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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封城后，小區(qū)開始實施封閉管理，社區(qū)規(guī)定每個家庭每兩天只能派一個成員出門采購食物。那時候我剛拿駕照不久，還沒怎么上過路，停車都不太熟練。何況小忽的車是個連倒車?yán)走_(dá)都沒有裝的裸車，我很怕開他的車出門。但是被逼到?jīng)]有退路的時候，我只能硬著頭皮，自己開車去超市囤貨。

在一個人開車去超市的路上，我看著空蕩蕩的城市感覺真可怕，大街小巷只有救護(hù)車奔馳而過。等待紅綠燈時再也不覺得時間漫長了，紅綠燈仿佛是這灰色街道里唯一的光亮。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聲，有的只是救護(hù)車飛馳之后留下的長長的回聲。

當(dāng)時的武漢是新冠肺炎疫情最嚴(yán)重的地區(qū)，對我們身處其中的人來說，每天感覺像是在被死神“點兵點將”一樣。聽說老年人是這次疫情的易感和高危人群，因此外出買東西的基本上是青壯年。

我開著車緩緩駛向超市，費了好大勁，終于找到個空曠的位置停好車。整理好所有防護(hù)裝備后，我走進(jìn)超市。

超市里人很多，但大半是男同胞。我跟著人群，用一種近乎搶購的速度在拿食物，比起身材高大的男同志們，我這矮小的個子能搶到的食物真的很有限。

好不容易從肉攤子那塊擠出來，我轉(zhuǎn)身去了旁邊賣糕點和零食的區(qū)域，這里明顯年輕人多了不少。身旁不斷地傳來各種接電話的聲音：

“老婆，你說清楚到底是哪個牌子的霜啊，這么多都長一個樣。”

“哎呀，這隨便哪個面粉不一樣嗎，還分啥高筋低筋哦，捏出來不都是面坨子！”

“你一次性說完還想吃什么，我都給你買。”

“好啦好啦，別催，別催，我這不馬上就回來了嘛，乖！”

……

想來奇怪，以前怎么從沒聽到過這些，現(xiàn)在一個人在超市時反而就聽到了呢？我想這真的是因為我太在意了。即使我表現(xiàn)得那么自然，就是人群中一個正在買食物的普通女人模樣，但其實我心里并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靜。我心里很難過，前所未有的孤單感讓我聽到、看到的全是我失去的東西。

我實在太懷念那個能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人了，我更懷念曾經(jīng)的自己，因為那時的我也是被人捧在手心疼愛的寶貝。

可如今，我卻只能這樣故作平靜地站在人群中，極力去掩飾這一切。就好像在跟別人解釋：我其實不是一個人，我其實沒有聽你們講話，我其實沒事……

事實證明，所有掩飾都無濟(jì)于事，到頭來自己還是難受。我總希望時間能夠慢一點，讓我學(xué)會堅強地面對。可是這該死的現(xiàn)實，總是一次次地提醒著我，掩飾是多么可憐的自我欺騙、自我防御。

記憶中，我從沒一個人逛過這家超市，以前每次來都是和小忽一起。我們開心地選購食材，然后回家做飯。有了花生以后，推車的座椅上會多出一個可愛的小孩。那時的我們和無數(shù)來逛超市的一家人是一樣的幸福模樣。

如今一個人真的不習(xí)慣，又趕上這么個非常時期，心理愈加脆弱，我打心里感到一種強烈的孤獨感。那時的我除了假裝鎮(zhèn)定，還沒學(xué)會放平心態(tài)。我只能推著車盡快避開人群，極力不去聽周遭的聲音，專注對著手上的字條，找著我需要的東西。

當(dāng)我走到賣奶粉的專區(qū)時，突然想到在家里等著我的花生。他在我出門前對我說：“媽媽，你要早點回來。你開車要小心，要慢一點。你別忘了給我買奶粉，你一定要早點回來呀！”

想到花生對我說的話，我心頭一暖，他就是那個讓我心甘情愿穿上盔甲的人。雖然是我一直在保護(hù)著他、陪伴著他，但他也在一路治愈著我、溫暖著我，我們倆像土壤和樹木一樣，相互滋養(yǎng)著彼此。

我買了雙份食材，先繞道去爸爸媽媽家里送食物。我和媽媽匆匆在小區(qū)的過道寒暄了幾句。媽媽讓我別擔(dān)心，說她已學(xué)會了跟著大家一起團(tuán)購食物，還一個勁地催促我趕緊回去，別在外面逗留。

返程的路上，我加快了車速。回到車庫停好車、熄了火以后，我才靠向后背，長嘆了一口氣。此時此刻，我就想這么靜靜地一個人坐一會兒，解開安全帶，就這么松弛地靠在座椅上。

我覺得好累，大概是因為剛開車上路太緊張了；也可能是因為這個非常時期，我沒能陪伴在爸爸媽媽身邊而感到自責(zé)；又想著待會兒一進(jìn)家門后，我就得陪著花生一起玩，在那個熟悉的房間里，玩著熟悉的玩具；我還要極力讓自己保持一個好的狀態(tài)去面對小忽的父母，并理解他們的難過和不愿意說太多；我還想著因困在武漢，無法回深圳工作而帶來的巨大經(jīng)濟(jì)壓力……

那一刻，我只覺得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傾訴的人，也沒有任何宣泄壓抑情緒的出口，唯有這熄火后在車?yán)镒姆址置朊搿Ｎ伊髦难蹨I，一邊擦淚一邊調(diào)整呼吸，整理著這糟糕透頂?shù)那榫w。

我知道，這樣的一面，讓孩子和父母看到?jīng)]有任何好處。此刻我不需要安慰，也不想講話，我只想一個人坐坐而已。我要在哭完以后，再去慢慢與我的生活和解。

我很怕我的情緒影響到現(xiàn)有的生活，而且我也不能這樣，因為我是個母親。我的委屈并不是想去質(zhì)問生活為什么要這樣對我，而是為什么每次都在我毫無準(zhǔn)備的時候就不得不去堅強，不得不去面對。我總想著，能給我?guī)啄陼r間，讓我去慢慢適應(yīng)。后來我漸漸明白，這樣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人生突如其來的變化多到數(shù)不盡，困難和痛苦都不會等我們長大，反而會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如果我不盡早認(rèn)識到這些，十年后我可能還是站在原點哭泣的模樣。

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那么痛的事都經(jīng)歷過了，這些又算什么呢？但是今天我哭了，我也要理解我自己。想哭就哭吧，我只是太累了。

想想現(xiàn)在奮戰(zhàn)在一線的醫(yī)護(hù)人員和解放軍戰(zhàn)士，我這么點情緒哭一下就夠了，不用去打擾任何人。別人的痛苦不會比我少，我要像向日葵一樣對生活充滿希望。

堅強的那個我會安撫此時脆弱的我，壞情緒不趕出去，好心情又怎么走進(jìn)來呢？等我哭完，就回家陪小可愛吧。

就這樣，也沒過太久，我擦干眼淚，起身拎著大包小包，往家里走去。

迎接我的是在門口盼了我好久的花生，我也和往常一樣，還沒進(jìn)門就在喊他：“小可愛花生，媽媽回家啦！快給我親一口吧！”

看著他的笑容，我也能自然地把我的快樂傳遞給他。

困在家的日子里，沒法工作的我有了更多和花生相處的時間。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教花生畫畫。我發(fā)現(xiàn)他有著天生的色彩感知力，在我的鼓勵下，他每天都能畫出一幅作品。

宅在家的四個多月，我把所有能看的書都給他講完了，閑暇時還和他一起學(xué)包肉包子，夜里也會趁著泡澡的時間一起聊天。

我是個喜歡生活忙碌且井然有序的人，因為忙碌的生活會讓我少了胡思亂想的時間。我并不想因為疫情讓孩子感到恐懼和緊張，就希望他能在穩(wěn)定的環(huán)境里過好每一天，然后和我一起平平安安地返回深圳。

雖然這樣每天和花生在一起相處我很滿足，但我還是掩飾不住想要趕緊離開的那份心情。像我這樣的自由工作者，沒有固定工資，我每天都在未雨綢繆地為賺錢努力著，更何況現(xiàn)在家中只有我一個人在賺錢。

除了擔(dān)心停滯不前的工作，我還想躲回深圳的那個出租屋。我沒想到會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回到武漢，逼著我從現(xiàn)在就要重新開始，還是在我沒有任何準(zhǔn)備和規(guī)劃的情況下。

然而，這就是無常的生活，我終究要學(xué)會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