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官的延伸:新媒體的無障礙傳播
- 李東曉
- 4772字
- 2022-04-08 18:30:53
第一節 無障礙傳播理念及其實踐對象[2]
一 無障礙傳播理念的產生與發展
“無障礙”一詞由英文barrier-free翻譯而來,其理念來源于20世紀50年代丹麥人尼爾斯·埃里克·卞-麥克遜(Niels Erik Bank-Mikkelsen)提出的正常化(normalization)原則。正常化原則倡導每一個殘障者盡可能地與所屬文化中的健常人一起生活和接受教育。1969年,瑞典人本·那杰(Bengt Nirje)發表了第一篇有關正常化原則的文章,闡述了正常化原則的精神內涵。[3]無障礙理念由此從正常化原則中得到闡發。而后,無障礙理念逐漸被運用于實踐領域,旨在為殘障者提供安全、平等的生活環境。20世紀60年代后,無障礙理念被擴展到殘障者生存的各個方面,以推動殘障者與在生活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在物質環境中遭受的排斥進行抗爭[4],獲得與健常人一樣的生活環境。[5]
隨著信息通信技術(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ICT)的發展,人們逐漸意識到殘障者在信息技術使用和信息交流上所遭遇的障礙。于是,克服信息技術壁壘、實現殘障者信息技術使用上的無障礙的理念開始萌芽。殘障者的信息平權運動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產生。雖然從技術壁壘來看,信息通信技術對殘障者的排斥并非刻意,但在一個以健常人的標準建立起來的信息環境中,殘障者的媒體接觸和信息使用權益在客觀上被剝奪了。根據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和約翰·博德利·羅爾斯(John Bordley Rawls)的理論,社會平等領域有能力指向的平等和能力供應物的平等,后者是指那些對提高或保護個人能力至關重要的公共物品,如教育、醫療、社會保障等,對所有人平等。[6]從這種平等觀點來看,雖然殘障者是因為自身身體機能的缺損而不能正常使用信息通信技術,但社會不應對此視而不見,而應為這部分人提供能夠克服自身身體缺陷的供應物,從而避免形成客觀上的技術排斥和剝奪。這種供應物應屬于社會公共物品的范疇,需要由一定的社會保障制度來保障。另外,從信息鴻溝理論來看,信息領域的不平等還可能由社會結構的不平等所導致或加劇,它們之間是相互關聯和相互影響的。因此,殘障者的信息權利不僅是公共物品供給和社會保障問題,還是涉及社會正義的問題。
既然無論是從能力供應物的平等角度還是從社會正義角度,殘障者信息權利的不平等都不單是由個人身體機能缺損所導致的,那么也就不能必須由個體來承擔。如何消弭這種不平等,實現殘障者的信息平權,是一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無障礙傳播就是在這個層面上提出的。
在實踐領域,無障礙理念真正落實于信息傳播實踐是近些年才開始的。2000年,在八國集團(Group of Eight,G8)首腦會議上發表的《實現全球信息化社會的沖繩憲章》(Okinawa Charter on Global Information Society)首次正式提出“信息無障礙”(information accessibility)的概念,強調從信息時代殘障者的生存和發展狀況來看,信息無障礙與城市設施的無障礙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7]有學者用“數字殘疾溝”(digital disability gap)的概念來表述信息時代殘障者在網絡使用中遭遇的巨大障礙,從而形成了與健常人之間的“數字鴻溝”,以此提醒人們重視以健常人的標準建立的信息環境對殘障者的排斥。[8]
由于信息無障礙強調利用媒體的可及性技術來解決信息排斥問題[9],所以這一概念一經提出便將視野錨定在了技術層面。2004年,第一屆中國信息無障礙論壇(北京)對信息無障礙做出了具體的限定,即“公共傳媒應使聽力、言語和視力殘疾者能夠無障礙地獲得信息,如影視作品和電視節目的字幕、解說、手語以及盲人有聲讀物等。這里的公共傳媒主要指電子信息媒介,如廣播、電視、移動通信、網絡等通信手段或設備”[10]。自此,中國的信息無障礙建設開始著重這些方面的可及性技術研發和實踐。
對于傳統媒體來說,信息無障礙致力于報紙、廣播、電視的無障礙操作改進(比如電視遙控器的觸摸控制或者聲音控制)、視覺聽覺信息的互譯(比如盲文讀物、電視字幕和手語)以及畫面信息的影像描述(audio description)等。[11]然而,在傳統媒體的信息無障礙尚未完全實現時,網絡媒體已快速普及。網絡科技被視為21世紀發展最強勁的動力,對人們的生活、學習、工作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12]在網絡和數字技術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各類新媒體應用,改變了由傳統媒體主導的信息環境,使人與媒介和社會的關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對于信息無障礙來說,一方面,新媒體技術使不少傳統媒體難以解決的可及性問題迎刃而解,比如基于網絡傳播和數字化技術的聽書資源破解了視障者依賴盲文出版物的難題。因為盲文出版物都厚重易損,供應品種和數量極為有限,基于語音識別和網絡傳輸技術的語音和文字互譯解決了聽覺信息與視覺信息轉換的問題,社交媒體則打破了聽障者之間手語交流的時空限制,等等。[13]另一方面,新媒體技術又形成新的技術壁壘和使用障礙,如Window(視窗)操作系統和觸摸屏對盲人的操作障礙,聲音信息(包括音響、音樂及語音信息)對聽障者的障礙,觸控操作對肢殘者的障礙,等等。
另外,傳統以技術為中心的信息無障礙研究取向,并未將傳播活動中人和社會的因素考慮在內。實際上,技術可及并不意味著傳播通暢。殘障者普遍存在受教育水平低、收入水平低、處于社會邊緣等問題,既影響著他們對可及性技術的使用,又限制著他們通過網絡媒體進行公開表達和開展社會交往活動。由于新媒體的可及性技術并未普及,加上殘障者的使用能力問題,橫亙于殘障者和健常人之間的“數字鴻溝”并沒有呈現縮小的趨勢。而在未來“互聯網+”的社會形態中,殘障者還會面臨數字化生存的諸多困境。由此看來,技術障礙已不僅是一個信息領域的問題,還是一個與社會公平和社會整合相關的問題。因此,信息無障礙還應該包括表達的無障礙、社會交往的無障礙,以及公共生活參與的無障礙等。為此,我們在信息無障礙的基礎上提出“無障礙傳播”的概念[14],以求與媒體可及的技術中心視角相互補充,即技術可及強調技術使用和信息獲取的無障礙,無障礙傳播則強調信息傳收的動態過程、用戶的主動性、傳播過程的交互性以及傳播活動的社會性等,是一個包含傳播者、傳播渠道、傳播內容、接收者和傳播環境等諸多要素的領域。[15]也就是說,我們試圖將與殘障者相關的媒體可及性、信息無障礙等議題納入傳播學的視域中,構建一個包含技術、人、社會三個維度的無障礙傳播體系,希望通過這一體系來呈現無障礙傳播實踐的多元面向,以及理論研究所應涵蓋的更廣泛的議題(見圖1-1)。
圖1-1 無障礙傳播體系的構成要素
基于此,本研究試圖在無障礙傳播這一理論框架下,以新媒體的技術可及性為基礎,來探討殘障者群體的新媒體使用和信息傳播活動;基于新媒體技術的可及性支持,殘障者群體與健常人之間的信息鴻溝問題;基于新媒體的可及性技術,殘障者群體的社會交往問題;殘障者群體在網絡中的公開表達、身份認同和公共生活參與問題。本研究希望借助傳播學的視角和理論資源,將原屬于信息科學、新媒體可及性技術研發與特殊教育和社會保障領域的殘疾人研究納入無障礙傳播的框架下,將技術、人和社會等要素相勾連,形成交叉領域的交流和對話。
二 無障礙傳播的實踐對象
從廣義上看,每個人都有可能遭遇技術使用和傳播的障礙。“對空言說”[16]似乎是描述人類傳播障礙問題的終極讖語。因此,無障礙傳播可以被定義為“人人到達,到達人人”這一理想狀態的信息傳收過程,以及相互包容、相互理解的溝通過程。這里的“人人”泛指每一個人,既包括健常人,又包括感官功能或身體機能缺損的殘障者。[17]但這是一個沒有邊界的界定,對具體研究的展開無所助益。因而,我們根據信息無障礙、媒體可及性研究的傳統,將無障礙傳播的研究對象,或者說實踐關照對象主要限定為操作和使用媒體技術以及接收和理解某些形式的信息符號具有障礙的殘障者。它可包括視障者、聽障者、言語障礙者和肢殘者,還可包括視力、聽力能力退化的老年人或尚未發育健全的兒童。
由于老年和童年是人類生命歷程的發展階段,老年人和兒童感官功能的缺損不是突然或永久的喪失,并且在傳播學研究中已有針對老年人和兒童群體的研究,所以在無障礙傳播研究中將他們排除在外。據此,無障礙傳播關注的對象主要是指視障者、聽障者或言語障礙者以及操作信息技術硬件設備困難的肢殘者。另外,因為課題組的研究能力和時間有限,本書將主要關注視障者和聽障者兩類群體。這兩類群體也是遭遇新媒體技術使用和信息傳播障礙最大的群體。美國商務部2000年的一項調查指出,與42.1%的健全人能夠使用網絡相比,僅有21.6%的殘障者能夠使用網絡。[18]其中,由于在媒體技術使用以及信息符號接收和理解上存在雙重障礙,視聽障礙群體遭遇著更大的困難。因而,他們在網絡時代處于明顯的信息弱勢地位。[19]
(一)聽障者
聽力障礙,又稱耳聾或聽力殘疾,指聽力分析器某一部位發生病變或損傷,導致聽覺功能減退或喪失,同時可能造成言語表達上的困難。[20]世界衛生組織將聽力損失程度超過40分貝(dB)的成年人和聽力損失程度超過30分貝的兒童視為殘疾性聽力損傷。截至2019年,全世界約4.66億人有聽力障礙(其中約有0.34億兒童)[21],預計到2050年該數值將攀升至9億人。[22]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發布的數據顯示,截至2010年,中國約有聽力殘疾者2054萬人[23],較2006年增加50萬人,在各類殘疾人數中位居第二。[24]針對聽障者的信息接收需將聽覺信息轉化為視覺化信息的特點,在傳統媒體時代,為媒介內容配備字幕(captions)或手語(sign language)成為針對聽障者的主要的可及性方案。但從無障礙建設水平來看,中國針對聽障者的傳統媒體無障礙建設水平落后于歐美發達國家。這不僅由于可及性技術供給不到位,還因為對媒體無障礙建設缺乏足夠的重視。[25]
新媒體技術的發展為無障礙傳播帶來了新的契機。新媒體技術提供的視聽符號的轉換功能以及跨時空的交往功能,為長期以來只能依賴手語[26]、唇語[27]、筆談等視覺化溝通方式而被局限在小范圍甚至是面對面人際交往圈層的聽障者帶來一個極好的改變交往方式、擴大交往范圍、增加社會融入可能性的機會。但機會并不意味著沒有挑戰,聽障者在獲得新媒體技術的聲音信息上仍有障礙,文字為主的交流方式對聽障者尤其是重度聾人或使用手語交流的聾人而言仍充滿困難,這些問題還尚未受到重視。
(二)視障者
視障者是指由于各種原因,雙眼出現視力障礙或視野縮小,通過藥物、手術及其他療法而不能恢復(或暫時不能恢復)視覺功能的人。由于視力限制,他們很難像明眼人一樣從事正常的工作、學習或其他活動。[28]根據視力喪失程度,視力障礙分為低視力和全盲兩個類別。低視力者的視覺機能并未完全喪失,可經由適當的輔助工具辨識外界事物;全盲者則無法依賴視覺辨識外界事物,必須運用其他感官感知外界。[29]截至2019年10月,全世界約有22億視障者[30],中國約有1263萬視障者。[31]對于視障者來說,傳統的盲文、語音識別和影像描述是彌補其視覺內容接觸障礙的可及性方式。[32]通過這些方式,視障者可以借助觸覺、聽覺獲得大部分的信息。
在新媒體時代,基于數字技術,通過讀屏軟件和語音系統,視覺內容向聽覺內容的轉換變得容易起來,尤其是文字信息,可以通過讀屏軟件輕易獲取。然而,視障者在新媒體硬件操作中遇到的障礙,成為新媒體給視障者用戶帶來的主要障礙之一。西班牙學者瑪利亞·羅薩利亞·韋森特(María Rosalía Vicente)和安娜·赫蘇斯·洛佩斯(Ana Jesús López)通過對不同殘障者新媒體使用情況進行研究發現,視障者的網絡使用率僅接近20%,在各類不同的殘障者中最低。[33]需要通過眼睛定位的視窗化操作系統、觸摸屏等新媒體硬件設計,更增加了視障者使用的難度。
中國信息無障礙產品聯盟秘書處2016年4月發布的《中國互聯網視障用戶基本情況報告》顯示,66%的互聯網視障用戶認為中國新媒體的信息無障礙水平一般,20%的視障用戶認為比較差。[34]從世界范圍來看,雖然美國、英國、日本、德國等起步較早的國家已經在方便視障者使用的新媒體無障礙實踐方面積累了不少經驗,但信息科技的飛速發展總是帶來新的應用,使無障礙研究領域的新問題層出不窮。比如,電子商務、電子政務、線上教學興起后,新媒體對于視障者來說不僅是信息獲取和交流的工具,還是參與社會、融入社會,尋求更好的生活和自我發展的工具。因而,新媒體領域的無障礙傳播研究必須隨著信息技術的日新月異而不斷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