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本下鄉:中國農業轉型的雙重路徑
- 陳義媛
- 2845字
- 2022-04-02 11:20:18
第二章 農村商品關系的擴展:農資市場的變遷
本章首先以國家統計數據為基礎,呈現自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商品關系在農村的擴展情況,主要從農村生活資料的商品化和生產資料的商品化兩個角度展開。在此背景下,以中國農資市場的變遷為切入點考察中國的農業轉型,討論在大規模土地流轉開始之前,資本如何通過農資生產、流通滲入農業生產。本章將探討新中國成立以來農資生產和流通的特點,考察在集體化時期的制度遺產下,中國農資市場的變遷過程及其機制,并討論農業小生產者在這一過程中如何被形塑。本章是后續章節的總體背景,可以為理解資本下鄉的原因提供一些間接的線索。
近年來,中國農業生產成本的不斷攀升甚至超過了美國,農產品進口量快速增加[1],已經日益引發關注。在農業生產成本中上升最快的是人工成本和土地成本,其中人工成本的主要部分是家庭用工折價,此折價是以勞動力的機會成本為標準計算的。隨著城市用工成本的上升,這一價格也反映到農業成本中;土地成本的主要部分則是自營地折租,也就是土地的機會成本。這兩項成本的上升都與中國城市化進程有密切的關聯。然而,即便不考慮土地和勞動力的機會成本,以化肥、農藥、種子、機械化服務費為主體的物質與服務費用也正以不可忽視的速度增長著。從統計數據上看,從2006年到2015年,三大主糧生產成本中的物質與服務費用均增長了近1倍,其中水稻增長了87.6%,小麥增長了82.3%、玉米增長了99.7%(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價格司,2007-2016)。吊詭的是,農資成本的不斷上升,卻與這些年農資行業的產能過剩同時發生。在化肥行業,有業內人士估計化肥行業已出現90%的產能過剩[2];農藥和種子也同樣面臨產能過剩的問題(《農民日報》,2016;秦志偉、郭爽,2015)。而農資行業的產能過剩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初現端倪(陳一訓,2006)。產能過剩盡管引起了農資價格短時期內的波動,但從長期趨勢來看,產能過剩與農資價格的不斷攀升并存,成為中國農業領域的一個突出現象。
在產能過剩的背景下,農資企業之間的競爭日益激烈,迫使各農資企業不斷尋求新的方式占領市場,其對農業生產環節的滲透和控制也日益增強。通過流轉土地來保證農資銷售,是農資企業的策略之一。隨著近年來國家對農業產業化和土地適度規模經營的鼓勵,農資企業帶動了一批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的發展(見第三章)。土地規模經營直觀地呈現了農業現代化對以小生產者為主體的農業經營結構的改變,以土地一定程度的集中為標志的規模經營,成為中國農業轉型的一個表征。然而,從世界不同地區的農業變遷來看,農業的規模化表現出與工業的集約化、規模化轉型十分不同的路徑,以土地集中為顯在表現的規模化經營并不是農業轉型的唯一路徑;相反,在不同地區,尤其是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小生產者依然大量存在。在中國,除了直接流轉土地外,無論是農業的上游企業還是下游企業,都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不斷發展出各種策略,以獲取資本積累。本研究試圖以農資農場變遷的邏輯為聚焦點,考察農業化工資本對農業生產環節的滲透,并在此基礎上探討中國農業轉型的一條隱性路徑。
對于“小農”(“小生產者”“家庭農業生產者”“小商品生產者”)的持續大量存在,即便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框架下,也出現了多種解釋。典型的如世界體系理論和依附理論學派,他們指出“家庭農業”或“農民”在資本主義體系中發揮了重要的功能,例如提供廉價食物、為剩余勞動力提供了庇護所、為公司資本主義(corporate capitalism)提供合法性等(Vergopoulos,1978;De Janvry,1981)。馬克思主義者內部對這一分析框架也有批評,認為他們從功能主義的角度來解釋邊緣國家的作用(Bernstein,2006)。穆尼(Mooney,1978)則指出,小商品生產者事實上從屬于工業或農業資本,因此是隱蔽的雇工,強調小商品生產者實質的無產化屬性。還有從農業本身特殊性的角度進行的解釋,強調農業的特殊性強化了小商品生產和家庭農業的存在基礎(Friedman,1978;Mann and Dickinson,1978;Goodman et al.,1987)。由于與恰亞諾夫(1996)對自我剝削基礎上的家庭農業以及縱向一體化問題的論述有契合之處,上述分析被認為是新馬克思主義與恰亞諾夫主義的雜糅,甚至被稱為“恰亞諾夫式的馬克思主義”(Chayanovian Marxism)(Lehmann,1986b;Buttel,2001)。也有學者從小商品生產者的抵抗角度,論證再小農化趨勢的出現,以及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給小商品生產者的新的生產空間,以此強調農業對資本積累依然意義重大(Akram-Lodhi and Kay,2010a、2010b;Vander Ploeg,2009)。盡管對小生產者為什么大量存在的解釋路徑不一,但基本的共識是今天的農業小商品生產者已經被高度卷入了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
在這項爭議中,兩個問題尤為凸顯:一是在全球化背景下,農業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究竟處于什么位置,是否仍為全球資本積累做貢獻?二是如何理解全球范圍內,尤其是第三世界國家廣泛存在的小商品生產者?以上兩個問題彼此勾連。無論是以抵抗的姿態出現,還是被動地卷入全球化體系中,這些數量龐大的小商品生產者將走向何方,是否仍如20世紀一樣,面臨被剝奪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的威脅,是否存在新的發展空間,皆關乎農業在今天全球資本積累中的位置。
本章試以中國經驗對上述爭論進行闡釋和回應。中國的農業轉型在農政問題的過往研究中常常被用來與蘇聯對照,指出中國在人民公社時期,以農業集體化的方式為工業資本提供積累,建立了工業化體系,完成了“社會主義原始積累”(Preobrazhensky,1965),即農政問題中的“資本”問題已經解決。然而,自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以來,中國農業領域又發生了一系列變遷,如何在工業化背景下理解中國的農政變遷,是中國今天新的農政問題。其中,以土地流轉為基礎的規模經營的日漸增多,近年來引起了學者的廣泛關注。圍繞中國農業規模經營是否具有資本化性質及其對農村社會分化的影響,學界已展開一系列討論(如黃宗智等,2012;賀雪峰,2013;嚴海蓉、陳義媛,2015)。事實上,土地的規模經營并非中國農業變遷的唯一表征;農業領域的變遷在中國市場化進程之初就已經發生了,因為小生產者從那時起被越來越深地卷入市場關系中,從生產資料的獲取到農產品的銷售都越來越依賴市場,農業也在無形中不斷受到資本的滲透和控制。文章開頭所展示的農資價格的吊詭上漲,正是這一進程的一個反映。
因此,本章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重點考察中國農資市場的變遷及對農業生產的影響,以此從側面理解農業小商品生產者在今天的存續及在農業產業中的位置。對此問題的討論將集中于三個層面:第一,考察集體化時期中國農資生產、流通的特點,以作為農資市場化過程的參照;第二,考察市場化時期,農業化工資本內部的競爭和銷售策略,以論述中國農資的市場化過程及其機制;第三,考察農資市場化過程中,農資價格如何被形塑,農業化工資本以何種形式滲透到農村。對上述問題的探討,旨在理解在農政問題的資本問題解決后,中國今天農政變遷的意義,尤其是農業是否以及如何貢獻于資本積累。
本章的經驗材料來自2013年以來,筆者先后在湖南、陜西、河北、安徽、廣東、廣西、山東等省份的歷次調研中對縣、鄉、村各級農資經銷商的訪談,所調研的地區既有主糧作物種植區,也有經濟作物種植區,盡管形式上有所差異,但農資經銷體系遵循著相似的內在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