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風總裹著沙,像無數細碎的金箔,黏在衛昭的錦緞官服上。他勒住韁繩時,胯下的白馬已在鳴沙山邊緣踉蹌了三步,蹄鐵陷進滾燙的流沙里,發出細碎的“咯吱”聲——那是西域商隊口中“吞骨渡”的征兆,進了這片流沙,連駱駝的骸骨都留不下完整的。
衛昭是奉旨出使西域的御史,本該走陽關古道,卻為追一只偷了國書的沙狐,誤闖了這片絕境。此刻水囊已空,嘴唇干裂得滲出血珠,他望著遠處蒸騰的海市蜃樓,恍惚間竟看見一片碧綠的湖水,湖面上站著一只鹿。
那鹿太好看了,通身的毛像揉碎了九種寶石,朝陽灑在它身上時,赤、橙、黃、綠、青、藍、紫、金、銀的光澤順著鬃毛流淌,連四只蹄子都裹著淡淡的光暈。它似乎不怕人,就那么站在湖邊望著他,鹿角分叉處還掛著幾縷未干的水汽,像綴了串水晶。
“幻覺……”衛昭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想擦去眼前的虛影,卻沒料到白馬突然嘶鳴一聲,猛地向前栽倒。他被甩出馬鞍,重重摔在沙地上,掌心被礫石劃得鮮血淋漓,意識也跟著昏沉下去。
迷迷糊糊間,他感覺有濕潤的東西蹭著自己的臉頰,涼絲絲的,帶著草木的清香。睜眼時,那只九色鹿竟真的站在他身邊,正用鼻尖頂著他的手臂,將他往湖邊拖。它的力氣不大,動作卻格外輕柔,蹄子踩在沙上沒留下半道痕跡,仿佛踏在云端。
衛昭被拖到湖邊時,已經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九色鹿低頭飲了口湖水,又抬頭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眸里竟像含著笑意。他掙扎著撐起身子,雙手掬起湖水往嘴里送,清冽的湖水滑過喉嚨,瞬間驅散了大半的眩暈。
“多謝……仙鹿救命之恩。”衛昭緩過勁來,撐著地面想行禮,卻被九色鹿用鹿角輕輕按住了肩膀。它似乎不喜這些俗禮,只是繞著他轉了一圈,又抬頭望了望東邊的太陽,像是在催促他離開。
衛昭懂了它的意思,起身時才發現,剛才陷進流沙的白馬竟也被拖到了湖邊,正低頭飲水。他望著九色鹿的背影,突然想起西域巫祝說過的傳說——鳴沙山深處有九色鹿,能通人言,救苦救難,卻從不讓人看見它的巢穴。
“仙鹿放心,今日之事,衛昭絕不對旁人提及。”他對著九色鹿的方向拱了拱手,“若有來日,定當報答。”
九色鹿回頭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隨即轉身躍入湖中。奇怪的是,它的身子沒入湖水時,竟沒濺起半點水花,只留下一圈圈淡金色的漣漪,轉眼間便消失在了湖中央。
衛昭牽著白馬離開時,特意在湖邊做了記號——三塊壘在一起的黑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再來,卻莫名覺得,這只九色鹿,會是他此生都忘不掉的牽掛。
三個月后,衛昭完成了出使任務,帶著西域諸國的國書回到敦煌城。這座邊塞之城總帶著幾分熱鬧,酒肆里的胡姬跳著柘枝舞,貨郎的攤子上擺著波斯的琉璃、天竺的香料,可衛昭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他沒忘記自己的承諾,從未對任何人提起九色鹿的事,可夜里做夢時,總會夢見那片碧綠的湖,夢見九色鹿用鼻尖蹭他的臉頰,草木的清香仿佛還在鼻尖縈繞。
這日,敦煌太守設宴招待衛昭,宴席設在城樓上,能看見遠處的鳴沙山。酒過三巡,太守突然笑道:“衛御史,聽聞您在西域見多識廣,可知咱們敦煌最近來了位奇人?”
“哦?”衛昭放下酒杯,“不知是何奇人?”
“是位女畫師,叫阿九。”太守招手讓侍從拿來一卷畫軸,“她畫的鳥獸活靈活現,尤其是畫鹿,竟像是要從紙上跳出來一般。您瞧瞧。”
衛昭接過畫軸,緩緩展開時,指尖突然頓住。畫紙上畫的是一片湖水,湖面上站著一只鹿,九色的皮毛在陽光下流轉,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見底——那分明就是他在鳴沙山遇見的九色鹿!
“這……”衛昭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湊近畫紙,連鹿角上掛著的水汽都畫得栩栩如生,“這位阿九畫師,如今在何處?”
“就在城西的畫坊里。”太守見他感興趣,便笑道,“若是衛御史喜歡,明日我便帶您去見她。”
衛昭一夜沒睡。他反復看著那幅畫,總覺得畫中的九色鹿和自己記憶里的一模一樣,連眼神里的溫柔都分毫不差。他甚至懷疑,阿九是不是也見過那只鹿,可轉念又想,九色鹿行蹤隱秘,怎會輕易被人看見?
第二日清晨,衛昭沒等太守陪同,自己便帶著侍從去了城西的畫坊。畫坊不大,門口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阿九畫坊”四個字,字體清雋,倒像女子的筆跡。
他推開門時,正看見一個女子坐在窗邊作畫。她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襦裙,烏黑的長發用一根木簪挽著,陽光落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的下頜線。聽見動靜,她回頭看來,衛昭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的眼睛,竟和九色鹿的眼眸一模一樣,都是澄澈的琥珀色。
“公子是來買畫的嗎?”阿九起身行禮,聲音像泉水叮咚,“不知公子想要什么樣的畫?”
衛昭定了定神,指了指墻上掛著的一幅鹿圖——那是一只白色的鹿,站在雪地里,眼神溫順。“我昨日見過太守府上的畫,是您畫的九色鹿?”
阿九的身子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笑道:“公子說的是那幅《鹿飲圖》?不過是隨手畫的,讓公子見笑了。”
“不是隨手畫的。”衛昭往前走了兩步,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您見過它,對不對?鳴沙山深處的九色鹿。”
阿九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別開視線,指尖緊緊攥著畫筆:“公子說笑了,九色鹿只是傳說,我從未見過。”
衛昭看著她慌亂的模樣,突然想起那日九色鹿轉身時的背影。他放緩了語氣,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那是西域的和田玉,雕著一只小鹿,“我沒有惡意,只是……我也見過它。三個月前,我在吞骨渡遇險,是它救了我。”
阿九猛地抬頭看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滿是震驚:“你說……它救了你?在吞骨渡?”
“是。”衛昭將玉佩放在桌上,“它把我拖到湖邊,還救了我的白馬。我承諾過,絕不告訴旁人它的行蹤。今日來找您,只是想確認,您是不是也受過它的恩惠。”
阿九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坐下,拿起桌上的畫筆,卻沒有蘸墨。“我的確見過它。”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回憶往事,“三年前,我隨父親來敦煌經商,遇上了沙暴,是它把我從沙堆里刨了出來。從那以后,我就常常去湖邊看它,它不怕我,還會陪我說話。”
“陪你說話?”衛昭有些驚訝,“它能通人言?”
“嗯。”阿九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它說它叫鹿九,在這里住了很久很久。它還說,人類總是很貪心,所以從不輕易見人。”
衛昭看著她的笑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他想起夢里的九色鹿,想起眼前的阿九,總覺得她們之間有某種聯系,可又說不上來。
“那您為何要畫它?”衛昭問道,“若是被貪心的人看見,恐怕會對它不利。”
“我只是……想把它畫下來。”阿九低頭看著畫紙,“鹿九說,它見過很多人,有的人為了錢財,有的人為了權勢,只有少數人,是真心對它好。我畫它,是想讓那些真心的人,能記住它的樣子。”
衛昭看著她認真的側臉,突然覺得,自己或許不是因為九色鹿才牽掛這里,而是因為,這里有一個和九色鹿一樣溫柔的人。
衛昭開始頻繁地去阿九的畫坊。有時是陪她去城外寫生,看她對著一朵野花畫半個時辰;有時是聽她講鹿九的趣事,比如鹿九會用鹿角幫湖邊的小兔子夠果子,會在雪天里把自己的皮毛蹭給凍僵的小鳥。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和阿九待在一起。她不像京城的貴女那樣拘謹,總是帶著一股山野的靈氣,笑起來時,眼睛會彎成月牙,像極了小鹿低頭飲水時的模樣。
可這份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這日,衛昭剛到畫坊,就看見阿九坐在窗邊哭。她手里攥著一張紙,肩膀不住地顫抖。
“怎么了?”衛昭連忙走過去,接過那張紙。紙上是一封書信,字跡潦草,寫著“九色鹿皮毛可值萬金,鹿角能治百病,若能擒獲,定能富可敵國”,落款是“李三”。
“是盜獵者。”阿九的聲音帶著哭腔,“李三是城西的獵戶,昨日他來買畫,看見我畫的九色鹿,就一直追問我鹿的行蹤。我沒說,可他……他竟跟蹤我,看到了我去湖邊的路。”
衛昭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知道,西域的盜獵者為了錢財,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九色鹿的傳說一旦傳開,定會引來無數人覬覦。
“你別慌。”衛昭扶住阿九的肩膀,“我現在就去通知太守,讓他派人去鳴沙山巡邏,絕不能讓盜獵者傷害鹿九。”
可阿九卻搖了搖頭,淚水滴落在畫紙上,暈開了一片墨跡:“來不及了。李三說,他已經約了人,今晚就去湖邊抓鹿。”
衛昭心里一緊,轉身就要往外走:“我現在就去湖邊,就算拼了命,也要護住九色鹿。”
“等等!”阿九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涼,“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李三帶了十幾個人,還帶了弓箭和陷阱。我們得想個辦法。”
衛昭看著她擔憂的眼神,心里一陣暖流。他握緊她的手,沉聲道:“你有什么主意?”
阿九咬了咬嘴唇,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地圖——那是她畫的鳴沙山地形圖,上面用紅筆標出了湖邊的位置,還有幾條隱蔽的小路。“湖邊有一片蘆葦蕩,鹿九平時會在那里休息。我們可以先去蘆葦蕩等著,等李三他們靠近,就放煙火通知太守的人。”
“好。”衛昭點了點頭,“我現在就去準備煙火和弓箭,你在家等著,我去接你。”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阿九堅定地說,“鹿九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讓它一個人面對危險。”
衛昭看著她眼里的倔強,知道自己勸不動她。他只好點了點頭,又叮囑道:“到了那里,你一定要跟在我身后,不許亂跑。”
黃昏時分,衛昭和阿九牽著馬,沿著隱蔽的小路往鳴沙山深處走。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阿九走在后面,看著衛昭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全感。她想起鹿九曾說過,“真正的朋友,會在你需要的時候,陪你一起面對危險”,或許,衛昭就是這樣的朋友。
到了湖邊時,天已經黑了。蘆葦蕩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蘆葦的聲音。衛昭點燃了火把,放在蘆葦叢里,又把煙火放在顯眼的位置,才拉著阿九躲進蘆葦蕩深處。
“鹿九應該就在附近。”阿九壓低聲音說,她對著蘆葦蕩輕聲喊了一句,“鹿九,你在嗎?”
沒過多久,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傳來。衛昭握緊了弓箭,卻看見一只九色鹿從蘆葦叢里走了出來——正是鹿九。它看見阿九,立刻快步走過來,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臉頰,又抬頭看了看衛昭,琥珀色的眸子里滿是感激。
“鹿九,你快走。”阿九撫摸著它的皮毛,聲音帶著哭腔,“李三他們要來抓你,你快躲起來。”
可鹿九卻搖了搖頭,它走到衛昭面前,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和阿九很像,帶著幾分溫柔:“我不能走。這片湖是我的家,我走了,這里的小動物就沒人保護了。”
衛昭驚訝地看著鹿九,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它說話。“可李三他們帶了很多人,還有弓箭和陷阱,你留下來太危險了。”
“我知道。”鹿九低頭舔了舔阿九的手,“但我相信你們。阿九,衛昭,你們會幫我的,對不對?”
阿九用力點頭,淚水滴落在鹿九的皮毛上:“我們會的,我們一定會保護你。”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衛昭立刻吹滅了火把,拉著阿九和鹿九躲進蘆葦叢最深處。
“大哥,你確定九色鹿在這里嗎?”一個粗啞的聲音傳來,“這鬼地方連個人影都沒有。”
“廢話,我親眼看見那個女畫師來這里。”李三的聲音響起,“只要抓住九色鹿,咱們就發財了。你們都給我仔細找,看見鹿就放箭。”
腳步聲越來越近,衛昭能看見火把的光在蘆葦叢里晃動。他握緊了弓箭,瞄準了離他們最近的一個盜獵者。阿九則緊緊抱著鹿九的脖子,身體不住地顫抖。
就在這時,鹿九突然輕輕掙脫了阿九的懷抱,它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的鳴叫。九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瞬間吸引了所有盜獵者的注意。
“在這里!”李三興奮地大喊,“快放箭!”
十幾支弓箭同時射向鹿九,衛昭心里一緊,立刻射出一箭,把李三的弓箭射偏了。阿九也反應過來,她拿起地上的石頭,朝著盜獵者扔過去。
可盜獵者太多了,衛昭雖然箭術精湛,卻也擋不住十幾個人的圍攻。就在一支弓箭快要射向鹿九時,阿九突然撲了過去,擋在鹿九面前。
“不要!”衛昭大喊一聲,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可那支弓箭卻沒有射中阿九。就在弓箭快要碰到她的那一刻,鹿九突然渾身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形成了一道金色的屏障。弓箭碰到屏障,瞬間化為灰燼。
盜獵者們都驚呆了,李三也嚇得后退了兩步:“妖……妖怪!”
鹿九緩緩抬起頭,琥珀色的眸子里滿是冰冷:“你們傷害我的朋友,還想搶我的皮毛,今日,我不會放過你們。”
它說完,輕輕一躍,九色的皮毛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盜獵者們突然覺得渾身無力,手里的弓箭紛紛掉在地上,緊接著,他們腳下的沙子開始松動,像是要把他們陷進去。
“救命!”李三驚恐地大喊,可他的身體還是不斷往下陷。
衛昭和阿九站在一旁,看著盜獵者們被流沙吞噬,直到他們的聲音徹底消失,沙子才恢復平靜。
鹿九走到他們面前,光芒漸漸散去。它看著阿九,輕聲說:“阿九,謝謝你剛才保護我。”
阿九撲進它的懷里,放聲大哭:“鹿九,我好害怕,我以為你會出事。”
衛昭看著眼前的一幕,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想起阿九的眼睛,想起她畫的九色鹿,想起鹿九說話的聲音——原來,阿九和鹿九之間,早就有了超越朋友的羈絆。
自從上次盜獵者事件后,衛昭、阿九和鹿九的關系變得更加親密。衛昭幾乎每天都會和阿九一起去湖邊,有時陪鹿九玩耍,有時聽鹿九講過去的故事。
鹿九活了很久,它見過張騫出使西域,見過霍去病征戰沙場,見過敦煌從一個小小的驛站變成繁華的邊塞之城。它說,人類的生命很短暫,卻總能創造出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阿九的畫,比如衛昭寫的詩。
衛昭發現,自己對阿九的感情越來越深。他喜歡看她畫畫時認真的樣子,喜歡聽她講和鹿九的趣事,喜歡她在危險時勇敢的模樣。可他一直沒敢表白,因為他總覺得,阿九心里只有鹿九。
這日,衛昭又和阿九去了湖邊。鹿九正在湖邊飲水,水面倒映著它流光溢彩的身影,連漣漪都染成了淡淡的九色。阿九蹲在岸邊,手里拿著一支剛摘的蘆葦,輕輕逗弄著水里的小魚,衛昭則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看著她的側臉,手里握著一支剛寫好的詩箋,上面是昨夜輾轉難眠時,為她寫的《敦煌憶》,卻始終沒勇氣遞出去。
“衛昭,你看!”阿九突然回頭,舉起手里的蘆葦,上面沾著一顆晶瑩的露珠,“這露珠里好像有星星。”
衛昭回過神,笑著走過去,剛想說話,卻見鹿九突然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眸望向遠處的鳴沙山,耳朵微微動了動,像是察覺到了什么。
“怎么了,鹿九?”阿九放下蘆葦,走到鹿九身邊。
鹿九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有人來了,帶著很濃的‘執念’,是沖我來的。”
衛昭心里一緊,立刻握緊了腰間的佩劍:“是盜獵者嗎?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不是。”鹿九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幾分復雜,“是個修行者,身上有道家的符箓氣息,他要找的不是我的皮毛,是我的‘靈元’。”
“靈元?”衛昭和阿九同時愣住。
鹿九低頭舔了舔阿九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做什么決定:“我活了三百年,靈元早已與這片湖、這片山融為一體,若被人取走,不僅我會消散,這鳴沙山的水源也會干涸,周圍的生靈都會活不下去。”
阿九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緊緊抱住鹿九的脖子:“那我們怎么辦?我們不能讓他傷害你,更不能讓這里的生靈出事。”
衛昭也沉聲道:“鹿九,你說他在哪里,我去攔住他,就算是修行者,我也不會讓他靠近你。”
可鹿九卻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阿九身上,眼神里滿是溫柔與不舍:“阿九,其實我有件事,瞞了你很久。”
阿九愣住了,她看著鹿九的眼睛,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鹿九,你……你想說什么?”
鹿九輕輕掙脫阿九的懷抱,往后退了兩步,突然渾身散發出耀眼的九色光芒。光芒越來越盛,漸漸籠罩了整個湖邊,衛昭和阿九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等他們再次睜開眼時,湖邊的九色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穿著九色襦裙的女子,她的頭發像瀑布一樣垂在身后,眼眸是澄澈的琥珀色,竟和阿九有七分相似!
“鹿九?”阿九震驚地看著她,聲音都在顫抖,“你……你是鹿九?”
九色女子點了點頭,聲音和之前鹿九的聲音一樣,帶著幾分溫柔:“是我,阿九。其實,我不是普通的鹿妖,我是上古時期,守護敦煌水源的‘鹿神’,三百年前,我為了抵擋沙暴,耗盡了大部分靈元,才變成了鹿的模樣,隱居在這里。”
衛昭也驚呆了,他看著眼前的鹿神,又看了看阿九,突然想起之前的疑惑——阿九的眼睛、阿九和鹿九的羈絆,難道……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鹿神望向阿九,眼神里滿是愧疚:“阿九,你還記得三年前,你遇到沙暴時,脖子上戴的那塊玉墜嗎?”
阿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突然想起什么,聲音帶著哭腔:“記得,那塊玉墜是我娘留給我的,遇到沙暴時,它突然碎了,然后我就暈過去了,再醒來時,就看見你了。”
“那不是普通的玉墜。”鹿神輕聲說,“那是我的‘魂玉’,三百年前我耗盡靈元時,把一部分魂魄封在了里面,希望能找到一個能承載我魂魄的人,幫我守護這片土地。三年前,沙暴來襲,你的生命垂危,魂玉感應到你的善良和執念,主動碎了,把我的一部分魂魄注入了你的身體,所以你才能聽懂我的話,才能畫出我的樣子,因為我們的魂魄,早就連在一起了。”
阿九徹底愣住了,她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鹿神,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所以……所以我對這里的親近,對你的依賴,都是因為這個?”
“不全是。”鹿神走過去,輕輕擦去她的淚水,“魂魄的羈絆只是開始,后來的三年,你陪我說話,為我畫畫,在我遇到危險時保護我,這些都是你真心做的,不是因為魂魄的影響。阿九,你知道嗎?這三年,是我活了三百年里,最開心的日子。”
衛昭站在一旁,終于明白了所有事——阿九的琥珀色眼睛、她能聽懂鹿九說話、她畫的九色鹿那么逼真,都是因為她和鹿神的魂魄羈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男子走了過來,他手里拿著一把拂塵,腰間掛著幾道黃色的符箓,臉上帶著冷漠的表情,正是鹿神說的修行者。
“鹿神,三百年了,你終于肯現身了。”修行者站在湖邊,目光落在鹿神身上,“把你的靈元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否則,不僅你會消散,你身邊的這兩個人,還有這片山的生靈,都會陪你一起死。”
鹿神擋在阿九和衛昭面前,眼神變得冰冷:“玄清道長,三百年前你師父想取我靈元,被我擊退,今日你又來,難道不怕重蹈你師父的覆轍嗎?”
“我師父無能,才會被你騙了。”玄清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一道符箓,“今日我帶了‘滅妖符’,看你還怎么擋!”
他說完,就把符箓扔向鹿神。符箓在空中燃燒起來,化作一道金色的火焰,朝著鹿神撲去。鹿神立刻舉起雙手,九色光芒再次亮起,形成一道屏障,擋住了金色火焰。可火焰的力量太強,鹿神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嘴角也滲出了一絲血跡——她的靈元還沒恢復,根本不是玄清的對手。
“鹿九!”阿九看著鹿神受傷,立刻沖了過去,想幫她,卻被鹿神攔住了。
“阿九,別過來!”鹿神向她使了個顏色,心里默念:“你的身體里有我的魂魄,若是你受傷,我也會受影響!”
玄清見鹿神快撐不住了,又掏出一道符箓,準備扔出去。衛昭立刻拔出佩劍,擋在鹿神和阿九面前,對著玄清大喝:“住手!鹿神守護敦煌三百年,從未害過人,你為了自己的修行,就要毀了這里,簡直不配做修行者!”
“凡人也敢多管閑事!”玄清冷哼一聲,揮手一道劍氣,朝著衛昭射去。衛昭立刻揮劍抵擋,可他只是凡人,哪里擋得住修行者的劍氣,劍氣瞬間擊中他的肩膀,鮮血立刻流了出來,染紅了他的官服。
“衛昭!”阿九看著衛昭受傷,眼睛都紅了,她突然想起鹿神說的“魂魄羈絆”,想起自己身體里有鹿神的魂魄,她突然握緊拳頭,閉上眼睛,在心里默念:“鹿九,我幫你!”
就在這時,阿九的身體突然散發出淡淡的九色光芒,和鹿神的光芒融為一體。鹿神驚訝地看著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阿九是想把自己身體里的魂魄力量,還給她!
“阿九,不要!”鹿神大喊,“若是你把魂魄力量還給我,你會失去性命!”
可阿九卻搖了搖頭,睜開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滿是堅定:“鹿九,你守護了這里三百年,守護了我三年,現在該我守護你了。我記得你說過,人類的生命很短暫,卻能創造很多美好的東西,我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就算忘記你,我也不后悔。”
她說完,就朝著鹿神走去,九色光芒從她的身體里源源不斷地流向鹿神。鹿神的力量越來越強,玄清的金色火焰漸漸被壓制住了。玄清見狀,臉色大變,他掏出最后一道符箓,想再次攻擊,卻被鹿神一道九色光芒擊中,瞬間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饒你一命,你若再敢來這里,我定不饒你。”鹿神冷冷地說,玄清嚇得連忙爬起來,狼狽地逃走了。
阿九身體里的魂魄力量也差不多耗盡了,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身體晃了晃,就要倒下去。衛昭立刻沖過去,抱住她:“阿九,你怎么樣?別嚇我!”
阿九看著衛昭,嘴角勾起一抹虛弱的笑:“衛昭,我沒事,就是有點累……我好像……要忘記一些東西了。”
鹿神走過來,看著阿九,眼里滿是淚水:“阿九,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鹿九,別難過。”阿九伸出手,想摸鹿神的臉,卻怎么也抬不起來,“我記得……我好像有個很重要的人,我想對他說一句話,可是……我想不起來了。”
衛昭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他緊緊抱住阿九,把那支寫好的詩箋掏出來,放在她的手里:“阿九,你不用想,我對你說。我喜歡你,從第一次在畫坊見到你,就喜歡你了。你的眼睛,你的笑,你為鹿九勇敢的樣子,我都記在心里。就算你忘記了所有事,我也會陪著你,重新讓你想起我,想起這里的一切。”
阿九看著手里的詩箋,雖然意識越來越模糊,卻能感覺到衛昭的心跳,她輕輕點了點頭,靠在衛昭的懷里,漸漸閉上了眼睛。
鹿神看著他們,輕輕嘆了口氣,把最后一絲神光撒在她的身上。她知道,阿九不會死,只是會忘記關于她的事,忘記魂魄的羈絆,但她和衛昭的感情,會一直留在心里。
阿九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時,躺在敦煌城的醫館里,身邊守著衛昭。她看著衛昭布滿血絲的眼睛,有些疑惑地問:“公子,你是誰?我……我在哪里?”
衛昭的心一沉,果然,她忘記了關于鹿神的事,也忘記了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但他還是強忍著失落,笑著說:“我叫衛昭,是你的朋友。你前些天在城外寫生時,不小心暈倒了,我把你送到了這里。”
阿九點了點頭,腦海里一片空白,好像有很多事情被遺忘了,心里空落落的,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總覺得少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接下來的日子,衛昭一直陪著阿九。他帶她去敦煌城的集市,看胡姬跳舞,買波斯的琉璃;帶她去城外的草原,看成群的牛羊,聽牧民唱著歌謠;卻再也沒有帶她去過鳴沙山深處的湖邊——他怕那里的景象,會讓她想起什么,又怕她想起后,會因為忘記鹿神而難過。
可阿九卻總覺得,自己好像和鳴沙山有什么聯系。她常常站在敦煌城的城樓上,望著遠處的鳴沙山,眼神里滿是迷茫,手里拿著一支畫筆,卻不知道該畫什么,總覺得心里有個空缺,只有畫某種東西,才能填滿。
這日,阿九在畫坊里發呆,突然看見桌上放著一張未完成的畫,畫的是一片湖水,湖面上有一只模糊的鹿影。她愣住了,這張畫是她暈倒前畫的,可她現在卻不記得自己為什么要畫它。她拿起畫筆,下意識地在畫紙上涂抹起來,九色的皮毛、琥珀色的眼睛、鹿角上的水汽,漸漸在畫紙上清晰起來——正是那只九色鹿。
畫完最后一筆時,阿九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只覺得心里又酸又疼,好像有個很重要的朋友,在等著她。
“阿九,你怎么了?”衛昭剛好來看她,看到她哭,立刻走過去。
阿九舉起手里的畫,看著衛昭,聲音帶著哭腔:“衛昭,我好像……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它叫……它叫什么來著?我想不起來了,我好難受。”
衛昭看著畫紙上的九色鹿,又看著阿九難過的樣子,心里終于做了決定——他不能因為害怕,就剝奪阿九回憶的權利,鹿九是她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就算會難過,也該讓她記起來。
“阿九,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衛昭握住她的手,“去了那里,你或許就會想起一切。”
阿九點了點頭,跟著衛昭,騎著馬,朝著鳴沙山深處走去。一路上,熟悉的景象讓她心里的悸動越來越強烈,好像這條路,她走了很多次。
到了湖邊時,夕陽正落在湖面上,把湖水染成了金色。阿九看著眼前的湖,看著湖邊的蘆葦蕩,眼淚突然止不住地流下來,腦海里閃過很多片段——她和一只九色鹿在湖邊玩耍,九色鹿用鼻尖蹭她的臉頰,她為九色鹿畫畫,還有盜獵者來襲時,她擋在九色鹿面前……
“鹿九……”阿九輕聲念出這個名字,眼淚滴落在湖面上,“鹿九,你在哪里?”
就在這時,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傳來,一只九色鹿從蘆葦叢里走了出來,它看著阿九,琥珀色的眸子里滿是溫柔,和記憶里的模樣一模一樣。
“阿九,你來了。”鹿九開口說話,聲音還是那么溫柔。
阿九看著鹿九,再也忍不住,沖過去抱住它,放聲大哭:“鹿九,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對不起,我差點就忘記你了。”
鹿九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頭發,輕聲說:“沒關系,你能想起來,我就很開心了。其實,就算你忘記了我,我也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
衛昭站在一旁,看著她們重逢的畫面,心里也滿是感動。他走過去,看著鹿九,認真地說:“鹿九,謝謝你,謝謝你一直照顧阿九。以后,我也會和阿九一起,守護你,守護這片湖,守護這里的一切。”
鹿九看著衛昭,又看了看阿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知道,你們都是真心對我好。其實,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
它說完,渾身散發出九色光芒,光芒散去后,又變成了那個穿著九色襦裙的女子。她從懷里掏出一塊玉墜,遞給阿九:“這是新的魂玉,里面封著我的一縷魂魄,不過這次不一樣,它不會再影響你的記憶,只會在你需要的時候,給你力量。以后,我可以自由地在鹿形和人形之間切換,也可以經常去敦煌城看你了。”
阿九接過玉墜,戴在脖子上,玉墜貼著皮膚,暖暖的,像鹿九的體溫。她看著鹿神,又看著衛昭,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太好了,以后我們可以經常在一起了。”
后來的敦煌,總有人說見過奇景。
有時是鳴沙山深處的湖邊,夕陽把湖面染成熔金,一只九色鹿臥在軟草上,身邊坐著穿淡青襦裙的女子,正低頭為它梳理鬃毛,不遠處還有個穿錦緞官服的男子,手里捧著一卷詩箋,輕聲讀著新寫的句子,風里飄著草木與墨香。
有時是城西的阿九畫坊,門簾輕晃,走進來個穿九色襦裙的姑娘,眉眼間帶著山野的靈氣,總愛站在窗邊看阿九畫畫,偶爾伸手點一點畫紙上的鹿影,笑著說“這里的光暈該再暖些”,路過的人見了,還以為是阿九的親姐妹。
衛昭終究沒有回長安。他寫了奏折,說敦煌風沙里藏著比朝堂更重的牽掛,請求留任敦煌長史,皇帝念他出使西域有功,又憐他一片赤誠,便準了。
再后來,阿九的畫坊里多了一幅新畫,掛在最顯眼的位置。畫里是鳴沙山的吞骨渡,曾是絕境的流沙上,如今長出了零星的駱駝刺,遠處的湖邊,九色鹿踏水而立,阿九牽著衛昭的手站在岸邊,三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連風里的沙礫,都像是裹了溫柔的光。
春日里,衛昭會陪阿九去湖邊寫生,鹿九便化作人形,提著裝滿點心的食盒跟在后面,看阿九為剛抽芽的蘆葦調色,聽衛昭講敦煌城里的新鮮事;秋日里,他們會在畫坊里煮一壺西域的葡萄釀,鹿九說起三百年前見過的胡商駝隊,阿九就著酒意畫下那些遠去的駝鈴,衛昭則在一旁研墨,偶爾伸手拂去阿九發間沾著的墨點。
風沙掠過敦煌城時,阿九總會摸一摸脖子上的魂玉,玉墜暖暖的,像鹿九的體溫,也像衛昭掌心的溫度。她知道,有些羈絆從來不會被時光沖淡——無論是跨越三百年的魂魄相守,還是風沙里定下的余生之約,都會像鳴沙山的湖水一樣,清澈綿長,歲歲年年。
而那只曾藏在深山里的九色鹿,終于不再是傳說里孤獨的守護者。它有了愿意用性命相護的朋友,有了可以安心停靠的人間煙火,在敦煌的日月星辰里,在衛昭和阿九的陪伴中,活成了最溫暖的模樣。