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別與家庭:《婦女研究論叢》研究集萃(全2卷)
- 杜潔 宓瑞新主編
- 8735字
- 2022-04-11 18:17:21
對《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推定夫妻共同債務規則之反思
但淑華[311]
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對外所負債務的性質認定問題,不僅攸關債權人債權的實現情況,也與婚姻當事人的個體權益緊密相連,歷來是司法實踐中較為棘手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的出臺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抽象、難操作的問題,并遏制了實踐中存在的夫妻假離婚以逃避債務的現象。然而該條在適用中也暴露出許多問題,尤其是使一些對配偶負債未獲利、未參與甚至不知情的婚姻當事人在離婚或配偶死亡后背負巨額債務,造成了不公平的現象,從而引發了人們的廣泛關注。《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的性質究竟為何?如何理解和適用該條文才能實現公平正義的價值目標?該條文又應如何修正才能從根本上實現債權人權益與婚姻當事人個體權益、交易安全與婚姻安全的平衡?這些問題有待進一步探討。
一 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與推定規則
中國現行法并未明確界定何為夫妻共同債務,但《婚姻法》和有關司法解釋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與清償做了規定。《婚姻法》第41條規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當共同償還。共同財產不足清償的,或財產歸各自所有的,由雙方協議清償;協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該條文確立了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即“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司法解釋中有關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分為以下兩種情形。一是對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內容的細化或補充,包括《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民通意見》)第43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以下簡稱《離婚財產分割意見》)第17條第1款。盡管這兩個司法解釋的制定、實施時間先于《婚姻法》,且有些內容已經為《婚姻法》第41條所吸收,但其中有關“在夫妻關系存續期間,一方從事個體經營或者承包經營的,其收入為夫妻共有財產”的債務和“為履行撫養、贍養義務等所負債務”的規定仍是現行有效的,可視作對“為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的擴張解釋[312]。二是為了解決在夫妻共同債務認定中當事人舉證難和法院調查取證難的問題[313],重新分配各方當事人證明責任的推定規則。《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規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定情形的除外。”
《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在性質上之所以不同于《婚姻法》第41條和《民通意見》第43條、《離婚財產分割意見》第17條第1款,主要是因為三點。其一,該條文并未以抽象概括方式揭示夫妻共同債務在內容上區別于夫妻個人債務的本質特征,而僅根據債務形式上的表現(發生時間、舉債人名義)來判斷。其二,依其他幾個條文,相關當事人只要能證明案件事實符合其規范構成要件,該債務就可以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而依《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債權人即使能證明債務人是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向其舉債,該債務也僅具有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可能性,夫妻一方仍有機會通過提供反證來推翻推定,使該債務被認定為夫妻個人債務,而這正是推定規則的特征。其三,司法解釋只能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進行,只能是法律的操作性規則,而不能創設新的實體法規則。《婚姻法》第41條明確了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要件是“共同生活”,《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的內容與其殊不相同,要確保其合法性,只能在性質上將其解讀為推定規則,而不能是改變婚姻法原意的實體法規則[314]。
綜上,中國夫妻共同債務的推定規則是指《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315]。從證據法角度分析,該條推定規則屬于法律推定,即由法律[316]明文規定的推定[317]。本文以下論述將基于對《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的這一性質展開。
二 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及其適用中的問題
(一)不合理地加重了夫妻中非舉債方的證明責任
推定規則對證明責任的分配產生影響。根據民事訴訟“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證明責任分配原則,債權人主張權利應就權利產生規范的要件事實負舉證責任[318]。以《婚姻法》第41條為例,債權人若要主張以債務人的夫妻共同財產清償債務,則須證明債務人對其負債的事實,以及所負債務被用于債務人夫妻共同生活的事實,否則便須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即該債務被認定為夫妻個人債務,以債務人的個人財產清償。然而依《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債權人僅需證明該債務系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和該負債形成于其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這兩個基礎事實,該債務即被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夫妻中非舉債方若想免于對該債務承擔共同清償責任,須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證明夫妻之間實行約定分別財產制且債權人知道該約定,否則便須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即該債務被確認為夫妻共同債務,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由此可見,推定規則的適用將夫妻一方所負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還是該方個人債務的主要證明責任由債權人轉移至夫妻中非舉債一方,債權人的證明責任被減輕,而夫妻中非舉債方的證明責任被大大加重。
法律推定規則的設定是為了公平合理地分配證明責任,即權利主張方對法律規范要件事實的證明普遍存在困難,甚或不可能,立法者乃通過推定規則將證明責任轉移給掌握證據材料、有條件證明的一方。同時,作為對后者利益的平衡,立法者應給予其必要、合理的反駁機會,使其有可能通過提出證據來推翻對其不利的推定。
就夫妻共同債務的證明而言,由于家庭生活的私密性,債權人難以掌握債務人夫妻間約定、借款實際用途或去向等證據材料,由其證明借款被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確實存在困難,這使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具有了正當性基礎。然而,推定規則將夫妻中非舉債方作為推定不利方,由其證明存在例外情形的規定存在一定的不合理性。一方面,夫妻中非舉債方對兩項例外情形的證明難度不亞于債權人對負債用于共同生活目的的證明,轉移證明責任的理由不充分。首先,在夫妻共同財產制下,債權人為保障自己債權的實現,一般不會與債務人約定為個人債務,即使有約定,非舉債方因不是合同當事人,也難以知曉并證明,甚至還存在債務人與債權人惡意串通,通過虛假負債損害非舉債方利益的情形。其次,中國缺乏分別財產制的社會環境,現實中實行約定分別財產制的夫妻寥寥無幾,更何況還要證明債權人知道夫妻間關于分別財產制的約定。另一方面,在立法技術上,例外情形采用有限列舉方式,沒有兜底性規定,無法涵蓋非夫妻共同債務的所有情形,進一步限制了非舉債方通過反駁推翻對其不利推定的機會。
(二)過于重視交易安全而忽略了婚姻安全,增加了婚姻風險
法律推定規則的設立和適用在當事人之間重新分配了證明責任,一些當事人享受到推定的利益,另一些當事人的利益則因推定而減損、犧牲。保護或犧牲何者利益,體現了立法者的價值取向與政策考量。
如前所述,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減輕了債權人的證明責任,加重了夫妻中非舉債方的證明責任,從而在債權人與婚姻當事人(主要是非舉債方)的利益較量中傾向了債權人一方,表明了對交易安全這一法律價值的重視。交易安全是現代民商法的重要價值關懷,對于維護交易秩序、提高交易效率、節約交易成本具有重要意義。在中國市場經濟不斷深化發展的進程中,民商法律制度的變革與完善始終將強化交易安全作為一項重要使命。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的出臺順應了這樣的趨勢,擴大了擔保債權的責任財產范圍,增加了債權人實現債權的可能性,保護了債權人的交易安全和交易積極性,對于實踐中存在的夫妻通過假離婚逃避債務、侵害債權人利益的行為起到了較好的抑制作用。
然而,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在強調保護交易安全和債權人利益的同時,忽視了對婚姻安全和婚姻當事人利益的保護,這從其對非舉債方推翻推定的例外情形之規定不盡公平合理可窺一斑。依據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無論債權人是否善意,也無論非舉債方是否知悉并同意配偶負債,或是否分享了該債務帶來的利益,只要該負債系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所負,且非舉債方無法證明存在兩項例外情形之一,該債務就會被確認為夫妻共同債務,須以夫妻共同財產進行清償。這極大地增加了婚姻風險[319],使非舉債方可能在未參與、不知情或不同意的情況下背負巨額債務,也極易誘發夫妻一方與第三人惡意串通、偽造債務以多分財產的道德風險。
(三)過于強調夫妻財產關系的一體性而忽視了家事代理的有限性,損害了夫妻個體權益
合同具有相對性,債權人原則上只能要求特定的債務人履行合同義務,而無權對債務人以外的第三人行使請求權。《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將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所負的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允許債權人直接對未參與合同訂立的債務人的配偶主張權利,突破了合同的相對性。
揣測本條的立法理由,大抵存在兩種可能。一是中國法定夫妻財產制為婚后所得共同制,如果夫妻之間沒有特別約定,那么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一方所得的財產為夫妻共同財產,一方以個人名義對外負債所帶來的利益,另一方也必然可以分享,根據權利義務對等原則,后者自然應當分擔前者債務的清償責任,也就是說,該債務應作為夫妻共同債務,由夫妻雙方以共同財產予以清償。二是婚姻作為一個共同體而存在,夫或妻個人的人格部分被納入婚姻共同體之中,婚姻共同體就像面紗一樣遮住了夫或妻個人,當夫或妻以個人名義負債時,他/她首先是作為婚姻共同體的代表承擔債務的[320]。
然而,稍做分析便可以發現,這兩個理由都難以自圓其說。首先,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變化,夫妻一方對外負債的情形更加復雜,有一些是生產經營性債務,也有一些是大額甚至巨額債務,還有一些可能是在夫妻分居或離婚過程中產生的債務。總之,另一方未必能享受到債務帶來的利益,但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并未給其創設有效的推翻推定的機會,其仍需承擔該債務的共同清償責任,而這恰恰背離了權利義務對等原則。其次,現代國家的婚姻家庭立法在夫妻關系問題上均采用夫妻別體主義,婚姻關系之成立并不創設新的人格,也不吸收或減損任何一方的人格,男女雙方結婚后仍保持各自的人格獨立,婚姻作為一個共同體,僅僅是“生活共同團體”[321]。這意味著只有在日常生活范圍內,夫妻雙方由于具有共同的利益和需要才可以被視作一個共同體,出于生活便利和交易安全的考慮,任何一方才有權作為共同體的代表對外負債,該負債才可以被視為共同體的負債而直接約束另一方。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忽視了家事代理范圍的有限性特征,將推定范圍擴及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的所有債務,損害夫妻個體權益在所難免。
(四)過于強調形式公平而忽視了結果公正,造成了助強掠弱的后果,不利于保護婦女合法權益
從理論上說,夫妻中任何一方都有機會以個人名義對外舉債,也都有可能分擔配偶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的清償責任,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對夫妻雙方是公平的。不過就事實而言,在現實生活中,能夠以個人名義對外舉債的往往是夫妻中占主導地位、對于雙方財產和經濟事務具有較強掌控力的一方,而承受推定不利后果、需要分擔對方所負債務清償責任的則通常是夫妻中處于弱勢地位的一方。由此一來,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就成為助強掠弱、造成審判結果實質不公平的推手。
從社會性別視角分析,我們還可以發現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在保護婦女合法權益方面存在的重大缺陷。基于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和社會分工,女性通常是家庭事務的主要承擔者。家庭雖然是婦女的主要工作場所,卻不是婦女主宰的場所,由于受到各種內外關系的影響,婦女在這一主要的活動場所中依然處于被支配的地位[322]。在大多數案件中,是丈夫以個人名義對外負債,而妻子作為非舉債方來承擔債務的共同清償責任,其對婚姻財產的合法權益得不到有效保障。
(五)對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的理解與適用存在偏差
除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本身存在的問題以外,在司法實踐中一些法官對《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適用比較簡單、機械,只要債權人提交了能夠證明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向其舉債,且舉債時間發生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真實有效的證據材料,如借條、借款合同等,同時夫妻中非舉債方又無法證明存在但書的兩種例外情形,就將該債務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判決夫妻雙方以共同財產對其承擔清償責任,至于“債務”的目的、用途、去向等重要問題,則不予審核或不予認真審核,以致加重了該條施加給夫妻中非舉債方的不公平結果。究其原因,主要是這些法官沒能正確認識《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的性質是推定規則,而將其看作與《婚姻法》第41條、《離婚財產分割意見》第17條第1款等類似的實體法規則。也可能有的法官認識到《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是一項推定規則,但存在“推定思維定勢”,只要一方當事人主張推定,不管推定不利方有沒有反駁、反駁的強度如何,就習慣性地認定推定事實存在[323]。
三 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的正確適用
針對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的“先天缺陷”與“后天不足”,不少法院試圖通過區分內外關系、審查負債是否超出日常生活范圍、是否用于共同生活目的、是否發生在分居期間等方式來糾正該條文的立場,柔化該條文過激的法律效果[324]。這些方式固然有利于平衡各方當事人的利益,但大多仍存在理論上的缺陷或實踐上的困難,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并不十分理想,而且采用不同方式的結果不盡相同,也不利于實現司法統一和維護司法權威。
筆者認為,要正確適用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還應著眼于其推定規則的性質,遵循推定規則的特征、規律與適用原則。基于一定的價值取向和政策考量,推定規則的設立往往會向一方當事人(推定有利方)傾斜,所以法官在適用推定規則的時候就要優先考慮另一方當事人(推定不利方)的權益,以使偏斜的法律天平復歸公正[325]。就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而言,推定有利方是債權人,推定不利方是夫妻中非舉債方,所以在其適用過程中應重點關注后者的權益保障。
(一)保障夫妻中非舉債方有足夠的反駁機會
推定是以推理為基礎的間接事實認定,是通過推定有利方對基礎事實的證明來推定待證事實的存在。盡管推定規則的設立以一定的客觀規律和日常生活經驗為依據,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的關聯具有較高的蓋然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推定事實為假的可能性,因此應賦予推定不利方以必要、充分的反駁權利,使其有機會推翻推定。推定不利方的反駁既可以針對基礎事實展開,也可以圍繞推定事實進行。
對基礎事實的反駁。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中的基礎事實是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負債,如果非舉債方能證明該債務并非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負,或是該債務并非真實債務,則可以表明推定該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的前提或基礎不存在,即推定不能成立。當夫妻中非舉債方提出反駁時,法官不能僅憑債權人單方提供的借條、借款合同等輕率地做出推定,而須對債務發生的原因、時間、地點、款項來源、交付方式、款項流向以及借貸雙方的關系、經濟狀況等事實進行嚴格審查,綜合加以判斷[326]。
對推定事實的反駁。推定不利方對推定事實的反駁往往是通過證明存在推定規則中列明的例外情形來實現的。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給予非舉債方的反駁機會少且難以實現,僅依此不足以實現程序公正,充分保障非舉債方的權益。依筆者所見,這一困局完全可以通過體系解釋方法來破解。事實上,在存在推定規則的情況下,是由實體法中的常態證明責任分配規則和推定規則共同協調來確定證明責任分擔的[327]。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的適用應統一在作為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的實體法規則之下,絕不能孤立適用。具體而言,債權人只要證明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負債這一基礎事實,其依《婚姻法》第41條等條文所負之證明該債務系夫妻共同債務的證明責任便已卸除,夫妻中非舉債一方則承擔起對該債務不是夫妻共同債務的證明責任。非舉債方除證明具有推定規則但書中列明的兩種情形之外,若能證明該債務非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也能達到證明該債務不是夫妻共同債務,從而推翻推定之效果。
(二)適度降低夫妻中非舉債方的證明標準
夫妻中非舉債方并非債權債務關系的直接當事人,與債權人和夫妻中舉債一方相比,其對負債真實性和借款目的、時間、用途等的證明難度較大,故應適度降低其證明標準。非舉債方反駁基礎事實或推定事實的證明,無須達到確信無疑的程度,只須構成優勢證據,即其所提供證據的證明力明顯大于債權人或舉債方提供的相關證據的證明力即可。此外,非舉債方在反駁推定事實時須證明的負債“非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在訴訟法上屬于消極事實,消極事實不能被直接證明,而只能通過一個積極事實間接得到證明[328]。非舉債方可以通過證明家庭支出源于其他款項而非借款、借款用途不實或不存在等予以間接證明,證明標準同樣不宜過高。
四 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的修正
在實體法規則之下正確解釋和適用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僅僅是解決現階段司法實踐中存在的過度保護債權人利益、損害婚姻當事人權益問題的一項權宜之計,要想從根本上改變這一狀況,則須對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本身進行修正。
法律推定規則的設定,應以客觀經驗和日常生活經驗為依據,要求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具有高度的蓋然性,即當存在基礎事實時,推定事實的存在是一個高概率事件。從中國婚姻生活的實際情況來看,夫妻一方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內所負的債務普遍是以個人名義進行的,且絕大多數被用于夫妻或家庭共同生活,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而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以外所負的債務通常數額較大,且往往被用于生產、經營、投資,有的甚至被用于賭博、吸毒等違法行為,是夫妻共同債務的概率相對較低。基于此,筆者建議將中國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修正為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在日常家庭事務[329]范圍內所負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但有相反證據證明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的除外。
除符合法律推定規則立法技術上的要求外,修正建議還有以下兩個理由。
(一)有利于平衡各方當事人的利益,兼顧交易安全與婚姻安全
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涉及債權人、債務人(夫妻中舉債方)和夫妻中非舉債方,這三方當事人都是民法上平等的民事主體,其權益應當得到平等保護。盡管推定規則的設立必然會對當事人的程序利益造成一定的增進或減損,但其必須基于正當的價值取向和政策考量。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無論傾向于保護債權人利益還是婚姻當事人利益,實際上反映的是交易安全與婚姻安全這兩種價值目標之間的沖突。交易安全固然重要,婚姻安全也不容小覷,維護婚姻安全、降低婚姻風險對于保護婚姻、維護家庭穩定與社會和諧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完善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應在三方當事人之間合理分配證明責任,盡可能平衡各方當事人的利益,兼顧交易安全與婚姻安全的要求。
與現行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相比,修正建議適當加重了債權人和夫妻中舉債方的證明責任,三方當事人在程序法上的地位和權益較為平衡。
依據修正建議,債權人應承擔對基礎事實的證明責任,即證明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向其舉債,該債務發生在債務人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及該負債屬于日常家庭事務。盡管其中對“負債屬于日常家庭事務”的證明具有一定難度,但比證明債務“為夫妻共同生活目的所負”要更容易。況且債權人對債權安全本就負有合理的注意義務,其可在合同訂立或履行過程中要求債務人對借款目的、用途等予以說明或提供相應材料,以減輕自己的證明難度。
另外,修正建議降低了夫妻中非舉債方的風險。首先,夫妻共同債務推定的債務范圍縮小,非舉債方承擔推定不利后果的范圍相應減小;其次,非舉債方被賦予了相當充分的反駁權利,只要能夠提供相反證據證明該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就可以免于承擔共同清償責任[330];最后,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內的負債通常數額較小。
而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外所負債務不能被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須按民事訴訟的一般證明責任分配原則來處理。債權人或夫妻中舉債一方若主張該債務系夫妻共同債務,須證明夫妻雙方具有共同舉債合意,或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目的,或夫妻雙方分享了該債務帶來的利益等。由債權債務關系的直接當事人對這部分債務承擔證明責任,減輕了夫妻中非舉債方的證明責任,從實際情況來看也更為合理可行。
(二)有利于保持民法內在體系的一致性
夫妻共同債務是跨合同和夫妻財產制兩個領域的交叉問題,而這兩個領域分別由合同法和婚姻法所調整。在當前民法典編纂工作緊鑼密鼓開展的時代背景下,對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的修正不得不考慮合同法和婚姻法將被統一在一部民法典中的現實。盡管婚姻財產問題因具有感情、倫理等因素而不同于一般財產問題,婚姻法作為身份法在立法理念、調整對象、社會功能等方面也可以與包括合同法在內的財產法有所不同,但作為一部統一法典,民法典還是應當盡力保持內在體系上的一致性,婚姻法只有在不與財產法相區別就無法體現其倫理特質和價值需求時,才可另外設置特別規則。
在合同法上,共同債務的產生一般應基于多個債務人具有共同舉債的合意。在婚姻生活中,日常需要處理的事務瑣碎繁多,如果事無巨細地均要經過夫妻雙方協商一致,不僅不現實,也不利于提高交易效率和保障交易安全,故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內,夫妻往往有互為代理人的權利,此即為“日常家事代理權”[331]。夫妻一方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內以個人名義對外負債,其作為債務人實際上具有雙重身份:既是該債權債務關系的直接當事人,又是其配偶的法定代理人。如此一來,盡管夫妻雙方在事實上可能未曾達成共同舉債合意,在法律上卻發生了已有共同舉債合意之效果。將此種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在理論上可與合同法上“共同債務基于多個債務人的舉債合意而產生”之一般規則相契合,有利于保持民法內在體系的一致性。
(原載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