,她貪戀爸爸媽媽的懷抱,貪戀奶奶的疼愛,貪戀這世間的一切。
最后還是灰溜溜地回到了家。
家里已經沒有吵了,大姑和舅舅也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家里的事總得有個定數。
童彤自己待在角落里,也不去聽他們說什么,也聽不進去,耳邊一直嗡嗡地響,一閉上眼,好像又聽到剛才那些口不擇言的爭吵,就像槍發出子彈一樣,一槍又一槍,每一發子彈都擊中她的身體。
結果大概就是,喬娟暫時離開這個家,大家各自冷靜一段時間再說。正好前些日子他們買的廉租房已經拿到了鑰匙,也裝修得差不多了,喬娟大概就去那住吧。
那童彤呢?跟著童遲住,那喬娟會不會胡思亂想;跟著喬娟住,童遲會不會胡思亂想,還有奶奶怎么辦。
正糾結著,就看見喬娟忽然沖進廚房,拿了把菜刀往自己包里塞,可以說是悄無聲息的,因為幾乎沒人注意到。
童彤慌了,喬娟這是要干嘛,去找童敏敏嗎?去找她拼個你死我活嗎?要是沖動之下做出糊涂事來,那她真的就沒有家了。
“你拿菜刀干嘛!”
幸好大姑父看見及時呵斥住,大家也都猜到了喬娟的心思,童敏敏固然過分,但鬧出人命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舅舅去搶奪了喬娟手里的菜刀,扔在了灶臺上。“你清醒一點好不好,你還有歡歡,你出了什么事,你讓歡歡怎么辦。”
刀落的聲音,讓喬娟打了個激靈,她還有女兒,她還有童彤,她不能為了一己私欲而一時沖動讓童彤沒有了媽媽。
最后,喬娟安安靜靜地離開了這個家,童彤最終還是跟了童遲。
爭吵結束了,可童彤的傷害根本就沒有結束。
雖然家里的吵架一直都有,但從來都不像這一次,小吵小鬧就算了,估計是積少成多,這一次讓童彤刻骨銘心,痛徹心扉。
她開始害怕聲音大,無論是電視聲,還是說話聲,總覺得腦袋要爆炸了一樣,要不然就是吵架聲又在耳畔邊反復回響。
晚上不敢睡覺,一閉上眼就是那天的場景,噼里啪啦摔東西的聲音,你爭我吵的聲音。
“安靜一會,可以嗎?”
她的求助無聲,無力,也沒有人知道她的無助。只是每一個夜晚難以入睡,只是日日悄悄地以淚洗面。
這一切,只是前奏罷了。
自從喬娟搬出去以后,不常出差了,每天還按時接送童彤上下學,除了不與童遲打照面外,一切相安無事。
童彤開始貪戀這份和平,雖然爸媽分居,但家里總歸是清凈了。每天歡歡喜喜地去上學,也能見著喬娟,他們的默契也就是想給童彤一個安靜的成長環境。她接受了。
晚上還是睡不踏實,那天的噩夢一直纏繞著童彤,時間長了,閉上眼倒是不覺得那天的情形了,就還是挺容易驚醒的。
因著晚上睡眠不好,白天也愈發貪睡,對于大清早起來去上學,童彤產生一種抗拒心理。一個人懶洋洋的,什么也不想干。可要怎么樣才能不去上學呢?裝病這種事情童彤還真做不出來。
這次天遂人愿了,沒掙扎幾天,童彤感冒了,伴隨著高燒。去小診所打了幾天點滴,高燒變成了低燒,還有些頭疼頭暈。
帶病上學童彤還是做了幾天的,反抗心理愈發強烈。
學校里人多,童彤顯得極不自在,再加上比較吵鬧,她覺得自己的腦袋隨時都可能炸掉,耳朵也隱隱作痛。
這,是怎么了?
小診所建議還是去大醫院看看。
到了醫院,常規檢查做下來都沒有異常,醫生也不理解。
“平常成績怎么樣?”
“還行。”
“怕不是焦慮。”
焦慮?心理疾病嗎?怎么最后還是歸為了心理疾病。前不久還有醫生說她是癔癥呢。
童彤只覺得頭疼,時不時地還喘不上氣,童遲和喬娟終于一起出現了,一家三口有多久沒坐在一起過了?生著病是挺難受的,不過能換來爸爸媽媽如此溫暖的陪伴,好像這場病生的還挺值得。
可不知道為什么,童彤還是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