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別與家庭:《婦女研究論叢》研究集萃(全2卷)
- 杜潔 宓瑞新主編
- 12832字
- 2022-04-11 18:17:14
改革開放以來政策過程中的積極家庭[145]
鐘曉慧[146]
一 問題提出:政策過程的視角
在關于中國家庭變遷的研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如何影響了中國的家庭。對這個問題存在兩種理解,一種理解是現代化發展模式的視角。改革開放推動了市場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生活的現代化,傳統的家庭形態和家庭關系也隨之發生變化。譬如,主干家庭轉變為核心家庭和小型化家庭[147],由代際縱軸關系主導轉變為夫妻橫軸關系主導[148],等等。另一種理解則引入國家與家庭關系的視角,強調中國的家庭變遷有其特殊性,它來自國家對私人生活領域的“公器干預”作用[149]。最廣為人知的例子就是生育政策與家庭的關系。在中國城鎮家庭中,有數量龐大的獨生子女家庭,如此整齊劃一的現象不能僅僅理解為現代化的自然結果,而是國家干預自然進程并強力塑造出來的。換言之,現代化是一個大背景和趨勢,而國家起著中介變量的作用[150]。
家庭研究在上述兩方面都產生了豐富的研究成果。但是,現代化和國家這兩個概念都太大,直接用于分析并不完全合適。以現代化發展程度作為標尺,邏輯上有利于論證趨同性,卻不容易解釋特殊性。比如,在大致相同的市場化或都市化條件下,有些國家的家庭住房自有率比較低,但中國家庭的住房自有率很高。顯然,這不能僅僅用現代化來解釋。相比之下,從國家視角出發的分析揭示了中國家庭變遷的某些特殊性。但是,改革開放前后,國家的根本制度沒有改變,國家的干預力度也一直很強,為什么改革開放后家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呢?這需要更深入細致的解釋。
如果聚焦于與家庭相關的具體問題則會發現,不論從哪個視角切入,對于具體家庭現象的分析都會涉及具體政策。無論是中國的現代化還是改革開放,總體上都是一個由國家發動、規劃和推動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國家的作用一直十分強大。但是,這個作用是通過大量的政策法規表現出來的,而政策方案可以有不同的選擇,比如,在育兒與養老問題上,可以有公共財政承擔的方案,也可以有公共財政不承擔或者較少承擔的方案。在不同政策方案的形塑下,家庭變化會有不同的方向。
鑒于此,在現代化與家庭之間以及國家與家庭之間,本文引入政策過程的分析視角。政策過程,是指公共政策與環繞于它的多個行為者、事件、背景以及后果之間所發生的相互作用,它在時間進程中展開[151]。政策過程的視角將家庭生活置于國家的具體政策框架下,在一定的時間跨度中加以研究,仔細分析哪些特定的政策以怎樣的方式對家庭產生影響,并將家庭發生的變化視為政策后果,同時分析這些后果是否反過來影響政策。因此,本文要考察不同政策領域、不同時段及背景下的相關政策的重要變化以及家庭的主要決策。
把家庭看作政策過程中的行為者,意味著充分承認家庭能動性的一面。能動性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在不同時期,相對于不同的政策領域,家庭能動性的表現方式也不一樣。能動性還源于家庭與個人之間的實際變化。在中國快速轉型的過程中,一方面,個人意識崛起,家庭對個人選擇的強制力弱化;另一方面,面對制度約束和市場風險,個人又必須充分重視和調動家庭資源。家庭成員越來越有意識地根據具體情境彼此協商如何最大化地運用家庭資源。由此,家庭的居住安排、代際關系、角色分工以及內在的價值觀念,不但反映了文化與制度的約束作用,而且反映了家庭成員的集體選擇和有意識的構造。這種情況下,家庭具有自反性、伸縮性和流動性等特點[152]以及傳統因素與現代因素相互雜糅的“馬賽克家庭主義”[153]特征。有學者將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家庭的這種能動性稱為“積極家庭”(active families)[154],以此強調家庭在個人與國家、市場化、全球化等力量之間的中介作用。
沿著這樣的研究路徑,本文也將具有能動性的家庭稱為“積極家庭”。它是指在特定的政策情境和制度約束下,家庭成員通過有意識的規劃和行動應對風險或爭取機會,以實現個人及家庭的目標。
首先,“積極家庭”是一個分析性概念,在政策分析中把家庭看作自變量,即重要而活躍的結構性因素。比如,西方福利國家社會政策的原初設計是以“男性養家”模式為前提的。當越來越多的家庭變成雙薪模式時,原有的政策失效,必須進行相應的調整。又如,中國在小學推行減負政策,需要來自家庭的配合。但是,城鎮家庭在規劃孩子教育方面的高期待和競爭心態以及夫妻共同就業帶來的照顧時間分配上的壓力,促使學校做出很多改變,也招致市場力量的介入(如課外培訓班的興盛),結果往往令學生負擔不減反增。
其次,“積極家庭”也是在經驗層面上可以觀察到的現象。人們常常覺得,社會的急劇變化使家庭變得更加脆弱,這方面確實有很多真實的案例。但是,積極家庭這個概念更想強調的是隨著家庭財富的增多與教育水平的提升,家庭在自身發展方面表現出很強的規劃意識和競爭意識。這是改革開放的一項成果,同時也形成了一種新的局面。過去,工廠工人的家庭狀況大致相同,機關干部的家庭狀況大致相同,工廠工人和機關干部之間的家庭差距并不是很大;今天,隨著社會分層的加劇和固化,家庭狀況對于子代求學、就業的層次產生更大的影響;住房獲得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家庭支持。不平等現象穿越了傳統的城鄉、職業、教育或階層界限,更加分散地表現為家庭之間的不平等?!胺e極家庭”的概念把這種狀況看作風險,并保持批判性的審視。從政策分析的角度來說,在激烈的競爭中對自己家庭落后的焦慮一旦爆發匯合成社會情緒,會對決策者構成巨大壓力。
基于以上認識,本文將從政策過程的角度分析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家庭所發生的變化。通過分析,本文試圖回答以下三個問題:第一,改革開放以來,有哪些主要政策對家庭產生了重要影響?第二,這些政策如何使家庭成為能動的主體?第三,家庭以什么方式推動了相關的政策調整?
本文將分成四部分進行討論。第一部分討論與“積極家庭”相關的政策分析框架,并聚焦于兩個問題:一是如何理解家庭的角色和作用,二是如何甄選需要分析的政策。本文從福利(照顧)和經濟(生產)兩個角度討論中國家庭的作用,同時將相關政策分為放開的政策、限制的政策及保障的政策三個類別。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分別從政府和家庭兩個角度,考察兩者之間的互動關系。第四部分為結論,對在此框架下如何進一步推動中國家庭政策理論與實踐研究提出初步的思考。
二 積極家庭:一個中國情境下的政策分析框架
中國關于家庭與政策的討論,較多地集中在家庭政策及社會政策領域。一般而言,西方社會的家庭政策是指國家直接或間接地以家庭為對象,有意識地支持家庭、加強家庭關系的一系列法律法規、計劃或活動。換句話說,家庭政策是政府針對家庭(或者作為家庭成員身份的個人)進行形塑的政策。主要有兩種研究思路,第一種研究思路從政策實踐角度梳理中國和其他國家的家庭政策實踐。譬如,總結歐美、東亞國家的家庭政策歷程與經驗,挖掘對中國的政策意涵[155]。又或者,回顧中國某個地區、某個階段的家庭政策演進歷程[156],探討中國政策發展的思路和方向。這些研究明確提出,在市場化和社會照顧體系缺位的情況下,家庭難以承擔傳統的照顧功能,國家應該投資家庭,實施“家庭政策”,對家庭提供福利支持[157]。第二種研究思路從政策理論角度討論中國家庭政策的根本性議題。譬如,辨析家庭及家庭政策概念[158];反思國家與個人、家庭的關系,尤其是政府的責任[159]。這些研究指出,國家在處理與家庭的關系問題上一直采取功利主義的立場,“依據國家治理的需要來界定家庭的公共性和私人性的邊界,干預和操作家庭中的個體行為”[160],卻沒有為家庭提供足夠的福利支持。
這些家庭與政策的研究勾勒出中國家庭與政策關系的基本形貌,也為推進中國家庭政策的理論發展奠定了扎實的基礎。其中,“(去)家庭化”與“社會照顧”[161]兩個概念的分析框架對本文有很大的啟發。根據家庭提供福利的程度,吳小英指出,中國家庭政策從“去家庭化”到“家庭化”的轉變過程,呈現出與西方社會家庭政策相反的發展軌跡[162]。岳經綸和張孟見在社會政策的視野下討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與家庭關系的階段特征,同樣展示了國家“福利—撤退—再臨”以及家庭“隱匿—凸顯—風險”的軌跡[163]。韓央迪對目前國家“再臨”后的“再家庭化”趨勢保持高度謹慎的態度[164]。“社會照顧”的分析框架將兒童、老年人及殘疾人的照顧統籌起來設計照顧政策體系。它把宏觀政策與微觀家庭實踐相結合,將私人領域的照顧活動推進到公共領域進行辯論。宏觀上,圍繞著“照顧”勞動,國家構建了一系列文化觀念、制度環境和政策手段。相應地,在微觀層面,家庭生活開展“照顧”勞動,包括誰提供照顧、誰獲得照顧津貼以及權力關系等,以此適應宏觀制度環境。
但是,這些研究將討論局限在以“照顧”為核心的西方家庭政策框架及相關的家庭實踐方面,并較多關注了政策對中國家庭的損害。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低生育、(兒童)貧困及平權運動等因素推動下,西方福利國家設立和發展了家庭政策??鐕容^研究發現,為了應對人口老齡化,家庭政策的主要內容是為家庭的兒童養育提供支持,包括家庭津貼、親職假、兒童照顧服務、稅收優惠等多種政策。一方面,這種分析框架有利于深入討論社會轉型期出現的家庭問題,包括婚姻不穩定、低生育、孝道文化、育兒與養老、女性工作與家庭平衡、性別平等。對這些問題的討論,有助于凝聚社會共識,推動政府關注并出臺政策解決問題。另一方面,這種分析框架不利于完整呈現中國家庭與政策的關系。如果認為改革開放、現代化、市場化、都市化的進程只是造成了一系列的家庭問題和家庭危機,那是片面和偏頗的。實際上,改革開放也給個人及家庭帶來了機會。因此,需要建立一個新的政策框架,以克服現有西方家庭政策框架的局限。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學術界關于“家庭政策”的概念和政府使用的詞在內涵上存在較大差別。中國的政策體系里沒有“家庭政策”這個類別,也沒有專門處理或統籌家庭事務的政府職能部門,管理家庭事務的重擔由衛健委、民政部、婦聯等部門和組織承擔。可是,大量政策或明或暗地以調整家庭行為為目的,也有不少政策影響到作為家庭成員的個人。當使用“家庭政策”概念時,學者們難以對中國家庭政策的定義達成共識。經常參照西方福利國家的定義和范疇觀照中國的政策內容,不僅難以落地,而且可能忽略一些重要的中國本土內容。
為了克服這一點,本文嘗試將另一種分類方式作為分析工具。依據政策的意圖以及家庭實際感受到的政策效果,將相關政策分為三類:放開的政策、限制的政策、保障的政策。放開的政策主要是指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些大刀闊斧的改革措施。它們提供了新的空間,使家庭明顯感受到政策放開所帶來的紅利,或者說“松綁”,放開的重要政策之一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限制的政策則相反,其將家庭行為納入政策目標,并施加嚴格管理,甚至配合懲罰性措施,最典型的例子是計劃生育政策。保障的政策就是支持家庭、為家庭提供福利的政策,如托幼、養老等方面的政策。這三種類別是普通家庭在社會公共領域較為常見的。更重要的是,政府部門與社會公眾對于這樣的分類沒有實質性的理解差異。對于哪些政策是放開的,哪些是限制的,哪些是提供支持的,容易達成共識。
此外,需要討論對家庭角色和作用的理解。一般來說,家庭的功能可以從人口繁衍、提供照料、親密情感、相互支持等方面進行理解。但是,在中國等東亞國家中,家庭還具有經濟生產功能,在生產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165]。當代中國家庭變遷的研究主要關注家庭在生育、照顧、情感、互助等人口再生產過程中的作用,也擔憂福利壓力、金錢交換扭曲情感關系,對經濟和生產方面的功能論述相對較少。這和現代化視角有關,它將家庭的經濟功能看作一種前現代的特征,而現代化進程使家庭逐步脫離了經濟功能,趨向于純粹的情感單位[166]。
中國改革開放最具標志性的政策就是在農村實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它將土地的使用權重新分配給家庭,這種格局一直持續到今天。取消人民公社,意味著把家庭作為具有經濟功能的生產單位,甚至作為落實政策與管理的單位。而在改革開放之前,家庭并沒有這樣的功能。如果僅把家庭的功能理解為繁衍、照料和情感,由此反觀政策,隨著人民公社和單位制的解體,家庭獲得的保障減少,受到的約束增加,就會得到一幅家庭風險圖景。但是如果擴大視野,把經濟功能也納入考慮范圍,整體的圖景會有所不同。我們會看到家庭財富快速增長,家庭擁有了更強的行為能力和自主選擇能力;同時,家庭與家庭之間的兩極分化出現,這種分化跨越了城鄉、地域、教育與職業的界限,這些同樣是中國家庭變遷圖景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因此,本文從福利和經濟兩方面理解家庭的功能,梳理相應的政策和家庭實踐。
最后,政策過程的分析框架把家庭變化看作“政策后果”。一種后果是決策者制定政策時的目標,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計劃生育政策產生的“一對夫婦加一個孩子”的家庭形態[167]。另一種后果是“非意圖的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168]。這是指實際的政策后果超過了預期,又或者在眾多復雜要素的聚合和相互作用下,偏離了最初的政策意圖。仍以計劃生育政策為例,決策者當年預想到了將來會出現養老問題,但對后果的嚴重性估計不足。又如,國家大力發展房地產行業拉動經濟,激發城鎮家庭的購房積極性,但產生了代際及婚姻中的財產分配等新的問題。非意圖的后果蘊含著風險:一方面,家庭變化超出預料;另一方面,家庭變化引發“問責”,導致新的政策出臺和資源投入??傊?,不論是家庭行動策略還是家庭風險,都是在政策過程和歷史進程中動態展開的。
三 政策的塑造作用:家庭復興
(一)放開的政策
在中國的體制條件下,推動國家與家庭之間的關系發生變化的因素主要是一系列政策及其管理過程。改革開放帶來了體制與管理的劇烈變化,當時的干部群眾將其理解為“政策放開了”?!胺砰_了”意味著出現新的空間、新的行為規則,這給家庭帶來了多重影響。一個典型事例是,由于政策放開,在家門口擺攤從非法變為合法,溫州的章華妹成為第一位取得營業執照的“個體工商戶”,家庭生活迅速得到改善。這一類“放開的政策”主要包括:個體工商戶政策、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知青回城安置政策、高考取消家庭成分限制的政策、鼓勵出國留學的政策以及允許私人購房的政策。這些政策不僅放開了對致富的約束,而且放開了對教育的約束,還放開了對家庭成員團聚的約束。
盡管這些政策不被稱為“家庭政策”,但是對家庭產生了重要影響。首先,家庭逐漸擁有某種“用益物權”,借此得以積聚財富。隨著人民公社廢除和單位制解體,家庭成為新的“經營單位”,這在農村土地承包關系中尤為明顯。類似地,城市住房政策也影響家庭與財富。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房地產市場開始發展,越來越多的城鎮家庭在單位福利分房體制之外,從市場上獲得住房。家庭學會了如何利用政策機會(如銀行貸款)和市場機會,在房產領域快速積累家庭財富。城市住房市場化的政策與農村的土地承包經營政策,奠定了中國家庭的財富格局和物質基礎,并使家庭在政策過程中成為越來越活躍的行為主體。
其次,家庭的重要性獲得了法律的合法性和觀念的正當性。20世紀80年代,在作為“經營單位”的家庭中產生了第一批“萬元戶”,不少地方政府將他們作為改革樣板來宣傳。此前一直被批判的“發家致富”觀念以及“誰發家誰光榮,誰受窮誰狗熊”之類的口號重新出現。這對當時的社會觀念沖擊很大,引起了關于集體和家庭利益誰先誰后的許多討論,也反映了社會對家庭富裕的渴望。稍早的知青回城安置政策,雖然是特定時期的一項具體措施,但它肯定了家庭團聚的正當性[169]。今天回頭來看,重要的不是這些口號或者臨時安置對不對,而是伴隨改革開放而來的家庭觀念在社會生活中的復興。這樣的復興顯然是中國特有的現象,要結合中國的體制變革和歷史發展來理解。
最后,追求家庭的美好生活成為新的奮斗目標,有助于凝聚家庭力量,培養家庭的行動能力。以教育領域的政策為例,高考招生不再限制家庭成分,促進了教育機會的平等;國家鼓勵出國留學,帶來了教育機會的多元化。由此開始,通過教育改變命運以及為孩子爭取更好的教育資源、實現家庭身份轉換和向上流動成為家庭生活的中心目標之一。
(二)限制的政策
專門以家庭為對象而施加限制的政策不算多,這里集中討論最重要的一項,即從1978年開始實行的計劃生育政策。國家通過設立生育指標,生育行為從原來家庭的自然行為變成受到政策嚴厲限制的行為。如果按照嚴格的定義,計劃生育政策無疑屬于家庭政策。但是,在法律上計劃生育被表述為“基本國策”。由于政策目標是發展經濟和控制人口,長期以來它被歸入“人口政策”的范疇,在政策制定時并沒有考慮家庭的意愿。
計劃生育一直被某些人看作一項“反家庭”的“惡的政策”,但是從當初“人口控制”的政策目標來看,今天我們面對的許多家庭現象屬于“非意圖后果”,難以“一刀切”地說好還是不好。首先,最重要的后果之一是強化了“獨生子女家庭”這個家庭范疇。長期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產生了大量的獨生子女家庭。從政府層面來說,需要面對這個政策后果,把“獨生子女家庭”單獨列為一個政策目標群體去管理。譬如,正在全國9個省(區、市)試行的獨生子女護理假政策。從家庭自身來說,被納入管理的獨生子女父母和獨生子女需要在行政流程中不斷地出示“計劃生育證明”或“獨生子女證明”等文件,形成自我身份的家庭認知?!蔼毶优彝ァ背蔀橹袊哌^程中特有的家庭范疇,同時具有社會生活和文化心理方面的復雜內涵。
其次,計劃生育政策衍生出的“非意圖后果”對家庭而言,既有風險也有機會。比如,只生一個的指標限制,刺激了人們的性別選擇行為,導致性別比例嚴重失衡[170]。又如,獨生子女家庭的倒金字塔式結構催生了養老問題。盡管決策者初期考慮過養老問題,但是今天問題的嚴重性和復雜性早已超出了當初的預期?!笆И毤彝ァ钡睦щy就是例子?!胺且鈭D后果”不完全等同于負面后果。獨生子女政策在城鎮家庭中迅速普及“生男生女都一樣”的觀念,客觀上增加了女童接受教育的機會,減少了性別間的教育不平等現象[171]。女性在人生成長過程中尤其在教育方面表現優秀,是一種積極后果。
此外,還有一些非意圖后果產生的社會影響需要在更長的時間內去觀察。譬如,“獨生子女家庭”刺激了家庭之間在子女養育和教育方面的競爭,出現了“下行式”家庭主義和孝道重塑[172]。在家庭遺產繼承成為普遍問題之前,許多獨生子女父母已經向下一代轉移財產和分配財富,這在多子女家庭中不容易做到。
限制類的政策對家庭產生的復雜作用,無論發展還是損害家庭,都需要以相關的政策過程為背景,才能更好地理解。而在特定條件下,限制與放開也會相互轉化。比如,為了應對老齡化社會,計劃生育政策發生重大調整,“全面二孩”政策意味著政策從限制轉向放開,政策目標從降低出生率轉向提高出生率。相反,家庭競爭購房的策略性行動逐漸增加了市場風險,最終使購房政策從“放開的政策”轉變為“限制的政策”,即針對家庭實行住房限購政策,降低家庭參與經濟的活躍度。
(三)保障的政策
保障的政策主要涉及與家庭的福利(照顧)功能相關的政策,包括對女職工生育哺乳方面的支持、對兒童撫育的支持、對老年人及傷殘者的照顧支持以及健康與醫療方面的支持等。在社會政策的分析中,一般用“家庭化”和“去家庭化”兩個概念衡量家庭福利供給的程度。改革開放之前,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機關和企事業單位實行“大鍋飯”式的福利供給,家庭的福利功能在很大程度上被集體和單位所替代[173]。比如,城市單位設立托兒所和幼兒園、分配住房、提供免費的醫療服務等,這可以看作一個“去家庭化”的過程。不過在農村,受經濟條件的限制,主要還是由家庭承擔福利功能,社會福利供給的程度比較低。改革開放以后到20世紀90年代,重要變化之一是國家從福利領域撤退。隨著單位的功能日漸萎縮甚至解體,原來由單位財政提供的各項福利大幅度削減。農村的集體福利本來有限,人民公社解體后更加稀薄。從這個意義上說,改革開放后的一段時間內出現了完全“家庭化”的過程,家庭成為最重要的福利提供者。
21世紀以來,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國家出現了新的轉向。長期以來,東亞國家被歸為生產主義模式的福利體制,用以區別分配主義模式的西方福利國家[174]。生產主義模式的福利體系特征包括:社會政策服務于國家經濟增長的目標;國家把財政資源集中在經濟基礎設施建設和提高人力資源的教育建設、滿足健康需要等方面,而對老人、兒童和殘疾人等非生產人員的福利支出較低,主要由家庭來承擔等。20世紀90年代末,為了滿足社會需求和保持社會穩定,中國政府在社會保險尤其是養老保險方面的投入力度持續加大,社會組織也承擔了部分社會福利職能[175]。盡管整體上社會福利支出仍然滯后,社會保險投入仍然偏低,但是生產主義模式出現了自我調適。從家庭化的角度看,這是“再家庭化”趨勢,即政府在強調家庭責任的同時,加大對家庭的支持力度,鼓勵家庭和社會力量共同提供資源以提升社會福利(照顧)水平。
在保障政策從“去家庭化”到“再家庭化”的發展過程中,有兩點值得重視。一是千萬個普通家庭承擔和消化了改革與制度轉型過程中的社會代價[176]。進一步說,家庭所承擔的福利功能對轉型期的社會穩定有巨大貢獻,起到緩沖社會壓力的作用。這也是生產主義福利體制得以長期維持、國家經濟能夠快速發展的基礎。因此,家庭是改革開放獲得巨大成就不可或缺的基石。二是家庭在獲得致富和經營空間的同時,失去了福利支持,總體政策效果是激勵家庭強化自我小家庭的規劃意識和能力,防范風險、爭取最大利益。這種意識和能力,一方面形成了新的社會壓力,要求政府加大保障力度,推動“再家庭化”的發展;另一方面,在結構性因素的制約下,家庭之間不平等的差距逐漸拉大。這對保障政策的發展提出了更大的挑戰。
四 家庭影響政策:策略與風險
(一)家庭與生育政策
為了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實現社會經濟可持續發展,國家在過去幾年不斷調整生育政策。其中最受關注的問題是,“全面二孩”政策實施三年來,能否提高生育率,增加出生人口。統計局數據顯示:2018年人口出生規模與人口出生率雙雙下降;“全面二孩”的政策效果沒有達到政策制定者的預期。越來越多的研究開始關注:是什么因素影響了育齡夫婦的生育意愿?
這個現象反映了一種重要的轉變,即家庭的偏好和決策在與生育相關的政策領域中開始占據重要位置,必須予以重視。上文已經分析,計劃生育政策本來是一項國家政策,它自上而下地、壓倒性地實施國家的人口控制計劃,并不需要考慮家庭本身的意愿。但是從“全面二孩”政策開始,政策過程已經變成政府與家庭二者之間相互作用的過程。過去控制生育可以通過強制,但是鼓勵生育卻不能強制。過去可以把生育指標變成各個地區和單位的考核指標,但是鼓勵生育的時候卻不能這么做。政府需要更多地考慮家庭的權利、意愿與條件,提供合適的激勵和支持措施,從而鼓勵生育行為。從政策過程的角度看,家庭變成了越來越重要的行動者。
研究表明,一方面,中國的家庭特別是母親和妻子在微觀層面上發展出一系列策略,為生育、兒童照顧、養老以及病殘照料等做出了巨大貢獻。例如,協作式的擴展家庭網絡、祖輩參與的隔代照料等,從而在中國兒童福利與養老福利水平較低的情況下,保證了女性仍然有較高的勞動參與率[177]。另一方面,女性和家庭也在反思福利付出對自身的影響,努力規避風險。從在職媽媽的角度來看,以“知識與情感密集”為特征的全方位的理想母職期待,給媽媽們的育兒責任帶來了巨大壓力[178]。與此同時,就業歧視、職業中斷及收入減少等“母職懲罰性”經歷形成了另一種壓力[179]。兩種壓力共同作用,使相當一部分女性傾向于少生或者不生[180]。從祖輩的角度看,一部分人不愿意為照料二孩繼續提供支持[181],也降低了在職媽媽的生育意愿。因此,在家庭微觀機制作用下,政策限制的放開并不意味著生育率的提高,不生、生一個或生兩個都成為可能的選項。與四十年前相比,國家仍然高度關注人口與生育問題,但是不同之處在于,家庭的生育決策成為影響生育率、調整生育政策的重要因素。
(二)家庭與購房政策
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全面取消了國家給城鎮職工直接提供福利住房的單位分房制度,改為主要以市場方式來為個人提供商品住房,住房市場正式建立。住房體制改革及一系列土地、金融等相關政策的確立,是為了解決計劃經濟時期居住擁擠、房屋質量較差等住房問題,也希望通過發展房地產業拉動國家經濟發展、增加地方財政收入。進入21世紀,中國經濟發展迅速、住房價格不斷上漲,住房成為家庭最重要的資產和財富,也成為衡量和劃分個人社會階層的重要標準[182]。而且,住房與戶籍管理制度相掛鉤,擁有房產與個人的工作、婚姻機會、教育資源、醫療福利等密切相關。
隨著住房價值的快速提升,中國家庭在住房領域的角色和作用變得非常突出。家庭成員積極行動,采用多種方式購房,為家庭改善居住條件,積累房產,實現城鄉身份轉換。其中,最主要的家庭策略表現為父母向成年子女提供經濟支持,兩代人合資在城市購房;集體決策和父母介入的趨勢顯現[183]。這種以家庭為單位的購房決策極大地提高了中國年輕人的住房自有率,降低了首套房購買者的年齡。其他的家庭購房策略還包括家庭成員間相互拆借、借用貸款或購房資格等。研究表明[184],在過去十年的住房市場化進程中,相較于市場因素(即自身社會經濟地位、房地產價格及宏觀經濟環境等),家庭稟賦因素(即親代的社會經濟地位、計劃經濟積累的資本和房產)對年輕人住房獲得的推動作用逐步增大;在擁有本地戶籍和獨生子女群體中,家庭機制的作用更為明顯。換句話說,個人的住房狀況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家庭對自身資源的規劃及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策略。此外,快速增長的財富對家庭關系產生了影響,帶來了一系列新的問題,如婚姻與房產、離婚與財產分割、遺產繼承等,住房問題還與育兒、教育、養老問題相互聯系、相互影響。這不僅增加了家庭的經濟風險,而且加深了不同社會群體間住房和福利的不平等。
為了抑制投機性質的購房行為、防范風險,2010年國務院出臺了“住房限購政策”,要求地方政府根據實際情況,采取臨時性措施,在一定時期內針對購房主體資格和購房數量制定限制性的政策。限購政策以核心家庭為管理單位,干預家庭的購房行為,減少過度投資和投機行為。這項政策損害了正常的購房需求,也給出房價上漲的錯誤預期。部分家庭采取假離婚、假結婚、親戚間借名買房等方式,突破購房限制。這些家庭行為不僅引發了大量家庭糾紛,而且削弱了限購政策的效果。于是,部分地方政府出臺補充細則,遏制規避行為,推動了限購政策升級。
從上述兩個政策領域可知,家庭與國家兩個行動主體在政策過程中的力量有強弱之別。國家在價值立場、目標設定、手段選擇等方面一直占據主導地位。同時,家庭在不同政策領域的表現具有差異性。相比較而言,家庭的能動性在購房政策領域較強,在生育政策領域受到的約束力更大。家庭在生育政策過程中,更多的是被動地應對政策調整,為自身和家庭減少負擔,防范風險。而在購房政策中,家庭則更多采取主動進取的策略,充分運用政策機會積累財富和資源,有些行動直接促成了政策調整。這種差異性表明,一方面,在生育政策領域,傳統文化對女性的約束力很大,具體承擔生育和照料責任的女性群體社會地位仍然較低;另一方面,作為照顧者的女性群體缺乏強有力的需求表達機制以推動政策調整。近年來,在人口老齡化和增強社會穩定的大背景下,國家對社會政策的戰略思路從“高度生產主義”轉向“生產—再生產”相結合。相應地,在與家庭相關的政策目標上,從過去完全功利主義的自我考量,開始轉變為將家庭需求和發展納入考慮范圍。這種情況下,女性和家庭的需求表達空間會逐步擴大。
五 結論與討論
家庭與政策的關系,在中國開始成為社會學和社會政策研究的一個前沿議題。本文將政策分析引入家庭研究中,主要討論了三方面的問題。第一,本文提出以“積極家庭”為核心概念的家庭政策分析框架,在具體政策情境和特定歷史階段下分析家庭與國家的互動關系,特別強調改革開放對家庭能動性的促進作用。第二,本文提出,與家庭相關的政策可以區分為放開的政策、限制的政策、保障的政策三類。國家交替使用不同類型的政策以實現發展和管理目標。與此同時,這些政策也激活并形塑了家庭,使家庭在社會生活中復興。第三,家庭的行動分反應式和進取式兩類策略,以此抵御風險、爭取機會;家庭策略是推動政策變化的重要因素。在土地、住房、生育、照料、教育等政策領域中,理解微觀層面上家庭決策的行為與理由,為考察政策變化和社會不平等現象提供了新的線索。
整體而言,“積極家庭”的政策分析框架強調中國家庭具有福利與生產兩項重要功能,突破了以照顧為主要內容的西方家庭政策框架局限,拓寬了與家庭相關的政策內容光譜。它將有助于推進對中國家庭政策內涵和外延的討論;同時,中國情境提供的東亞社會案例也有助于我們反思歐洲中心主義的家庭政策研究。
受作者視野和文章篇幅所限,本文沒有討論某些重要的家庭政策(如婚姻政策、兒童照顧政策),也沒有對家庭和家庭政策做細致的界定,更加精確和深入的討論留待更進一步的研究。同時,在政策過程分析與積極家庭的視角下還有一些理論與實踐上的重要問題有待進一步展開和討論。
首先,從更長的時段來看,國家與家庭之間的制度安排與相關政策經歷了一些較大的變革,但總體上形成了共同發展的局面。這當中可能存在一種類似“心理契約”的社會共識,使國家管理與家庭利益追求兩者之間總體上保持平衡,并有某種程度的交換。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改革開放前,相當于雙方的“第一次契約”:國家限制家庭的經濟生產活動,同時給家庭和個人提供福利。從改革開放到20世紀90年代末,可以理解為雙方的“第二次契約”:國家通過放開的政策給予家庭積累財富和向上流動的空間;相應地,家庭承擔福利的責任,并且接受生育的限制。21世紀以來,雙方則有“第三次契約”:國家逐步收緊與家庭經濟活動相關的政策,同時逐步放松對家庭生育的限制,增加對家庭的福利保障,尤其是養老保險和養老服務以及最近開始加大支持力度的托幼服務。整體而言,國家對家庭的塑造在不同側面、不同歷史階段具有差異性。
其次,無論是政策過程分析還是積極家庭的概念,都應當與性別研究形成更好的跨學科對話與良性互動。如果說中國的家庭承擔了改革與轉型的巨大成本,那意味著女性發揮了超常的積極能動性,在照顧和生育等方面做出巨大的犧牲。從性別研究的角度來看,女性的機會平等與發展問題、工作與家庭平衡問題、消除對于女性的社會歧視問題等,應該在政策議程中被置于更加重要的地位。未來在涉及生育、養育、教育、養老等家庭政策完善時,應當更多地納入性別視角,更好地保護女性權益,給予該群體更多的需求表達渠道,同時更好地激發女性的創造性。
最后,積極家庭的研究還應當結合中國發展的實際,從發展的角度深入研究中國的家庭政策應當如何支持家庭的發展。在比較政策的視野下,有一點值得關注,相較于西方福利國家的家庭,中國家庭兼具經濟和福利雙重特性,二者相輔相成,這為國家處理與家庭的關系帶來了更多的復雜性。如果增加福利保障來減少家庭經濟風險,政府可能面臨公共財政的負擔與可持續性問題;反之,如果不對家庭的經濟行為加以限制,將會出現社會階層分化、福利分配等不公平問題,影響社會穩定。政府需要在家庭自身福祉、國家經濟可持續和社會穩定三個目標之間進行權衡。目前可以看到,中國政府已經有意識地認真處理這個問題。2018年,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中原來與“計劃生育”相關的內設機構撤銷,新設“人口監測與家庭發展司”,地方政府的相應機構也按此重新調整。此外,“十三五”規劃綱要中提出:“做好相關經濟社會政策與‘全面兩孩’政策有效銜接。完善農村計劃生育家庭獎勵扶助和特別扶助政策。注重家庭發展?!薄秶胰丝诎l展規劃(2016-2030年)》要求:“建立完善包括生育支持、幼兒養育、青少年發展、老人贍養、病殘照料、善后服務等在內的家庭發展政策”?!凹彝グl展”和“家庭發展政策”兩個概念被納入國家的規劃文件,表明在其政策視野中,政府將家庭看作獨立的行為主體。也可以說,處理好國家與家庭的關系,已成為一項基本議題,并被列入國家長期的政策議程。
(原載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