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別與家庭:《婦女研究論叢》研究集萃(全2卷)
- 杜潔 宓瑞新主編
- 10377字
- 2022-04-11 18:17:14
家庭政策背后的主義之爭
吳小英[91]
近年來,學界關于家庭政策的研究和討論越來越多,原因在于轉型期社會變遷所引發的家庭問題已經成為具有普遍性的社會問題之一,包括人口轉變和生育率降低帶來的家庭在構成、功能、觀念等各方面不斷弱化的變化趨勢[92]。與此同時,人們也發現在探討中國社會問題的解決之道中,家庭是難以繞過去的。正因如此,家庭問題越來越受到主流社會甚至官方的關注[93],并日益與政府責任聯系在一起[94]。這表明一向作為“后院文化”的一部分而被邊緣化的家庭議題,某種程度上已影響到社會秩序的核心層面而成為宏大主題的一部分,因此也逐漸成為公共政策關注的對象。
然而家庭政策的研究從一開始就是充滿爭議的。無論是家庭政策的概念界定,還是它在不同國家、地區和文化中的熱點差異,抑或是家庭政策的不同模式和類型,都與其背后公開或隱蔽的價值立場密切相關。由于種種原因,婦女與家庭密切相關。一部家庭政策變革和實踐的歷史,也是鮮活的婦女生活和社會地位的變遷史。本文意在厘清家庭政策背后的主義之爭,同時發掘家庭政策中的性別議題,這是分析家庭政策發展趨勢的關鍵,也為理解當今中國的家庭問題提供了一個別樣的視角。
一 家庭政策的概念界定及主要議題
1.家庭政策的概念界定
學界關于家庭政策的概念界定五花八門,泛指與家庭存在不同程度相關性的各類政策的總和。其中從政策對象和內容上看,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從政策目標和結果上看,有直接和間接、顯性和隱性之分;從政策取向和立場上看,有殘補型和普惠型、福利型和發展型之分[95]。
對家庭政策最廣義的理解,就是將所有與家庭相關的公共政策囊括其中,既包括直接以家庭為單位和對象制定的政策法規,也包括那些不以家庭為對象和目標,但會對家庭產生不同程度影響的政策法規,其范圍更廣且邊界具有模糊性。而從研究領域的可操作性來說,學界的共識一般是從狹義的層面來理解家庭政策,即“限于具有明確的家庭目標,且對象限于家庭本身或者家庭中個人的政策”[96];是“以家庭整體為目標對象,旨在增強家庭發展能力,替補和完善家庭功能,提升家庭成員的福利水平”的一整套政策體系[97];是“政府通過政策作用于家庭的各項支持”[98]。
有學者指出,家庭其實既作為政策背景又作為政策目標而存在。由于政策的實施依賴于家庭的穩定,因此家庭就從一種政策背景和條件發展為一種政策目標,這樣家庭本身也從一種政策議題轉換為一種政策評估的視角或標準[99]。在借鑒了德國學者卡梅爾曼和卡恩(Sheila Kamerman & Alfred Kahn)區分作為政策“領域”(field)和“視角”(perspective)的研究思路之后,有學者提出家庭政策的可操作定義應該是這二者的結合,即“把目標和對象結合起來,同時補充以視角的考量”,是“界定家庭政策的普遍做法”[100]。也就是說,家庭政策的概念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界定:一是作為狹義的政策領域和議題,指以家庭或者家庭中的個人為對象制定并對其產生直接影響的政策;二是作為一種政策視角,指以增進家庭整體的福祉或者支持和扶植家庭發展為目標的政策取向。這兩個特點使家庭政策一方面與一般的公共政策議題區分開來,另一方面也不斷拓展和強化自己的領域,以便最終構建一套家庭友好(family-friendly)的完整政策體系。從這個意義上說,家庭政策已經跨越了一種具體的研究領域和范疇,而成為一種完善公共政策體系的理念,因而也具有了某種方法論的含義。
長期以來,學界和政策制定相關機構之所以對家庭政策的界定未達成明確的共識,就是因為人們對家庭的定義、需求以及政策所要覆蓋的范圍和達成的目標存在分歧。這些分歧不僅源自不同時代的社會變遷與制度變革特點,而且來自不同地區和文化中對家庭的不同理解和期許。因此,家庭政策的概念界定不僅與政策背后的主義有關,也與家庭背后的主義有關,其中前者是指國家福利制度的思潮演變,后者是指家庭觀念的多元化和歷史變遷。
2.家庭政策的主要議題
從歷史上看,家庭政策的主要議題與西方福利國家社會政策的發展進程密切相關,進而在不同時期呈現不同的內容。在現代福利國家出現之前,家庭一直是福利的主要來源和提供者,在這個意義上,有學者認為“社會政策即是家庭政策”[101]。
早期的社會政策更多的是針對社會中某些特殊群體,比如19世紀末德國的社會保險制度就專為勞工而設,是一種與就業和收入掛鉤的保險體系,通過雇主和雇員的共同承擔來完成,而并非提供給全體國民[102],其目的在于改善處在困境中的家庭的基本生存狀況,因而被稱為是殘補式(residual,或譯為補缺型)或缺陷干預型(deficit intervention)的家庭政策。這些政策主要是為了給家庭結構和功能方面出現缺陷的特殊家庭提供修補、應急和救助服務[103]。
二戰之后歐洲國家開始致力于治愈創傷、重建社會,主張建立一套防御性的全民保障計劃。其中英國的《貝弗里奇報告》建構并奠定了西方整個福利制度和社會政策的基本框架及主要基礎[104]。20世紀50年代之后,隨著經濟的增長和左派力量的上升,福利國家在西方快速興起和擴張,家庭政策隨之進入第二階段,表現為覆蓋全體成員的一整套“從搖籃到墳墓”的普惠型家庭政策的誕生。但從70年代后期開始,由于經濟衰退的影響,政府對于日益龐大的福利開支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福利社會遭受危機和質疑,學界和政府開始重新對這個制度理念進行反思。隨著西方政黨中右翼勢力的抬頭,人們重新對政府的責任界限進行審視,也影響了對家庭干預的態度。
家庭政策的議題隨著人們對政府責任界限的不同理解而處于不斷更新之中。英國學者米勒(J. Millar)將直接影響家庭的政策類型歸納為三個方面:規范家庭行為的法規、保障家庭收入的津貼制度以及為家庭提供照料服務的政策等[105]。熊躍根則將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國家的家庭政策概括為政府在三個主要方面對家庭支持的投入:現金項目、物質或服務項目和時間項目(即假期安排)[106]。如果從處在不同家庭境況下的個體所面對的困境來看,過去幾十年中世界范圍內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家庭政策議題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1)與婚姻及其家庭的多元化形式和權利相關的議題;(2)與生育、育兒和兒童服務相關的議題;(3)與工作和家庭平衡相關的議題;(4)與養老和照料相關的議題。這些議題都與性別議題密切相關。
由于不同國家和地區在制度和文化傳統上的差異,家庭政策關注的議題也存在不同。比如歐美發達國家的家庭政策主要關注個人及其親密伴侶或所在核心家庭的相關問題,而通常將養老和老人照料作為家庭政策之外的社會福利,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東亞國家和地區則不然。同樣,受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西方女權主義運動以及第二次人口轉換的影響,許多發達國家和地區都出現了女性更多地參與勞動力市場、生育率降低、單身與離婚人群增加等現象,為緩解老齡化和少子化帶來的負面影響,鼓勵生育并讓男性更多地參與家務、發展完善的兒童服務項目、重視工作與家庭之間的平衡等就成為最熱門的家庭政策議題。中國則依然將家庭問題的重點放在縱向的代際關系而非橫向的性別議題上,有關工作與家庭的平衡問題則往往以轉嫁給父母輩的勞動付出的方式來實現。這些都體現了中西方不同制度和文化之間在家庭界限以及代際關系理解上的差異[107]。
二 家庭政策背后的主義之爭
前述表明,家庭政策的概念和議題受制于其背后所秉承的主義或價值取向,梳理家庭政策熱點背后的主義之爭,可以從國家、家庭和個人之間不同層面的三種關系類型入手,考察它們權利與責任的邊界劃分及其不同含義。
1.國家與家庭:公私邊界的流動性
家庭政策面臨的第一個爭議就是,國家該不該介入家庭,以及介入哪種程度、以什么方式介入。這就涉及一個核心問題:家庭到底是公領域還是私領域?
西方文化中素有公私二元論的傳統,古典自由主義思想家已經對公共和私人領域做了明確的劃分,像自由、平等、正義、理性等原則被認為只通行于公共社會,即所謂“社會契約不進家”[108]。家庭的私人化理念好似在家的周圍筑起了一圈籬笆,保護家庭在自己的空間內不受社會規則的支配和控制,因而也避免了外界的侵入和干擾。然而家庭作為私領域的這種封閉性和自我保護,也為家庭內部成員之間不平等的滋生和維持設立了一套安全網,并為將女性限制于私人領域提供了依據,因此遭到女性主義者的強烈批判。對公私二分法的質疑和挑戰,甚至構成了女性主義社會批判的核心內容,也對家庭私人化的邊界形成了沖擊。因此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更趨向于認為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是相對而言的概念,二者的區分并非那么明晰、固定,而是富于彈性、相互影響、彼此不可分離的。家庭作為私人領域并非那么純粹,同時也是劃分公私界限的一個場所,它的概念界定本身就體現出這種界限的流動性。
通過考察世界范圍內的家庭社會史發現,真正在國家、社會與家庭、個人之間劃分出清晰的公私界限,還是在現代化之后。19世紀中葉開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不僅摧毀了西方舊有的社會秩序,也深刻地改變了家庭的結構、功能及其觀念和制度。與前工業化時期相比,現代家庭不再是經濟活動的主要場所,工作場所、職業與家庭、家務的分離,導致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丈夫與妻子角色的劃分;同時,家庭與社區、親屬網絡之間的疏離,以及家庭規模的縮小和傳統功能的外移,又使現代家庭更具有排外性和親密性。這些有關核心家庭的經典論述雖然存在爭議[109],但有一點確定無疑,就是從歷史上看,家庭起著社會生活基礎的作用,是社會制度的核心,二者是不可分離的;而現代化之后正好相反,作為社會公共制度的工作和社區與私人生活領域中最重要的家庭制度之間是相分離的,這種公私的界限劃分及其關系變化正是現代家庭的顯著特征[110]。隨著20世紀以來中產階級文化的崛起,那種關于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領域相分離的觀念進一步得到了強化,形成了一種以愛情、親密關系和休閑生活為核心的現代家庭意識形態,并在全社會被廣泛接受[111]。
與公私二元論這個流動的框架相對應的是政府在與家庭事務相關的公共政策問題上的兩種不同傾向。一種是更加強調家庭的私人性,因而主張國家對家庭應采取謹慎干預和不介入的態度。早期的殘補式或稱特殊主義的家庭政策就反映了這樣一種傾向。它基于個體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原則,倡導主要通過市場和家庭來滿足基本的福利需求,只有在二者出現失靈或者失效的情況下,政府才出面提供緊急的補救,并僅限于提供等級最低的福利與服務[112]。美國、英國的福利體制大體表現為這種特征。另一種是更加強調家庭所具有的公共性的一面,主張國家應擴大對家庭的權力和責任,積極介入和干預家庭。它基于一種制度型的、普遍主義的福利體制思想,即保證所有公民都有平等地享受社會福利和服務的資格與權利[113],并相信這體現了社會政策的核心——社會公正[114]。由此形成的覆蓋全體的普惠型家庭政策將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界限往模糊方向又推進了一步[115]。歐洲大陸國家特別是北歐國家的福利體制就屬于這個類型。
這種公私界限的相對性和彈性特點,反映了家庭本身概念邊界的開放性和模糊性。實際上從西方福利社會的政策發展歷程來看,“對家庭功能和責任的理解一直是影響社會政策發展和變化的一個最重要的因素,而政策的發展過程事實上經歷了一個對家庭—政府責任界限不斷重新界定的過程”[116]。20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國家在福利方面投入和責任的加大,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現代家庭功能不斷弱化后的保障需求;另一方面也使家庭的責任不斷退化,帶來不同程度的“去家庭化”(de-familization)后果。所以20世紀80年代以后,西方福利國家“再次轉向家庭和社區等非正規社會保護系統來尋求解決問題的出路”,認為“家庭的作用在社會福利制度中不可退位”,希望重塑家庭功能和責任[117]。與此相適應,家庭政策出現一個明顯的轉向,即從過去那種以對家庭和個人的津貼為主要形式的缺陷干預型政策,轉向將家庭作為社會資產來支持、幫助其形成可持續發展能力的資產投資型(asset building)政策,后者被學者稱為發展型的家庭政策[118]。
如此看來,在家與家庭的關系層面上,家庭政策背后的爭議主要在于公私邊界的分野,以及與此相關的國家—家庭責任界限的確認。對這一問題的不同態度也反映出人們對家庭中性別問題的敏感度。家庭政策首先需要被納入人權體系,在這個意義上國家既要保護家庭的私有權不受侵害,同時也在一定范圍內有權穿透家庭的圍墻直接保護其中的個體。也就是說,國家既不能對家庭長驅直入,也不能對家庭袖手旁觀,區別只在于政府介入程度和方式的差異。20世紀下半葉以來,女性主義一直致力于將私人領域公共化,這是他們揭示家庭與社會中存在的不平等和壓迫現象的起點和重要途徑,這種思潮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西方福利思想的走向。這是從權利劃分的層面上看,而如果從責任劃分的層面上看,家庭政策納入福利體制的主要爭議則在于國家應該是家庭福利的提供者,還是家庭可持續發展的支持者;家庭政策應該重點放在家庭救濟和福利上,還是放在家庭發展能力的扶植上,由此形成了家庭政策的不同模式和類型。在這類爭議中,性別敏感度同樣影響到政策取向,如單純提供家庭福利的政策往往只把家庭整體作為對象而有可能忽略了在家庭中承擔家務和照顧性角色的女性是否從中受益,而扶持家庭發展能力的政策則需要更好地考慮每個成員作為可持續發展的資產所能發揮的獨特作用,因而對女性自身發展的肯定和扶持成為這種政策不可繞過的關注點之一。
2.國家與個人:自由多些還是福利多些
與家庭政策相關的第二個爭議,關涉公共政策制定過程中國家、市場與個人之間的關系問題。個人的福祉究竟是通過國家干預還是交給市場競爭來實現更加可靠?這種不同的選擇又會在家庭政策中呈現怎樣不同的結果?這在西方社會一向是左派和右派爭論的一個焦點問題,即關于“自由放任,還是福利國家”的傳統爭議。其中左派主張擴大國家承擔的責任,而右派強調要限制國家的權力,個人想多些自由就得削減政府權力,想多些福利則要擴大政府責任增加對其授權,魚與熊掌不可兼得[119]。
丹麥學者埃斯平-安德森(G.Esping-Anderson)在20世紀90年代根據社會福利的去商品化(de-commodification)、福利的分層化(stratification)以及國家對公民權利的保障程度三個指標,歸納出西方社會的三種福利體制(welfare regime)類型。(1)自由主義福利體制(Liberal Regime),以美英和加拿大為代表,強調依賴市場機制分配資源和福利,政府只為陷入危機或風險的個人和家庭提供最后的有限度的安全網,主張殘補式的、市場主導的福利模式。(2)保守主義福利體制(Conservative Regime),以德法為代表,主張社會福利依據勞動力市場的社會地位來分配,并強調國家、企業、個人之間的協商與合作,具有明顯的合作主義色彩。同時強調家庭作為福利產品主要提供者和服務者的責任,支持傳統意義上男外女內的性別分工模式,政府只是作為家庭的輔助者出現,因而在福利模式上依然是殘補式的。(3)社會民主主義福利體制(Social-democratic Regime),以北歐為代表,強調公民權理念,國家作為福利的主要提供者,掌握和分配所有的資源并提供公共服務,主張通過制度化的福利國家體系實現社會公正的目標,使個體對市場和家庭的依賴最小化,具有明顯的“去家庭化”和“去商品化”特征,在價值觀上推崇普遍主義和平等主義,因而在福利模式上是普惠制的[120]。
這一經典的、廣為流傳的福利體制劃分,正體現了國家和個人關系上的不同傾向和爭議,也在家庭政策上形成了差異化的取向。其中,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模式的家庭政策雖然都是殘補式的,但前者更加崇尚市場機制和個人自由,主張政府盡量不干預和介入家庭,因而相對而言,國家對家庭提供的支持是最低水平的,市場和家庭本身仍在福利體系中發揮主要作用[121];而后一種模式中國家對家庭提供的支持相對有所增長,屬于中等水平,但以維護和保留現有的社會地位、階層隔離以及傳統的性別分工模式為前提,因而更呈現出家庭主義的特征。相比之下,北歐社會民主主義模式的普惠制家庭政策中,國家對家庭提供的支持無疑是最高水平的,也被認為是最能促進和體現性別平等的模式[122]。
顯然,不同福利體制的家庭政策模式之間存在不少差異[123]。從性別分析的角度看,自由主義訴諸市場,保守主義訴諸家庭,這兩種模式下都容易出現女性被迫與家庭等私人領域捆綁,無力突破勞動力市場的性別隔離和傳統的家庭性別角色規范,從而使福利的實現以女性個體發展的損害為代價。因為市場與家庭在父權制文化中結成了堅不可摧的同盟,只有依靠外力和制度性的介入才有可能打破平衡。因此社會民主主義模式的意義,在于探索一種讓個體盡可能擺脫對市場與家庭的無限依賴,從而在國家福利與個體自由(包括女性個體的自由)之間找到均衡點的努力,因而他們將性別主流化和平等的理念納入了普惠制的家庭政策體系之中。當然,由于福利制度與意識形態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不同主義框架下對于自由、平等權利實現的途徑以及社會公正的理解存在諸多分歧,因而政黨的輪替和社會運動也會影響福利制度和社會政策思潮的演變方向[124]。這些不同模式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都遇到了各自的問題,終究未能逃脫秦暉所言的自由放任與福利國家的兩難困境[125]。其背后不僅包含著“左”與“右”之間關于國家與市場、自由與福利哪個更多一些的傳統爭議,也將家庭與個人、男性與女性之間的關系問題和爭論帶入其中。
3.個人與家庭:多元化的家庭價值觀之爭
與家庭政策相關的第三個爭議,關涉個人與家庭的關系問題。從公共政策制定的對象來看,家庭政策究竟以面向個人還是面向家庭為基本單元更加有效?而從公共政策的目標和影響來看,家庭政策究竟該以誰為優先或最終受益者?當實施結果對家庭與個人造成相異甚至相悖的影響時又該如何評估和取舍?所有這些都跟個人與家庭關系中的核心問題——家庭價值觀以及相關爭論有關,而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女性主義思潮帶來的沖擊。
如前所述,西方主流的家庭價值觀是建立在中產階級核心家庭概念的基礎上的,表現為以男性為“掙面包”者、女性為家庭照料者的傳統性別分工模式,并以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劃分為前提。女性主義認為,正是這種公私二分法與性別分工模式造就了兩性之間在社會和家庭內部的不平等權力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機制[126]。而福利國家背景下的家庭政策,盡管希望通過資源和福利的再分配和制度調節,實現不同階級、性別之間的平等,但由于也是以公私分界為前提,并建立在男性養家者模式(the male bread-winner model)的基礎上,因而過于注重福利生產的公共領域而忽視了家庭內部照顧者的價值及其形成的照顧模式,忽略了作為公民、就業者和照顧者的女性在不同處境中的社會需求和權利[127],實際上提供了一種加劇性別關系不平等以及女性依附地位的再分配機制。關于工作與家庭的平衡問題的討論之所以成為西方學界以及福利國家家庭政策中近年來的熱門議題,跟女性主義的這種挑戰有直接關聯。
女性主義對西方福利制度的挑戰涉及家庭價值觀的一個經典問題:家庭主義與個體主義之爭[128],即個體與家庭孰大孰小、孰先孰后的爭論。這一爭論雖然有訴諸時間與空間不同維度的解釋,并且常常與文化相聯結[129],但至今并沒有標準答案。從上述幾種經典的福利體制來看,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模式雖以不同的家庭價值觀為依據,前者秉承個體主義,后者秉承家庭主義,但其結果都強化了以父權制為基礎的男性養家者模式,使女性需要承擔更多家庭照料的責任而難以克服障礙走出家庭[130],這一問題在北歐的社會民主主義模式中得到了化解,這一模式秉承個體主義以及多元化的家庭價值觀,依靠高水平的普惠型福利體制,通過完善的兒童及家庭服務項目和注重性別平等的社會政策,使女性在就業與家庭之間有了比較多的自由選擇[131]。然而這一高福利模式面臨的不可持續性困境已經迫使人們重新檢討“去家庭化”帶來的副作用,繼而呼喚家庭在福利體系中的回歸,包括強調公民在享受社會權利的同時,要承擔個人和家庭的相應責任,政府也在家庭政策方面表現出對公民行使責任的支持[132]。
由此看來,單純的個體主義或家庭主義并不能決定家庭政策最終使誰受惠。因為選擇工作還是照顧家庭抑或是兼顧工作和家庭以及選擇怎樣的家庭模式,歸根結底并不是女性自身的愿望和需求所能決定的,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家和家庭兩個層面上的制度和文化安排。家庭政策以個體或家庭作為終端客戶,會導致家庭的虛化或強化兩種不同結果;同樣,家庭政策的價值取向也會直接影響政策受益者的先后順序。在這種意義上,能讓家庭受益的政策并不一定能讓家庭中的每個成員受益,相反,能讓個體受益的家庭政策也可能從根本上不利于家庭本身。因此政府將家庭作為國家的同盟者、對手、中介或替代者,會對家庭及其中的個體產生不同的影響。
除此之外,隨著人口結構與家庭模式的變遷,家庭觀念本身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貝克夫婦的個體化理論框架中,風險社會的家庭不再是一種“需要的共同體”,而成為一種可選擇和協商的親密關系。每個人都不必為家庭團結的義務所束縛,可最大限度地“為自己而活”,而這種“后家庭時代的家庭”存在的前提之一,就是西方福利制度提供的保障[133]。吉登斯將理想的家庭描述為“民主的家庭”,它與公共領域的民主標準相似,“意味著平等、相互尊重、獨立自主、通過協商來做出決策,以及不受暴力侵犯的自由”,而政府要做的就是“確保自主和責任之間的平衡”[134]。這些新的家庭理念都強調了一種以個人為主體的、多元化的、平等協商的新型親密關系,反映了人們對于家庭、婚姻、性取向等私人生活領域有了更加包容的態度。與此相適應,家庭政策的覆蓋面也日益突破原先主流的核心家庭,面向更加多樣化的形式和類型[135]。
三 中國家庭政策存在的問題及其思考
家庭政策作為社會政策的一部分,與國家的福利制度之間存在復雜而微妙的關系[136]。與此同時,家庭政策也跟家庭價值觀以及相應的性別規范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轉型期的中國無論在制度還是文化方面都與西方福利社會存在巨大差異,因而在家庭政策上并不能簡單地歸入任何一種經典模式,而是存在自己獨特的問題和主義。
1.轉型期中國家庭政策存在的問題及其原因
關于轉型期中國家庭政策存在的問題,國內學界已有大量論述,歸納起來有如下幾個方面。(1)從內容和覆蓋面看,以救助和補缺為主,呈現碎片化特點,缺乏系統性和完備性。(2)從對象和目標看,主要針對獨立的個人而不是家庭,使家庭有時反而成為個人獲得政府福利支持的障礙。(3)從價值導向和立場看,主要側重于滿足國家經濟發展、社會穩定和部門利益分割的需要,缺乏清晰一致的政策邏輯和定位,導致不同政策之間有時可能出現相悖或不相容。(4)從過程和結果看,政策制定的開放度和透明度有限,缺乏對政策執行的有效評估,當政策對家庭本身造成負面影響時可能無法及時彌補[137]。之所以出現這些問題,一個根本的原因是中國傳統的“家國同構”理念在公共政策中表現為基于國家主義的治理模式。在這種模式中,無論是個人還是家庭,都只能服從于國家治理的功利主義需求而被動地發揮作用,未能作為主體受到應有的保護和尊重[138]。有學者指出,國內家庭政策的核心問題就是“從政策制定層面反思政府對家庭的責任與態度”,而長期以來中國政府對待家庭的態度可以分為“干預與支持”兩個方面。過去政府對家庭干預太多而少有支持,現在家庭最需要的是“非強制性的間接干預”和“對家庭提供必要的支持”[139]。然而在國家主義的治理模式下,這種少控制、多扶持的家庭政策模式仍需要進一步探索。
有學者認為,與西方福利國家不同,中國目前討論自由多些還是福利多些尚為時過早,我們需要的是以保障“最低限度的自由”和“最低限度的福利”為共同底線,通過對政府限權問責的方式來盡可能削減某些與特權身份掛鉤的“負福利”[140]。過去國家對家庭干預較多、支持較少,其實就是政府權力過大而缺乏問責的途徑和手段在家庭問題上的體現。因此,西方福利社會有關家庭政策的主義之爭,在中國則基本消解在國家治理的邏輯中。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政府會一方面出臺對婚姻或家庭發展可能產生不利影響的政策,另一方面又會倡導弘揚傳統家庭美德,讓家庭中的個人凝聚起來互相承擔照顧責任[141]。
2.關于中國家庭政策未來走向的思考
針對轉型期中國家庭政策存在的問題,許多學者提出了建構發展型家庭政策體系的“轉型”思路,包括家庭政策從個人向家庭、從補缺型向促進家庭發展能力的投資型的轉變,以及推進家庭政策的適度普惠性,協調各方資源力量在全社會形成一個支持家庭的環境和制度框架等[142]。有學者將這種家庭政策的“家庭化”方向歸納為兩個方面的努力:就業支持政策和供養家庭支持政策[143]。這都為轉型期中國家庭政策的未來走向提供了很好的啟示。
然而在強調公共政策的家庭視角時,還有兩點是許多家庭研究和家庭政策學者可能忽略的:一是與個人的張力,二是與性別的張力。也就是說,家庭政策一方面要適應家庭價值觀層面個人取向的新變革,賦予家庭更加多元化的空間和含義;另一方面要滿足個人特別是女性的主體需求,考慮家庭政策最終能否使女性及其自身發展受益,這在國家主義的治理邏輯下顯得尤其重要。因為在“家國同構”的傳統理念中,其實并不缺少家庭視角,只是家庭被內在地融合于國家之中。因此家庭政策的“家庭化”取向,實質上應該是“家庭的主體化和多元化”取向,也就是讓消隱于公共政策中的家庭和個人浮出水面,因而也不能忽略了個體和性別的視角。因為家庭內部永遠不會免于權力關系,政府對家庭的支持方式若不合適,可能會演變為對家庭內部強勢者的支持和弱勢者的戕害,也可能意味著對某種主流家庭模式或理念的推崇和對選擇其他家庭模式或生活方式者的排斥[144]。
因此,轉型期中國家庭政策的未來方向,就是在國家、家庭與個人之間劃出邊界,分擔責任,各司其職,并在每對富有張力的關系中尋找到平衡點。西方經典福利模式的發展和爭論表明,單純依靠市場機制或訴諸家庭功能不僅不能滿足福利需求,也會導致傳統性別分工模式的固化所帶來的不平等和對女性發展的限制,而單純依靠國家和個人則無法保障福利的可持續性或減少個體選擇帶來的風險。因此家庭政策說到底需要建立一套協商機制,在家庭友好、性別友好與個人友好的不同宗旨之間實現均衡與協調,讓政府、市場、社會、家庭等不同力量通過公共政策這個渠道的協商與制衡,共同實現為個人提供持久的自由與福利的可能。
(原載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