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別與家庭:《婦女研究論叢》研究集萃(全2卷)
- 杜潔 宓瑞新主編
- 19282字
- 2022-04-11 18:17:20
中國民法典夫妻債務制度研究
——基于財產權平等保護的討論
薛寧蘭[219]
“債”是民法特有的概念,其含義可從兩個層面來認識:從權利角度觀之,是指“特定人對于特定人得請求為特定給付之權利”,即債權;從義務角度看,是指“特定人對于特定人負為特定給付之義務”,即債務[220]。故而,債是特定人與特定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本文以婚姻家庭為基本場域,對婚姻期間,夫妻雙方或一方與第三人形成的債權債務關系中的債務性質認定及其清償責任,以債法原理為基礎,以現行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為分析對象,從對夫妻雙方和債權人財產權利平等保護的視角做一探討,期待對編撰中的民法典夫妻債務制度有所裨益。
一 中國夫妻債務制度的演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國家立法機關先后頒行兩部婚姻法(1950年婚姻法、1980年婚姻法),2001年又對現行婚姻法做出重大修改。歷次婚姻立法與修法所處的經濟社會發展階段不同,針對的婚姻家庭問題也各具時代特色。盡管如此,夫妻債務制度始終在歷次立法和修法中有所體現。
(一)立法沿革
1950年婚姻法以“廢舊立新”為己任。關于夫妻債務制度,其第24條規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擔的債務,以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償還,如無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或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不足清償時,由男方清償。男女一方單獨所負債務,由本人償還。”本條界定了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確立了夫妻共同債務和一方個人債務的清償原則,尤其確立了共同生活所得財產不足清償夫妻共同債務時,由男方負責清償的特殊規則。1950年婚姻法在夫妻共同債務清償上偏向保護女方的做法,主要基于當時“女方一般地較男方的經濟地位弱”[221]這一社會現實,是立法具有社會性別視角的恰當選擇。
從法解釋學角度看,當時中國的夫妻債務制度有三個特點:(1)它實為夫妻離婚時的債務認定與清償制度;(2)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是婚后一方或雙方“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否則,便是夫妻一方個人債務;(3)對夫妻債務的清償做共同債務和個人債務之分,即夫妻共同債務以共同財產償還為原則,共同財產不足償還時,由男方負責清償;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由本人償還。
1980年婚姻法問世于國家實行改革開放之初,是對1950年婚姻法的繼承和發展。在夫妻債務制度上,它既受到1950年婚姻法的影響,又針對男女兩性社會地位變化而有所推進。其第32條規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以共同財產償還。如該項財產不足清償時,由雙方協議清償;協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男女一方單獨所負債務,由本人償還。”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上,新婚姻法與原婚姻法一致,仍將“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作為唯一標準;新婚姻法也有不同于原婚姻法之處,它將夫妻共同財產不足清償共同債務時“由男方清償”,改為“由雙方協議清償;協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新婚姻法做如此之規定,蓋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0多年后,婦女群體的社會經濟地位大幅提升,婚姻法的任務已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解放婦女、賦權于婦女,轉向對夫妻雙方法定權利義務的平等賦予和保護[222]。
針對個體工商戶、農村承包經營戶的債務,1986年《民法通則》第29條規定:“個人經營的,以個人財產承擔;家庭經營的,以家庭財產承擔。”198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民通意見》)對此做出進一步解釋:夫妻一方從事生產、經營的,其收入為夫妻共有財產,債務亦應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1990年修改后的《民通意見》繼續強調婚后一方經營收入為夫妻共有財產的,其債務應當用夫妻共同財產清償[223]。需要注意的是,這一司法解釋只是明示,此種情形下應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債務,并沒有將婚后一方生產經營所生之債一律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而是做出有條件的確認。這符合民法權利義務相一致的原則。
為細化婚姻法第32條,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以下簡稱“1993年司法解釋”)第17條第1款指出:“夫妻為共同生活或為履行撫養、贍養義務等所負債務,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離婚時應當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第一次將夫妻一方或雙方履行法定撫養、贍養義務所負債務納入夫妻共同債務范疇。不僅如此,第17條第2款還對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即一方個人債務)的范圍做出規定,主要包括四項:(1)夫妻雙方約定由個人負擔的債務,但以逃避債務為目的的除外;(2)一方擅自資助與其沒有撫養義務的親朋所負之債;(3)一方未經對方同意,獨自籌資從事經營活動,其收入確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所負之債;(4)其他應由個人承擔的債務。
綜上所述,隨著中國經濟形態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隨著個人和家庭日益頻繁地參與社會經濟活動,在立法保持高度穩定狀態下,司法解釋使夫妻債務制度逐步從原則向具體轉變。
(二)現行制度構成
中國現行婚姻法仍為1980年婚姻法,它于2001年有過重大修正。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重在解決市場經濟條件下婚姻家庭領域的新問題,例如,夫妻一方重婚納妾、與婚外異性同居等挑戰一夫一妻制的行為。由于夫妻債務制度并非當時修法的重點,修改后的現行婚姻法因此沒有建立獨立的夫妻債務制度,而是繼續沿襲1950年婚姻法以來的慣常立法模式,只對夫妻離婚時的債務認定及清償做原則性規定,并且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與清償規則上,基本保持了與先前規定的一致性[224]。
與修改前的婚姻法第32條相比,現行婚姻法第41條還是有所變化。它增加了一種情形,即夫妻約定婚后實行分別財產制,離婚時有共同債務的,應如何清償[225]。增加這一內容實有必要,夫妻約定財產制是此次修法完善夫妻財產制的一個重要方面,既然法律允許夫妻雙方訂立書面協議實行分別財產制,實務中便會存在約定實行分別財產制的夫妻在離婚時仍有共同債務的情形。至于本條刪去“男女一方單獨所負債務,由本人償還”的緣由,立法機關在婚姻法修正案的說明中未曾提及。盡管如此,許多法學教材關于夫妻離婚債務清償的論述,依舊從共同債務清償和個人債務清償兩方面闡述。依法理,夫妻一方婚前或婚后以個人名義所負的與夫妻共同生活無關的債務,是個人債務。個人債務應由本人償還,即便立法不再明示,也是毋庸置疑的基本法理。
修改后的現行《婚姻法》第19條第3款對夫妻約定實行分別財產制時,一方婚內對外所負債務的定性與清償做出規定[226]。鑒于目前中國民眾實行約定夫妻財產制比例較低,約定實行分別財產制的更為少見[227],這一條款的適用范圍非常有限。就現行《婚姻法》第41條和第19條第3款的關系而言,前者適用于夫妻雙方對財產制無約定(協議),而當然實行法定夫妻財產制的情形;后者則適用于夫妻雙方約定實行分別財產制時,一方對外所負債務的認定與清償。這表明,隨著中國夫妻財產制在結構和內容上的完善,夫妻債務制度得以細化,開始與夫妻財產制相匹配。
21世紀以來,市場經濟在中國深入發展,婚姻期間夫妻一方與第三人發生債權債務關系的情形日益普遍。為防止夫妻雙方通過離婚惡意轉移財產、逃避債務,侵害債權人利益的“假離婚,真逃債”現象出現,2004年4月1日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二)》]以4款條文(第23~26條),對夫妻婚前或婚后以一方名義所負債務性質的認定、舉證責任分配、清償責任等做了較為系統的解釋,具體包括如下內容。(1)夫妻一方婚前所負債務原則上應認定為個人債務。債權人向債務人的配偶主張權利的,須證明該項債務用于債務人婚后的家庭共同生活。(2)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定情形”的除外。(3)當事人的離婚協議書或者人民法院生效的裁判文書(離婚判決書、裁定書、調解書)已對夫妻財產分割做出處理的,債權人仍有權就夫妻共同債務向男女雙方主張權利;離婚一方就共同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后,可根據離婚協議或者人民法院的法律文書向另一方追償。(4)夫妻一方死亡的,生存一方應當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共同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總體上看,《婚姻法解釋(二)》采取的是“債權人優位”的價值取向,忽略了夫妻共同債務形成的特殊性,缺乏對身份法屬性的考量[228]。其第24條[229]以“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為夫妻共同債務唯一性的認定條件,改變了中國婚姻立法長期堅持的“為夫妻共同生活”這一基本認定標準。
2014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為彌補不足,多次發布補充性意見、指導案例及補充規定[230]。盡管如此,在司法實務中,有越來越多的債權人直接將舉債方的配偶作為共同被告提起訴訟;法官簡單機械地適用第24條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比例高居不下[231]。2017年2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對《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增加兩款補充規定:“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虛構債務,第三人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夫妻一方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第三人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業界普遍認為,虛假債務和非法債務在法律上本屬無效,中國司法從未保護過此類債務,“補充規定”僅在強調普遍共識,并未解決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引發的爭議。2018年1月17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進一步細化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確立三類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1)基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第1條規定:“夫妻雙方共同簽字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應當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2)因家庭日常生活所負的債務。第2條規定:“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債權人以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為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3)債權人能夠證明的債務。第3條規定:“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債權人以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為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這些新規定不僅有著《民法總則》、《婚姻法》和《合同法》的依據,也是各級法院多年審判實踐經驗的總結[232],是今后各級法院處理此類案件認定夫妻債務性質的依據。
(三)小結
創建于1950年婚姻法的中國夫妻債務制度歷經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因市場經濟的發展和社會需求的增長而日益細化。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上,歷次婚姻立法和修法均表述為“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由此可見,中國立法一直將債務的“目的和用途”作為認定標準,學界“也始終將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或雙方為維持婚姻家庭生活或者為共同財產、經營活動所負的債務認定為是夫妻共同債務”[233],司法解釋則處于不斷調整和變化之中。
由立法和司法解釋組成的中國現行夫妻債務制度在構成上,既包括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也包含夫妻共同債務的清償責任,制度的主要框架已經形成;在內容上,夫妻債務的認定標準多樣,司法解釋與立法尚不統一;法律和司法解釋對夫妻共同債務清償責任的規定模糊,存在諸多法律漏洞。在立法技術上,法律和司法解釋關于夫妻債務制度的表達尚不夠準確,將債務性質認定與債務清償責任糅為一體,使學理解釋和司法實務中對債務定性和債務清償的邊界把握不清,一定程度上帶來法律實施的障礙,因此現行的夫妻債務制度在立法模式、結構、內容及語言表述等方面都需要完善。
二 現行夫妻債務制度的已有研究
筆者在中國知網輸入“夫妻共同債務”關鍵詞,搜索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實施以來發表的期刊論文,在2013年之前,論文數量從數篇向數十篇緩慢增長,之后則增長顯著,2017年達到頂峰(135篇),已有研究集中于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夫妻債務清償責任等方面。
(一)對夫妻共同債務現行認定標準的梳理
嚴格說來,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與推定規則是兩個概念。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是實體法規范,而推定規則屬于程序法規范[234]。鑒于已有論著對兩者的區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本文暫且將之混同闡述。已有研究論及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推定)規則時,多對中國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進行梳理和概括。從論文發表的時間看,先后有三種解釋。
“三規則說”。該說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婚姻立法及其司法解釋先后確立了三項夫妻共同債務推定規則,即目的推定制、合意推定制、利益分享推定制。目的推定制是從1950年婚姻法到現行婚姻法一貫堅持的推定規則。“凡所欠債務是為了夫妻共同生活之用,即可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反之,則為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235]合意推定制是1993年司法解釋在堅持目的推定制基礎上,根據司法實踐需要提出的。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非因夫妻共同生活所負之債,若確定為夫妻共同之債的,應以夫妻雙方意思表示一致為必要條件。利益分享推定制則由《婚姻法解釋(二)》第23條和第24條共同確立。“這一針對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欠債務的規定,實質上是以推定夫妻共同債務為原則,以推定個人債務為例外。”[236]《婚姻法解釋(二)》確立的利益分享推定制“不考慮當事人舉債時的意思表示是否一致,推翻了原有的夫妻共同債務合意推定制,以身份關系作為確定夫妻共同債務的唯一要素”。它“不僅違反了婚姻法關于夫妻對共同財產享有平等處理權的規定,也與民法的意思自治原則相矛盾”[237]。
“四規則說”。該說將中國現行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概括為四項:共同生活之用途規則、雙方約定之合意規則、家事代理之權限推定規則和婚姻期間借款之時間推定規則[238]。作者從立法功能、價值取向與適用關系三方面分析四項規則,認為它們體現的立法價值功能有所差別,在適用上有先后次序,具體可分為以下幾點。(1)雙方約定之合意規則具有優先適用的效力。它符合法律的自由、安全和效率價值,“既體現了法律對當事人自由處分財產權利的尊重,也有利于維護第三人財產利益和交易安全,還有利于促進市場交易的便捷”。(2)共同生活之用途規則“根據債務用途來認定債務性質,以追求法律的公平價值和安全價值”[239]。對于夫妻一方所負債務的性質認定,除非雙方對該債務的性質已有約定,否則,應適用“用途規則”。(3)家事代理之權限推定規則體現了法律的安全價值與效率價值。“夫妻一方在婚姻期間的單方借債,只要屬于家事代理權的范圍,無論是否取得夫妻他方的同意,一律被法律規定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且夫妻對該共同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240](4)婚姻期間借款之時間推定規則。該規則因除外情形過于限縮,且舉證責任由夫妻一方承擔,“對于非為舉債方,尤其是未享受該舉債利益的夫妻一方顯失公平,有悖法律的公平價值。并且,因夫妻共同債務導致的連帶清償責任,還使夫妻內部經濟關系中非舉債一方的財產權益受到侵害,又有悖法律的安全價值”[241]。在適用順位上,時間推定規則應置于最后。
“二規則說”。該說認為,中國夫妻共同債務構成的依據主要有“用途論”和“時間論”兩種。“用途論”是指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債務構成夫妻共同債務,主要以《婚姻法》第41條為依據;“時間論”是指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形成的債務推定構成夫妻共同債務,主要以《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為依據。“用途論”的目的在于維護婚姻共同生活關系,如果能夠有效平衡債權人、舉債人、舉債人配偶之間的利益關系,就是值得堅持的法律制度;“時間論”對債權人的保護建立在可能侵害舉債人配偶權利的基礎上,從而可能使婚姻誠信受到威脅,使人們對婚姻產生恐懼,不利于婚姻家庭作為社會細胞的健康穩定發展[242]。還有一種解釋與此說頗為相似但又有所不同,認為婚姻法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是“雙重要件標準”,即“時間”要件加上“目的”要件。《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則采取“單一要件標準”,僅將“時間”要件作為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唯一標準[243]。
(二)對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的檢討
針對因夫妻債務性質認定標準的立法和司法解釋不統一,導致同案不同判現象頻發的現狀,學界集中對《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的“時間”推定規則[244]提出疑問。
1.關于“時間”推定規則的理論基礎
最高人民法院曾認為,《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將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所負的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既能夠減輕財產交易的成本,便于及時、合理地解決糾紛,又符合日常家事代理的基本法理”[245]。多數學者對此并不贊同。批評者指出,以“時間”標準替代“用途”標準,“模糊了夫妻共同債務的邊界,易造成過度擴張夫妻共同債務范圍后果,有對債權人保護矯枉過正之嫌”[246]。并且,區分內外債務的情形是指債務的負擔而非債務的性質認定,以“區分內外關系而設立不同的債務認定標準缺乏科學性,嚴重損害了未舉債一方的合法權益”[247]。“在認定夫妻債務的事實和判斷債務性質的標準上內外都是一致的……不可能出現不同的判斷標準。”[248]
有學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檢索了2004~2016年人民法院審理的夫妻債務糾紛民事判決書,共計4979份,分析后發現: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夫妻共同債務案件的標的額均超出日常家事代理范圍。在4418份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判決中,僅125份屬于交易數額足夠小,債權人有理由相信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屬于家事代理的情形,只占該類案件總數的2.83%[249]。由此得出結論:日常家事代理本質上是基于交易的性質和數額對非舉債方意思表示的合理推定,“共債推定”則將“婚內單方舉債”與“日常家事代理”簡單等同起來,是對非舉債方意志的強行歪曲。“共債推定”應當僅限于夫妻日常共同生活所需的合理范圍內,最高人民法院將時間推定規則的理論基礎解釋為日常家事代理理論不能成立[250]。
也有個別學者對《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持肯定態度。其認為夫妻共同債務適用“時間”推定規則的法理基礎,既不是《婚姻法》第41條,也不是傳統親屬法上的家事代理,而是民法財產共有理論。第一,確立“時間”推定規則的原因是夫妻財產制。中國現行婚姻法中的夫妻財產制還不完善,“債權人有理由相信家庭財產是一個整體,即使是因感情不和已經分居的夫妻,也不意味著雙方沒有共同的財產利益”[251]。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舉債是為家庭生活需要的蓋然性較高,夫妻共同債務對外適用時間推定規則具有合理性。第二,對夫妻共同債務區分對內對外不同標準的法理基礎是財產共有理論。婚后所得共有制在民法上屬于共同共有,夫妻作為共同共有人對因共有物所產生的各類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第三,優先保護債權人是遵循法律價值選擇的結果。“個人利益讓位于公共利益是價值考量的重要規則之一,凡民法上出現的相互沖突的權益,如果涉及交易安全,則往往都是體現了交易安全的一方當事人的利益受到優先保護。”[252]
2.對“時間”推定規則的性別分析
有論文指出,基于中國傳統兩性社會與家庭分工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一方面,在民間借貸活動中,男性舉債比例明顯高于女性;另一方面,這一兩性勞動分工模式也導致夫妻之間的信息獲得有差別。作為非舉債方的女性,通常由于信息不對稱或專注于家庭事務,其權益極易受到侵犯。因此,在中國夫妻債務的形成過程中存在顯著的性別差異。“合理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除充分考量非舉債方利益與債權人利益,將家庭利益與社會利益統籌兼顧外,還應將兩性的社會差異納入考量范圍。”[253]該文認為,《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確立的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并未考慮到男女兩性的實質差異,苛以女性過重的注意義務,是建立在男性文化基礎之上的法律規則”[254]。還有學者指出,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不合理地加重了夫妻中非舉債方的證明責任,過于重視交易安全而忽略了婚姻安全,過于強調夫妻財產關系的一體性而忽視了家事代理的有限性,過于強調形式公平而忽視了結果公正”[255]。該文亦針對中國現階段夫妻雙方的勞動分工和經濟地位,指出“在現實生活中,能夠以個人名義對外舉債的往往是夫妻中占主導地位、對于雙方財產和經濟事務具有較強掌控力的一方,而承受推定不利后果、需要分擔對方所負債務清償責任的則通常是夫妻中處于弱勢地位的一方”[256]。因此,該規則在保護婦女合法權益方面存在重大缺陷。
(三)對夫妻債務清償責任的探索
關于夫妻債務清償,學界和實務界主要有兩點共識[257]:(1)夫妻個人債務是“夫妻一方的債務”,應由其個人財產和其在夫妻共同財產中的相應份額承擔;(2)夫妻共同債務是“夫妻雙方的債務”或“夫妻連帶債務”,由夫妻雙方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債權人可執行的財產除全部夫妻共同財產外,還包括夫妻雙方的個人財產。有學者對此提出不同見解,認為夫妻共同債務不等于夫妻連帶債務[258]。理由有二。其一,即使基于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也不能因為夫妻雙方分享了共同債務帶來的利益,便共同承擔連帶責任。債務人的配偶沒有與債權人直接打交道,取得的權利只是資金的共有權,所負擔的義務也應當以這部分權利為限,至多以整個夫妻共同財產為限,而不能及于其個人財產[259]。其二,從保護債權人角度看,法律既要防止債務人借夫妻關系逃廢債務,也要考慮債務發生時債權人的信賴基礎。現實生活中,“債權人是信任債務人自身有償還能力,而不是信任債務人的配偶有償還能力”[260]。對此,他提出了兩點建議。第一,在外部關系上,夫妻共同債務應當被解釋為由“夫妻共同財產+債務人的個人財產”承擔的債務,債務人配偶的個人財產不對夫妻共同債務負責。第二,在內部關系上,夫妻共同債務、夫妻個人債務應當分別理解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債務”“夫妻個人財產的債務”[261]。
對此的折中觀點一方面認為,“共同財產不足清償時不能擴張至個人財產的做法,既與夫妻共同財產制度設計和定位的理論相符合,又與相關制度能協調一致,能平衡各方利益,有其合理性”;另一方面認為,中國借鑒其他國家及地區經驗,完全割斷債權人擴張追償的時機尚未成熟,“適度有序地采納在共同財產不足或不能清償共同債務時擴張至以個人財產來清償的做法”,更符合中國國情和民情[262]。
也有論文指出,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對外所負債務是個人債務還是共同債務,是夫妻財產制與財產法規則沖突的核心問題。“根據合同的相對性原理,這個債務原則上應當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263]作者針對“既然結婚后夫妻的收入是共同的,那么為共同生活所負債務也就應當共同償還”的認識,認為應當區分“債務的認定”與“債務的清償”,并主張,“如果認定為共同債務,那么夫妻中非舉債方與舉債方承擔連帶責任;如果認定為舉債方個人債務,非舉債方只承擔有限責任,僅以共同財產承擔責任,其個人財產(婚前財產和離婚后取得的財產以及其他法定個人財產)不再是責任財產”[264]。
(四)小結
已有研究對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的學理解釋,不可避免地因論者的視角和理解不同而有所差別,卻也概括出現行法上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的主要方面,為進一步研究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奠定了基礎。已有研究對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的不合理之處有深刻認識,研究視角多元,新思路涌現,論者們除以民法和婚姻家庭法原理為基礎,還從性別視角進行分析,對《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存在的性別盲視缺陷分析到位,對如何構建民法典夫妻債務制度富有啟發性。已有研究對夫妻債務清償責任的探索具有開拓精神,觸及中國夫妻債務制度的另一項重要內容——債務的清償責任,這方面新近涌現的觀點應當引起學界和實務界的高度重視。
已有研究也存在若干不足,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1)從民法典立法角度對夫妻債務制度做體系化設計的尚未出現。盡管十多年前公開出版的3份中國民法典建議稿[265]都對夫妻債務制度有所設計,卻因時代和認識的局限,在立法體例上大多未突破現行婚姻法,仍將之規定在離婚制度之中[266]。(2)對于夫妻債務制度與民法其他制度的銜接與區分,學界的研究剛剛開始,尚未有成熟結論。在夫妻債務的清償責任方面,已有觀點雖具有突破性,但論證尚不充分。(3)民法思維固然是研究夫妻債務認定和清償規則的重要切入點,但不是唯一視角。眾所周知,債法等民法、財產法以規范商品經濟為己任,為保障市場交易安全,設立諸多制度優先保護債權人利益。夫妻債務制度雖與民法上的債權債務聯系緊密,卻具有自身特點。它不只關乎債權人利益,還關乎舉債人及其非舉債的配偶一方的利益。因此,對夫妻債務制度的設計,應當樹立平等地保護債權人利益和夫妻雙方利益,兼顧維護交易安全與婚姻家庭穩定的理念。前述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由于忽視保護后一類法益,便不可避免地引發了社會震蕩。
三 夫妻債務的性質認定
夫妻債務的性質認定(共債或個債)是夫妻債務制度的核心內容。確立夫妻債務性質的認定標準離不開對夫妻債務種類的認識。民法上形成債權債務關系的原因有四項:契約(合同)、侵權、不當得利和無因管理。由此,債的種類也大多為契約(合同)之債、侵權之債、不當得利之債和無因管理之債四種。它們在法律指導原則、社會功能及構成要件上各不相同,之所以被總括于民法債的范疇,蓋因其“在形式上均產生相同的法律效果:一方當事人得向他方當事人請求特定行為(給付)”[267]。夫妻在共同生活期間也會與第三人形成這四種債權債務關系。除此之外,基于婚姻家庭生活的特殊性,夫妻債務的類型也有特殊之處,因日常家事代理所生之債便是一例。雖可將之歸于合同之債,但其產生的根據是夫妻依法享有的對日常家事的相互代理權,目的在于維持日常家庭生活和對未成年子女的教育及撫養。
(一)日常家事債務
何謂“日常家事”?學者多認為,它是指夫妻共同生活及家庭共同生活中必須發生的各種事項,具體如食物、衣服、家具等生活用品的購置,子女教養、醫療、合理的保健、日常文化消費與娛樂、家庭用工費用的支出等事項[268]。“日常家事代理”則是夫妻各自基于配偶身份依法產生的相互代理。在大陸法系國家及地區的民法典中,它是親屬編(婚姻家庭編)的一項重要制度[269]。其基本內涵是夫妻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內,與第三人發生民事交往時依法享有相互代理的權利;夫妻一方在日常家事范圍內與第三人為法律行為時,不必明示其代理權,可直接以自己名義、雙方名義或以他方名義為之;夫妻一方實施此類行為的后果,由夫妻雙方共同承擔,由此產生的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由夫妻雙方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可見,日常家事債務是夫妻雙方或一方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依法行使相互代理權,與第三人形成的一類債權債務關系。
日常家事代理權雖是基于夫妻身份產生的法定代理權,但其行使的效果主要表現為財產上的效益。這可在大陸法系主要國家及地區的民法典立法體例中得到印證。例如,《法國民法典》(第220條、第1409條)、《德國民法典》(第1357條、第1437條、第1438條等)、《瑞士民法典》(第166條、第202條、第203條)、《韓國民法典》(第827條、第832條)、中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1003條、第1023~1025條)都將日常家事代理權的一般性問題(范圍及其限制)規定在婚姻的身份效力中,而將該項權利行使所生債務的清償、有無對抗第三人的效力規定在夫妻財產制中。
以法定夫妻財產制類型與中國相同的《法國民法典》為例,其在第一卷“人”、第五編“婚姻”、第六章“夫妻相互的權利與義務”中專條確立了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第220條第1款指出:“夫妻各方均有權單獨訂立以維持家庭日常生活與教育子女為目的的合同。夫妻一方依此締結的債務對另一方具有連帶拘束力。”[270]對于法定財產制中構成共同財產負債的范圍,《法國民法典》則在第三卷“取得財產的各種方法”、第五編“夫妻財產契約與夫妻財產制”、第二章“共同財產制”中做出規定。根據第1409條,法定財產制中構成共同財產負債的有兩類。一是“依據第220條之規定,為維持家庭日常生活開支與子女教育費用的支出,夫妻雙方應當負擔的生活費用以及締結的債務”,此為家庭債務,是“永久性負債”,具體包括維持家庭日常生活的開支、撫養子女和子女的醫療費用、婚姻居所的費用負擔及租金、區分所有權不動產的公攤費用等。夫妻雙方對這些“永久性負債”承擔連帶責任。二是“在共同財產制期間產生的其他債務”。對這類債務的性質認定,需視具體情形判斷,或者構成永久性的共同債務,或者是一方個人債務。對于后者,在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后,舉債一方應當給非舉債的另一方補償[271]。可見,法國法是以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為基本依據對夫妻債務進行基本分類的。夫妻雙方或一方基于日常家事需要與第三人形成的債務是共同債務;而夫妻共同財產制期間形成的其他債務,則視具體情形,或認定為共同債務,或認定為個人債務。
為防止夫妻一方濫用日常家事代理權減損配偶他方財產利益,實現法律對第三人利益保護和對配偶他方利益保護的平衡,大陸法系立法也對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行使做出必要限制[272]。《法國民法典》第220條第2款、第3款對日常家事代理所生債務的連帶責任做了兩項除外性規定:(1)“視家庭生活狀況,所進行的活動是否有益以及締結合同的第三人是善意還是惡意,對明顯過分的開支,不發生此種連帶責任”;(2)一方“以分期付款方式進行的購買以及借貸,如未經夫妻雙方同意,亦不發生連帶責任;但如此種購買與借貸數量較少,屬于家庭日常生活之必要,不在此限”[273]。這表明,在法國法中,超出日常家事范圍的“明顯過分的開支”和“以分期付款方式進行的購買以及借貸”都不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所生之債。它們是舉債配偶一方的個人債務,而不是夫妻共同債務。法國最高法院進一步指出,家庭投資活動,尤其是以構建不動產財產為目的的投資活動,不屬于民法典第220條規定的具有連帶性質的日常家事債務[274]。這又涉及法律對日常家事范圍的限定,除法國法外,其他立法例多做原則性規定而無具體列舉,在實務中則通過判例和學說予以充實。依據德國判例,“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交易”包括所有為滿足家庭扶養需要與為滿足家庭成員業余生活需要的交易[275]。德國學者認為,日常家事代理權交易應當具備3個要件:(1)方式上,交易是為了滿足生活需要;(2)內容上,交易是為了服務于特定的家庭;(3)標的上,交易應當是適當的,即符合某一家庭的經濟狀況和生活習慣[276]。日本的判例和主流學說采取主客觀相結合的折中說,認為判斷某一法律行為是否在日常家事范圍內,不僅要關注夫妻雙方共同生活的內部情形和該法律行為的目的,也要充分客觀地考察該法律行為的種類與性質,進行綜合判斷[277]。
綜上所述,夫妻互為日常家事代理的范圍是有限的。雖然它不能成為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的理論基礎,卻是認定夫妻因日常家事所生債務性質的根據。在中國的現實生活中,夫妻在日常家事范圍內與第三人交易的標的通常不會過高,數額一般在幾萬元不等,夫妻之間及其與債權人之間因此發生糾紛的也相對較少[278]。盡管如此,基于夫妻日常家事代理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基礎性地位和較高的發生頻率,中國民法典應當對日常家事債務做出列舉。
(二)婚姻期間的其他債務
婚姻是夫妻生活的共同體,具有長期性和連續性。婚姻期間,夫妻除因行使日常家事代理權形成日常家事債務外,還會與第三人形成其他債權債務關系。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為中國現行立法和司法解釋所明示的常見夫妻債務類型主要有三類。(1)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債務,主要包含為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債務(本文概稱為“日常家事債務”),為履行法定撫養、贍養義務所負債務。(2)為夫妻生產經營所負債務,具體分為夫妻雙方共同生產經營所負債務、夫妻一方生產經營所生債務兩種。(3)夫妻合意所負債務,具體包括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共同簽字”僅是夫妻合意的一種客觀外在表現),或另一方事先知情認可、事后追認,或以雙方認可的其他方式為共同意思表示,而與第三人形成的債務[279]。
在日常家事之外,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與第三人形成的合同之債(如大額借貸、贈與、不動產買賣等),當第三人善意或無過失時,可否直接援引《合同法》第49條關于表見代理的規定[280],推定其為夫妻共同債務呢?
對此,司法實務中多持肯定態度[281]。筆者認為,此種情形下,直接適用《合同法》規定推定夫妻債務性質有所不妥。理由主要有三。第一,日常家事代理與表見代理的制度追求各有側重。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主要在于強化夫妻團體,使夫妻一方在維持家庭共同生活時,對外享有必要的經濟上的行動自由;表見代理制度的宗旨則是為保護相對人的合理信賴和交易安全[282]。故而,家事表見代理與一般民事表見代理構成的主客觀要件與證明責任應當有所區別[283]。第二,通過學理分析可知,《合同法》第49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13條都將表見代理的適用范圍限于“委托代理”[284],并且其適用的結果是由被代理人承擔代理的后果。新近頒行的《民法總則》關于表見代理亦在“委托代理”而非“一般規定”中設專條規定[285]。日常家事代理則是基于夫妻身份的法定代理,具有特殊性,并且若夫妻一方對外負債行為符合“表見代理”要件,其后果則由夫妻雙方共同承擔清償責任。因此,在對超出日常家事代理范圍所生夫妻債務性質的認定上,民法表見代理的適用空間是有限的。再者,基于民法意思自治原則,還可根據夫妻雙方有無合意或一方是否追認等認定夫妻債務的性質。即便在特定情形下需要做出家事表見代理推定,也不能認為是直接適用《合同法》第49條的結果,而是“類推適用”[286]或“準用”表見代理規則的結果。第三,如若直接依照表見代理規則推定夫妻一方超出日常家事范圍所負債務的性質,必然導致此類債務將一律被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從而與已廢止的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產生“殊途同歸”的效果。顯然,這既不符合婚姻家庭生活規律,也不利于對非舉債配偶一方合法財產權益的保護。
在比較法上,確有諸如《瑞士民法典》第166條有關夫妻日常家事代理可形成表見代理的規定[287],但在大陸法系其他民法典中未見有類似規定者。此種情形下,導致第三人有理由相信的“理由”并非“夫妻關系”本身,而是夫妻一方對另一方的“外表授權”。例如,當一方處分登記在另一方名下的夫妻共有房屋時,若雙方未有處分房屋的合意,因房產登記在另一方名下,致使第三人有理由相信一方的意思表示是夫妻雙方的共同意思表示,便可能構成表見代理。否則,“就會不當擴大表見代理的適用范圍,損害夫妻另一方的利益”[288]。從《婚姻法解釋(一)》第17條第2項規定來看,夫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對共同財產做重要處理決定,既可能構成有權處分或有權代理,也可能構成無權處分、狹義無權代理或表見代理,并非一律構成表見代理,產生有權代理的法律效果。在日本,雖有學說主張《日本民法》第761條賦予夫妻相互具有代理權,夫妻一方超越此代理權限的行為應直接適用《日本民法》第110條關于表見代理的規定。日本主流學說及判例則認為,以夫妻存在相互代理權為由,廣泛肯定《日本民法》第110條的適用,會損害夫妻間的財產獨立[289]。1969年12月18日,日本最高法院在對一起案件的裁定中指出,一方超越日常家事范圍處分他方財產時,不能以其有代理權為由直接適用《日本民法》第110條的越權型表見代理。“只要夫妻一方沒有授權另一方,僅在第三人確有正當理由相信該行為系夫妻日常家事之范圍時,才能類推適用《民法》第110條,保護第三人的利益。”但“該表見代理并非越權型表見代理,而是授權型表見代理”[290]。
(三)夫妻債務性質的認定標準
婚姻家庭生活豐富多彩,夫妻債務亦成因復雜、種類繁多。即便如普遍存在的夫妻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之債,也各有不同,如基于日常家事代理、履行法定扶養義務、從事生產經營所負債務等,不一而足。這表明用一個高度抽象的夫妻債務認定標準衡量所有夫妻債務的性質,難免會有疏漏,而確立若干標準認定不同類型的夫妻債務仍有必要。
對于既然婚后一方所得是共有財產,婚后一方對外所負所有債務也應一律為夫妻共同債務的觀點,本文認為,固然夫妻債務制度隸屬于夫妻財產制,不同類型財產制下的債務制度內涵不盡相同,即便如此,也不可一概推定婚后所有債務都是夫妻共同債務。例如,依現行婚姻法,婚前一方財產被排除在共有財產范圍之外,婚前一方所負債務原則上也應是個人債務,但若該項債務在婚后用于家庭共同生活,則應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同理,婚后一方以自己的人格或財產為他人提供擔保所生之債,一方因實施侵權行為所生損害賠償、實施犯罪行為被判處罰金等,這些債務雖形成于婚姻期間,但與行為人的人身密不可分,亦不可基于婚后所得共同制,認定其為夫妻共同債務,因為當代夫妻關系立法以夫妻別體主義為基礎,男女婚后各自人格獨立、法律地位平等,具有完全意思能力,都有“參加生產、工作、學習和社會活動的自由,一方不得對他方加以限制或干涉”(《婚姻法》第15條)。故而,婚后一方以自己的意思與第三人形成的上述債務,應認定為個人債務。再者,中國現行法定夫妻財產制雖為共同財產制,卻是有限定范圍的婚后所得共同制,詳言之,它是排除了《婚姻法》第18條[291]所列的夫妻一方個人財產的婚后所得共同制。既然婚后一方所得并不都是夫妻共有財產,那么,一方對外所負債務也不應一律被認定為個人債務。可見,立法上明確判斷夫妻債務性質的標準甚為必要。
實踐證明,中國婚姻立法一貫堅持的“為夫妻共同生活”這一標準符合婚姻家庭生活的實際,有利于對非舉債配偶一方財產利益的保護,民法典應當繼續堅持。然而,面向未來的中國民法典夫妻債務制度又不能止步于現行婚姻法,畢竟將“為夫妻共同生活”這一“婚姻利益”作為衡量夫妻債務性質的唯一標準實過狹窄。近期學界有人建議將之擴大為“夫妻共同從中受益的債務”[292],還有人建議以“家庭利益”為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標準[293]。本文認為,中國應借鑒大陸法系國家及地區的成熟立法例,吸納現行司法解釋合理成分,在繼承的基礎上發展中國夫妻債務認定標準。前述學界歸納總結的夫妻債務認定標準的“三規則說”“四規則說”“二規則說”雖不盡周延,卻為立法選擇提供了范式。最高人民法院新近關于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的解釋,也拓展了現行婚姻法界定夫妻債務的“目的導向型”[294]標準。它除繼續重申夫妻共同生活、夫妻共同生產經營兩項標準外,還將夫妻雙方合意作為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另一項標準,是對立法的有益補充。
如果說,將日常家事債務確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是以日常家事代理理論為基礎,將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所生之債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符合婚后所得共同制要求的話[295],那么,將夫妻雙方合意作為共同債務認定的另一標準,則是以民事法律行為理論為基礎,并與婚后所得共同制的內在要求相吻合。《婚姻法》第17條第2款指出,“夫妻對共同所有的財產,有平等的處理權”。《婚姻法解釋(一)》第17條將此解釋為:(1)夫或妻在處理夫妻共同財產上的權利是平等的,因日常生活需要而處理夫妻共同財產的,任何一方均有權決定;(2)夫或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對夫妻共同財產做重要處理決定,夫妻雙方應當平等協商,取得一致意見。可見,將“合意”作為夫妻非因日常家庭生活需要舉債時認定共同債務的一項標準,符合《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對共同財產制下夫妻對共有財產享有平等權利的規定與解釋。
綜上,中國民法典應當針對不同類型的夫妻債務,采取不同標準確定其性質。這既是對婚姻家庭生活經驗與現實的總結,也是平等地保護夫妻雙方和債權人財產權益的需要。
四 夫妻債務的清償責任
在夫妻債務制度中,當法律對夫妻債務性質認定有了清晰標準后,隨之而來的便是對清償責任的確定。在范圍上,夫妻債務的清償責任包含一方個人債務清償和夫妻共同債務清償兩方面。囿于篇幅,在此僅對夫妻共同債務的清償責任進行討論。
依債法原理,當債務人為數人時,法律上有多種規制的可能:按份債務、連帶債務、不真正連帶債務、債務人共同體[296]。夫妻共同債務是夫妻雙方基于共同生活關系,為共同目的依法負擔的債務。它以夫妻共有財產為履行債務的擔保,可稱為“共同共有債務”。在債的形態上,“共同債務屬于單一債務,即將多數人視作團體,對外僅存在一個意思表示,且可制約全體,債權人與團體成員之間不存在數個獨立債權債務關系”[297]。故在債務的履行上,主體之間財產共有的內在邏輯要求“因共同關系所生的共同財產理應成為共同債務人的責任財產”[298]。在此問題上,學界研究已有較為一致的見解[299],本文予以贊同。
在債法上,共同債務中的債務人共同體既可基于事實原因產生,又可依法產生。中國法律規定的情形有合伙、夫妻共同共有財產、遺產分割前數個繼承人對遺產的共同共有。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合伙債務有相通之處,于是,便有主張將婚姻“視為”或“類比為”合伙組織,夫妻雙方對共同債務應承擔無限連帶責任[300]。本文認為,在探討夫妻共同債務清償責任時,將婚姻關系與合伙關系類比,由非舉債的配偶一方承擔無限連帶責任的觀點值得商榷。
第一,婚姻關系是身份關系,是持續性的共同生活關系,是構成社會的基礎性關系。合伙關系則是經濟關系、耦合關系,合伙人之間并不具有夫妻般親密的情感,更不會因此生出父母子女等其他親屬關系。過去,學界多將婚姻關系與財產法上的合伙關系相類比,主要在于解釋兩者在利益共享、風險同擔方面有相似之處。在中國婚姻家庭法“脫單入典”[301]已是定局的當下,雖然婚姻家庭未被《民法總則》列為一類獨立的民事主體,但它也沒有被歸為“非法人團體”。婚姻家庭作為個人成長、民族進步、社會和諧、國家發展的重要基點,具有其他社會組織無法替代的社會價值與功能,因而在民法體系中具有獨特地位。故此,“將夫妻財產關系簡單地視為一般的共同共有關系,將夫妻關系等同于合伙,無論在法學理論上還是司法實踐中都是不合理的”[302]。
第二,基于債法原理,以婚后所得共同共有制為基礎的夫妻共同債務在形成的基礎、債的形態及效力等方面雖與合伙債務相似,都被歸為“共同共有債務”,但這僅為兩者在財產法上的一致性。在身份法上,夫妻共同債務的存在或為維持日常婚姻家庭生活需要,或為履行養老育幼法定義務,甚或為了家庭其他共同利益,其目的和功能與合伙債務有根本不同。如果令夫妻一方為共同財產不足以清償的共同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在中國尚無個人破產制度的當下,將會帶來婚姻家庭的持續性動蕩,不利于對婚姻家庭中弱勢群體的制度性保障。其實,在不同性質的合伙組織中,合伙人對合伙債務并非一律承擔無限連帶責任。2006年修訂的現行《合伙企業法》規定,普通合伙企業的合伙人對企業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在有限合伙企業中,普通合伙人對合伙企業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有限合伙人則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承擔責任。這也印證了確立債務清償責任時將婚姻與合伙相類比是不妥當的。
第三,夫妻作為共同債務的債務人,對債權人應負連帶清償責任。然而,連帶責任并非無限責任,相反,作為夫妻共同債務擔保的責任財產范圍是有限的。從《婚姻法》第41條表述可知,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債務是以夫妻共同財產為限,由夫妻雙方“共同償還”的;本條并未明確夫妻共同財產不足清償時要以夫妻各自財產負全部清償責任。至于《婚姻法解釋(二)》第25條關于夫妻離婚后的共同債務清償、第26條關于夫妻一方死亡后的債務清償的規定,雖然明確另一方“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卻未明確責任財產范圍要及于該方的個人財產。近年來司法實務中出現的執行“跑路”的債務人配偶個人財產的做法,是對連帶清償責任的過度理解。
在比較法上,《意大利民法典》第1294條將共同債務人之間的“連帶”解釋為:“在法律沒有不同規定或者契約沒有不同約定的情況下,共同債務人要承擔連帶債務。”[303]《意大利民法典》第186條和第190條亦規定,夫妻共同債務首先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共同財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時,債權人方可請求夫妻任何一方以各自財產為債務清償,但夫妻各自的清償僅以債權額的半數為限。可見,在意大利法中,對夫妻共同債務的清償,是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為原則,一方個人財產只承擔輔助清償責任。《法國民法典》分兩種情形確立夫妻共同債務的清償規則。(1)婚姻期間的債務清償。《法國民法典》第1413條規定,婚姻期間的夫妻債務(共債或個債),債權人“均得就共同財產為清償請求”。第1414條明確指出,只有根據第220條締結的日常家事債務,“夫妻一方的債權人始能對其配偶所得的收益與工資實施扣押”[304]。(2)共同財產制解除后的債務清償。《法國民法典》第1483條規定,夫妻一方對另一方所負的歸由共同財產負擔的債務,“僅就其一半負清償之責”;共同財產分割之后,除有隱匿財產的情形外,“只要有財產清冊,夫妻各方對債務所負清償責任僅以其從共同財產中分得的財產為限”[305]。《法國民法典》《意大利民法典》確立的法定夫妻財產制類型[306]與中國的基本相同,因此上述規定對中國民法典立法具有借鑒意義。
最后,《法國民法典》《意大利民法典》關于夫妻債務的清償規定還表明,在夫妻共同財產制下,夫妻共同財產亦可為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買單”,由此,非舉債的配偶一方享有要求舉債配偶給予補償的權利[307]。法律如此規定,既有利于維持婚姻共同體存續的物質基礎,也凸顯了婚姻家庭這一社會基本組織體所具有的鮮明的倫理特性。
五 體系化構建中國夫妻債務制度的設想
行文至此,可對夫妻債務制度做一界定。它是有關婚后夫妻雙方或一方與相對人(第三人)交易或履行法定扶養義務所生債務的性質認定、清償責任及內部補償等內容的制度。它不是夫妻離婚時的財產清償制度,而是夫妻財產制的組成部分。從大陸法系國家及地區民法典立法體例和內容來看,一定程度上,對夫妻債務性質的認定和清償責任的劃分,與夫妻財產制類型緊密相關。
在中國,夫妻債務的認定和清償問題并非一開始就是法律和司法解釋關注的焦點。它們日益成為現實而又緊迫的立法議題,是隨著市場經濟不斷深入、家庭投資理財渠道的多元化、債務風險不斷放大等現象的出現而逐漸凸顯的。面對司法實踐中顯現的現行夫妻債務制度在體例、結構及內容等方面的不完備,立法者不可視而不見。在編纂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關鍵階段,整合現行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既是回應有關夫妻債務問題的重大社會關切的現實需要,也是歷史賦予立法者的使命。
基于上述討論,本文主張體系化地構建中國夫妻債務制度,具體建議如下。
1.在夫妻的權利與義務中,設專條規定日常家事代理權,具體包括四項內容:(1)在日常家庭事務范圍內,夫妻互為代理人,平等享有日常家事代理權;(2)夫妻非因日常家庭生活需要對共同財產做重要處理決定時,雙方應當平等協商,取得一致意見;(3)夫妻一方濫用代理權時,他方可予以限制,但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4)夫妻一方越權代理時,他方可向法院申請剝奪其部分或全部代理權[308]。
2.在夫妻約定財產制中,專條原則性規定:“夫妻雙方對婚后債務的性質及清償有約定的,遵從雙方約定。”除此之外,還應建立夫妻財產制協議公示制度,可規定:“夫妻財產制協議應當采取書面形式,并在婚姻登記機關登記。夫妻財產制協議未經登記的,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309]此公示制度是第三人知曉包括夫妻債務約定在內的夫妻財產制協議的法定渠道,有利于防止舉債配偶一方為規避責任而不告知第三人或者與其惡意串通,虛構債務,侵害非舉債的配偶一方的財產權益。
3.在法定夫妻財產制中,專條列舉規定夫妻共同債務和個人債務的范圍。夫妻共同債務包括但不限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雙方或一方為日常家事所負債務、履行法定扶養義務所負債務、管理維護夫妻共同財產所負債務,以及其他與共有財產取得行為相關的債務。夫妻一方個人債務包括但不限于一方婚前所負債務(但債務用于婚后家庭共同生活的除外)、一方在婚姻期間以個人名義負擔的不屬于法定共同債務的合同之債、一方在婚姻期間因實施侵權或犯罪行為所生之債等。
4.鑒于今后夫妻債務的清償不再限于夫妻離婚之時,故在立法體例上,可在夫妻財產制中規定夫妻債務的清償責任及其責任財產范圍。夫妻共同債務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為原則;共同財產不足清償或財產歸夫妻各自所有的,以夫妻雙方的個人財產均等償還[310]。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應由其個人償還;個人財產不足以償還的,可以用夫妻共同財產或對方個人財產償還,但另一方享有對夫妻共同財產或自己個人財產的補償請求權。
總之,確立夫妻債務的認定標準與清償責任,事關交易安全與婚姻安全、事關債權人利益和夫妻雙方利益的平等保護。在重要性上,它應當是立法問題,而非司法解釋所能承載之重任。
(原載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