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因為疫情的原因，我和小忽的父母在多年后重新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日子。

我們每天幾乎是只在吃飯的時候才會聚在一起。平時公公不是在看他喜歡的字畫，就是去院子里看看花草，他基本上不會進入我和花生的房間，婆婆就是沒完沒了地在廚房里忙碌。他們都是那種明明很愛你，卻不太會表達的人。

偶爾我也會跟婆婆閑聊，但我從沒刻意去找話題，畢竟自從小忽走后，我們將近一年沒一起相處了。我們看到彼此，即使什么都不說，也會讓對方情不自禁地想起小忽。

小忽的父母本就是內向言語少的人，他們不太喜歡吵鬧、喧囂的生活。以前小忽還在時，我很不習慣他們這種相處模式，每次都會問小忽，他爸媽是不是對我有意見，為什么總是這么冷淡？到后來才知道，他們早已認可和喜愛我了，只是不愿意說出口。

我們如今的相處，甚至比小忽還在時更融洽，在我看來最和諧的婆媳關系無非就是這樣吧。

雖然我和他們不會像我和父母相處那般輕松自在，但因為有花生在，我們也都會被花生逗得開懷大笑。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家里，我們各自都會是怎樣的孤獨狀態。

當時我們身處疫情最嚴重的地區，我和無數武漢人一樣，每天關心著新聞里的各種報道和手機微信群里的各種信息。我既為前線的醫護人員擔心，也為生死一線的陌生人揪心。

但是，在大時代的浪潮波瀾里，更多平凡的我們能做到的，只是盡我們的能力照顧好自己，不給家庭和國家添負擔。

在疫情期間，我為家鄉發聲寫稿，拿到幾千元的稿費后，我便在第一時間寄去了抗疫前線。我不能為自己的家鄉做多么偉大的貢獻，但我也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幫到他人，哪怕這些錢在當時只能買幾套防護服，也是我一份小小的心意。

這場疫情讓無數家庭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直面生死，在此之前，可能很多人從未感受到死亡會離自己這么近。每個正在經歷或未曾經歷過生死的人，在那種每天都被死亡籠罩的環境里生活著，情感的壓抑和內心的痛苦都無以言說，也無處可說。

只是在無可奈何之后也終究要繼續走著。我總相信，人的忍受力、耐力和治愈力都會在經歷矛盾的掙扎后找到最終的平和。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一開始一家能出去一個人采購，后來全小區封禁，就只能通過團購買食物了。人的心緒，慢慢在一天天增加的死亡人數中，變得愈加沉郁。

每當自己想要發泄和訴說什么時，看著身邊的孩子又不禁感嘆：起碼自己還是和親人在一起的，此時此刻在窗外那場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有多少人思念著長達數月未見的孩子和永遠無法再見的至親啊，自己的這些壓抑又算得上什么，真的不足掛齒。

這樣真實的生活經歷讓我更加懂得，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放大自己的苦，因為這個世上比自己苦痛的人真的太多了，我們能珍惜每一個知足的當下，就是對生活最大的感恩了。

有一天吃午飯時，我和婆婆聊到新聞里的一個報道，說疫情太嚴重了，每天都有人在死亡。

突然花生問道：“媽媽，這個病毒這么厲害，能把人殺死嗎？”

“對啊！這個病毒很可怕，它把很多人的生命都帶走了，并且它還會傳染，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好防護工作，不能讓病毒找到可以攻擊我們的地方?！?/p>

“病毒會把人帶去哪里呢？”花生似乎很好奇這個問題。

“會帶去天上，和他們的家人分離?！蔽一卮稹?/p>

“帶去爸爸住的地方嗎？”花生問。

公公有點生氣地回了句：“吃飯的時候不要講話，埋頭吃飯！”

“哼！爺爺真討厭，只知道吃飯，憑什么不讓我說話？”花生有些不服氣地說。

我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婆婆，婆婆小聲且溫柔地說：“花生要乖乖吃飯，吃完了再講話。”

其實花生這樣的問題，我早已見怪不怪，但公公和婆婆卻是第一次接觸。他們沒有長期和花生在一起相處，沒想到花生能這樣坦然地談論他的爸爸。

關于我是如何教他學會面對失去爸爸這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和公公婆婆談起。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情，對公公和婆婆來說一定很難受，但我能理解，所以我沒有怪公公發脾氣。

吃完飯后，花生又問我：“媽媽，很多人被病毒帶去天上，就像爸爸一樣是嗎？”

“是的花生，他們都和爸爸一樣去了天上。但是你知道嗎？爸爸是和病毒搏斗了很久很久，大概有一年半的時間，他才倒下的，所以你的爸爸很勇敢！”

“那為什么病毒要把我爸爸帶走？”花生繼續追問。

每當我和花生解釋這些事的時候，我會用看起來挺多余的詞語，去豐富原本意思很簡單的話，但是花生總能用最簡單的話語，對我拋出那個他想要得到答案的問題。

就是在這樣長期頻繁的對話里，我的心結下了越來越厚的繭。

“因為爸爸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他雖然很勇敢、很堅強、戰斗力極強，可他畢竟不是動畫片里的超人。你想想，如果是你和霸王龍決斗，你們整整打了十天，你會不會很累呀？”

“那肯定很累啊，十天好久啊，但我會把它打成稀巴爛的一坨便便?！?/p>

“對呀，你這么勇敢，你一定可以，但是戰斗十天這么久，肯定會累的。而你的爸爸戰斗了一年零七個月，也就是五百七十天，他是真的很累了，所以才坐飛船走了?！?/p>

“好吧，我知道了，那我以后開法拉利去找爸爸。我會去看他的，我要告訴他，我能打敗霸王龍！”

“嗯，好的，花生真厲害，你的法拉利一定要記得給媽媽留個座位喲！”

正在洗碗的婆婆聽到我們的對話，背著身子，用手套擦了擦眼淚。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她一定很痛，一定有許多無奈，也一定震驚于我和孩子這樣的對話。但是她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一邊洗碗一邊聽著。我覺得她是認可我的，只是她現在還不適應。

每次我和花生這樣對話時，我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看法。我只希望我說的話所傳遞出的情感，能讓花生對爸爸離開這件事有一定的認知和理解。

他提出問題，說明他在思考，他想知道為什么，而我不能剝奪他提問的權利。如果因為我自己難受，就不準他提起，這未免有些自私。

對母親這個身份而言，愛孩子是沒有條件的。我不會忽略他，而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更不會因為害怕他受傷，而去一味地保護他。我更多的是希望他知道，我對他的愛里有尊重，有付出，有陪伴，有一顆愿意和他一起去冒險不怕受傷的心。我理解的母愛是這樣的，我也堅信，母愛的力量會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堅毅、最強大的一股力量。

至今我仍相信脫下童話外衣的那天，花生一定會來找我。當他想和我談談關于他爸爸的一切時，我依舊可以自然、平靜地娓娓道來。或許說著說著我會流淚，但那個時候他也一定會理解，我的眼淚里已不只是難過，而是經歷這蹉跎歲月后的一份單純質樸的思念。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領悟，人生雖有遺憾，但終究還是幸福的。他成長的路上我不會缺席，我會努力讓生活不陷入貧窮，也會讓他明白：爸爸其實從未遠去，只是換了另一種方式陪伴著我們?！鞍职帧边@個詞，爸爸這個人，不是陌生的，他是我們彼此都思念的一個家人。

這份信念在我心里生根發芽，支撐著我默默去做許多想要完成的事。我并不奢望花生將來如何報答我，父母給予孩子的愛一定不能奔著回報而去。我只想盡到做媽媽的職責，感情不應有任何綁架和索取。

我從不會對花生說“將來你一定要好好愛媽媽啊”“花生，你會一直陪著我嗎”“花生，我老了你別丟下媽媽啊”……諸如此類讓他給出承諾的問題。正因為我是單親媽媽，我更不會說這種話。

我只期盼他能一生健康、快樂、懂得感恩，且擁有愛人的能力。我倒是時常對他說：“花生，媽媽老了以后，想每天都做自己喜歡的事。你以后能不能自己和你的老婆帶孩子？如果你不想生小孩，媽媽也支持。最好你們倆自己去好好深造學習，媽媽呢，就到處采風、寫生、畫畫、出書，我想想就很開心啊?！?/p>

我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和理念算不算好，其實好與不好的定義和我們的三觀相關。我們能給予孩子的教育，不就是傳遞我們認可的三觀嗎？

在我看來，教育花生就是在我三觀里的一種摸索和探尋。我并沒有什么藍本，很多時候我就是根據他的成長而不斷地改變方式方法，就是一直在學習怎么去當好一個媽媽。

白天發生的那些事，婆婆還是記掛在心上的。晚飯后，她來到我們的房間?？粗诘貕|上玩玩具的花生，她第一次主動和我聊起小忽，聊起孩子。

她很感謝我做的一切，無論是對花生，還是對她的兒子小忽。她說她和公公有時候用詞不當，希望我能理解并包容。說著說著，她就哭了。

這么多年來，我和婆婆從一開始的親密到后來的互相理解，雖然其間有過爭執，我也執拗地埋怨過，但是那一刻我終于意識到：她和我經歷著一樣的痛苦。小忽在深圳最后的日子里，我和她一同看到那個我們共同深愛的男人離開這個世界。

我們的痛如果疊加在一起，任憑誰來也無法阻擋那絕望而窒息的撕扯。然而，我們都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沉默，用各自的方式堅強地活著。

喪子之痛絕對不會低于喪夫之痛，相信她也有強烈的灼心感?；蛟S我和公公婆婆來生不會再相遇，但今生這份親人之緣成了我們之間的羈絆，注定不會因為任何變化而被舍棄。

婆婆看著我說：“你還很年輕，將來或許……”

我立即打斷她，說：“我現在只想好好陪伴花生，把花生教育成材。”

我能感覺到她的顧慮和擔憂，但并不想和她討論將來，畢竟人生充滿未知和變數，我只想把眼前的生活過好。

婆婆也轉移了話題，她說打從我一進他們家門，她就看出來我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也很愛她的兒子。在她和公公眼里，時至今日，我依舊是那個凡事都做完決定，才來告知他們一聲的小錦，這么多年一點也沒變。她還說：“你很好，只是小忽福氣太薄了。”

她說這些話時，我紅著眼，忍不住流淚。我真的已經很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但是當她提起小忽時，我忽然就沒有了任何堅強的理由，任憑想念、委屈、不舍席卷全身。

或許一本《人間告白》讓很多人知道了我和小忽的故事，但無論外人知道多少，都無法和身邊了解我們的親人們相比。

這也是家人們鮮少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原因。因為提起他，我們都會忍不住哭，越是親近的人越是無法接受：怎么那樣一個善良愛笑的大男孩，突然間就離去了？

看著眼前越來越像小忽的花生，她的心里滿滿的都是心疼、憐愛和思念。但她也理解，如果孩子一直跟著他們生活，大概不會是今天的狀態。所以她和公公也默認了我獨自撫養孩子的生活方式。我真的很感謝他們的這份通情達理，以及對我和孩子的幫扶。

疫情期間，每天晚上我都靠喝點紅酒才能入睡。這天晚上，回想起婆婆剛才說的那些話，心中又泛起了無盡的思念，不免多喝了幾杯。不知不覺就醉了，然后哭著說了好多有關小忽的思念之情。意識模糊間，聽到婆婆在說：“傻孩子啊，不要傷害自己的身體……”

第二天早上醒來，大家都沒提起昨夜的事。而我像是脫了一件帶枷鎖的外衣般，身體變得輕盈了些許。我起床梳洗完畢后，生活又平靜如常。

這段長達76天封城的日子，終于在2020年4月8日結束了。曾一直期盼著解禁，第二天立刻啟程回深圳，然而當這天真的到來時，我卻有些戀戀不舍。

從之前害怕走進家門到如今的不舍，這似乎是上天的一次刻意安排。很多時候，我們為一件事計劃了很久，然而，誰也無法預測無常的世事，再多計劃和設想總會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打破。

離開家之前，我把小忽的所有衣物都從衣柜里拿出來整理，連同過去我陪他一起看病時自己穿過的衣物，也都收撿起來，放進了閣樓里。他的相機、證件、常用的生活用品，都被我裝進盒子里。它們再也不會經常出現在我肉眼可見的地方了。

我其實從來都不是別人眼中一根筋的那種人，盡管我也不在意旁人如何去評價我對這份感情的處理。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小忽回不來了，但生活仍在繼續，所以我該放下過去。收起他的遺物對我而言，就像用酒精擦拭傷口上的一層腐皮，我要讓傷口被太陽健康地照耀到，只有這樣，它才能更好地康復。這么深的傷疤即使愈合了，也會留下永遠的印記，但它再也不會因為時時刻刻的感染而永無止境地疼痛了。

我走遍家里的每一寸角落，輕撫著轉角的壁紙，想起當時在家居店選它的情景。我走進一間房坐了一會兒，又起身去了另外一間房。我喜歡家里的一切，因為這都是我們倆曾經精心布置的。

多年來我依然喜歡將這個家整理得干凈而整潔。我相信無論生活怎樣變化著，家永遠是最溫暖的港灣，家應該用一種溫馨的柔情等待著主人歸來。

在武漢封城的日子里，我沒能在小忽離開一周年之際，前往陵園去看望他，心中的遺憾隨著那年的一場大雪被深深地埋進了院落里。那是何等的無奈和無助啊！

但凡想到這般寒冷的日子里，他是那樣孤獨而凄涼地一個人在陵園，我就心痛難耐。然而，直到最后離開武漢時，陵園依舊緊閉大門，不對外開放，所以我還是沒能見上他一面。

在那樣一段特殊的日子里，我經歷的這些事和疫情相比顯得如此渺小。盡管如此，于我個人而言，這也是我生命中難忘的記憶了。

就這樣，一直到深圳的幼兒園通知開學，我才依依不舍地帶著花生和父母一起返程。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我們選擇了自駕，從天色微亮開到天色漸晚。

當我們再次走進深圳那個久別重逢的出租屋時，我們每個人好像都發生了變化，但又不知道具體是哪里變化了。

生活的模樣，

應該是每個人心中的樣子，

而不是別人眼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