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浮在祠堂高曠的橫梁上，半透明的裙擺隨著穿堂風輕輕漾動。底下那個紅著眼的男人正死死盯著黑漆棺木，指節捏得發白。我無意識地抬手撫過手腕，那里本該有一道月牙形的疤——十七歲那年賀偉霆拉著我爬后山，被野荊棘勾破皮膚留下的印記。可此刻靈體的腕間光滑如瓷，像極了我們之間那些被爭吵與冷漠刻意磨平的年月，仿佛從未存在過。

“開棺。”

賀偉霆的聲音砸在青石板上，震得香案上的燭火簌簌發抖。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領帶系得一絲不茍，可緊繃的下頜線和泛白的指節，早把那層偽裝的平靜撕得粉碎。靈堂里的空氣像淬了冰，連燒紙的火星都透著寒意。

管家福伯“撲通“一聲跪在冰涼的地上，花白的頭發沾了層灰，蒼老的聲音帶著哭腔：“二少爺，萬萬使不得啊！少奶奶走得安詳，您這樣會驚了她的魂......“

“魂？“賀偉霆低低地笑了，那笑聲比祠堂角落里的長明燈還要冷，“她若真有魂，就該知道我攢了多少話要問她。“

我蜷起膝蓋，將臉埋進虛浮的臂彎。是啊，他有話要問我。可我又何嘗沒有呢？比如新婚夜他為什么要把我的行李箱扔在走廊，讓我抱著被褥在客房坐了整夜；比如他明明知道我對玫瑰過敏，卻偏要在臥室插滿盛放的紅玫瑰，害得我連夜去醫院掛急診；再比如上個月在醫院走廊，他對著穿白大褂的醫生，那句“林子嫻的死活與我無關“，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祠堂里的檀香混著燒紙的焦味，嗆得我喉頭發緊。三天前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監護儀發出刺耳長鳴的那一刻，我眼前閃過的最后一幕，是賀偉霆站在病房門口的身影。他西裝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藥盒，那是我隨身攜帶的抗過敏藥，他竟一直帶在身上。

“都給我讓開。“

賀偉霆彎腰時，黑色西裝的褶皺里滾出細碎的陰影。他的手指已經觸到棺木邊緣的黃銅鎖扣，那冰涼的金屬在他掌心微微發燙。黑漆棺材上貼著的“奠“字被穿堂風掀起一角，獵獵作響，像誰在暗處無聲地哭泣。

記憶突然被風掀起一角。十五歲那年的午后，我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站在賀家老宅的雕花門外，手里攥著母親剛寫好的遺囑。賀偉霆從黑色轎車里下來，白襯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塊銀灰色的手表，秒針走動的聲音仿佛都帶著倨傲。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路邊一塊礙眼的石子，冷淡得沒有一絲溫度。

“林家的小姐？“他嗤笑一聲，語氣里的輕蔑像針一樣扎人，“倒是比照片上狼狽得多。“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用半條街的產業換了我在賀家的一席之地。而這份所謂的“一席之地“，最終變成了我和他的婚約。訂婚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把絲絨盒子里的戒指狠狠摔在我面前，碎鉆在燈光下閃著冷光：“林子嫻，別以為進了賀家的門，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那時我望著他發紅的眼，心里悄悄說：我想要的，不過是你偶爾抬頭時，能看見我眼里的光而已。

“二少爺！“福伯死死抱住賀偉霆的腿，枯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少奶奶彌留之際特意囑咐過，死后要安安靜靜的，別驚動了......“

“她的話什么時候作數過？“賀偉霆猛地甩開福伯，黃銅鎖扣“咔嗒“一聲彈開，驚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我看見他滾動的喉結，指腹在冰涼的棺蓋上反復摩挲，像是在做一個要耗盡一生勇氣的決定。

三年婚姻，我們像兩只困在同一個籠子里的獸，用最鋒利的爪牙互相撕咬。他在商業酒會上摟著當紅女星的腰肢，我就在舞池里和他的死對頭跳一支曖昧的慢舞；我把他熬了整夜燉的湯倒進垃圾桶，他就把我種在陽臺的薄荷丟了；我們在宴會上互相拆臺，在長輩面前假裝恩愛，卻總在深夜的書房里，隔著一道門，不約而同地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發呆——那是我們小時候一起爬過的樹，樹洞里還藏著我送他的第一顆玻璃彈珠。

棺蓋被緩緩掀開時，帶著木頭腐朽的氣息，混著錦被的沉水香。我飄到他身邊，看見自己躺在里面，臉色蒼白得像宣紙，嘴角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賀偉霆的呼吸猛地頓住，他伸出手，指尖懸在我臉頰上方半寸的地方。他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陰狠瞬間崩塌，密密麻麻的紅血絲爬滿了眼白。“林子嫻......“他低聲念我的名字，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又在裝什么？起來罵我啊......你起來啊......“

我蹲在他面前，想告訴他我沒有裝。彌留之際我確實在笑，因為護士偷偷告訴我，賀先生在我昏迷的那三天三夜，寸步不離地守著，親自喂水擦身，笨拙得像個第一次照顧人的孩子。原來那些被我們用刻薄話語掩蓋的溫柔，都藏在彼此看不見的角落，像埋在土里的種子，等不到開花就已枯萎。

“二少爺，少奶奶她......“福伯哽咽著遞上一個牛皮本子，封面已經被摩挲得發皺，“這是在少奶奶枕頭下找到的。“

賀偉霆接過本子的手抖得厲害，指腹蹭過粗糙的紙頁，幾乎要捏不住。那是我的日記，從十五歲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寫起，記了整整十年。我看見他翻到某一頁，指尖猛地頓住——那頁寫著新婚夜的爭吵，字跡被眼淚暈開了一角，末尾畫著個小小的哭臉，旁邊用鉛筆輕輕批注：其實他襯衫上的雪松味，很好聞。

祠堂的長明燈突然晃了晃，橙黃的光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個迷路的孩子。他一頁頁地翻著，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嗚咽聲從喉嚨里滾出來，砸在地上碎成一片。我飄過去，想替他擦去眼角的淚，手卻徑直穿過了他的臉頰，只帶起一陣微不可察的風。

“傻子......“他哽咽著，聲音碎在空氣里，“我從來沒喜歡過那些女人......臥室的玫瑰是想讓你多看看我......醫院那句話是氣話，我怎么會不在乎你......“

我怔住了，靈體竟微微發顫。原來我們都在用最笨拙的方式試探彼此，用最傷人的話語掩蓋真心。就像他不知道，我故意喝光他的紅酒，是因為看見他胃痛還在酒局上硬撐；他不知道，我在他西裝口袋里縫的護身符，是求了廟里的老和尚開了光的；他更不知道，每次爭吵后我躲在書房，其實是在偷偷看他放在抽屜里的舊照片——那是他十歲生日時拍的，穿著背帶褲，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賀偉霆突然合上日記，轉身沖出祠堂。我跟在他身后，看著他跌跌撞撞地跑上二樓，皮鞋踩在樓梯上發出急促的聲響。他推開我們那間幾乎沒一起住過的臥室，翻箱倒柜地把衣柜里我的衣服一件件抱出來，埋在柔軟的布料里，像在汲取最后一點屬于我的溫度。

“林子嫻，你回來......“他悶聲說，聲音里的脆弱幾乎要溢出來，“我不逼你了，我們不吵了，好不好......“

夕陽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浮塵在光柱里跳舞。我看見梳妝臺上放著一個未拆的絲絨禮盒，緞帶打得整整齊齊——是他前幾天去蘇州出差帶回來的。我飄過去，指尖輕輕一碰，禮盒就開了。里面躺著一支玉簪，羊脂白的玉身上，簪頭細細刻著個小小的月牙，和我手腕上那道消失的疤，一模一樣。

原來他什么都記得。記得那年后山的荊棘，記得我手腕上的疤，記得我所有沒說出口的喜好。

賀偉霆突然安靜下來，坐在床沿，指尖輕輕撫摸著那支玉簪，冰涼的玉石被他捂得漸漸有了溫度。我飄到他面前，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他。他眼角有了淡淡的細紋，胡茬冒出了青黑色的一片，露出幾分平日里難得一見的疲憊。這個在外人面前殺伐果斷、從不低頭的賀二少，此刻脆弱得像個被搶走糖果的孩子。

“我知道你在。“他忽然抬頭，目光穿過我的靈體，望向虛空，卻又像是精準地落在我臉上，“林子嫻，我以前總說你貪慕虛榮，其實我知道，你是為了林家才嫁給我。那天在醫院，醫生說你可能醒不過來，我才發現，賀家的產業、旁人的眼光，我全都不在乎了，我只要你活著......“

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可我的靈體沒有溫度，淚滴穿過透明的臉頰，落在地板上，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他們說人死后會變成星星。“他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空，聲音輕得像嘆息，“可我不想你當星星，離我太遠了。你就當祠堂門口的那棵老槐樹吧，我每天都能看見，下雨時給你撐傘，刮風時給你擋擋......“

我想起小時候，我們在老槐樹下分吃一支綠豆冰棒，他把甜得發膩的那半塞給我，自己啃著帶冰碴的另一半；想起十八歲那年，他在槐樹下等我放學，手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錄取通知書，紅著臉說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學；想起結婚那天，他在槐樹下站了很久，黑色的禮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背影落寞得讓人心疼。

原來那些被我們用爭吵和冷漠掩蓋的時光，從來都沒有消失。它們像老槐樹的年輪，一圈圈刻在彼此的生命里，藏在最深處，等著某一天被重新發現。

“我要走了。“我輕聲說，感覺到靈體正在變得透明，指尖已經開始發虛。

賀偉霆像是感應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四處張望，聲音里帶著驚慌：“子嫻？你在哪？別走......再等等我......“

我飄到他身邊，最后一次試圖擁抱他。這一次，虛浮的手臂竟觸到了一絲微弱的溫度，像冬日里透過玻璃的陽光，淡淡的，卻真實存在。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頓住，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是我手覆上的地方，心跳得又快又急。

“我在這兒。“我笑著說，眼淚終于有了溫度，順著臉頰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像一顆冰涼的星。

他忽然笑了，眼里卻滾下滾燙的淚來。“我知道。“他輕聲說，抬手撫摸著胸口，像是在撫摸我的臉頰，指腹帶著薄繭，溫柔得不像話，“我一直都知道。“

靈體漸漸變得透明，像被月光融化的雪。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讓我愛了恨了十年的男人，他站在夕陽的余暉里，手里緊緊攥著那支玉簪，背影被拉得很長很長。祠堂的方向傳來福伯的聲音，說棺材已經重新蓋好，按照少奶奶的遺愿，葬在了老槐樹下。

也好，這樣我就能永遠陪著他了。

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老槐樹的清香，卷起窗簾的一角。我看見賀偉霆走到窗邊，把那支玉簪插進窗臺上的青瓷花盆里，那里種著我生前最喜歡的薄荷，葉片上還沾著傍晚的露水。月光漸漸升起，清輝落在玉簪上，泛著溫柔的光，像極了那年后山的月色，也像極了我手腕上曾經的疤。

原來有些愛，從來不需要說出口，甚至不需要活著見證。它就像棺中月，即使隔著生死的距離，也能在彼此心里，亮成一盞永不熄滅的燈，照亮往后漫長的歲月。

我終于消散在月光里，帶著一絲釋然的微笑。因為我知道，賀偉霆會帶著我們的回憶好好活下去。而那棵老槐樹下，會永遠藏著一個關于愛恨、關于錯過、卻又在最后時刻彼此懂得的秘密，隨著年輪，慢慢生長。

（賀偉霆篇）

祠堂里的檀香混著燒紙的焦味，在青磚地上漫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我牢牢困在正中央。指尖死死捏著黑漆棺木邊緣的黃銅鎖扣，冰涼的金屬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可我偏要攥得更緊些——只有這尖銳的痛感，才能讓我確認眼前的一切不是夢。

“開棺。“

這兩個字砸在青石板上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香案上的燭火被震得簌簌亂顫，橙黃的光暈將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忽明忽暗，像極了子嫻生氣時，睫毛在我手背上投下的細碎陰影。

福伯“撲通“一聲跪在冰涼的地上，花白的頭發瞬間沾了層灰，蒼老的聲音里裹著哭腔：“二少爺，萬萬使不得啊！少奶奶走得安詳，您這樣會驚了她的......“

“安詳？“我低低地笑了，喉嚨里像卡著把碎玻璃，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她若真能安詳，就不會這樣丟下我一個人。“

我知道此刻祠堂外的回廊里，必定站滿了竊竊私語的傭人。他們在說賀家二少奶奶林子嫻福薄，撐不起這豪門闊太的身份；在說這場始于權錢交易的婚姻總算畫上了句號；在說我賀偉霆終于能擺脫這個處處與我針鋒相對的女人。

可他們不知道，子嫻第一次在商業宴會上，故意挽著沈明宇的手臂笑得明媚時，我在書房砸碎了父親留下的那方端硯，墨汁濺在墻上，像極了她當年被荊棘劃破的手腕滲出的血；他們不知道，她把我珍藏了五年的勃艮第整箱搬到傭人房時，我對著空蕩蕩的酒柜坐到天明，指腹反復摩挲著瓶身上她無意中留下的指紋；他們更不知道，醫院走廊那句“林子嫻的死活與我無關“說出口的瞬間，我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只為了壓下那句差點沖口而出的“讓我進去看看她“。

指尖撫過棺木上那張泛黃的“奠“字，被穿堂風掀起的紙角刮得指腹發癢。三天前在醫院的走廊里，監護儀發出刺耳長鳴的那一刻，我西裝口袋里那盒粉色的抗過敏藥突然變得滾燙——那是上周她在我車里補妝時落下的，我竟像揣著個見不得人的秘密，日夜帶在身上，連談判時都攥在掌心。

“都給我讓開。“

彎腰時，黑色西裝的褶皺里滾出細碎的陰影，落在棺木上，像誰在無聲地流淚。鎖扣“咔嗒“一聲彈開的瞬間，梁上積了多年的灰塵簌簌落下，迷了我的眼。恍惚間竟看見十五歲那年的子嫻，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裙，站在賀家老宅的雕花門外，手里緊緊攥著份疊得四四方方的紙。

“林家的小姐？“那時我剛從國外回來，渾身帶著桀驁不馴的戾氣，看她的眼神像在看路邊一塊礙眼的石子，“倒是比照片上狼狽得多。“

她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那張紙遞過來——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她母親彌留之際寫的遺囑，用半條街的產業，換了她在賀家的一個立足之地。訂婚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把絲絨盒子里的鉆戒狠狠摔在她面前，看著她瞬間發白的臉，心里卻在瘋狂地發抖：林子嫻，別靠近我，我怕自己這顆早已冰封的心，會被你捂得軟下來。

棺蓋被兩個家丁緩緩掀開，木頭的腐朽氣混著錦被里的沉水香漫過來，嗆得我眼眶發酸。我看見她躺在里面，臉色白得像宣紙上未干的墨痕，唇瓣卻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粉，嘴角甚至還帶著點淺淺的笑意。

“林子嫻......“我伸出手，指尖懸在她臉頰上方半寸的地方，卻怎么也不敢落下。這三年來，我們像兩只被關在同一個籠子里的困獸，用最鋒利的爪牙互相撕咬。她在酒會上與我的死對頭談笑風生，我就在合同上給林家的產業使絆子；她把我熬夜給她熬的姜湯倒進垃圾桶，我就把她在陽臺養了半年的薄荷全扔出窗外。可每個深夜的書房里，隔著一道虛掩的門，我們總會不約而同地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樹洞里藏著她十五歲時送我的那顆玻璃彈珠，被我偷偷收了十年，連洗澡時都要放在浴室的架子上。

“你又在裝什么？“喉嚨像被砂紙磨了整夜，嘶啞得不成樣子，“起來罵我啊......你不是最會跟我吵嗎......你起來啊......“

福伯在一旁哽咽著，顫巍巍遞上本牛皮封面的日記，封皮被摩挲得發皺，邊角都卷了起來。我接過來時手抖得厲害，指腹蹭過粗糙的紙頁，某一頁的字跡被眼淚暈開了一角，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哭臉，旁邊用鉛筆輕輕寫著：其實他襯衫上的雪松味，很好聞。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原來她記得我襯衫的味道，記得我醉酒后胡言亂語里藏著的關心，記得所有被我用刻薄話語掩蓋的細節。

“傻子......“我蹲在冰涼的地上，眼淚砸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那些女人都是逢場作戲......臥室里的玫瑰是想讓你多看看我......醫院那句話是氣話，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

我猛地站起身，沖出祠堂，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的聲響，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鴿子。跌跌撞撞跑上二樓，推開那間我們幾乎沒一起住過的臥室，翻箱倒柜地把衣柜里她的衣服一件件抱出來，埋在柔軟的棉麻布料里，貪婪地汲取著屬于她的氣息——那是陽光曬過的味道，混著她常用的薄荷香，像極了某個清晨她趴在我肩頭睡著時的氣息。

梳妝臺上的絲絨禮盒映入眼簾，緞帶打得整整齊齊。那是前幾天去蘇州出差時買的玉簪，羊脂白的玉身上，簪頭細細刻著個小小的月牙——像極了十七歲那年，她跟著我爬后山時，被野荊棘劃破的手腕上留下的疤。那天我背著她跑了三公里才到醫院，她趴在我背上，溫熱的呼吸灑在我頸窩，輕聲說：賀偉霆，你跑起來的樣子，好像動畫片里的超人。

“林子嫻，你回來......“我把臉埋在她的羊絨毛衣里，聞到淡淡的薄荷香，眼淚浸濕了柔軟的布料，“我不逼你了，我們不吵了......以后家里的薄荷都讓你養，我給你澆水施肥......“

夕陽透過雕花窗欞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細小的浮塵在光柱里跳舞。我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發燙，像有誰的手輕輕覆在上面，帶著點熟悉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

“子嫻？“我猛地抬頭，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風吹動窗簾的聲響，可那觸感如此真實，像她以前生氣時，總會攥著小拳頭輕輕捶我的胸口。

“我知道你在。“我摸著胸口那塊發燙的地方，聲音輕得像嘆息，“他們說人死后會變成星星，可我不想你離我那么遠。你當祠堂門口的老槐樹好不好？我每天都能看見你，下雨時給你撐傘，刮風時給你擋擋......“

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老槐樹的清香，卷起窗簾的一角。我走到梳妝臺前，把那支玉簪插進青瓷花盆里，看著月光順著窗欞爬進來，落在玉簪上，泛著溫柔的光，像極了她十七歲時眼里的星星。

“我知道你在。“指尖撫過冰涼的玉石，像是觸到了她的溫度，“我一直都知道。“

后來福伯說，她入葬那天，棺木是按照她的遺愿，埋在了老槐樹下。我每天都會去那里坐一會兒，帶著她喜歡的薄荷糖，聽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像是她在跟我說話。

有天清晨，樹洞里的那顆玻璃彈珠突然滾了出來，沾著露水，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我彎腰撿起來時，指尖忽然觸到一絲絲絨般的觸感，恍惚間看見子嫻站在晨光里，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裙，笑著說：賀偉霆，我從來沒怪過你。

月光爬上枝頭時，我把那支玉簪插在陽臺上的青花瓷盆里。原來有些愛，從來不需要說出口，甚至不需要活著見證。它就像棺前的月光，即使隔著生死的距離，也能在往后漫長的歲月里，亮成一盞永不熄滅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